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三月未见,怎么又给伤了?
牧容顾不得去答,甫一下车便疾步走进府邸,直奔寝房而去。一路上他脚步声风,面色不虞,青翠几人只能小跑着随在后头,各个识趣的噤声,凝重的气氛让她们大气也不敢喘。
医馆圣手陈忠带着他的徒弟已在寝房恭候多时,见牧容抬脚跨进门,二人俯身作揖道:“见过指挥使。”
牧容颔首示意,将卫夕轻轻放在床榻上,这才拽开盖在她身上的墨狐披风,露出一张下颌沾满血迹的苍白小脸来。
跟在后头的青翠被这场景一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赶忙招呼几个丫头去打热汤备用。
早早有人将卫夕的病情通传了陈忠,病号一来,他俯身端坐,即刻开始切脉细查。昏迷之人他倒是熟悉,上次缉查章王府后就是他给这姑娘疗的伤。他不由纳罕,这段时日锦衣卫并没有大案缉查,又怎会伤成这般模样?
诊完脉后,他又掰了掰卫夕的眼皮,这才站起身来。
“情况如何?”牧容奋力沉下面色,意态不温不火,嗓音却带焦炙。
陈忠如实道:“不太妙,脉来微弱滞涩,血形不畅,有心衰迹象。”
牧容薄唇紧抿,只觉五雷灌顶,掩在阔袖中的双手紧了又紧,骨节错位发出瘆人的咯咯声,“别说这么多条条框框,人可否给本官救回来?”
他的眼梢蓦然流泻出凛冽之意,陈忠心头一颤,徐徐道:“大人莫急,她的伤尚还不会危及性命。卑职有法子将她心口的淤血散开,再用上最好的药材调养,不久便可复原,只不过——”
他略微一顿,面露难色。他活了大半辈子,眼神精利的很,若非得到指挥使的允准,给他八个胆也不敢脱掉这姑娘的衣裳。
牧容眼明心亮,毫不含糊打消他心头顾虑:“救人要紧,其他大可不顾。”审视的眼波在那弱冠之年的徒弟身上兜了一圈,“你出去候着。”
“……是。”小徒弟嗫嗫回了一句,识趣的守在门外。
时间耽误不得,陈忠从檀木药匣里取出事先在药汤中煮沸过的竹灌,让门外的徒弟抱来火炉,将竹灌扔进铜盆里等待煮沸。
借此空当,青翠按照他的吩咐脱掉卫夕的外袍,中衣微微渗血,前襟半敞半阖,里头的裹胸布被拆开一点,小露丁点嫩滑的酥胸。
牧容站在床榻一侧,如此香-艳的画面倒没有让他多么悸动,反而那胸口狭长的青痕倒是让他心口难受。
竹罐煮沸后,陈忠戴上棉布手套将它们捞出来,避开青肿之处,手势迅疾熟练的卡在她胸口的穴位处,等了些许,砰砰砰的将它们全数拔掉。又从皮夹掏出细若发丝的银针,过了火,扎在卫夕的头顶、脖颈、以及四肢的穴位上。
牧容看的眼花缭乱,却又不敢多问,生怕惊扰了陈忠,便在一旁静静杵着,干着急。
一盏茶的功夫后,陈忠撤了针,见她面色稍稍回复一点,这才示意青翠给卫夕穿好衣裳,踅身道:“大人,今日观察一晚,若无大变,这位姑娘就可安心调养了。黑熊胆外加复原活血汤,效果最是不错,卑职这就让徒弟去煎药。”
“有劳了。”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牧容长吁一口气,眼角噙着寒冬回暖般的笑意。
陈忠走后,青翠猫着腰,用温热帕子的仔细擦拭着卫夕脸上的污血。牧容站着看了会儿,伸手道:“交给本官就行了,你出去候着吧。”
自家大人明明在场,卫夕姑娘还伤成这样,他心头定是不好受。青翠甚是理解,也没多问,乖巧的将帕子递给他,掀开厚实的门帘退了出去。
外头早已夜幕低垂,寒风肆无忌惮,直往人的衣襟里灌,屋里却是另一番景象——盈亮的烛火散发着温暖光晕,本就是椒泥和香砌墙,漆金的熏炉里又燃着圣上钦赏的瑞炭,室温宛若春日和煦,丝毫觉不出一点冷来。
牧容撩起袍角在凳子上坐定,轻轻擦拭着她的嘴角,俊丽的眉眼有些微垂,露出悲天悯人的轻柔意态。没多时,她那张小脸又重新变得清和,肤质苍白通透,好似易碎的玉人儿。
他将帕子扔进铜盆,凝她一会,拿手指勾勾她的下巴。他面上浅浅失笑,秀长幽深的眼眸中却徒生凄然,嗫嗫道:“还说自己皮糙肉厚,真会胡吹海捧。”
嗔是嗔了句,可他还是倍感揪心,为她掖好被角后在屋里头来回踱步。只要安稳的渡过今晚,便可不再费心了,可他眼皮一直在跳,他虽不信邪,但却有些惶然无措。
不知来回转了多少圈,中衣已经染了层薄汗。他停下步子,烦躁的扯了扯金线绣镶的大襟,余光忽然到了寝房外室的神龛。
里头供着一尊面相慈悲的观世音菩萨,是二娘刘夫人替他请来的,希望保她这小儿安稳平顺。然而牧容却不屑一顾,连根香都没供奉过。他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再加上他视人命如草,戾气满溢,又怎会受到菩萨的庇佑?
不过此时,他的心境却有些不同,怔了怔,阔步走过去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面上是难得的虔诚。
他深知临时抱佛脚没用,可除此之外他别无法发,只求一个虚无飘渺的安慰。菩萨若能保卫夕一条命,让他刀山火海也心甘情愿。
然而这个想法一出,他却被自己惊到了。他登时睁开眼,愣了会子后,眼角裹挟出一抹嘲讽的笑——
奈何他百般按捺,这份情思终究还是渗到了四肢百骸。
彪勇大将军那句话是对的:英雄难过美人关。他自持清高多年,到头来还是无法免俗。
“大人,姑娘的要煎好了。”青翠轻叩门沿,小声提醒他。
牧容敛了心神,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这才让他们进来。
陈忠提着木匣一踏进屋,房里即刻就充盈着苦涩的药味。他将骨瓷药碗拿出来,放在圆桌上。满满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升腾着袅袅热气,像是刚出药罐没多久。
牧容皱了皱眉头,单单看一眼就知道该有多么难以下咽。
陈忠扭头看向青翠,“药汤要凉到六分再喝,这才可充分发挥药效,这个天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一定要把好时间。”
青翠福身,还未来得及道声是,牧容却抢在她前头插了话,“有劳了。青翠,将陈大夫引到厢房住下,以备不时之需。”
青翠点点头,忖了忖道:“那药……”
“本官自会照拂。”他神态恬适,倒也不隐瞒。
青翠福至心灵,自然懂他的意思,也不在久留,赶忙引着陈忠离开了他的寝房。这可是个感情升温的好机会,她定是要帮大人把住喽,今晚她得好好在外头看着,谁也不许进这个屋打扰大人。
牧容兀自等了会,摸了摸碗沿,感觉温度差不多了,这才端着药碗来到床榻前。他坐在床沿上,一手揽过卫夕的肩头,将她缓缓抬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这幅昏迷不醒的模样定是喝不进去东西,他不假思索的灌了一口药汤,左手环着她的脖颈,微微抬起她的下颌,俯□,口对口喂了进去。
这种喂药方式并不稀奇,在锦衣卫里男人给男人喂药也是屡见不鲜,毕竟是救兄弟命的大事,谁也不会在意。
牧容本事心无杂念,然而这碗药干净的喂下去,他却有些热火焚身。
卫夕阖眼靠在他的肩头,浓密的睫毛投下一小簇阴影在卧蚕上,意态安祥。他垂下头睨望她,神色愈发迷离。
须臾后,他将空碗放在身旁的木凳上,腾出手来抚上她的脸颊,年轻的肌肤透着细滑的触感。
他着迷似得半阖起眼,两人的唇渐渐靠近,最终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他没有撬开她的贝齿,而是轻轻吮着她的唇瓣,娇柔细嫩,噙在嘴里仿佛下一刻就会化掉。
他被撩拨的心神难宁,抚在她脸颊上的手不自觉的下移,从脖颈,再到肩头……
前方是欲-望的雷池,牧容心头一凛,旋即触电般的收回了手。他微微喘了几口粗气,努力揪回了神智。他抿了抿唇,将她放平,复而为她盖好锦被。
略带歉意地摸摸她的额头后,他起身挑开门帘子,目光清淡地瞥向墨色的穹窿。
外头星斗寂寥,灌进来的冷风渐渐消融了他身上的灼热。他深吸一口气,让外头的婢女进去伺候,自己则踱步走向书房。险些又铸成大错,倘若再次伤害了她,他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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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澄在新营操持完最后的事宜,这才驾马往京城赶。
行走在冬夜的寒风中,明朗的月色为他开道,远处是京城里朦胧的万家灯火,然而他却没空欣赏这让人心旷神怡的寂寥静谧。
不知道卫夕怎么样了,伤得重不重。
不过指挥使在,似乎也轮不到他来担心。那个男人只手遮天,若她真有性命之忧,定会为她想方设法寻来最好的大夫。
一口浊气堵在胸口,让他莫名压抑。君澄剑眉拧起,手中的马鞭狠劲一挥,“驾——”
亥时一刻,君澄风尘仆仆的赶到了指挥使府的书房里。他前脚一跨进门,就见牧容端坐在案,执笔写着什么。
他换了件黛色圆领常服,其上绣着精细的流云纹,随着他执笔游走的态势闪出微弱的暗色光华。火烛的映衬下,他眉眼如画,神情专注,让人不忍打扰。
君澄等了半晌,见他还未察觉到自己,这才清清嗓子道:“大人。”
牧容一愕,抬眸看见他后,将身前的纸张揉成一团,随手扔在地上,含笑问他:“来多久了?”
“刚到。”君澄往地上觑了觑,那团纸落在稍远处,黑黢黢的一片,废了好大劲才辨认出来,像是一个“忍”字。
牧容似乎察觉到他斜斜的视线,叩叩桌案,揪回他的魂来,“新人名册带来了吗?”
君澄点点头,将手中名册呈上,禀明道:“本次考核充人二百八十九人,具体情况都在这本名册上,打赏事宜也已办妥,就等着年后分入各卫所了。”
牧容嗯了一声,打开名册浮光掠影的扫了一眼,“这批人先放在刘千户那,让他好生看管着,别出什么差池。若有发现违反锦衣卫法纪之人,就地处决。”
君澄道是,末了又抬头窥他,状似欲言又止。
牧容自然知晓他心头所想,徐徐道:“卫夕没有大碍,你大可放心,好生养养就行。”
君澄轻快的颔首,没多说也没多问。指挥使心思缜密,若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这倒不是他愿意看见的。他拱手呈敬,“大人,天色已晚,属下就先行告退了。”
“等一下。”牧容顷而喊住他,嘴角衔着寥寥一笑,嗓音难辨喜怒,“先坐吧,本官还有点私事要交待你。”
作者有话要说:卫夕:我他妈绝对是最悲剧的女猪脚,说好的猪脚光环呢?我咋老挨揍!
牧容:千锤百炼方能成神。
卫夕:呃……我又昏了,但为啥感觉有人亲我呢?
牧容:呵呵,猪脑子,肯定是做了春-梦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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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卫夕这一觉睡的并不久,梦里她变成了贔屭,驮着无字碑从八达岭长城上来来回回的爬。气喘吁吁的睁开眼时,刚过五更天。
寒冬时节天明的晚,房里还点着暖融融的火烛。映入眼帘的月纱幔帐如同流沙般细腻,上有同色丝线绣制的金枝纹,泛着温和的荧光。紫檀垂花的拔步床华丽又陌生,刀法圆润的雕镂一霎儿就迷花了她的眼。
卫夕睡得有些迷瞪,懵懵的眯了眯眼。胸口发闷的厉害,每每喘息一下就会有针扎一般的隐痛,可以忍受,但却让人浑身不自在。
“呼——”
她没奈何的吁出一口浊气,重新阖起眼,慢慢理顺支离破碎的记忆。
第三场对擂,她挨了对方一刀外加一脚,然后像电视剧里面的大侠一样倒地,吐出一口老血,再然后……她就记不太清了,隐约记得有人带她离开了。
可那人是谁呢?
她嘶了一声,苦思冥想却没有得出结果。脑子里云山雾罩,那人身影就藏在深处,若隐若现,隔岸观花般朦胧。
她是个急性子,这种感觉让她格外焦躁,恨不得将自己这个进了水的脑仁抠开晒晒。
缓缓翻了身后,卫夕深吸一口气缓解胸口的憋闷,温暖的空气伴随着一股幽香渗进了她的心肺。
她遽然睁开眼,使劲儿嗅了嗅那蓝绸八宝纹的方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