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双唇颤动。
“来人,即刻去柳州……”
“何须这样麻烦?”
德元唇角微勾,“事既然是借本宫的手捅出来的,这些人自然也为皇上传唤来了。他们已在殿外恭候多时,只等皇上一声令下。”
嘉靖帝目中波涛涌动,这一刻,看德元的目光竟难得地有些顺眼。
“宣——”
印墨寒心底一沉,只片刻后,果然见到表妹一家和不多的几个亲眷入得殿来。到底是平头百姓,虽然印墨寒入京为官后也时常照拂,家境比起从前富足不少,不过哪里见过这等大场面,被金銮宝殿中肃穆的气氛一迫,险些站不稳。
见为数不多的至亲惶恐难安的情景,印墨寒面露阴霾。他已经警告过祁清平,不去打扰老家人的安宁,她却还是出尔反尔了!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他一击即中打垮穆皇后母子的捷径,可是打心眼里,他对高高在上的嘉靖帝从未有过父子亲情,在火海中阴错阳差拼命救下自己的是养母蒋雯,而他以印墨寒的身份活了接近二十载,此生他从未考虑过改名换姓,亦从未有过攀龙附凤的打算!
不过他的目光却落在了一个穿着葱绿色衣裳的女子身上,那人似感受到他犀利的注视,瑟缩了一下,正是阮酥昔日的婢女,如今在印墨寒府上做事的知秋!
犹记得那夜蒋氏告知了自己身世,知秋恰巧在门外听到了始末,印墨寒当初便命她守口如瓶,没想到这个人竟在他不知道的当口和德元有了牵扯。
想到蒋氏,印墨寒鼻子一时泛酸。
不是母子,却胜母子。到底是多疼爱自己,蒋氏这才强压下杀夫灭子的仇恨,亲自登门去向阮府求亲,只因为知道儿子印墨寒心系一个叫阮酥的姑娘。可是直到祁金玉假孕逼婚,阮酥大殿上翻脸无情致己死地事发后,这个善良的女人不忍爱子再受情爱折磨,这才告知了他这尘封数年的灭门真相。
得知阮风亭便是纵火的真凶,而穆皇后是那幕后主使,印墨寒心中一阵恍然。如果借此便和阮酥一刀两断或许最为清爽,他便能理直气壮地恨她,也能无视她对自己的厌恶和排斥。可是偏偏……一切都不是想象中该有的合理模样……
“印卿……”
正失神间,突然听到上首嘉靖帝出言,印墨寒忙敛目上前。嘉靖帝强忍住情绪的波澜,尽量心平气和道。
“能让朕看看你腰侧的胎记吗……”
印墨寒默叹了一口气,“臣遵旨。”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明明不到一炷香时间,可是诸位大人却觉得漫长至极。终于,殿首明黄色的衣角走入,只见嘉靖帝紧紧握住印墨寒的手,一起走到龙椅前方,满脸已经抑制不住地激动。
“真的是默儿,朕的祁默,朕的五皇子回来了……”印墨寒略长祁澈几月,按年岁差异正好排名第五。
众人一愣,还是白展奸滑,当先一跪。
“恭喜圣上五皇子父子相认,一家团聚——”
其他人一听,也纷纷效仿,跪地三呼。唯有祁念格格不入,扯着嗓子焦躁大喊。
“父皇,这是一个局,您千万不能相信啊,这一切都是他们商量好的!经德元一手谋划!还请父皇三思,不要被有心之人利用!”
嘉靖帝早已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哪里听得进去,见祁念还这般大喊大叫,沉下脸来。
“朕一向以为你是个行端坐正的君子,不想竟也和你母后一般心术不正!还不滚府邸自行思过,关于你谋害太子妃一事,容朕慢慢和你清算!”
清平一听,双目大亮,满心的欣喜溢于言表,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民女谢过皇上,谢过五皇子殿下。”
祁清平脑转得快,如果不是印墨寒在嘉靖帝跟前进言,他不可能这么快便承认自己的身份。如此,看向印墨寒的目光热切中不由又带了几分憧憬。
“只是民女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请皇上替民女做主,与太子和离!”
祁念不顾夫妻情分,对她下了此等狠手,她要避开他倒也合乎常理,嘉靖帝想也没想便开口答应。
“准了。”
清平大喜,恭恭敬敬又磕了三个响头。恢复了未嫁之身,从今以后她终于又能坦荡地接近印墨寒了!
“还有阮酥,此女心狠手辣,用心险恶!在朝堂宫闱间翻云覆雨,乃是本朝一大毒瘤!此女不能再留,还清圣上定夺!”
祁清平一时得意,不顾龙椅旁印墨寒的越来越冷冽的视线,脱口而出。却见嘉靖帝半晌没有动静。却不知在后殿,印墨寒除了帮她证实身份,同时也向嘉靖帝言及了她心头最恨的那个人!
“父皇,儿臣有一事要禀。”
印墨寒穿戴好衣裳,躬身跪地。
嘉靖帝被那句父皇叫得心花怒放,几乎就要热泪盈眶,他弯腰扶起印墨寒,声音说不出的慈爱。
“默儿但说无妨,对父皇不要这么生分。”
印墨寒顿了顿,“其实是关于阮酥……”
注意到嘉靖帝的面色一瞬阴沉,印墨寒苦笑道。
“酥儿怀有身孕将近六月,是……儿臣的孩子……”
“你说什么?”
嘉靖帝声音抬高,从昨夜到今日,一件又一件的事已经逐步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实在措手不及。
印墨寒笑容有些凄凉。
“之前王琼琚在殿上指证酥儿怀孕,确有其事。只是所怀的子嗣是儿臣的,并非澄王殿下……而儿臣与阮酥之间存了太多的误会和隔阂,这个孩子来得……而就在昨夜,酥儿与玄洛已经连夜出京,求父皇下旨搜捕,无论如何,儿臣的……孩儿不能流落民间、认旁人为父!”
说到后面,印墨寒声音中已经不知不觉带了几分狠戾!且情深复杂处,他几乎都被自己的谎言所迷惑,阮酥怀的确实是他的孩子,只是被玄洛哄骗让他们二人天各一方,骨肉分离!
“此事当真?”
刚刚经历了父子相认的嘉靖帝自然最不能容忍二十多年前的悲剧再次在眼前上演,听印墨寒语焉不详,似有难言之隐,再联想阮酥古怪的脾气和对他从不友好的态度,只当这个孩子来得并不光彩。不过既然是皇家的子嗣,默儿的骨肉,便是阮酥不愿,也不能任由她胡作非为!
况且玄洛不是出京替颐德太后办事了吗?为何会与阮酥在一起,且一起离京!那不久之前出入宫廷那个腹部平坦的“阮酥”又是何人?
一连串的疑问让嘉靖帝的眉头越来越皱。
“阮酥此女行径叛道,为人不羁,不听管教,声名狼藉。虽说怀了皇家血脉,但到底不配成为皇家儿媳。你若在乎孩子,生了便是;至于阮酥,朕不许你迎她入门!”
印墨寒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可转瞬又释然了。
这样……也好。
他也实在不理解自己对阮酥近乎扭曲的偏执情感,这种超乎所有的独占欲很多时候连他本人也感到困惑。不过只要她在他身边便好!至于玄洛,即便不戳穿他假内侍的身份,印墨寒也一定会让他永远地消失在阮酥面前。
阮酥身边,有他一人足矣。哪怕,这或许已经不是爱……
京城以南,便是樊都,这是仅次于京城的第二大都城,人口密集,商业繁华。或许也因远离朝堂,整个城郭的氛围平缓而轻快,比起京都的浑厚庄严,更为舒缓惬意、
这一日,阮酥与玄洛正在家中,突然听到前院屋门叩响。玄洛替阮酥拢了拢衣襟,起身道。
“或许是宝笙到了,我去开门。”
因为宝弦、玄澜暂时无法脱身,离开京城时文锦便主动留下帮衬,等事态全部完结后再与阮酥汇合。随着阮酥月份逐渐增大,玄洛一人始终不便,如此便让宝笙先来。
门一打开,果然便是宝笙,看着玄洛那张有些陌生的脸,宝笙一愣,可很快便冷静下来,她左右张望了一眼,确定无碍那极力掩饰的情绪再也无法遮掩。
“大人,大事不好!”
玄洛回头看了一眼,见阮酥并未跟出来,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些不悦,低声道。
“一会再说!”
宝笙虽然不似宝弦机敏冷静,却也是皇城司调@教出来的高手,能让她这般惊慌无措看来真的是发生大事了!
宝笙脸色一白,暗恼自己沉不住气,努力攒出一个笑脸随玄洛一起进去。走过花厅便见阮酥懒洋洋的窝在躺椅上看着一本书,腹部已经高高供起,或许是因为在孕中,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祥和与安宁,与记忆中犀利冷峻的模样截然不同。
宝笙心中一跳,一抹苦涩在心口荡漾,却又骂自己痴心妄想。大人既然都已经与阮酥有了孩子,他们又那样好,自己也应该放下了……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上前见礼、
“宝弦那边如何了?”
宝笙眸光闪了闪,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措辞尽量轻松道。
“是有些事情被绊住了,不过有颉英和皓芳相助,相信不消几日夫人便能见到她了!”
见阮酥一时沉默,玄洛笑着上前。
“宝弦那丫头毛手毛脚的,便是到了也只能去看门护院,在你身边我不放心,晚两天来也正好。”
“也好,让他们歇几天。文锦早就对我老霸着玄澜大有意见,等忙完这段时间,找个日子把他们的事情办了吧。”
听阮酥转过了话头,玄洛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他走到阮酥跟前紧挨坐下,吃味一般撒娇道。
“妹妹都要出嫁了,不知我这个做兄长的什么时候才能名正言顺与娘子拜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