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时候,管家呈上了心瑶周岁的礼单,苏九渊才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心瑶,竟要满周岁了。而她,竟然离开那么久了。
他挥退了管家,步入院子。夏末浓郁的翠色,沉沉地压在青石的墙头与地面,池子里早谢的菡萏,已露出莲蓬。
抬眼间,一只蝴蝶越过山墙上密密的蔷薇,在面前翻飞了一阵,便往墙角的花丛中去。不久耳边就听见稚嫩的声音,软软地唤着,“蝴蝶,等等……”余光里就见着垂花门外,一个小小的身影转进来,摇摇晃晃地直奔了那蝴蝶而去。后头跟着的侍女,倒是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
他下意识地想避一避,小人儿却已到了面前,粉嘟嘟的脸颊上羽睫忽闪,很认真地问道:“是谁?”
那神情,欢愉灵动,眸光里笑意浓浓,一瞬时,什么东西撞破了心底一片灰蒙。
他迟疑了片刻,局促地回答,“我……住在这里……”
她抬了袖子将额上汗滴擦了擦,“蝴蝶……”一回头瞧那蝴蝶已没了影子,顿时眼中晶莹起来,回头急着问身后的侍女,“先生,蝴蝶?”
苏九渊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并非普通侍女,而是一位女先生,容貌陌生却端秀清雅。然而神情里却有什么,让他一时挪不开目光。那女先生蹲下身,摸了摸心瑶的脑袋,“蝴蝶去寻她的娘亲了,飞了这么久,肯定累了。”
心瑶顿时展颜,“心瑶不要了。”眼睛咕噜噜一转,又道,“花好看,给姑母。”说罢,便摇摇晃晃地走去了墙边。
女先生起身,才发觉眼前的人一直望着自己,略略局促地垂下头,“见过苏公子。”
苏九渊回过神,“这位可是,心瑶的先生?”
她欠了欠身子,“正是,在下槿叶,是心瑶的侍读。”眉眼间明明是陌生的,可又明明有什么仿佛曾经日日就在身边的熟稔。
“你……”苏九渊忽然愣住,竟说不下去。
槿叶抬起头,他穿着素色的袍子,她听说他如今只穿素色的袍子。他的样子,还是彼时的样子。很轻易地就可以让自己哭哭笑笑,神魂颠倒。这些日子她一直想着自己如果再见到他,会怎样的憎恨和厌恶。可临到了面前,除了心里沉甸甸压着的不知怎样的情绪,竟然并没有想象中的歇斯底里痛彻肺腑。
青羽将自己易容换颜的时候,什么话都没有说,末了,望着她说,“这易容之术,别的不怕,却易被泪水冲散。你可还会再哭了?”
彼时她很坚定地点头,“不会了。”这么些日子,她确实没有再流过泪,守在心瑶的身边,看着她一点点长大。而那个院子里的那个人,也总算不再与自己有什么牵连。此时面对他,她竟觉得眼眶里有些温热,慌忙垂下眼。
苏九渊看着她的眸子里,烟云变幻的情绪,到后来,他在袖子里的手竟微微有些发抖。自己曾经把一个人看作另一个人,却忽略了眼前的人。为何此刻,又生出同样的念头。眼前的这人,为何有着令自己无法忽视地熟悉与心动。
“苏公子若是没什么事,在下先告退了。”她欠了欠身子,在他恍恍的目光中离去。心瑶胖乎乎的小手牵着她的手,摇摇摆摆地跟着,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竟温暖如这夏末暖阳。
心瑶生辰这天,落了好些天的雨停了,空气中好闻的栀子香。槿叶将心瑶的发仔细梳好,别了银丝桐花翼蝶的发饰,小小巧巧却极为精致。身上新裁的裙衫也染了凤蝶的图案,衬得她一张玉粉的小脸蛋仿佛吹弹即破。
她把心瑶搂入怀中,心里默默念着,“娘亲最爱的心瑶,一直要在娘亲的身边哦……”心瑶环抱着她的脖颈,仿佛听到她的心里话一般,糯糯道:“心瑶会乖。”
苏九渊在窗外的树荫里,见着二人额头抵着,亲密无间低声絮语,面上竟头一次露出笑容。自己觉察到,不免吃了一惊。见二人携了手就要走出来,急忙欲退出院子。未及转身,已听见心瑶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别走。”
苏九渊愣了愣,缓缓转过身来。心瑶上前扯了他的衣袖,“心瑶去……”他又愣了愣,抬头看向她身后的槿叶。槿叶正望着他,眸色中有迅速掩饰的情绪,慢了一慢才道:“心瑶是想,你能参加她的生辰宴。”
苏九渊牵着心瑶的手,步入宴席的时候,原本热闹的人声顿时一片寂静。亲族间暗暗互相递着探询、惊讶和欣喜的种种眼色。侍者婢女虽都垂手立着,面上也都努力压抑着惊喜。直到上首的老爷子出声道,“既然来了,就赶紧坐下,就等你们了。”
话方说完,堂内即刻恢复一片热闹,丝竹声复起,又是一番推杯换盏,仿佛大家等的正是他二人的到来。
宴席过半,侍者鱼贯而入,罗列锦席于中堂,上置放文房书籍,秤尺刀剪,金银钱物和各种玩物,正是周晬所用。
唱礼之人念完贺词,侍者到了心瑶席前欲要领了她前去那锦席之前,由她挑选一物件。心瑶原本坐在苏九渊身边,起身后却扯着苏九渊的袖子不放。四下里一片安静,众人皆盯着二人举动。苏九渊见她摇着自己的衣袖,羽睫忽闪,竟显恳求之色,下意识握着她的手起身,一同走到锦席前。
心瑶四下看了一圈,几乎没有什么迟疑,将席子一角颇不起眼的一根锦带拿在手里。宝蓝色的带子上,银色的鹤纹,并浮云烟霞。
苏九渊识得那锦带,那日舒窈就是眉眼含笑,执着这条新绣的锦带来寻他,却撞见他与凝儿……那锦带后来去了何处,他并不知道,而为何又出现在这里,偏偏被心瑶抓在手里,他也其实并不关心。
此时,身边的执礼之人,高声说着吉祥的话,诸如心瑶将来必会有个锦绣前程,必是心灵手巧聪慧无双……他也听不真切。
他满脑子都是她,又不知道是为什么,抬眼看向那位女先生。那女先生原本就坐在他们身后,此刻却没了踪影。他并没有多想,将心瑶交给身边的侍者,从那侧门出去。顺着小径一路急走到一处僻静的池边,果然看见那女先生的身影。
这么远远看着,那身影很努力地在隐忍着什么,她扶着栏杆的手泛着白色,指尖似已掐进掌心。
他步子不太稳,有什么他很想去印证,却又怕知道结果。走到她身后不远处,竟被怯意阻住了脚步。
她渐渐松开紧握着栏杆的手,缓缓转过身,欠身行了礼。面上淡淡的,声音亦淡淡的,“里头有些闷,出来透透气。不知苏公子有何事?”
他仔细看她的眉眼,没有熟悉的灵动明媚,微微颤抖的羽睫刚好遮去了眸色。她的身子微微前倾,柔顺小心,没有半分她往日的活泼飞扬。
他方才梗在心头的急切,渐渐散了开。将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粼粼水面,“没什么事……这一阵子,烦先生教导心瑶,辛苦了。”
舒窈掩在袖子里的手这才松开,又伏了伏身子道:“本也是分内之事。公子若无它事,槿叶先告辞了。”说罢从他身边走过,淡淡的蕙香。他心底极深的叹息,她从来不用熏香……
慕松烟在寒潭住了好些日子,青羽想了很多办法赶他走,都以失败告终,最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他是另一只浮玉。浮玉早已恢复了,老老实实飞到外面树枝间自己的窝里,假装自己不存在。
侧厢里的一鼎一炉一琴一镜,她每日去仔细擦拭。对于剩下的那一件,她总觉得慕松烟知道些什么,却并没有打算告诉她。
他住在她这里,也不做什么,每日里陪着她照看凡芷,翻看成箱傅隐送来的古书卷。偶尔强迫着她去街巷里走走。她不愿意说话,他也不啃声,只在一旁瞅着她。她被看得烦了,冷冷撇他一眼,他才坏笑着挪开目光。
夜里她无论怎样布置阵法,到了后半夜,自己总是在他的怀里,动弹不得。她模模糊糊间似乎时常听见他不太安稳的呼吸声,仿佛有什么很沉的心思。但到了第二日清晨,在他狐狸一样的注视中醒来,又觉得是个错觉。
然后忽然有一天早上醒来,慕松烟不见了踪影,接着很多天都再没见到他。以前他也曾这样消失过,她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每次他又都会出现。这一次,不知道什么缘故,她忽然有些不确定。她走到院子里,仰头看了看枝丫间浮玉的窝,它露了小半个脑袋,睡得正香。她才心里略略有了些安定。
然而什么时候开始,她竟习惯了他在自己的身边,她足足想了几日,没想出什么结果。
此刻她驻足在玉帘镇漫山遍野的花田间,自己有些错愕,明明是出来寻那石,怎就到了这里。月色被厚厚的云拦在了后面,四下里只有细微的虫吟。原该盛开的玉帘,不知何故都垂了花苞,一眼望去一片苍白无力。她蹲下身仔细看了一回,并未看出什么缘由,提步往慕松烟的草庐而去。
草庐溶在夜色里,只隐隐约约的轮廓,听不到什么声息。她犹豫了一下,推开了房门。屋里的窗户都半开着,凉意极盛,屋中间的暖炉里金丝炭正灭了最后一缕火光。地上散着一些杯盏,水渍仍在。她转到屏风后,榻上黑着,看不分明。她走上前,俯身欲看个真切,脚下一绊几乎摔倒。
她听见极微弱的声音,急忙跪下,摸索着将地上的人抱起一些,置于自己的腿上。反手将案上烛火燃了,火光下,慕松烟的面色惨白,气息微弱。她掀开他的外袍,目光所及皆是惊心的伤口。
她皱了皱眉头,将他挪到火炉边,将炭火重新燃了。重又将他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腿上,将手笼在他的额间。不多时他冰凉的面颊有了些温度,额上的刺青仿佛有浮光游动,她觉得有些奇怪,不觉凑近了细看。
猛地听见他闷闷的笑声,“我不知你竟这般喜欢我……”
她将目光移了移,落在他的眸间,“看来仍糊涂着……”她欲将笼在他额间的手拿开,被他一把握住。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在她的怀里躺的更舒服些,“你可愿意回山里的书院?若果不是我,让他照顾你可好?“
她眉毛挑了挑,“左手不要的东西,给右手?”
他敛了笑容,“总有一天我和他之间只能留下一个。你希望是哪一个?”他觉着掌中她的手渐渐冰凉,却笑起来,“你为难了?为难了,说明你还是喜欢我的,这就够了。不如就留了他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