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着的样子,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仍是将鼻子掩在被衾里,长发蜿蜿蜒蜒垂在枕侧。墨弦终是没忍住,指尖掠过她的发际,那里,上古的图腾婉转交缠而下。她此时的容貌与汋音潭畔,已没什么不同。也唯有在这样的沉睡中,她才会露出如此安逸娇憨的神情。
他心里明白,他看清自己的心思太晚,看清了又往往与自己所想背道而行。明明想要接近,偏偏将她远远推开了去。一错而再错,愈行而愈远,到了如今,伸手却不可及。
他醒来的时候,看见她伏在身边,那一刻欢喜的不知如何才好。苦于仍没有力气动弹,看着她被人抱走。而那人的身影,他虽十分熟悉,却怎么也看不清。而此刻,自己能无甚大碍地坐在她身边,照理是绝不可能的事。那日山间本已凶险万分,半路出现的采蘩,更让他几无回旋余地。他想到一个可能,也几乎是唯一的可能,却无法确定。
有人推门而入,带入一室草药香气。长亭看着他坐在榻前,那身影竟隐隐透出无助,最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
长亭提步走到他身后,“查了,没人看到有人入了你的斋房,甚至今日并无外人入了书院。长鱼阵亦完好,并未被触动。”
墨弦缓缓起身,“能入了长鱼阵而安然退出的,并没有几个。”
长亭搁下药盏,“你可是想到是谁了?”
窗外一时风过,树叶簌簌而落,在廊下的竹木地面浅浅堆积。他将格窗掩上,“不确定,等她好起来,我会去查清楚,此事恐怕并不如我们想的这般简单。”
长亭望向榻上的她,“她一旦醒了,估计就会离开。依苍雩的性子,断不会拦住她……”
墨弦明白这后半句的意思,其余人也断拦不住她……
心瑶迈着小腿摇摇晃晃入了屋子的时候,苏九渊心头一亮,上前将她抱起,“心瑶可要去看看先生?”
她搂着他的脖子,拼命点着头,“心瑶见先生。”小手柔柔的,软软的依赖。苏九渊心里一热,将她搂搂紧,往屋外走去。
女先生的院子紧邻着心瑶的,屋子外头紫薇沉甸甸的垂着枝,门前侍女正描着花样。见到苏九渊抱着心瑶进来,急忙起身行礼,很快退了出去。
心瑶急急从苏九渊身上下来,摇摇摆摆小跑着入了屋子,直接扑到舒窈的榻前,扯着她的衣袖,“先生,先生,不睡了……”
苏九渊在屏风后踯躅,他竟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听着心瑶仍急急唤着,提步而入。她看着似是睡得很沉,宫中请来的御医看了她的脉,并无大碍,只不过似是服了什么草药,估计得睡上几日。
心瑶也已许久不见她,见她不搭理自己,急得泪水汪汪,“先生要心瑶,心瑶乖……”苏九渊不知如何安慰,只沉默着,正欲抬手给她擦去眼泪,就听见心瑶唤了一声:“娘亲……”
他愣住,手举在半空再动弹不得。
心瑶一声声唤着娘亲,声音软软糯糯,唤得苏九渊心里一沉再沉。“来人,领小姐出去……”外头候着的侍女入来,将心瑶牵走,屋里又复沉静。帐上映着紫薇的影子,摇摇曳曳。
她的手许是方才被心瑶拉了出来,垂在榻边,他小心地握在掌心。几乎仿佛是错觉,他觉着她的手微微动了动,他迅速望向她的面庞,原本静止不动的羽睫竟有些颤动。渐渐她睁开眼,视线落在帐顶,又缓缓移到他的身上,就这么停住了。
苏九渊屏着呼吸,生怕一眨眼她又睡了过去,等了许久才轻声道:“你醒了……”
她仍望着他,渐渐似乎看清了他的样子,“苏公子,”她向四周看了看,似是颇费劲地想了想,道:“这样……恐怕于理不合……”
苏九渊愣了愣,将握着的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舒窈,是我。”
她眨巴了几下眼睛,“苏公子,是你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
他伸手抚上她的额头,温温的并无异常,“我们都没有。舒窈,你大约是睡了好几日,这会儿想不清楚。没关系,好好休息,我找大夫进来。”
她半支起身子,仔细看了他一回,悄悄伸手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痛的一咧嘴,“苏公子,恕我直言,恐怕需要看大夫的,是你。”
苏九渊垂目,“过去的事情,你记恨我,也是应该的。只是现如今,我们经历了这许多,可还有机会……”
她正色地打断他,“公子,我在府上教心瑶念书,府上人皆待我不薄。虽说月钱不算丰厚,住的院子有些冬冷夏热,我也不至于记恨与你。”
苏九渊这才觉着不妥,“你可知道你是谁?”
她颇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我是槿叶,心瑶的先生。你……公子还是要多多保重,心瑶还小……”
苏九渊仓皇起身,几乎撞倒了案几,“来人,传大夫!”
大夫曾在宫中担过御医,诊了片刻,颇有些困惑,“这位姑娘康健的很,并无不妥。”
苏九渊眉间紧皱,“之前说她服过什么,才会昏睡不醒,现在记不得以前的事,会不会也是那个缘由?可有方法解了药性?”
大夫愈加困惑,“她忘了以前的事?”
“不曾啊,”她有些坐不住,“我是心瑶的侍读先生,槿叶。心瑶半岁我就入府了,一直住在这里。”周围的侍女纷纷点头,连同大夫一起看向苏九渊。
“她……”苏九渊说不下去,此时尚不能说穿她的身份,又或许,真的是自己错了?
大夫善解人意地上前道:“公子这一阵子奔波劳累,记错些事情也是情有可原,可要在下为你也听听脉……”
苏九渊退了一步,“不用,你们都下去。”眸光直盯着她。
她被瞧的有些后背发凉,“公子不一起出去么……留在这里似乎不妥……”
“有什么不妥?”他倾身上前,与她的面容之间只留了极窄的距离。她一个后退,哐当撞在床架上,不过不痛,仔细一看,已被他环在怀里,后背枕着他的手臂。“你可以换一个方式。假装不认识我,又是何必?”
“我怎会不认识你……”她低声道。他心中大喜,将她更近的揽向自己,“我就知道……”
她奋力抵着他的胸前,“没有你,我拿不到月钱……”
他眉头瞬间拧起,再不容她躲闪,将她犹自说个不停的唇封住。她仿佛受了惊吓,僵在那里,忘记了挣脱。纠缠了许久,他才稍稍退开,“可想起来……想不起来也没什么,我们重新开始……”
她怔怔望着他,“公子可是太过想念夫人……”心里有说不出的情绪困顿翻涌却不得出。
“想,”他抵着她的额,“入骨般的想。”
她小心翼翼道,“没事,会慢慢好起来,夫人天上有知一定很高兴。”伸手欲将他推开。
他捉着她的手,“这次,不会再放开了。”
她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看着你一片痴心,我也就不怨你唐突了,只是我想起来,上月的月钱还没有给我……”
他嘴角微翘,“月钱?只是教书还远不够……”
她看着他再次凑近的面容,一把拉起被衾盖住了自己的脑袋,“契约上写明了的,只教书,再多的事,诸如洒扫做饭,我是不做的……”
苏九渊有些无措,在秘阁里甚至在山间遇险境时,亦不曾有过如此的局促。这样的结局,他着实没有想到。就这样好好地与她重新来过,还是引着她想起过去,做回心瑶的娘亲,他觉着从未有过如此难的抉择。
回过神,瞧见被子里的一动不动,竟是又睡着了,悄悄退出屋来。门外侍者已候了多时,“公子,车马已备好。”
傅家宅子离苏宅并不算远,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车马已停在府门前。早有侍者候着,将苏九渊领入宅子西首的院子里。才跨入中庭,已听到傅隐的声音,“稀客稀客,今日在下实在很有面子。”
苏九渊撩袍在他面前坐下,小亭里茶水初沸,傅隐正将清亮的茶汤斟入盏中,“苏大公子也是好口福,这是今早刚从西郊运来的山泉水,配上雾峰清杳,绝佳绝佳。”
苏九渊并未取面前的茶盏,“她可好?”
傅隐抬了抬眉毛,“既是住在我这里,没道理不好的。”低头将茶盏里的饮了,才抬头望着他,“苏公子记挂的人这么多,今日怎么寻到这里了?”
“可否一见?”苏九渊仿佛没听见。
“自然是要你想见的人,愿意见你。”傅隐又斟了一盏,身后有侍女上前,低声道:“回公子,叶姑娘已在后院水榭。”
傅隐似乎也不意外,抬眼瞅了瞅苏九渊,“看来这茶,我要自己享用了。”
苏九渊随着侍女入了水榭,叶采蘩临窗坐着,身姿高华。
“叶姑娘,那日凶险,多谢搭救。”他有些局促。
叶采蘩缓缓转过身,仍如以往般,微微颔首,“苏公子客气了,你我同门之谊,更何况,我也有私心。”她看着他仍立在那里,微笑道:“抱歉了,我的腿不便,没法起身招呼。”
苏九渊在案边坐下,“不用客气,你……可好些?”
她又笑了笑,“老样子,很多人想了很多法子,看来,只能这样了。”苏九渊看着她的笑容,有些陌生。她以前并不常微笑,多是眼眸中含着些笑意罢了,如今短短几句话,已笑了几次。可这笑容,努力掩着什么,仿佛水墨之间刻意的一抹重彩,滞涩惶恐。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又是如何带了你们出来?”她的微笑瞬息而没,恢复了往常的清冷。
苏九渊沉默着,此事如此隐秘,连身边亲信侍从都不知情。缘何她会知道,又能在准确的时间出手,护着他们全身而退。
“那夜,”她眸光飘向水榭外,落在微漾的水面,“远不止我们在那里。此番我动用了我爹爹往日旧部,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干,损伤很大不说,对于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今未查出眉目。”
水面起了涟漪,细雨如织,密密而落。苏九渊犹豫了一瞬,“那日山中,我听见书院的云箫。你可是为了……”
“牵连了这许多人,如今我甚至不敢去见他。”她的手指绞在一处,“我好像一直在给他惹麻烦。”
“换做是我,也会如此。明知没有希望,总要拼上一拼。”他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叶采蘩转向他,“此番你如此不要命的拼法,那位姑娘可知道?”她的眼里晶莹有光,此生若有人以命相护,是不是也足够了。
“你这么做,可想他知道?”他低头笑了笑,“我们大约是相似的人。只不过,拗不过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