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王府时,日近西斜。
云菀沁刚跨进王府,看门的下人就禀说三爷下朝下得早,已经回府了,燕王也跟着一道过来了,兄弟两人正在西北院子的翰墨阁商谈些朝事。
主院是有书房的,正连着起居室,很方便办公。但西北院子的翰墨阁正临着一汪水潭,清幽宁静,没人打扰,他与人商议决定重要事儿大半会在那里。
她知道,自从三爷开始料理朝事,秦王府每天门口探头探脑盼着攀交的人多了,王府的下人遵照主子的意思,向来没有理会,惟独只有燕王次次上门,下人马上大开中门,洒水扫地,以礼相待。
燕王是他唯一亲近的手足,他揽了摄政大事,身边必须得有个通心意又信得过的人,这人非燕王莫属了。
上一世,两人也是同气连枝,相互依托。燕王在昭宗上任后,蒙受圣宠,风光无限,十分得皇兄器重,行事为人却圆滑聪明,不出无谓的风头,不与人攀比,也不拉帮结派,永远站在圣上这边。反正前世她依稀听说燕王因为被昭宗生母赫连贵嫔养育过,最得昭宗欢心,却从没听说过燕王有过什么张扬行事。兴许正是因为燕王处处低调,即便享尽了荣宠,却没有被人记恨过,反倒人见人爱,即使仰仗的皇兄提前过世,想必好日子也没完,算是个有福气的王爷。
云菀沁想着,不禁问道:”还在谈事?天不早了,还没用膳么。“
下人禀:”去问过一遍了,但两位爷说等会儿,还不饿。“
云菀沁想了会儿,叫初夏去厨房备些精致糕点与热饮,等好了,转了向,去了翰墨阁。
书房外,施遥安见娘娘过来,叩门朝里面通报了一声。
房间内,卷轴砌案,二人隔了紫檀木书案,相商了一下午的朝上棘手要务,正说到前线急奏,又是关于蒙奴难免守兵滋扰边境民生的老生常谈事,这事儿一年少则来七八起,多则一二十起也不稀奇,说大,也构不成开战,说小,却也是叫人不胜其烦,每到此时,朝上主战主和口水仗倒恨不得要比前线还激烈了。
听见施遥安传报,室内肃静了许久的气氛霎时松弛了下来,燕王的唇边透出笑意,挑挑眉:”三哥,皇嫂来了。“
”来了就来了。“夏侯世廷瞟对面的燕王一眼,语气不满,”叫你协办朝务那天就跟你说过,不要再这么轻浮。“
燕王恢复稳重嘴脸:”哦。“只听门扇咯吱一声,绣鞋踩毯,香风隐隐,丽人倩影从帘后一个人进来,提着一个花卉浮雕红木的五层食盒。
燕王瞄了过去,也不知道装的什么,光看足足五层就知道挺丰富,却听身边的男子道:”你来了。“声音虽不见喜,也不见笑,却是说不住的温柔,说罢,袖风一浮,站起身过去,将看起来就不轻的食盒接过来,放在案上。
刚才谁说不能这么轻浮?燕王暗中摇头,合着是严苛待人宽以利己。
云菀沁看了一眼案上的卷宗,笑着说:”我听两位贵人还没吃,先叫人弄了些压饿的小食过来。公务要紧,也不能不顾身体。“
燕王回头看向皇兄,见他默认,掀开盖子,将熟食糕点一碟一碟端出来,不消一会儿,水晶虾饺,盐水里脊,鹅心卷酥,杏仁佛手,蜜饯红果堆了半面书案,伴着一壶解油腻的普洱,刚好。
燕王年纪轻,禁不起饿,本来还好,一闻香气,就食欲开了,毫不吝啬地夸道:”还是皇嫂最好了!”
夏侯世廷夹了两筷子就放下来,燕王见他吃得少,也不好意思多吃,云菀沁劝了几句,两人才重新提筷。
等两人吃得差不多,云菀沁才看一眼摊开的卷宗,情不自禁:“朝上现在有什么事么?”
夏侯世廷黢黢深眸凝住她,放下杯子,没说什么。
她这才意识过来,一时嘴巴快。他如今担着摄政要职,朝廷上的军机大事是不能随便说的,更别说告诉家中女眷了,于情于理都是不合,正准备打个哈哈混过去,却见他望了燕王一眼。
燕王嘴巴里正塞着一截儿虾饺还没吞下去,顿时明白了皇兄的意思,皇兄不方便说,自己又没摄政,说了没关系,三两下嚼烂咽了,道:“江北那边,沂嗣王发来了奏报,蒙奴边关守兵趁过年的热闹集市,欲意洗劫互市,幸亏沂嗣王在边境待了多年,经验丰富,一听说风声马上出兵,及时喝止,没酿成大乱,还捉到了几个蒙奴兵士,与此同时,蒙奴公告天下,说那些滋扰互市的守兵是逃兵,早被朝廷削籍除族,根本算不得蒙努人了,此次挑衅大宣,也绝不是朝廷的意思,不过念着那些人终究是源自蒙奴,为了表示蒙奴与大宣修好,储君赫连允代表皇帝,带着礼物来沂嗣王营帐,表示了歉意。沂嗣王如今特来函,…就是征询朝廷意见。”
意见?无非就是打,或不打。
蒙奴人的野心显而易见,这场仗,迟早恐怕得要来一场,可——云菀沁心中微微一动。
夏侯世廷见她望着自己,蓦然问道:“北边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她没料到他会询问自己的意见,这语气,并非居高临下地随意一问,或者开玩笑,而是十分认真的。
这事涉及两国外交军务,跟晏阳之乱这种地方内乱又不一样,太严重了,怎么能随随便便乱说,云菀沁被他一问,呼吸紧凑了。
从来內帏不干政,就怕落个牝鸡司晨的骂名,男子看见女子热心政事,个个也形同看见狼虎一般。再宠溺这女子,将她密不透风地养在闺阁里,一边好声好气地呵护着,一边将她的个性磨灭到模糊不清,已经算是对这女子的最大恩德和尊重。
可他眼神笃定,语气也是真心的纵容,这一刻,并没顾忌她的性别和身份。
她没辜负他耐心的等待,纤唇一动:“我不清楚北边是什么情况,不过光听燕王刚才的转述,我只知道,就算要打,也并不一定非要急在这一次。”
“嗯?”夏侯世廷眸光一动,似是生了几分兴趣。
燕王吞下卷酥,屏住呼吸。
云菀沁慢慢道:“蒙奴先发制人,已经放话天下八方,说那些是除族削籍,被赶出家园的逃犯,而且对方储君又马上主动携礼上门致歉,从头到尾这一番举动,行云流水的迅速。若是大宣怄不下这口气,主动开战,明明是受害者,却也成了不近人情,故意挑战火,得不来别国的支持和同情,蒙奴一旦寻求别国支援,也就更有底气。蒙奴和大宣的争端年年有,要找个由头还不容易?之所以还没开战,无非是因为两方都在寻求一个对自己更有利的局势再开战,眼下恰恰对大宣不利,又何必非要急在这一次。”
书房内静默下来。
隔着千里之遥,光凭着燕王几句话,她竟能嗅到蒙奴设局的气味。这是叫夏侯世廷没曾想到的。
从政能力出众之人,无非两种,一种是后天考经验磨炼和积累出来的,一种便是先天敏感。
燕王望一眼夏侯世廷,皇嫂说的话,跟三哥方才的打算和想法是一样的,正想着,只见三哥已望向自己:“给沂嗣王的回函,知道怎么拟了?”
“知道。”燕王一愣,继而笑道。
云菀沁吓一跳:“我只是说说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的。”却听燕王笑道:“皇嫂放心吧,这只是草拟而已。便是咱们这么拟定了,还得过郁相和景阳王那边。”
云菀沁这才释然了些,夏侯世廷见她一惊一乍,粉嫩微翘的鼻头渗出些细小汗丝子,唇变笑意更盛。
燕王见三哥看她的神情,就跟自己刚才正饿时看着虾饺和卷酥一样,站起来摸摸肚子:“吃得胀,我去外面转悠转悠,消消食,等会儿再回来,三哥准假吗。”
“准。”夏侯世廷极其满意地瞥他一眼。
燕王笑眯眯出去了。
正好有事问他,见燕王一走,云菀沁走近几步,正要说话,却见他在书案后,眼神盯在自己身上,若有所思:“……可惜了。”
她话到嘴边又愣住,疑惑地看着他,他眸中砌着笑光:“爱妃若是个男子,本王定要把你收成门客,好生栽培。”
云菀沁唇角一翘:“看来三爷如今很缺门客啊,倒也是,摄政的职衔,事多权大,忙不过来吧。”
她话锋一转,让他有些不明所以,察觉她秀眉杏眼中暗藏的不满,笑意仍是稳健:“嗯,确实忙得很。”
“那还有时辰去砸店打人,然后警告京兆尹不要彻查这案子吗?”云菀沁目光粼粼。
夏侯世廷笑意凝结在脸上,半晌仰于椅背上,语气自在如平缓流水:“噢,你说这事啊。”
完全没有分毫的愧疚。
云菀沁还当他得支吾个两句,或是干脆咬死不认,反正没人看见,更没证据,还准备好了怎么戳穿他呢,他眼下这么厚脸皮,倒是叫她顿了一会儿才回过神:“你干嘛要砸凤大人的店?还把他打伤?”
他也没犹豫,双目亮闪闪地看着她,好像比被打得躺家里的人更无辜:“就是看他不爽了。”
这比刚才直接承认还叫她一口气接不上来了,还没说话,只听他又补充道:“还有,本王没有叫人打他,这一点,不要冤枉本王。”
“可他几天都没去店铺了,掌柜的说凤大人被打伤了,一直躺在宅子里养伤,三爷派去砸店的人全是精兵良卫,蛮牛似的力气,打砸的时候,是不是误伤了他?”
那可能吧,他不耐了,毫无品德地攻击:“长得像个娘娘腔,谁知道是怎么碰到了。”那西域人,居然还会玩博取同情这一套?早知道就真的往死里打一顿了。
云菀沁无奈:“凤大人也算是我友人,帮过我好几次大忙,不管怎样,春满楼和他那边,三爷以后别再动了。”
友人?呵。去他的友人。夏侯世廷面色淡淡,摊开卷宗:“以后的事情以后说。”
云菀沁撇了一撇嘴,这不是敷衍是什么,打了个招呼,提起盒子朝外面走去,正迎上燕王在后面院子转悠完了,刚回。
相互示了一下意,燕王进了书房。
云菀沁出了院子,想了想,道:“初夏,你去库房,帮我选一份礼,我明天抽个空去柳啼道一下。”不管怎样,人总是伤在他的手上,总得去看看。
顿了顿,又回头看了一眼翰墨阁,她补充:“别跟高长史说。”
初夏明白,应了一声,转身朝进库房走去,刚绕过假山,经过后院,只见前面吕七儿迎面走过来。
初夏当她出来当差,也没当回事儿,却见她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翰墨阁,悄悄喊住自己:“初夏姐,燕王不是在翰墨阁跟三爷一起议事么?刚刚是不是出来过?”
☆、第二百零四章 上门
初夏一疑,盯住吕七儿:“是啊,燕王刚出来消食。”
吕七儿目中光泽一闪而过,脸色却是漫不经心:“哦,原来如此,果真是燕王。”
初夏大概猜出她的心意,唇角一勾:“怎么了,王府最近来找三爷的王公贵族们也算不少,你平日进进出出,也该看习惯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么。”
吕七儿眼珠儿一转,道:“可是与咱们家三爷走得最亲近的,就只有这位燕王了啊,虽然上门了好几次,可今天还是我第一次见着呢,没想到也不比三爷差多少,而且看燕王的年纪,应该是还没娶亲吧?”
初夏看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中更是笃定,这丫头只怕是转眼瞧中了燕王,可不是,那天娘娘一吓唬,她虽不敢觊觎三爷了,可怎么甘愿真的,这几天听人说她老在府邸大门口偷偷看外面那些拜访的人,只怕正在觅下家,没想到却一眼相中了燕王,故意:“燕王十五刚刚才满,是还没娶亲,别说没娶亲,连个侍寝的人都没呢。”
吕七儿面上晃过一丝惊喜,没再说什么,退下去做事了。
初夏去库房办好了礼,回了主院,一边整理礼匣,一边跟云菀沁提起了这事,又说道:“娘娘之前对奴婢说这吕七儿看起来秀气天真,心眼却大,很会为自己打算,奴婢还不相信,今儿一看,果然不假,她要说看上个官家少爷,奴婢还没什么,她倒是胆子大,竟一下子相中了皇帝的儿子……娘娘,你说要不要喝止一下她,叫她别痴心妄想了?”
云菀沁道:“不用了,她看中燕王是她的事,也得看燕王有没反应,燕王若要她,也算是她造化,不要她,便是强塞也塞不进去。有的人越是打压,还越是不信邪,偏偏要去做。你就叫珍珠她们没事儿时盯着她吧,免得这丫头为了博上位,做出些伤风败俗的事,叫燕王难堪,也叫秦王府丢了丑。”
初夏一听就明白了,应道:“是,娘娘。”
晚膳过后,云菀沁看看天色不早,想两人事儿也该谈完了,差不多该回来了,正这时,翰墨阁那边传来传报,说三爷和燕王两人又进宫去与郁文平、景阳王会面议事去了,若商议久了,今晚上便宿在宫里,不回来了。
估计是去决议江北互市的解决方法和对沂嗣王的回应,她应了一声。
传话的下人走后,珍珠戆直:“前些日子是娘娘困在宫里,这下又是三爷困在宫里,总是难碰面,怎么得了啊。”
“哎呀,瞧你说的,三爷这不是公务繁忙吗?被圣上器重,被群臣仰仗,这是好事啊,新官上任三把火,等这段日子过去了,事儿平顺了,不就好了。”晴雪怕娘娘不高兴,拣些好听的话。
珍珠叹了口气:“可……这样子,什么时候才能有皇嗣啊。”顿了一顿,也顾不得什么,垂下头嘀咕了两句:“早点有了皇嗣,这府上也好早点有个嫡长子,娘娘什么事儿都稳了,便是韩家小姐进了府,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皇上为秦王选侧妃的事,也陆续传得王府的下人都知道了。初夏、珍珠和晴雪几人私下不无不满,议论了多时,今天也算是第一次当着王妃的面明着提出来。
云菀沁也明白珍珠的担忧,凡是嫡妻正房还没子嗣,家中又要迎偏房,嫡妻在偏房还没进门前,便会尽量早些孕育,诞下长子,以免后进门的偏房比自己先生下庶长子。
初夏见她没说话,赶紧给珍珠和晴雪打眼色:“行了,还没边的事,有什么好提。”
珍珠和晴雪两人对视一眼,什么没边,皇后丧期过了,只怕得办喜事了呢,却再没说什么。
云菀沁倒不是心情不佳,只是被这么一提,想起一件事,吩咐:“请应大夫过来一趟。”
不一会儿,应大夫来了主院,晴雪珍珠二人将他引进小厅里,又拉了帘子。
厅内,暖意酝酿,熏香袅袅,初夏伴在秀艳绝伦的女子身边,笑着引道:“先生请坐。”
应大夫约莫能猜出娘娘叫自己夜半过来的意思,果然,只听她轻咳两声,问:“三爷的药,应大夫已经研出来了?”
应大夫想应该是三爷告诉过她,拱手:“按着娘娘的法子,下官在杏园派人手在活物上试验,果真缩短了时辰,效率提高,上个月,将共计九味大凉物配在一起,烘焙固血药丸,在活物身上试过之后,确有奇效,也询过姚院判那边,不才与姚院判协商下,觉得足可抑下体内重热和彪行血气,倒是能够给三爷一试。”顿了顿,又道:“只是三爷的病症娘娘是知道的,药方多是大凉之物,这次配置的固血丸也不例外,比起以往,凉性更重,药性也更猛,虽大部分活物试过,没问题,但也能有部分活物,因为无法耐受而亡,人体抵抗力要好些,虽然三爷使用不至于出什么大问题,但为了安全起见,下官还在尽量提纯,减轻固血丸的负面寒凉作用。不过娘娘放心,这药丸的药性一经稳定下来,长期服用一定疗程便能停用,就算没有提前服用,”说着一顿,“敦伦时也无大碍。
难怪他说还需些时候。原来这药物服用起来,竟还是有些风险的。云菀沁稍一沉思,问道:”应大夫的意思,这药物凉性颇重,恐怕会损伤人体。……那若是以温性药物兑入,以温制凉,能不能互相平衡?“
”娘娘明见,下官如今就是这么想的,还在寻一些适合的温补配方,试图兑入固血丸,只是另外加药材兑入固血丸后,固血丸的药理成分肯定就变了,又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了原本的药效,反正,左右都是个难。不过娘娘放心,下官定会尽快找出合适的法子,若娘娘想着什么,也能跟下官说一声。“应大夫真心地拱手,这个娘娘,有时冒出些不合常理的法子,但也能出奇制胜的。
云菀沁示意明白了:”应大夫费心了。“吩咐初夏送他出去了。
第二天起来时,枕畔空空,人还没回来,估计留宿宫里,然后直接今早上朝办公了。
梳洗完毕,云菀沁找了个由头,换上清简的出行服装,戴上帷帽,从叫几个小厮将礼物搬上车子,带着初夏直奔柳啼道。
冬日将近,春日气息逼近,一路渐萌生机勃勃。商人们居住的寓所,不似王府官宅庄重稳重,四四方方,装潢和格调却是风情万方,各有千秋,让人看得应接不暇。
一群奢贵的寓所中,邻湖而建的一处大屋尤其显眼,便是凤九郎的住所御水居,又是柳啼道这处豪宅聚集产场所上最好的宅子。
凤九郎图方便,买的是转手宅子,也不用费心多修缮,找牙行买一群下人回来打理就好了,短短几个月而已,府内井井有条,宛如扎根京城几十年的大户之家,富贵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