太叔奂蹲下身子,将宁朝来狠狠揉入怀中,说,“他没有不要你,他只是累了,想睡会儿,待睡够了,自然也就醒了。”
宁朝来扬唇笑了笑,是啊,只是累了,也许这就是一场梦,梦醒了,所有人都活着,所有人都好好的。
可是,重生这样的事,不是人人都能经历一回的。
她躺在太叔奂的怀里,两手抓着太叔奂的袖角,喃喃道,
“少桥死了,楚离死了,阿翁死了,表哥死了,杜鹃死了,他们都因为我死了,他们都死了。我好怕,好怕今生欠的债太多,死后会下地狱。我想血洗匈奴,手刃乌氏小楼,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累了,看着这满目疮痍,我好累。可是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他们的鲜血,红艳艳的一片,要将我吞噬了。我怕看到他们,又怕看不到他们。”
宁朝来盯着血流成河的大草原,眼神空洞。
重生一回,尝尽人世苦楚,所有在乎她的人,为她而死,所有她在乎的人,因她而死。
她早说过,如果是这样,她宁可当初就死在那场大火里。
“累了就闭上眼睛,一觉醒来便什么都好了,不怕……”太叔奂伸手拂开宁朝来额头上的头发,从未有过的温柔,道,“我陪着你,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陪着你。”
宁朝来果真闭上眼睛,呼吸浅浅,若有若无。
太叔奂知道,她真的累了,她只是累了。
“刀山火海我陪你闯,即便要入地狱,我也始终陪伴你左右。朝来,我许你花前月下,许你一世繁华,只要你安然的度过余生,好好活着就好。”
太叔奂抱着宁朝来一步一步向前,泪水落在宁朝来脸上,顺着脸颊流淌,分不清是谁的眼泪。
身上的伤口疼痛得早已麻木。
他用数千人换得把她救出水深火热,包括楚离,包括徐少桥,还有他亲手杀的那个丧心病狂的女人。
还好,她疼痛得无以复加的时候,他的心也被万千只同时蚂蚁咬噬。
看着太叔奂与宁朝来再次走远,藏在草丛中的一个大汉再次拉弓,将弓箭对准太叔奂的后背……
乌氏小楼一把夺过贺赖手里的长剑,一剑砍下了大汉的脑袋。
宁朝来和太叔奂的命,是乌氏小楼与大汉的最后一点交情,这点交情要是断了,匈奴真的完了。
看着弯刀上接连滴落的鲜血,乌氏小楼漠然的转身往后走。
此一别,以后天涯海角,皆是陌路,他仍是草原上的雄鹰,从来都是无所畏惧的雄鹰,也只做得了孤独的雄鹰。
马车内,四人两尸,一片死寂的哀鸣。
徐少桥和楚离皆是面带坦然的躺在软榻上,仿佛只是睡了一觉,可他们再也不会有醒过来的那一天。
“阿奂,若是此行,我没命回去,便将我葬入你的墓穴中吧,我知道你早就准备好了坟墓,墓志铭上刻的是太叔奂与宁朝来的名字。”
来匈奴之前,坐在一起喝酒的徐少桥如是说,两眼带笑的看着太叔奂,眼中带着狡黠。
若以太叔奂的身份下葬,墓碑上还会有他深爱女子的名姓,世世代代,陪他风雨同路。若是以他徐少桥的身份,哪怕有人相伴,也是那个他始终没有面对过的司笑语,他不乐意。
那时与徐少桥坐在一边的楚离也笑着说,
“楚某前来,不是一心一意为着女公子,也不敢奢求什么,届时,如果真的有什么不测,只望太叔将军替我给女公子求求情,放上阳一条生路。至于我的尸身,送回府中吧。”
他们的笑容太盛,致使太叔奂以为他们说的不过是玩笑话,不敢当真。
直到他们失去了生命,太叔奂才惊觉,那是他们最后的嘱托。
救宁朝来,他们可以不来的,可是他们执意要来。皆是温文儒雅的翩翩少年,执笔写江山谋略的男子,却是为宁朝来拿起双剑,为她来,为她死,这样沉重惨烈而又凄美的守护,若他是她,也会被压得喘不过气。
“大人,这二位大人的身躯该如何处理?”
看着失了心魂的太叔奂,木神医考虑了许久才开口询问。
那日几人在将军府喝酒践行时,他在一边,楚离与徐少桥的话他听得真真切切,只是不知道太叔奂会怎样安排。
“小令在前方等着……”太叔奂顿了顿,说道,“入长安后,让人备两件衣裳,为他二人沐浴更衣。楚离……送回楚府,让他死后归家,魂归楚氏陵园。至于少桥,以黑纱覆面,不许人窥视真容,等到合棺才将面纱扯下,便葬在我备下的空冢中吧。”
太叔奂说罢,拂开双袖,抱起宁朝来掀开帘子出去。
木神医喊了一声大人,语气中尽是不舍。
“太叔将军已经死了,世上再没有将军了。”太叔奂深深凝望了榻上的两人一眼,“他们便有劳你们安置了,多谢!”
说罢,太叔奂掀开帘幔,解下拉车四匹马中的一匹马缰绳,翻身上马,怀中紧紧抱着宁朝来。
骏马疾驰,裙袂翻飞,残阳铺在无垠的荒漠上,逐渐渲染开来。
马车中的两人,一人掀起帘子一角,痴痴看着远去的身影,启娘轻声道,
“太叔将军伤痕累累,却不肯让你医治分毫,莫不是公子出了什么事?”
“女公子确实有事,身体上的损耗,心里的魔怔。她心里担负着的数条性命,若能放下,平安喜乐,若放不下,命不久矣。”
木神医的目光尚未收回,启娘便气冲冲的甩开帘子,解下了又一匹马。
道,“你自己去找小令吧,务必将二人带回长安,入土为安。”
启娘翻身上马,循着方才离开的那匹马而去。
木神医静静看着仿佛消失在天际的骏马,看着不远处敲着木鱼朝修罗场走来的和尚,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他知道,他的回答不能让启娘满意,也知道,这样的惨烈会让许多人不满意,可凡事都是冥冥中的定数。
结局如何,当真无法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