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太后没料到帝后二人私下商议过给秦王纳新人,再见云菀沁看着并无异色,知道她恐怕早就听说了,不用说心里肯定是不愿意的,只是她这次确实犯了错,皇后说得也在理,一时也不好说什么。
皇后这话一出,云菀沁还没什么反应,倒是潘氏动了心怒,敢情夸了半会儿,就是为了让秦王妃不得不答应下来让秦王纳妾?先前把她赞到天上,说什么大度得体,还让她自个儿下了保证,要是这会儿秦王妃有半句不喜甚或拒绝,继续受罚可能都不止,指不定还得加重些惩罚,到头来,更是落个不贤妒妇的名声。
潘氏尝过被皇帝赐妾的苦头,从来最恨给人家屋子塞妾的人,蒋皇后一席话恰恰正中她心头恶疤,忍不住接过话茬:“这事儿但求皇后再考虑考虑。”
蒋皇后笑意一凝,有些发了冷:“考虑?景阳王妃,你有心帮秦王妃,本宫并不阻拦,可皇子婚姻之事,岂容你插手?本宫和太后敬你是景阳王正宗妻房,可也得遵循些礼节。”
这还是潘氏耐着性子在跟她说,要是没耐心,语气更重,此刻一听皇后的话,翻腾的火气更是掩不住,一甩袖,头一偏,低声蹙眉:“后宫莺莺燕燕还嫌少了么,皇后自个儿也是正宗妻房,怎么就见不得其他妻房过得好呢?”
这话一出,旁边几个听见的女眷都变了脸。
云菀沁赶紧将潘氏一拉。
潘氏看云菀沁一眼,有点儿愧疚,觉得要不是自己给她求请,也不至于被蒋皇后找机会提出这事,将她手轻轻拨开,示意没事。
蒋皇后听了潘氏的暗讽,脸色涨红,气得一颤。
旁边的蒋妤正心神不定,不停看着殿门外,等着心腹婢子过来传报兰昭训的回话,见皇后被景阳王妃气到了,暂时拉回思绪,搀住蒋皇后:“皇后息怒。”
贾太后并不愿因女人家嘴皮子上的事与景阳王妃损了关系,若皇后施罚潘氏,惹了景阳王不快,动摇了忠心,也是朝廷的损失,北边如今不太平,多事之秋,何必呢,开口打破僵持:“听皇后这么说,已经看中哪家丫头了?”
蒋皇后见太后有意维护潘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垂头道:“回母后的话,妾身与皇上看中的是协理事务侍卫领班韩通家中的嫡亲女儿韩氏,年纪与秦王匹配,知书达理,生得秀美,处事谨慎,为人本分,乖巧温顺,性子与秦王妃倒是个互补,更与秦王妃认识,本宫听说两人在秋狩路上彼此照应,交往得不错,有这感情基础,今后相处起来也不会太难。而且母后不知道,更难得的是,韩氏一直久仰秦王名声,心系秦王,秋狩一面之缘后,回了京城还大病一场,立了誓,此生惟秦王不嫁。世间难得有种痴情儿女,可谓感天动地,夏侯家的皇子若能得个这样的倾心红颜,也算是个传奇美谈啊。”
皇室宗亲那边,把酒言欢,觥筹交错,个个喝得酒酣耳热。
部分皇亲国戚已是微醺半醉,满脸红通,宁熙帝也在与旁边的子侄喝酒。
他早就断续听到蒋皇后的话,只是一直没出声,听到这里,不经意瞥过来一眼,不想正巧迎上皇后的目光,只听她笑道:“皇上,您说这姻缘,好不好?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倒是个好时机。”
宁熙帝知道她是故意外这个场合提出来,免得自己犹豫不决,有些不喜她擅自做主,可这事终归还是要有个了断,也不能老拖着,考虑了一下,眉一皱,轻道:“姚福寿。”
姚福寿知道皇帝是想将婚事给赐下去,应了一声,跨前两步,走下丹墀,头颈一转,在席间搜索秦王的身影,目光刚一落定,启口朗声:“秦王听……”
此话一出,殿内喧哗减低了一些。
一个“旨”还没出来,却一个停顿。
姚福寿愣了一小会儿,回头看了皇上一眼,匆匆下阶。
皇子席间,秦王饮得脸庞微赤,额头渗着汗丝,大氅早被宫人服侍着脱下,此刻双臂大敞,架在椅臂两侧,呈着仰靠姿态,一双睫眸半阖不闭,截然一派醉醺。
“姚公公,”燕王一边拍三哥脊背,一边生疑:“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
“这,怎么了这是?”姚福寿讶道。
燕王无奈:“姚公公知道,三哥以往宴席中是从来不喝酒的人,酒量本就一般,今天心情好,破了例,喝多了点儿,就成这样了,公公担待些。”
姚福寿见男子醉态迷离,烂泥一般,跟平时大相径庭,难得的行举放荡,估计扶都扶不起来,话恐怕也没法子说清楚,若是强行去御前听旨,只怕还闹出笑话,几步回到丹墀上,小声禀:“皇上,秦王他喝醉了,怕是一下子难得听旨领旨。”
潘氏噗嗤一声,掩嘴笑起来。
宁熙帝清楚怕是那老三故意,一掀袖,正要示意宫人将秦王扶到偏殿去歇息,却听蒋皇后开口:“醉了?叫宫人与膳房端几碗醒酒汤,给秦王灌下,这大好的日子,怎么说醉就醉了呢?”
想用醉来挡过去?还能一直不醒么?就看他醉多久!有本事就醉死!
宁熙帝见蒋皇后今天明显是步步紧逼,心中的不悦加深,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皇后。”却听她眉目一敛,低声:“皇上,今儿不行,总得有下回,还能次次这么拖下去?难不成,您反悔了?答应妾身的,又要收回去?”
宁熙帝见她难得声带哀求,一双平日高贵的凤眸充满企盼望着自己,心中一动,再没什么表态。
蒋皇后坐正,扬起声音,重申:“怎么,还愣着!还不服侍秦王!”
姚福寿会意,忙吩咐下去:“来人,去膳房为秦王煮醒酒汤!”
宫人急急退下。
姚福寿见大殿内气氛安静下来,道:“各位贵人继续!”
众人继续饮宴,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蒋皇后瞧着朱红长案后的酒醺男子,冷笑一声。
这时,潘氏早与云菀沁回了座位,心中不平火还没消,凑到她耳边:“你别着急,待会儿我再替你说说……”
云菀沁像是没听见,目光落到蒋氏身边,从头到尾一直伺候在皇后身边的人,不见了。
她将潘氏手轻轻一拍,小声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潘氏看她好像有什么重要事,点头:“嗯,没事儿,若有人问起来,我就说你帮我做事去了。”
云菀沁感谢了一声,从席位背后穿过人群,出了嘉禧殿。
殿外,已是月色如霜,满地炮竹和烟火红彤彤的碎屑还没清扫。
她环视一周,落定在偏殿旁边的小园子。
只有那里没有宫人巡守。她踮着脚轻巧走过去。
刚走到小园门口,只听墙壁那边传来压得低低的女声,有些气急:“怎么,兰昭训还是不愿意来?她是不想她儿子活了吧?”
是蒋妤的声音。
“兰昭训哭着闹着,坚持先要看看小皇孙,良娣知道,您那天抱走时,小皇孙本就有些风寒,当时就咳得不轻,这么多天下来,兰昭训没见着小皇孙,不知道小皇孙病情如何,担心也是正常。可,可小皇孙这会儿不能给她看啊,要看见……看见快不行了,兰昭训只怕得发疯,怎么还会帮良娣啊!”婢女愁道。
那婴儿在蒋妤殿内后院的小黑屋藏了几天,因怕惊动别人,门窗闭得紧紧,空气不流通,只叫心腹婢子捎点儿羊奶进去吃喝,怎会不拖严重?
蒋妤只想用那婴儿来胁迫兰氏,却没想到婴儿连几天都撑不下去,现在又哪里敢请太医去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又气又急。
……
墙另一边,云菀沁听得心惊肉跳,蒋妤将兰昭训的儿子抱走,这事就算瞒得住皇上皇后,又怎么可能瞒得住东宫里的太子,也只有是太子故意纵容蒋妤抱走婴儿了,——他想要让蒋妤借兰昭训来打击皇后。
来不及多想,她从门背后走进去。
蒋妤和婢子一惊,又吓了一跳,却听她道:“小皇孙在哪,带我去。”
蒋妤瞪大眼睛:“你都听到了?你——”眼前的女子只怕什么都清楚了,她顿时目生恐惧。
云菀沁掷地有声:“你不就是拿小皇孙当肉票吗?等小皇孙没了,别说皇后没事儿,兰昭训必定会跟你鱼死网破,你竹篮打水,百忙一场,也完蛋了!”
蒋妤愣住,还是惊魂未定。
云菀沁二话不说,上前扬起手臂两巴掌“啪啪”甩她脸上,呸一口:“只会放线,不会收网的东西!还不带我去!”又朝那婢子斥一声:“你偷偷去长青观,去我房间,将我床榻下的一套银针拿来。”这事儿不能惊动人,更不提去太医院拿药,幸亏姚光耀送过来的那套针,指不定能派上用场。
蒋妤被打得眼冒金星,耳边嗡鸣,却醒悟过来,之前溺水听她说过懂些医术,火烧眉毛的时候,也没法子,吞吞吐吐:“照,照她说的办。”
等婢女朝长青观跑去,蒋妤才跌跌撞撞朝东宫走去。
云菀沁疾步跟上,夜色中,跟在蒋妤身后去了东宫,来到蒋妤的寝殿,绕到后面院子的一所小杂物房。
蒋妤抖抖索索拿出锁匙,打开厚重的门,杂物房间很大,好几层,她喘着气:“就在里面。”说着,拨开几道门帘进去。
房间黑黢黢,连个灯都不敢点,一进来就是一股阴湿寒冷的霉味,别说一个生病的小婴儿在里面关几天,就算是个成年人也受不了。
云菀沁眉一皱,进来半天,连婴儿的哭声都没听到,预感不大秒,等走到最里面一间,只见蒋妤掌了一盏煤油灯,才听蒋妤对着一张破旧的藤编摇篮,低低尖叫一声:“啊——他死了——死了!”
这一喊,门口一道黑影扑进来,嚎啕起来:“孝儿——孝儿!”
蒋妤一震,竟是兰昭训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进自己这里,还跟了进来!
兰昭训今晚非说要先看儿子一眼,见婢子支支吾吾,脸色有诡,心里就像是几担水摇晃,怎么会放心,再顾不上别的,偷偷躲在良娣寝殿外面。
此刻见良娣与秦王妃回来,兰昭训尾随进来,结果一进来,竟看见儿子死了,顿时就崩溃了,对蒋妤的畏惧消散干净,连尸体都没来得及去看,直接就要去跟良娣拼命:“你还我孝儿,你还我孝儿!我这就去告诉太子——”
蒋妤又惊又怕,被兰昭训生生挠了几爪子,颈子上全是血印,喘气道:“死了也好,你难道不知道皇后要拿你儿子代替太子吗!”
兰昭训一呆,又扑上去乱抓乱挠。
正是混乱,却听一阵喝叱:“都闭嘴!”
两个女人刹那停住啼哭,只见云菀沁已站在摇篮边,将小皇孙抱了起来,一张素洁脸颊在室内的灯火下,凉得发青。
云菀沁怀里的小皇孙肥嘟嘟的面孔青紫,眼睛嘴巴闭得紧紧,嘴角处更有一丝乌红血渍。
兰昭训一看,大大一震,心死了,再不抱儿子生还的希望,也不再和蒋妤撕打,哭道:“给我,把孩子给我!”
云菀沁使了个眼色给蒋妤。
蒋妤怕兰氏真去抱着死婴告状,将兰昭训从背后拦腰一抱,捂住她鼻口。
云菀沁借着暂时消停,抚摸婴儿,体温冰冷,却还是有些地方是温热的,可是脸颊贴在他鼻下,连进出气都没了,也摸不到脉。
她将婴儿的襁褓稍微打开一点儿,耳朵紧贴婴儿的胸腔。
“他,他怎么了?是不是死了?”蒋妤颤着声。
兰昭训拼尽了全身力气,挣扎开来,却听云菀沁声音清冷:“想要救小皇孙,就别废话,先去拿一壶热水!”说着,将婴儿平卧着放在旁边的炕上,将他衣领和腰带一一解松,把摇篮里的小枕头拿过来,垫在他头下,便于他呼吸,又俯身下去,贴住小皇孙冰冷的唇。
兰昭训一怔,发了狂似的到外面去找水,等拿了热水回来,见云菀沁弯着腰,正悬空在婴儿的身上,不轻不重地吮/吸着儿子的唇,震悚:“你在干嘛?孝儿,孝儿到底死了没?”
云菀沁并没理会,努力吸了半会儿,只觉嘴里吸到一股脓腥冰凉的液体,转过身吐在地上。
蒋妤一看,竟是一口婴儿的痰液,颇是恶心,却见云菀沁只端起茶壶,呡了几口水,清了清口腔,又吐出来。
云菀沁又对着小皇孙的嘴吮了会儿,再没浓痰,放下了心,半晌,再摸他的脉搏,已经有响动了,手一滑,婴儿的小指头正碰到自己,一动,虽很细微,却感受到了。
她马上又含了一小口水,嘴对嘴,一点一点喂到他口中。
慢慢,小皇孙嘴唇会自主蠕动了,眼皮一眨,脸上的青紫竟退了几分。
“啊——我孝儿活了?是不是活了?”兰昭训大叫一声,像是看鬼一样,又不敢相信地看着云菀沁。
虽然有知觉了,可还是气息微弱。
云菀沁脸色并没放松,正在这时,蒋妤的婢子已经捧着针袋回来,一见小皇孙的样子,也是惊吓得快哭了。
她站起身,回头:“小皇孙这几天有什么症状?”
婢女抽泣着:“就是咳,咳得很厉害,声音都哑了……但从昨儿晚上开始就没咳了……”
兰昭训狠狠瞪一眼蒋妤,捂脸又哭起来:“前些日子变天,孝儿吹了点风,有些风寒。”
云菀沁从针灸袋里取出三棱针。
兰昭训脸色一白,冲上前,却亲眼看着她刚才一番动作,让儿子有了呼吸,又不敢拦,只是惊恐地看着她。
风寒,咳嗽,那就对了。
刚刚看小皇孙嘴角有血丝,问脉问不出来,听心音部位,却有些杂音,再加上婢女的说法,十有*便是风寒严重,感染了肺部,咳狠了,又没人随时照料,痰倒流喉间,导致休克。
婴儿咳嗽属于普通病症,也不知是蒋妤幸运,还是小皇孙命不该绝,姚光耀最开始就对她讲过这个病例,也曾在捎给她的笔记和医经中讲述过好几种解决法子。
当务之急,首先是小皇孙的浓痰吸出来,避免婴儿窒息。
研习了一两月的针灸,她对针穴救命也有了了解。
三棱针是刺络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