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番外_234

    第109章番外
    长河落日,大漠孤城;
    骄阳流火,黄沙漫天。
    狭窄蜿蜒的官道上,路边零星长着几颗泛黄的杂草,在日光的炙烤下像是被榨干了叶片中的最后一滴汁水,变得气息奄奄,整株都匍匐在地上。而往大漠深处去看,却连这种干巴巴的杂草都看不到了,只有一座石砌的高墙。城墙足足有二三十丈高,用黄土堆砌,目的是抵御大漠日夜不息的狂沙。
    城门上吊着三个大字“淮阴镇”。城墙下有一间小小茶铺,铺子里稀稀摆着三五张方桌,茶博士正守在炉膛边冲泡着一种大漠特有的香茶。他手拿一把蒲扇煽风点火,无神的双眼在烈日下眯成一条缝儿,望着棚子外小路上逃荒的流民,脸上流露出一种看惯了生死见怪不怪的神情。
    大漠本就水源稀缺,如今更是连着三年滴水未落。“淮阴城”早就变成了一座死城,城中腿脚还利落的早就逃难去了,只留下半城的老弱病残守着黄土等死。茶博士身后的水缸里仅剩了最后半缸水,他土生土长在漠北之地,根植于此六十余载,决定卖完这最后半缸水,然后与“淮阴城”共生死。
    茶棚里只有两位客人,据说是从千里之外的皇城出发前往边塞押送犯人去塞北之外的边境的官差。路途跋涉,两名官差满脸风尘,络腮胡子都长到了腮边,又满脸横肉,看起来显得凶神恶煞,让人敬而远之。于是茶博士只跟他们搭了两句话,之后就将目光投在被留在茶棚外暴晒的那名犯人身上。
    那人看起来二十有七,相貌半点儿不似大漠人的粗犷,即便是一路走来风吹日晒备受摧残,一张俊美无双的脸依旧细腻得宛若膏玉。那犯人不大像是中原人,因为他长着一头微微卷曲的金发,眼眸也是金色的,虽然一身灰扑扑的囚衣,却遮不住他身上那股仿佛天生的狂情野气。他蹲坐在茶铺外的一块岩石上,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渗出了血丝——这是他身上唯一能算得上狼狈的地方。
    听那两名官差闲聊,原来这犯人竟然是鼎鼎有名的支祁大将军,擅治水患,居功甚伟。黄河改道、长江决堤、淮水淤堵……最近十年间,“支祁将军”四个大字不知被史官们在薄子上添了多少笔。然而,就在半年前,落水一带突然爆发旱灾,使得徒增难民三百万。无支祁奉皇帝命前往落水引水救灾,本计划将难民往富饶的江南一带迁移,谋求生路。谁知他却中途变卦,联合江南郡王,紧闭江南要塞,弃三百万难民不顾。因此激起民怨,国家大乱。皇帝派兵镇压。内乱被平定之时,三百万难民死于饥饿的、死于战火的、死于疾病的…最终竟只剩了七十三万。为平民愤,国主降罪于无支祁,将其发配边疆。而淮阴城也在落水的范围之内,他也是淮阴的罪人。
    “喝了这杯茶,就别再往前走了,进了城,就是一个死。”茶博士提起茶壶,老态龙钟地走到桌边为两位大爷添满了茶。他自己老了不怕死,但这两名后生还年轻。还有棚子外面那个,什么将军不将军、人犯不人犯的,到了这漠北,天高皇帝远,都一样。于是,茶博士从桌上捡起一只破旧的茶碗,倒了半碗茶,蹒跚地走过去,道:“唉,你也喝一口,中午头的太阳最熬人。”
    当过兵打过仗的人就连最落魄时腰杆也是笔直的,无支祁坐在那里像是一根定海神针,能镇住这漫天狂沙似的。他微微偏头,看了眼茶博士。让他失望的是,没能在无支祁眼中看到将士该有的斗志。茶博士忽然恍惚,觉得将军和人犯之间似乎还真的有点儿不一样——精气神不一样,心里坚持的那么点儿念头也不一样。也是在他恍惚的时候,一名官差过来飞起一脚将茶饭踢翻在了地上,于是洒在地上的半碗茶水顷刻间就被火热的日头蒸干了。
    “你真当他还是威风堂堂的大将军啊,给他喝茶,还给他喝茶!现在这水源多稀缺,给他就是浪费!”那名士兵骂骂咧咧,骂完后抽出腰间的羊皮袋,到水缸边灌了满满的一袋水。无支祁波澜不惊,垂眸望着地上的碗没有说话。茶博士叹了一声,回到了茶棚里。另一名官差嚼着僵硬的干粮,问:“什么叫做进了城也是死?老头,你把话说清楚点。”
    原来,漠北之地虽然蛮荒,鲜少有雨水降临,但每隔个半年也是会有一场降雨。淮阴城东有一个淮阴湖,百姓们以此为生。可就在三年前,有人去湖边打水时无意中发现湖里不知从何处来了一群锦鲤。金红金红的鳞片很好看不说,据传锦鲤能吸福纳财,给人带来好运。于是全城的百姓们一起出动捉锦鲤来饲养,以至于城中一度鱼缸、鱼食、鱼饵、鱼竿等物价比黄金。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偌大一个淮水湖里再也找不见半条锦鲤。别说是锦鲤了,就连平常的小鱼小虾小螃蟹都消失无影。怪事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发生的,一夜之间,整个淮水湖仿佛被抽空了般,干涸得露出了龟裂的河床。也是从那夜起,淮阴城方圆百里,再也没下过一滴雨。
    “造孽,造孽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娃儿,爷爷对不起你。”路边一位七旬老人抱着自己尚在襁褓之中的孙儿,跪在路边哭嚎。他怕太阳把孩子晒脱了皮,又怕孩子体内的水分蒸发太快脱了水,于是用油纸将孩子层层裹住,谁知包裹得太严,竟然把小孩儿生生给憋死了。
    茶博士于心不忍,端了一碗水送给老人,可等他走过去时,那名老人也倒在地上死去了。他死时身上瘦得只剩了一张抱着骨头的皮。无支祁往老人那边淡淡看了一眼,无悲无喜。
    “看什么看,别看了。这些难民此刻水深火热还不都是因为你!是你联合江南郡王,关闭城门驱逐难民,又侵吞引水救灾的钱中饱私囊,这会儿又于心不忍啦?”官差吃饱喝足,又在自己的羊皮袋里装满了水,才随便往无支祁嘴里硬塞了两口干粮,推着他起身赶路,说:“赶紧吃,吃完了好上路。哥们儿押你这一趟没挣着什么钱不说,苦可是没少吃。他妈的,看看这一路走来经过的都是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无支祁机械地嚼着口中的干粮,面无表情地往“淮阴城”走去。身后两名官差对望一眼,皆露出不屑的表情:“切,都这时候了还装什么假清高。”也许是无支祁一头金发太过惹眼,进城之后很快便被人认出身份。满城老小正在绝望地等待死亡,突然见到那个曾经本有可能救自己却最终出尔反尔弃自己不顾的罪魁祸首出现,立刻心生暴戾,手执棍棒刀叉拼着最后的力气冲上来报仇泄愤。
    两名官差象征性地阻拦了两下,见拦不住,又怕这群人杀急了眼误伤自己,于是悄悄溜出人群,躲在一边看起了戏。不知过了多久,上前报仇的难民一波又一波,无支祁早已倒在了血泊里。日光西斜,官差以为无支祁已被乱刀砍死,于是趁着夜色离开了淮阴城。来时一路人烟稀少,大漠又不比中原,再往前走会发生什么谁也无法确定。这两名官差也怕自己会死在大漠中,如今无支祁被乱棍打死,他二人回去也算能勉强交差。
    无支祁身上被砍了两万七千三百八十一刀,刀刀入骨,刀刀致命。他骨肉分离,经脉尽断,面目全非——可他却没有死。深夜,戚寂的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街道两旁时不时响起的呻|吟声和哭喊声。忽然,一个响雷在天空炸开,随后雨水像是天边决堤的长河,汹涌而下,冲刷着大地,冲走了无支祁遍身的血污,只留下泛白的伤口。在漆黑的寂静中,他像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僵硬地从地上爬起来,沿着长街而去。有人听到雷雨声,欣喜地打开了窗子,可当看到街上那个灰色的诡异人影时还是望而却步,不敢出门一探究竟。
    无支祁一路向东,来到了淮阴湖边。滚滚而下的雨水正在不断地注入这汪深潭,很快,它会变回湖,甚至成为一片海。无支祁站在湖边,身上每一根筋骨都挺得笔直。他垂眸,在斑驳的水面上看到了龙神的倒影。于是他抬头,看到一展红白相间的华贵衣袂很快消失在深蓝的夜空。浅浅的湖边,唯有一只锦鲤跃出水面,在对他欢快地吐着泡泡。
    “是你?”无支祁用一张碧绿的荷叶盛了些水,将那条小锦鲤接在怀中。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中有一点点喑哑,轻缓而温柔。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条锦鲤,半年前,他奉命前来引水救灾时就见过面,但不是在这片湖,而是在很远很远处的西海。
    半年前,三年滴雨未落的落水一带终于爆发旱灾,民不聊生。无支祁奉命治水,西水北调。他治水多年,像是真正的将军一样战无不胜。他骄傲,他自负,但他有一切一切他可以引以为傲的资本。于是,那次他如往常一样满怀信心地接下这个任务,带着数十万士兵和百万粮草前去挖掘河道,引水救灾。
    然而,等他赶到西海时才发现,西海龙宫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浩劫,龙族自己也已自顾不暇。而更绝望的是,海水并不是淡水,即便是挖掘河道将海水引来,对落水流域的城池来说,也未必是救命的良药。而此时改道去其它地方寻水已然来不及,难民的数目又与日俱增,无奈之下,无支祁只得将用来挖河道的银两用来救济灾民。
    斗米恩,担米仇。
    他无奈地发现,自己越是赈灾,灾民的数量反而越来越多。直到所有粮草物质都耗尽,灾情并未得到解决,甚至较之前更重。于是,他又做了一个决定——派兵护送这三百万难民南下,直抵达物产丰富的江南。也是这时,他第一次见到这条通体金红,只在脊背上长着一条桃花粉色花纹的小锦鲤。小锦鲤对他吐着泡泡,泡泡里裹挟着一颗颗西海极底的紫金夜明珠。
    无支祁不是鱼,他不懂鱼的快乐。然而,当那条小鱼在水边探出头对他吐泡泡时,他分明深切感受得到那条鱼是快乐的。于是他用小锦鲤送的夜明珠换了南下的粮草。当晚,他与好友江南郡王修书一封,很快得到对方的回应,表示愿意相助,甚至已经开始派人搭建粥棚。
    从落水到江南路途数千里,这一去便是数月。粮草越来越少,由原本的一日三顿减少为一日一顿,最后又变成三日一顿。人群里开始响起抱怨声,有人说:“你们当兵的身强体壮,为什么就不能少吃一点儿?”再后来,又有人说:“反正你们这些战马都是牲口,既然没得东西吃,不如就宰马来吃吧!”最后,有人冲进沿途百姓家中,抢人鸡鸭,宰人牛羊,甚至…奸人儿女。
    无支祁是皇城中世家大族里长起来的少爷,见惯了规矩森严的军队,也习惯了拥军爱国的百姓,骄傲却不骄纵,骨子里刻着清高,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发起疯来会变得像强盗一样的灾民。在快到洛城时,他忍无可忍按照军规处死了一名带头闹事的难民。
    于是一直在队伍中被紧绷着的、用来制衡的那根玄就这样绷断了。士兵们的怒火与难民们与日俱增的贪婪相撞,爆发了一场恶战。士兵虽然有刀枪,但难民胜在人多。夜色被刀光剑影照得雪亮,无数的哀嚎声响在耳边,无支祁没有参与战争,但他身上还是被溅满了血。
    “在欲望与贪恋面前,谁的命又不是苟同蝼蚁。”无支祁目光平视,像是在对怀里的小锦鲤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从来都不信神佛,不自认慈悲,更不觉得下令关闭城门阻止那群难民入城有错。死一个难民,只是少一条人命。但如果当兵的都饿死了,亡的却是一个国家。是那群人贪得无厌,他们、太过分。”
    小锦鲤咕噜噜转着金色的眼珠,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有。它在荷叶里游了一个圈,甩甩尾巴,似乎在逗无支祁开心。无支祁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小锦鲤背上的鳍,淡淡地说:“倒是你,不愧是锦鲤,吉祥如意。一出现,久旱之地便降下甘霖。说说,你究竟是如何从西海来到淮阴湖的?”小锦鲤又甩甩尾巴,往天上看了看。无支祁自问自答,“你是指刚才那人?”小锦鲤疯狂点头。无支祁轻轻一笑,捧起荷叶,修长的身形迎着夜色而去。
    “找到啦!无支祁在那里!”这时,后面突然涌出无数枯瘦如柴的难民,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活死人”。这群人曾随着军队从淮阴城前往江南,又在江南郡王下令紧闭城门拒绝入内之后沿原路返回。回来的路程长达两月,他们滴水未进、粒米未食,早已饿死途中,却死而不僵,尸骨不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死人,全靠着一口怨念支撑,只想报仇。“为什么要抛弃我们?你们当兵的命是命,难道我们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天哪,他竟然还想偷走我们的锦鲤!这是最后一条锦鲤,会带来好运、会带来降水的锦鲤!”
    这些四肢冰凉的活死人从呜咽的喉咙中发出含糊不清的质问声,慢慢朝无支祁围了上来。小锦鲤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奋力怕打着水面,想呼喊着什么,提醒他身后的危险。无支祁却没有往后回头看一眼,他用虎口轻轻收拢荷叶,将小锦鲤包裹住,轻轻贴在心口,道:“没事,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
    猛地,一把剑从后面准确无比地刺入无支祁的心脏,无支祁踉跄了一下,站稳之后护住了怀中的荷叶;接着是一把斧头砍在了他的肩头,他有些难以支撑,但还是坚持着;随后是一根铁棒狠狠砸到他的头,时间停顿了一瞬,滚烫的热流溅出,将他惨白的脸映得一片斑驳…无支祁的身子剧烈的晃了一下,终于倒了下去。他怀中抱着的荷叶跌落,那条小锦鲤躺在荷叶上露出柔软的肚皮。荷叶上还有最后一滴水,混合着无支祁的鲜血,四周是刚被雨水浸透的黄沙。
    那群比魔鬼还可怕的活死人恨不能将无支祁生吞活剥,一寸寸凌迟着他的血肉,直到他的胸膛、他的口中再也喷薄不出一滴血水,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闷哼,只是充满歉意地看了眼已经被人捉在手中的小锦鲤,无声地说:“对不起,我还是没能保护你…”
    小锦鲤被人紧紧捏着肚子,痛苦地瞪圆了眼睛,嘴巴一张一合得像是在哭喊什么,可它发不出声音,就连流一滴眼泪都不能。它不知道自己因何见过男人第一眼就心生欢喜,更不知自己此刻为何如此绝望。甚至,它还不懂得人的感情。可它知道,根本无需问这么多为什么,它就是愿意为了对方漂洋过海,甚至乞求西海四太子出手相助。它以为只要淮阴城降下甘霖,所有的恩怨孽债就都可以一笔勾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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