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迈入车厢,小心把秀荷托平在中间的座椅之上,见她手心冰凉,裙下已然微微渗出红湿,便脱下马甲在她少腹轻轻一覆。又替她拭去额间的冷汗,回头睇了晚春一眼:“都是曾经一起的绣女,你过来坐在她旁边,不要让她摔下来……我不便相扶。”
晚春不愿意,梅孝奕不要她的人,却在她开销上弥补得很阔绰。暂不说手上的镯子金子,晚春的衣服料是南洋一等绸缎庄的精品,鞋子一双也要一十倆,她身上喷的香味儿更是西洋来的高档货。晚春才不想沾上产妇的血腥味道。
“我摔不下来……唔……大少爷既是一意要送我回去,那就快点起程吧。”秀荷也不指望晚春帮忙,下腹部的坠胀感越来越沉,其实已经痛得牙关咯咯响,却兀自用力抠扳着椅座。
晚春斜眼看着,便不耐烦了……她自从沾了芙蓉膏之后,最讨厌的就是再对人动情。不想看了,把水烟斗一扣,撩开车窗帘子:“她男人都不管她,一个人在老北面也不知和哪个相好,你倒是比他还急,给你什么好处。”
——2.《喜得仨生》——
马车一路不停,从金织桥头疾疾穿越桥尾,一忽而便到得洋铛弄巷口。岚儿与桑儿正在门前捡沙包,抬头看见停下来一辆马车,小婶婶被一个漂亮的叔叔抱在怀里,裙子上面点滴都是红,连忙跑进院子里叫:“奶奶,奶奶,小婶婶出事啦!”
“在哪儿呢?这孩子,话可不能胡说。”庚夫人与嫂嫂们忙不迭地迎出来。早上本来就不放心秀荷出门,一定要陪亲家去,说就在桥那边,路不远。去就去吧,想想也就个把时辰的功夫,怎么出门前还好好的,一忽而就出事了,难怪眼皮儿老跳。
见一名清逸男子怀抱秀荷冷冷跨进院门,那凤眸高鼻,乍一看还以为是梅二,猛然才恍悟是梅大回来了,讶然道:“梅大少爷?……呀,这都出血了!快,快把人送屋里去。福惠你赶紧的,去隔壁把产婆请过来!”
院子里忽而就闹腾起来,两个婆子匆匆去加柴烧水,二嫂福惠牵着颖儿急步出门,庚夫人与云英护着秀荷回房。
“不劳动伯母,我自己抱她。”梅孝廷淡扫一周,见后院窗子有红囍沾贴,便径自抱着秀荷往那边厢走去。
云英把屋门打开,左右撩开床帐上的帘子。那四角的红木空间之下,扑面而来一股女人的淡淡体香,枕头边还有早上未收起的肚兜,半透明的丝薄料子、兜面上打着妩娆花样,以及男子亵衣一套。
梅孝奕不由想起夜深人静之下,秀荷被庚武恩爱攀缠的一幕幕。那人必是将她宠到了极致,你看他们爱得毫无芥蒂,一抹肚兜也穿得这般情-趣。
她却已顾不及羞赧,已经痛得娇颜煞白,裙下的湿红遮掩不住。
梅孝奕敛回心神,把秀荷在床上轻轻平展开来。
眨眼间婆子已经端了热水进来,又烫洗了剪子和棉巾。
剪子明晃晃的,看得人心中发怵。这世间男女-交-欢有多么痛就有多么快乐,但那快乐是有偿的,造天地之神也小气,怎容世人于浊尘中太畅快淋漓逍遥?那分娩便是历劫。你爱了痛了然后便轮到受苦,快乐越多,苦来得越及时。那个男人爱她,她便要因他而历劫。
“来了,来了,快让开,让魏婆瞧瞧!”福惠领着两个接生婆子进来,妇人胖大的身躯把梅孝奕拨开,遮挡住视线去探秀荷的裙下。
“啊——”
听到那女人凄厉的一声痛唤,梅孝奕的心一瞬猛揪:“温柔点对她,不要让她受太多的苦。”
他的声音很低,似在齿缝里磨出,狠狠攥了攥手心,蓦地撩开袍摆出了房门。
整个屋里就只剩下来女人,云英在产婆的指挥下给秀荷喂了杯糖水,怕她一会儿体力跟进不上。
秀荷觉得自己的人生都不是自己的了,婆子们粗糙的手把她双-腿扳在两边,用力地挤压着她的肚子,她所有的隐秘就那么赤果果地大敞开。那里从前只有庚武一个人看过,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多看,此刻却被众目视之,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一群并不太熟识的外人面前。
“使劲点,再使点儿劲,快看见头了!”
“少奶奶用力……再往下摁摁!”婆子在身旁催促,声音急而可怖,她们拍打她的双腿,想叫她再多蓄点儿力气。
肚子里的重物随着挤压越发地往下沉,秀荷的下面就好像撕-裂开一个巨大的风口,出又出不来,退又退不得。难以形容的痛让她的心也变得恶毒起来,整个世界都变得那么可恶,连庚武也可恶都极致。她想把那个东西塞回去,不要它、融化它,从今以后再也不许庚武弄进来。她再也不想和他‘好’了,也不想要他热-热的浇-灌……这该死的床笫媾-缠!
“啊——!娘、我生不下来——”
“三郎你个混蛋——你此刻人在哪里——唔——”
一声声女人哭叫从沉闷的小屋中传出,那声音清冽好听,却甚凄厉。梅孝奕听不下去,拉开房门想要闯进去:“她们在对她做些什么!”
庚夫人也知道从前梅家大少和秀荷拜过堂的那桩事儿,晓得梅家的两个少爷都对这丫头念念不忘,但今日多亏他帮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便连忙客气拦住,说女人家生孩子都得过这一关,产婆都是镇上顶尖儿的,她也舍不得自己儿媳多吃苦头。叫福惠带客人去前院看茶。
庚夫人很是涵养,明里不把话说得太白,但那“自己儿媳”与“客人”却些微加重了语气。这是在暗示梅孝奕该走了,秀荷是庚武的妻子,她在生孩子,他一个外人继续留在这里不合适,传出去对秀荷的名声也不好。
“走不走啦,你不走我可走啦。”晚春打了个哈欠,催促着要离开。从前秀荷看见庚武就躲,她瞅着庚武昏厥不醒时上门来探过几回,但庚夫人总是淡淡地推说不方便。晚春不爱看见庚夫人。尴尬。
“不必麻烦嫂嫂看茶,我这就走了。”梅孝奕领会那话中之意,最后看一眼秀荷的窗子,狠了心转身离开。
“呱当——”
茶色院门忽然被重重撞开,庚武清梧身影风一般踅进门来:“秀荷呢,她人在哪里?”
庭院并不宽敞,这一声磁性而急迫的嗓音把人心魂惊扰,梅孝奕蓦然抬起头来,两名男子双双在院中间定住。
短短一瞬间,他看他,他亦看他,他看见他腿脚痊愈了,虽然依旧清瘦、却玉树英姿地立在面前;他看见他敛藏了狼野之气,不到一年已然是个年轻沉稳的商贾之型。
凤眸与狼眼相对,谁都不肯先把道路退开。
自下了码头庚武便莫名心惶,路过怡春院门口,听门前姐儿说秀荷被梅家大少爷抱去了车里,看是就快要生了,这一路便马不停蹄地往家中疾跑。
“啊——是不是庚武他回来了!庚三狼你个混蛋——”后院小屋里传来女人竭力的痛唤。
庚武狼眸中焦虑与冷意更盛,凝了眼梅孝奕衣袍上的点点鲜红,顿地把他衣襟一提:“说,你把她怎样了?!”
少见儿子这般杀人模样,庚夫人连忙上前拉开:“胡闹什么,还不快把客人放开,今天要不是梅大少爷,秀荷该生在路上了。”
“呜哇——”忽然一声婴儿脆亮的哭啼打破僵局。
“啊呀,生了生了!恭喜少奶奶,是个千金小姐!”继而是婆子们欣然的道喜。
那孩子竟好似与她的爹爹心有灵犀,本来还别扭着不肯出来,听外头道一声“秀荷”,用力一下就落了地。
梅孝奕的心痛了一痛,冷冰冰把庚武的手拨开:“但愿庚三少爷今后不要再叫她受这样的苦。”
言毕打了一拱,一袭玉白褂子缱着簌簌风声默然离去。
“走啦……小太太,怎么不走啦?”
屋檐下晚春杏仁眼儿呆愣,痴痴凝着庚武劲爽的英姿一动不动。汉生催了她两遍她都没听见,汉生便有些不高兴。他如今已经是个男人了,眼睛不似去年雏-男的透净,暗把晚春一狠瞪:“还走不走了?”
“哦……走呀,干嘛不走呀。”晚春蓦地回过神来,忍住打哈欠的欲-望,柔声对庚武施了一礼:“庚三少爷总算出现了。方才在路上看见秀荷疼得呀,可吓人,幸而我及时叫阿奕把她送回来。几时得空了去我家里玩,都是从前绣庄上的好姐妹,常走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