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在竹林的顶端,将那垂尾的枝丫间染成一片澄澄金色,青羽回身望那方亭,空寂无人。方才种种幻景早已消散不见,景由心生,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然而所见及自己诸般反应,憎恶与喜爱,欢欣与悲痛,颠颠倒倒真真假假,着实想不通透。
正思量,身后有人淡淡道:“此阵看似凶险,其实只困得住执迷不悟之人。”
青羽转过身,那人一身松茶色长袍,面容隐在暗处看不分明。她竟然并未察觉他在附近,心下不由暗惊,低头想了片刻方问道,“你可知云栖在哪里?”
那人沉默着,衣袍宽大舒阔,风过时竟似有随风而去之势。如此近的距离,且不说看不清神情,连气息也察觉不出,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倒忽然笑了笑,“她初次遇到我时,也是这个样子……”
青羽一怔,“你与她熟识?”
他转身而去,“随我来。”
竹林的尽头,一弯清泉自林间跌宕而出,在山石间回旋潺潺,顺着山势渐渐隐去。泉水上一道石桥古朴天成,对岸一座竹舍掩在翠巍之间。
二人过了石桥,入了竹舍,屋内陈设看似素简,所有器物皆无尖锐之处,行走其间极为便利。然而所用物件皆为上乘,锦丝软缎,白玉盏琉璃杯,错金瑞兽博山炉。烟气自炉中层层镂空的山峦中袅袅而出,水气腾腾,仿佛山海胜景。
绕过素色屏风,一女子正在案前研磨香粉,面前一座小巧的鎏银麒麟炉,内置乌木,宋玉顶,角端海兽诸样。浅樱色夏衫,软银霜曳地裙,眉目间含着笑意。听见动静,抬头问道:“你回来了……”说了一半,似是怔了怔,急忙起身,“小羽?是你么?”
青羽上前拉了她的手,“是我。”
云栖将她紧紧搂了搂,“你如何寻到这里?庄主可有为难你?”
“没有,不过在亭子里请我喝了杯茶。”
云栖轻拍她的手背,“上秋性子古怪了些,人是不坏的。对了,你一路劳顿,可要先休息一下?”
青羽看着她不同往日的欢愉之色,心下倒有些踌躇,“你……在这里可好?”
她拉着青羽在案边坐下,“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单清净,比起外头自然是好了许多。”
“外头却是不大好了……”熟悉的声音在廊下响起,青羽抬头,之前领她进来的人早已没了影子。正施施然迈进屋子的,竟是商珏。
青羽下意识将云栖拦在身后,“商公子原来也清闲的很,不过,主意还是不要打到这里来。”
云栖脸色微变了变,“商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商珏寻了处椅子坐下,“公主觅了这么一处世外桃源,不闻窗外事,在下羡慕得很。”他将四下打量了一番,“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有人行刺了北朝将军,据说是南梁旧部干的。但又有传言是北朝行的苦肉计,意在重新挑起与六国的战事。可又听说西北边几个游牧族裔,也撇不开干系……”
云栖的脸色渐渐泛白,“文澄心遇刺……”
青羽抬眼看了看商珏,正抿着茶,从茶盏后面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她转向云栖,“我去见过文澄心,但是我并没有伤他性命……”
云栖怔住,仿佛听错了什么,缓缓转向她,“你伤了他?”
青羽明知她并不能看见,却还是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是……”
云栖不再作声,入定般沉默着。
青羽觉着,似乎自己应该解释一下,却又觉着不知如何解释。少许站起身,“既然你在这里一切都好,我就先走了。至于你,”她转向商珏,“商公子背后的人马,只怕也是劳心劳力一直没闲着。”
商珏笑了笑,“在下不才,为了公主奔忙些,也是应该的。”
“你若对她不利……”她的话没说完,商珏急忙接过,“这个,姑娘大可放心。西蜀与南梁自古就是友邦,命运又差不多,本是惺惺相惜,怎么说我也是站在公主这边的。”
青羽正待离开,云栖在身后忽然出声道:“你等一下,”说罢起身,转到她的面前,手中持着她方才面前的那盏香鼎,“小羽,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方才初闻有些惊讶,他与我……”她垂下头,露出好看的后颈,光洁而柔美,“小羽为我做了这许多,姐姐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这只鼎是我平日所用,很是喜欢,送给妹妹留个念想。”她伸手抚过青羽如云般的长发,“妹妹何时安定下来,每日里还是那样活泼跳脱,才是我的心愿。”
青羽心里,如暗夜透过了第一缕晨曦,跳跃了一下,许久不曾有的温暖感觉,渐渐浸入皮肤肌理五脏六腑。她似以往那样,将脑袋埋进云栖的怀里,很久才退了出来,“姐姐保重……”
青羽出了竹舍,手中是云栖的香鼎,那香鼎的一角,恰一瓣玉帘。她一时怔怔,指尖在那印记上细细摩挲。她不知为何,忽然想到那张带着面具的脸,和他倾倒于地的颓然。她忽然觉得心间扯得生痛,深深呼吸了几回,试图拉松那根绷紧的弦。
她其实可以很快就回到京中,却偏偏挑了水路,在河上晃晃悠悠了好些天。风里已有些凉意,河岸边早红的枫树已斑驳明艳起来。她早早披上了大氅,每日窝在船舱的窗边看河上风光。
入城的那一天,落着雨,她随着人群到了城门。队伍前进的很慢,每个人进入城门前,都去那块早已光滑如镜的砖上摸上一下。她走到跟前,那砖石润了雨水,泛着天青色的光辉,仿佛玉石般。大约是错觉,她觉着那砖石的一角缺了一块,似乎正是玉帘的形状。后面的人催促着,她只能加快脚步匆匆离开。
她在街上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漫无目的地行走,渐渐地仿佛也听不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闻不见混杂着各式小食味道的空气,陌生的面孔参差而过……直走到华灯初上,夜色浸透了整个街巷。
她驻足在宫墙外,朱红的墙垣不见尽头,她有些奇怪,为何会走来这里,宫墙的那头就是芳沁宫的院子。她落在院子里,寝殿只檐下掌了两盏宫灯,明明灭灭。院子里没人,有飞鸟极快地掠过墙头。
她有些惊讶,自己难道是在寻他?她花了一些时间,试图看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听见宫里敲更的人渐渐走近,匆匆地离开。
宫墙外的巷子,没什么行人。偶尔有结伴而行的,都撑着伞,步履匆匆,低声说笑着。经过她身边,有人提醒她,“姑娘,雨不小啊,找个地方避避雨吧……”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撑伞,一直这么淋着,当下才觉出身上的寒意。
转过街角,看见路边一个简简单单的茶摊,仍挂着灯笼,走进去坐了下来。
茶摊因着雨,撑了素净的布蓬,将淅沥不休的雨水遮在外面。她要了碗热茶,喝了小半碗,才觉着身上微微有了暖意。雨水汇集如帘,外头青石板的地面泛着水光,车马行人经过时水溅起的声音,她听着不觉哆嗦了一下。
茶摊的主人凑到近前,“姑娘可要热酒?这个天喝,最暖身子了。”见她点头,兴冲冲地转身去招呼坐在檐下的一个妇人,“小君,帮忙烫壶酒来啊。”那妇人便红了脸,抿着嘴,将酒壶架上,轻声嘀咕着,“说了几次了,在外面不要这么叫我……”
夫为君,妇为小君,大小有常,敬意相存,悠悠相安……青羽记着早年读着这般词句,觉得不过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此番秋雨寒夜,夫妻二人共守着一座小小茶摊,诸般情义,竟抵不过这悄底下唤的一声小君。
小盏里酒色如琥珀,清漾明澈,应是兰陵新酿。她喝了一小壶,身上果然暖起来。外头雨势未减,蓬下风灯的烛火有些模模糊糊起来。
不远处的桌边什么时候也坐了一人,背对着她,很有些寥落的意思。手里茶盏里早没了热气,他仍端着,眼神穿过雨帘,望着不远处的墙边。
青羽托着腮顺着看了看,除了墙上有些斑驳的痕迹,墙角下丛丛芜草,并无甚特别。想来也是个伤心人,不知被什么触动了心思。
雨势愈大,那人放下茶盏,踱出布蓬,走至那墙角俯身探看。似乎摩挲一块心爱的宝物,指尖依着那芜草的轮廓细细描摹。他半倾的身子将那雨势遮了大半,嘴里似乎低语着什么。
她费劲想听一听,却只闻淅沥不绝的雨声。她将酒资放在桌上,站起身,许是起得有些急,竟有些摇晃。正要走出去,身后的妇人拿了油伞出来,“姑娘,外面雨大,别淋坏了身子。”青羽笑着冲她摇摇头,独自走入雨幕之中。
沿着巷子走了一阵,街上已无行人,她觉着这酒的后劲着实厉害,倒忘记讨教一二。眼前隐约见着有一队人马急速而来,为首的似乎大声喝道:“闪开闪开!”眨眼已到眼前。她被人猛地扯到一边,堪堪避过。那队人马也不停留,身上的铠甲浸着雨水,泛着冷冷的光,很快就消失在巷子尽头。
那人挡在她身前,她摇摇晃晃想要绕过去,却反被那人逼到墙角。她抬起脸,看不清来人的长相,笑嘻嘻道:“迷路的还是打劫的?……可惜我既不认识路,也没什么银两了……”她摸了摸头上的簪子,“这个……也不值钱……你要不要……”
那人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入怀中,“还没闹够……要拿你怎么办……”他的气息温热而熟悉,拂在她的耳后。她觉着有些痒痒的,晃了晃脑袋,面颊碰到了他的唇,凉凉的,倒是清醒了些。抬头使劲看着他,雨水流到眼睛里,又酸又痛,“你是谁?你认识我么……”
他将她紧紧贴在身前,伏低了脸,眉头皱的很好看,“你再看看。”
她晃晃悠悠伸了手,把他面上的雨水擦了擦,“看着有些面熟,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不过,我好像把他……”
慕松烟捉住她的手,仿佛哄着她,“好了,我们现在两清了……”
她呆住,“两清了?这就两清了……以前的,都可以不算了?那以后呢……”
“以后,”他把她的指尖贴到唇上,“以后,就从此刻重新开始。你说好不好?”
她忽然笑起来,面上水泽一片,早已分不清是什么,“可你究竟是谁?我到底该叫你什么……”
“不急,你会想起来的,现在先去换身衣服……”
她觉得浑身说不出的舒服,身体接触到的地方馨香柔软,鼻尖缭绕着安曦香,耳边似乎还有水声淙淙。睁开眼,仿佛是京郊那处小院,又好像不是。屋中引了山泉,大约是用火龙环着,竟似温汤般。她起身到了院子外面,倒仍是原先的模样。仔细探看,并无其他人。想着昨夜情景,不觉有些头痛,大约又是一番幻景。
扶着额头在院子里站了会儿,眼见着天色渐晚,想着去瞧瞧凡芷。就见锦绣从墙外飞进来,落在几步外的石案上,躲躲闪闪地瞅着她。她过去取下信笺,傅隐惯用的云木纸,这人竟将孟辰的鸟儿收归己用。揭开信筒,只两个字:舒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