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啊!”妈又发作起来,手直点到爸脸上,“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学历比人家吴崇山高,还做不到人家那份上?整天郁郁不得志的?因为你丧了良心,老天都不乐意帮你!”
晓芙爸大气不出。
晓芙妈当然不会因为他大气不出就放过他:“说话呀?怎么不掉书袋子了?平时我打个麻将,看个韩剧,你就说我浪费生命,不务正业!你倒是不会浪费生命!你倒是会只争朝夕!□□的!”说完,擤了一把鼻涕摔在了他脸上。
“妈,你够了!”晓芙大声制止。
涕泪满面的晓芙妈这才发现一脸错愕的鸿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了卧室门口。她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忘了叮嘱她这缺心眼的女儿不要把女婿带回家。晓芙早就暗自后悔让鸿渐跟着来了,她再怎么糊涂也明白家丑不外扬的道理。
“爸,妈。”鸿渐忙喊了一声。他不擅长处理这种局面,只是很生硬地对晓芙说了一句,“那什么,我去车上等你。”
晓芙机械地点点头,她这会儿只觉得脑袋又空又痛。
鸿渐下楼的时候故意把脚步放得很重,好让晓芙爸妈听到他已经走远了。
晓芙妈直等到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才又气又羞,捶床捣枕地哭开了:“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哦,现世现到女婿跟前去了!”
晓芙爸痛苦又烦躁地拿手揩去脸上的鼻涕。
那晚晓芙直到半夜才离开。
身心俱疲的她在一楼楼道口坐下,把脸整个地埋在手掌心里,无声地哭开了。听见兜里的手机在响,她也不去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粗糙温热的大手试图去拉开她紧捂着脸的双手,她倔强地一让,不让那手得逞。那手知趣地停下了。再上来的是一个宽大的身子,把她整个地环抱住。这次她没有犟。
外婆和小讨债鬼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外婆又心脏病复发住院了。
但凡遇上不顺心的事,老太太就来这么一遭,家里人已经疲了。只要她一犯病,大家就例行公事地拨打120。老太太看出家里人的这种“麻木”,便一直想做个支架,觉得要到了做支架的地步,家里人便相信她的心脏真的不好了。偏偏医生给她做了检查后,总说她无大碍,不用做支架。她就骂人家是庸医,下一次换另一家医院。于是乎,没几年,全省城的心脑血管科专家都让她骂成了庸医。
老太太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相信自己的心脏有大毛病的人。据她有鼻子有眼地回忆,四十岁上的一个中午,还是某供销社的会计的她吃了碗冷粥,在开到最高档的吊扇下趴着睡了个午觉。从此心脏就不好了。
每次老太太一犯病,只有晓芙妈哭,哭得生离死别一般。因为老太太最宠的闺女就是她。
家里人的“麻木”,不是经济方面,老太太自己有私房钱,晓芙那位在法律界混出点名声的小舅舅也支援支援。家里人的“麻木”,一方面是质疑她这病的真假,另一方面是不愿意陪床。回回老太太从急救室出来,让留院观察的时候,都只要家里人陪床。有那么一回,家里人给她找了个护工。为这,老太太闹了两天绝食,劝她她就说:“早饿死早好。大家都称了心!省得人嫌狗不待见!还不如老薛,在老人院呆着,有个头疼脑热的,还有护士给你量个体温!”
于是只要她一住院,家里人只好轮番陪床。这次按理该轮到大舅妈,但一则晓芙妈是“罪魁祸首”,正是由于她告诉老太太她要离婚,才导致老太太又一次的心脏病发;二则大舅妈忽然人间蒸发,怎么都不接电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及时地给她通风报信。于是此番陪床的使命就花落晓芙家。
晓芙在接到痛哭流涕的妈的电话后,第一时间赶去了医院。她不是担心外婆,她是担心她妈忙不过来。她跟外婆一直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自小外婆就不待见她。晓芙妈怀孕的时候,肚子大得吓人。全家人都以为是个男胎,谁知道生下来还是个女的。且晓芙妈生她是半夜,难产,送进手术室,医院却忽然停电。医生都没了主意的时候,外婆急中生智,分派家里人去各个病房借来五把探照灯一样亮的老式大手电筒照明,手术才得以施行。因此,老太太一直认定这个二外孙女是个灾星,晓芙小时候没少听她跟七大姑八大姨叨咕:“小讨债鬼差点把我女儿一条命都搭上了!”
也因此,晓芙对外婆真病假病都不是特别关心。上一次打120的时候,她正好也在现场。随车来的医生护士们忙着给老太太输氧的时候,晓芙忽然一把拉住正痛哭流涕的妈说:“唉妈,你快看,那个医生上回是不是也来过?”又说:“嘿哟,还有那个护士,人中旁边有个媒婆痣的那个,也来过。嘿,敢情来得是同一拨人!”
……
晓芙赶到军区总院的时候,外婆已经从急救室出来,被安排着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晓芙妈正在门口和一个年轻医生理论着,那年轻医生正劝晓芙妈:“阿姨,老太太已经没什么危险了,明天上午就可以转去普通病房留院观察了,没必要住在重症监护室浪费钱!”
晓芙妈陪笑道:“哎哟,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个老太太难伺候!小刘医生您就行行好,让她再多住个几天,买个安心!不然回头又该折腾我们了!”她边说边往小刘医生的白大褂里头塞了一张价值六百块钱的家乐福超市购物卡。她的声音不似以往活泼了,但是架势还扎在那儿,热情得恰到好处。
小刘医生为难道:“我不是这意思!这要是我说了算,也就罢了,问题是我们马主任晚上就从北京开完会回来了,明天一早就来上班。他要是知道了,我们没法交代啊!医院床位紧张得很!您也看到了,发烧感冒的都在走廊里躺着了现在!”
“没事,你们马主任回来,我去跟他说。免得你为难。就这么定了,啊!”晓芙妈边笑着,边就拉着晓芙迅速离开了。
留下小刘医生一个人在那里干着急。
等走到没人的地方,晓芙妈脸上的笑就自动收了。她找到一张长椅,几乎是瘫坐在了上面,一脸疲惫地对女儿说:“忙了一上午了,都是我一个人跑的。你大舅妈也不知道上哪儿躲清静去了,手机打爆了也找不着人。哎哟,我这腰哇!”
“妈,你都年过半百的人了,还离什么婚哪!”晓芙嘀咕。
“我现在多看他一眼我都恶心!我一想到我给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牛作马了半辈子,我就为我自己不平!”晓芙妈恨恨地说,“我还就不信了,没他这盏灯,世界就不亮了!”
晓芙也没再说什么。她不敢想象,假如她告诉她妈她也要离婚的话,她妈会不会也跟外婆似的心脏病发作。
鸿渐不举了
那晚把泪似流尽,面如死灰的晓芙从岳父岳母家领回来后,鸿渐在阳台上抽了半宿烟。那么欢声笑语的一个阿福姐,愣让他给整成了个蔫黄花菜。往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只要一想到阿福姐坐在阴冷的楼梯口捂着脸呜咽,脸上的粉底液顺着指缝流出一道道白的场景,他的良心就跟给火钳烫着了似的疼。
兰兰年假一结束就回迪拜了,下一次回来又要等上一年半载。
鸿渐是在一家路边大排档给她践行的,她那一身华贵的皮草和店内年久失修的木桌椅极不搭调,但她坚持要来。吃遍世界各地的美味佳肴过后的她,什么都不想,就想着家乡的这一碗鸭血粉丝汤。
他不知怎么的,就记起了那晚问等着他一起吃晚饭的晓芙要吃什么,晓芙也说:“鸭血粉丝汤!”随之而来的还有她那没心没肝的笑。他想,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她那么春光灿烂地笑了。
“想什么呢?”兰兰凑过来。
“没什么。”鸿渐回过神来,搂着她打趣道,“我在想,人之初,性本贱!你说你出国前也不爱吃鸭血粉丝汤啊,一提吃路边摊就说掉份儿!”
兰兰立刻去拧他的大胳膊:“借机骂人是不是?说谁贱呢?”
鸿渐忙告饶:“我贱我贱!”
吃完饭,两人又去酒店开了间房,想分秒必争地再缱绻上几回。
然而,当他们在床上激情热身的时候,鸿渐却怎么也举不起来,这在他俩之间可是从没有过的状况。他们试了所有能想出来的招数,可直到大汗淋漓也无济于事。
鸿渐有些丧气,也有些愧疚地对枕边人说:“对不起,可能我最近太累了,连长刚让我带了一批新兵,都是生瓜蛋子,挺耗心思的。等你下次回来,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兰兰温柔地搂住他:“怎么跟我还说这个呢?多生分呐!怪我最近折腾你折腾得太多了,跟以后见不着你了似的。”说着,立刻在木床头上敲了三下。
两人都笑了,离别的愁绪却并未被冲淡。没法缱绻,他们就揽在一处说话,从前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我在军校的时候,那么鸟不拉屎的一个地方,你老坐长途汽车来看我,给我带许多许多好吃的,回回呆到天黑了才走。你说你一个女孩子独身一人赶夜路多危险呐?又长得这么招人!让你别来,不然我在那和尚庙里没法安心念经吃素,你偏不听!这些我一直都记着呢。”他把怀中人又紧了紧,补了一句,“没齿难忘!”
“你怎么跟七老八十似的?少男少女的时候谁还不犯点儿傻呀?”兰兰自嘲地笑笑,想想,忽然问了一句,“你那位最近怎么样啊?”
鸿渐消化了一秒钟,才确定她指的是晓芙。
这在他们之间一直是个心照不宣的禁忌话题。
他的脸色黯了下来:“不好。”
他没细说怎么不好,这时候晓芙的外婆还没住院。他是不想把晓芙爸外遇的事给抖落出去。他这也算粗中有细,担心兰兰知道了以后告诉小金,一辗转,会传到司令员太太那儿。他想还是现在进行时的岳父岳母一定希望“家丑不外扬”,尤其是对熟人。
兰兰倒也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只是脸色也黯了下来。
他抚摸着她瘦削的肩膀:“别乱想了,这儿的一切都让我来处理,你只负责明儿带个好心情上飞机就行了。对了,回沙漠见着拉登,别忘了提醒他,让他藏好咯,美国人还在找他呢!”
兰兰立刻瞪他一眼:“你现在怎么这么贫?跟谁学的?跟你说啊,我们公司的试用期是六个月,我也给你六个月。你要是表现不合格,我立马收拾铺盖,跟人去美国加州种葡萄,你后半辈子都别想再见着我!”
“我一定好好珍惜组织给我的这第二次生命!”
……
晓芙妈提出要晓芙来陪床,换作以前,晓芙肯定老大不乐意。然而,现在只要别让她在楼兰路那个家,去哪儿都行。一方面,她和鸿渐自那晚后,就没再说过话,确切地说,是她不和他说话。现在她一点都不想看到他;另一方面,她对离婚是稀里糊涂,整桩事如何进行,怎么跟父母交代,她统统没想好。
她活了二十来年,高考数理化三盏红灯高高挂也没让她这么情绪低落过。她觉得自己就跟孙悟空似的,平时神气活现,嬉笑怒骂,觉得世间无甚大烦恼,直到如来神掌“啪”地一下把他拍在了地上的瞬间,才知道他孙猴子也有挣扎着爬不起来的时候。
所以,虽然不愿意天天面对着曾骂她小讨债鬼的外婆,她也还是同意陪床。
她拣了个鸿渐绝不可能在家的大白天,回楼兰路八号想取几件换洗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裹,她去卫生间浴室里抓了一包化妆品,想想,又自嘲地笑笑,放下了。她现在哪还有心思涂脂抹粉呢?
她在书房拣了两本书塞进包里,在医院闷的时候可以翻翻。路过鸿渐的手提电脑的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就站住了。结婚这么久,她从不窥探他的私人物品。
打小她就目睹妈在家里不定期搜查爸的口袋和书桌抽屉,有几次还明目张胆地当着爸的面,那时候主要是搜查爸有没有给农村亲戚偷偷寄钱的汇票。
爸也曾抗议过,妈总轻飘飘地甩过来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担心什么?”
每逢这时,爸都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对一旁傻呵呵站着看热闹的女儿说一句:“你长大了可别学她,干这么俗气的事儿!”然后,就挂着一脸眼不见心不烦的神色,背着手走开了。
虽然爸动不动就冲她吹胡子瞪眼,但在这件事上,晓芙也觉得妈的行为很上不得台面。那时候,谁也没想到,妈会在十几年后的这个冬天翻出了意外的收获。
这一刻,晓芙的手像被谁强拉住了似的,按了开机键。等运行到开机密码的时候,她愣了两秒,试了试“lanlan”和“zhoulanlan”,都不正确;
她想了一下,输入了鸿渐□□的那一串密码“810222”,也不正确;
正要放弃,打算关机的时候,她的手又鬼使神差地触碰上了键盘。
“四条腿”的“最后通牒”
这一次,她输入的是“lanlan810222”,屏幕运行了一会儿,黑了一秒,迅速跳入了桌面。
晓芙的心也在那转瞬即逝的一秒黑了。
她拿着鼠标,在电脑的各个文档里纵横驰骋,终于发现了一个存储了千余幅兰兰照片的文件夹。里面有她一人对着镜头巧笑倩兮,也有她和鸿渐两人对着镜头或甜蜜拥吻,或造型搞怪的合影,照片的背景有居家的,有某风景名胜的,有大街上随走随拍的……
晓芙的内心澎湃无比,她看到的不是一堆照片,而是一部普普通通又温馨无比的恋爱史。她和鸿渐是不曾有过这些回忆的。她不觉得照片上的女孩是个入侵者,反倒觉得自己是个专坏人好事的大电灯泡,像条银河似的横亘在这对相亲相爱的情侣之间。
就在那一瞬间,她坚定了离婚的意念。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等同于弱智。那么按照这个逻辑,不在恋爱中的女人智商应该不低,大概是荷尔蒙过于平静,她们可以理性思考的缘故。晓芙就在这理性的一瞬间思考了一个问题:她到底爱不爱照片上这个男的?她发现,她不知道答案。她又思考了第二个问题:爱是什么?她发现,她还是不知道答案。
自他提出离婚伊始,她并没有一种撕心裂肺之痛,只有种让人釜底抽薪的不安全感。她觉得自己像个站在车水马龙的路中央,又丢了手中导盲棍的瞎子一样,满心的委屈、急躁和恐惧,却又不知道恨谁骂谁叫谁。
重症监护室的病人家属的所谓陪床,其实白天是陪,晚上只能在医院的躺椅上睡觉。
一到了晚上,晓芙就抓了件外套,去监护室门口的长椅上躺下,走廊里的灯光直射在她脸上,她便把外套上的帽子翻过来扣在脸上。然后开始数羊,数到第四十一只的时候终于进入了梦乡。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座独木桥前,桥下是湍急的河水,那淙淙流淌的声音听得她心里直发憷。桥对岸站着一群人,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有她爸妈,司令员和太太。大家都鼓励她说:“晓芙你快过来,这桥我们这么多人走着都稳妥得很,你就放心大胆地过,啊?鸿渐一会儿就来跟你会合了!”
她鼓起了勇气上了桥,谁知刚过一半,桥断了。她“噗通”一声掉进河水里,这河水跟一般的河水不一样,很热,她扑腾了半天也上不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把她弄出了水面,她大大地吸了一口气。那手拽着她往岸的另一面游,她努力想回头看看是谁,可就是看不到……
然后就醒了,醒来就吓了一跳。她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蹲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白大褂,正面容严峻地看着她。她赶紧坐了起来,他也站了起来,身高肩阔,像座雷峰塔似的立在她眼前,白大褂的领口里露出陆军军装的领章。他的身后还站了一群年轻的白大褂。
“你就是二号床的家属吧?”那人忽然问,声若洪钟。
小刘医生忙上前介绍:“这是我们马主任。”又向马主任介绍晓芙:“马博,这是刘志兰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后来,晓芙才明白“马博”是“马博士”的简称。
谁知道这个马主任很不领情地回头瞪了小刘医生一眼:“我问你了吗?”
小刘医生忙闭上嘴,后退一步。
马主任几乎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晓芙说:“我想,刘医生昨天已经和你说过了,病人已经没有危险了,完全没有必要再住在重症监护室!请你配合我们工作,中午十二点以前必须让她搬去普通病房!把床位让给更有需要的病人!”
晓芙仰望着他,有点跟不上思路。那人已经迈着铿锵有力地步子走开了,后面的一群白大褂赶紧跟上。
她这儿脑子正稀里糊涂地转弯的时候,那人忽然又转过了身,扯开洪钟似的嗓门,隔着小半条走廊冲她说:“下回睡觉的时候,别拿外套捂着脸,容易窒息!”
晓芙下意识地一摸自己的头、脸,全是汗,不由自忖:刚刚梦见溺水的时候也不知挣扎了没有?要是挣扎了,那蛙泳初习者般胡乱扑腾的糗样也不知被多少人瞻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