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墨寒慢慢走在御花园中,方才那番话是第一次从凌乱的念想化作语言,每一句说出口后,他脑中的信念便越发坚定,眼前不断浮现阮酥的模样,她微笑的样子,她含恨的样子,她流泪的样子,印墨寒轻轻叹了口气,抬眼间亭台楼阁,湖光山色,似乎都在一霎之间变得温柔,几乎没有注意到自浮碧桥上走下来的清平。
“印墨寒……”
直到她咬牙切齿地在背后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身来,脸色已经恢复疏离冷淡。
“原来是清平郡主。”
清平十指紧握,一步一印走到他面前。
“我想知道,祁澈为什么会突然求娶于我?是不是你在背后鼓动的?“
印墨寒没有否认,他垂头看着她,微微一笑。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六王不是一向对郡主心悦久矣吗?如今郡主恢复自由之身,男婚女嫁乃是常事,又或者郡主不喜欢他,也可以拒绝这门婚事,为何前来质问我?”
清平的嘴唇都在颤抖,印墨寒却依旧是那幅风轻云淡的模样,漠不关心,满不在意。
“你当我不知道祁澈是什么人?我如今容貌贞洁尽毁,他怎么多看一眼?除非,是你将淮阳王府的秘密告诉了他! “
印墨寒不语,清平已经可以肯定真相就是如此,她失控地抓住他的衣襟,含泪诘问。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明知道我心里的人是你!我挣扎着从炼狱爬出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你为什么要把我推给别人!难道为了阮酥那个狠毒的贱人,你连淮阳王府这样的助力都不想要了吗?”
印墨寒收起笑意,冷淡地注视着她。
“可你也没有拒绝不是吗?淮阳王府只扶持真龙天子,所以在郡主眼中,所谓深情又怎么比得过对凤印的念想?祁澈也是一样,你们一个执着于皇位,一个执着于后位,相辅相成,正是天生一对。”
说罢,他将她的手拉开,抚平衣服上的折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眼泪连连的清平,喃喃低语。
“印墨寒,你一定会后悔你的选择,我一定要让你后悔你的选择!”
印墨寒回到小院,默默站在阮酥窗外,犹豫了半晌,才推门而入,只见轻霜、淡雨正抚弄着一把长剑,面色欢喜,而目光所及之处,却没有发现阮酥的身影,印墨寒脸色登时如同着了一层冰,厉声质问。
“夫人呢?”
轻霜、淡雨吓了一跳,连忙将赤霞藏于身后,躬身行礼。
“今日是老夫人忌辰,夫人在厨房煮面,我们原本想要帮忙的,但夫人说,拿刀杀人的手做出来的东西,戾气太重,不能奉给老夫人,便将我们赶出来了……”
得到赤霞,两个丫头又是欣慰又是感动,对于阮酥这个小小的要求便点头应允了,横竖这小院看似平凡,外头却有重兵把守,里面也蛰伏着高手,阮酥挺着个肚子,如何能跑得掉,但看印墨寒这般严峻的神色,倒让两人吓了一跳。
印墨寒心上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情绪,蒋氏的忌辰,没想到阮酥竟还记得,他缓和了神色,瞟过二人身后露出的红色剑穗,轻描淡写地道。
“你们解开了麟凤堂的铜匙?”
两个丫头徒然变色,连忙点头称是,印墨寒摇头冷笑,轻霜、淡雨也曾将那铜匙拿来请他研究,他一看便明,那所谓的机括不过是个障眼法,真正的玄机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当时他没有说破,想给二人留个念想,如今她们既得赤霞,想必是做了某些交易吧?而这交易和阮酥有没有关系,至少今天,他不想追究。
印墨寒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厨房,注视着里头阮酥蹒跚的身影,她腹部高高隆起,行动都显得有些吃力,但还是躬身专注地切着小葱,身边的白瓷碗中,盛着切好的牛肉、芹菜以及一些配料,印墨寒一看便知,这是他最喜欢的柳州牛肉面。
在那么多的偶然之后,对于阮酥的行为,他已经丝毫不觉得诧异,他慢慢走了进去,握住阮酥持刀的手,轻声道。
“我来吧!”
阮酥似吓了一跳,本能地持刀退了一步,刀刃不小心划过印墨寒指尖,一串血珠落在砧板上,她蹙起眉头看着他。
“你怎么回来了?”
听说今天是饶皇后正是受封的日子,嘉靖帝在后宫办了盛宴,无论如何,即将认饶皇后为母的印墨寒都不该缺席。
“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阮酥没有说话,她知道这句一笔带过的话语背后,必然有嘉靖帝和饶皇后的各种不快,可是那些东西,又怎么比得上印墨寒对蒋氏的感情。
阮酥从袖袋中取出一方洁白手帕递给印墨寒。
“包扎一下吧!这碗寿面里,不该有你的血。”
印墨寒点头接过,尽管阮酥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但是只是递来一方手帕,已经足够让他心中溢满温暖。
阮酥没有再看他一眼,她吃力地抬起砧板想要清洗上头的血迹,包好手指的印墨寒却抢先一步接过
“我来帮你。”
他舀起一瓢水将砧板冲洗干净,又很自然地坐到灶台后,拾起木柴生火,阮酥望着他,忽然有些恍惚,这一幕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们两人尚且艰难的日子,为了节省开支,她不曾雇一个下人,一个人小心地操持着家务,印墨寒下朝之后,便会替她打下手,此前他曾说过“君子远庖厨”,那只从来只会拿笔的手,笨拙地劈柴、摘菜,却好似乐在其中。
越是如此,她越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情深义重的心上人,转眼便能绝情到这种地步?
阮酥突然颤声诘问。
“印墨寒,你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阮酥自己也没发现,目中不知何时酝了一层泪光,与往昔幸福点滴重叠的画面,让她几乎怀疑,那血肉模糊的一切是不是真实发生过?抑或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印墨寒浑身一僵,火光映着他的脸庞,阮酥的影子在他瞳仁里跳动,他不由起身走到阮酥面前,将她揽入怀中,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飘。
“酥儿,那些都是梦,永远不会发生,永远不会,你能……再相信我一次吗?”
阮酥睁大双眼,双手颤抖着想要抚上他的后背,却又猛然放下,她眨眨眼睛,让泪珠迅速落尽,方伸手将他推开,冷静无比地提醒道。
“你失态了,印墨寒。”
印墨寒双眼中燃起的火光一瞬熄灭,他淡淡笑了笑。
“对不起。”
阮酥点点头,转身继续切菜,印墨寒也坐回去继续生火,虽然默默无言地继续着手上的事,他的内心此时却是无比肯定了,他和阮酥之间,注定有这段解不开的孽缘,若说有什么变数,那便是横插一脚的玄洛,他一定要让命运回到正轨,让本该属于他的阮酥回到他身边来。
所以,必须要除掉玄洛。
勤政殿内,嘉靖帝正在大发雷霆,他指着祁澈不能置信地怒道。
“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今夜印墨寒缺席他特地为饶皇后举办的宴会,嘉靖帝此刻心情非常不好,本来他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让印墨寒对饶皇后示好,尽力拉拢她,这样饶皇后也才能甘心地辅佐印墨寒,但印墨寒却公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说今夜是蒋氏的忌日,他必须要回去祭拜,这让嘉靖帝怒不可遏。一个死了的养母,感激之情放在心中就可以了,非要当众说出来打饶皇后的脸,这种事只有祁瀚那个二愣子才做得出来,嘉靖帝简直不能理解,像印墨寒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饶皇后离开宴会时,别有深意地对嘉靖帝感叹。
“都说血浓于水,看来默儿始终不是臣妾所生,即便臣妾有心向他示好,他也是不肯给臣妾这个面子的。”
嘉靖帝不快地回到寝宫,祁澈便又来求见,之前种种已经让他厌弃了这个儿子,也没有给他多少好脸色,摆手就说不见,无奈祁澈坚持跪在宫外,他才烦躁地将他宣了进来。
祁澈向来是最会看脸色的,若不是答应了印墨寒,他又怎敢在嘉靖帝气头上跑来寻事?
记得当时印墨寒找到他,对他说了淮阳王府的秘密,他还抱持着怀疑,他不信印墨寒会将这块唾手可得的肥肉留给自己,但印墨寒微笑道。
“相信我,对你没什么坏处,与其困在这荒芜之地,回到京城不是更好吗?你若是担心将来我继位之后对你不利,大可娶清平郡主为妻,你有淮阳王府做后盾,我也不会拉拢饶婵君来害你,那时候你若想谋夺这天下,我们再战不迟,但是眼前,我要你与我联手除掉玄洛。”
他回京之后,印墨寒都在用行动兑现他的承诺,无论是促成他和祁清平的婚事也好,有意和饶皇后拉开距离也罢,确实没有欺骗他。
不就是为了阮酥那个女人吗?祁澈唇边浮出一抹鄙夷的笑,印墨寒聪明一世,却偏偏是个情种,一个女人就能让他心满意足,也真是可笑,他这么宝贝那个烫手山芋,估计迟早要栽在她手上,祁澈很期待那一天。
想到这里,祁澈咬牙道。
“父皇,儿臣绝无半句虚言,三哥名义上是出征平乱,这几个月来,却任由废太子的势力壮大,连敌军在他眼皮子底下运送粮草都是摆手放行的,甚至有谣言说太子之所以能够逃出京城……都是三哥从中相助,儿臣听到这个消息后,唯恐三哥与太子有所勾结,连忙赶往前线,若不是儿臣及时出手,只怕三哥又要将废太子放走……”
嘉靖帝惊疑地盯着祁澈,祁瀚的性格他是知道的,之所以派他去捉拿祁念,就是因为他宅心仁厚,会留对方一条性命,却没想到他竟敢养虎为患,拖延战事!
“三哥这么做的动机,实在让人胆寒,父皇想想,三哥手上兵权在握,南疆也全都是他的势力,若再挟持废太子,联合西北承恩王,一举反攻进京,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嘉靖帝紧皱着眉,审视着祁澈,冷笑了一声。
“瀚儿是有那种野心的人吗?朕看着不像,你也不必过于添油加醋。“
祁澈心中一凛,他急于除掉祁瀚,违背印墨寒的意思擅自加了后面那段话,却适得其反了,他连忙笑着补救回来。
“三哥自然不会如此,儿臣也只是猜测,不过……三哥那样耿直的人,却瞒着父皇耍了这些花花肠子,背后若是无人指点,恐怕不大可能呢!”
嘉靖帝心中也有了底,神色一沉。
“你是说……玄洛在教唆瀚儿?”
祁澈将头一低。
“三哥如此单纯,又一向引玄洛为知己,被人利用还以为是为朋友两肋插刀,此前玄洛不涉足党争,皇城司也有可用之处,也就罢了,可是如今,他的手掌已经罩在皇子们头上了,再这么下去,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嘉靖帝眸光晦暗莫测,许久,他摆手道。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祁澈走后,他突然对曹福道。
“宣玄洛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