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馨又怀孕了,肚子微凸,这次也是放了长假过来瞧瞧。兄妹骤然分别,一晃十年,彼此见面竟有些陌生。按孙建军的猜测,俩人怎么地也得激动一番,没准还能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之类的,哪成想这两位内敛得很,情绪轻易不肯外露,只相对而立,默默无语。倒是他们的儿子卡尔十分活泼,清清脆脆地冲着陈纪衡唤道:“舅舅!”陈纪衡摸着他的小脑袋,胸中涌上一种温暖的情愫,柔声道:“好乖。”
何极牵着儿子,抱着女儿,面带微笑陪在妻子身边。孙建军眨巴眨巴眼睛,忙道:“那啥,别光站着,咱回家去,回家去慢慢聊啊。”
陈纪衡接过妹妹的拉杆箱,淡淡地道:“走吧,我们开车了。”
陈纪衡家里面积不算大,一下子涌进去五六个人,明显显得局促了。何极道:“不如我们去住酒店,大家都会很方便。”
“不行。”陈纪衡断然道,“房间我都给你们安排好了,床单被罩全是新换的,你们住在这里也不会不方便。”说着,拉过孙建军的手,“我们住楼下。”
孙建军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此时此刻也不好多说什么。何极瞧瞧他们握着的手,了然地笑笑。陈馨微微错愕,道:“你们是,是……”
陈纪衡点点头,卡尔拍手道:“我知道啦,和阿道夫还有奥特一样,爸爸对吗?”
“对啊卡尔。”阿道夫和奥特是他们的邻居,一对已经注册结婚的同性恋,何极冲着儿子竖起大拇指。
陈纪衡望向陈馨:“很难以接受?”
陈馨笑一笑,这是她回来之后露出的第一个笑容,整个人立刻变得明亮起来,她说:“怎么会?只是妈她……”
陈纪衡摇摇头,道:“她知道了,不过过程很糟糕。”
孙建军极会察言观色,立刻起身道:“我去订饭店,晚上出去吃顿好的。”回头叫何极,“要不要去院子里看看?可以摘小柿子和草莓。”
德国人对园艺极为喜爱,不只是何极,连小卡尔都惊喜地瞪圆了眼睛,蹦蹦跳跳跟着父亲走出去。
陈馨把女儿放在身边,拿出根拇指饼干给她磨牙。陈纪衡轻轻地问:“几个月了?”
陈馨摸摸肚子:“五个月,还是个男孩。”她微微低着头,属于母亲特有的气质让她显得温婉许多。
“你过得很不错。”
“是吧。”陈馨转过头来,“你呢,怎么样?”
陈纪衡道:“还好。”他吐出一口气,道,“说实话,刚刚得知你结婚了我还是挺惊讶的,我以为,我们都不会喜欢婚姻和家庭。”
“这就是你选择他的原因?”陈馨注视着哥哥,她长得太像母亲,连目光中那抹锐利和尖刻都很像。只是不如母亲那般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陈纪衡耸耸肩:“原因很多种,这肯定不是最重要的那个。”他顿了顿,又道,“爸爸过世的时候,你没有回来。”
“是的,你呢?”
陈纪衡不再说话,兄妹两个人对视着。除去父母,他们拥有最近的血缘,拥有同样的生长环境,有过同样的痛苦挣扎、逃离背叛。用不着言语,甚至用不着表情,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比对方更明白自己,当年为什么要逃,后来为什么不肯面对,直至今天,又为什么要回来。
陈纪衡凑上前,抱了抱妹妹。陈馨下意识想要躲闪,他们没有受过多少这种爱抚般的温暖,从小孤僻惯了,冷不防这样近距离的触摸,仍是不能适应。不过她还是没有躲,反而向前靠近陈纪衡。
哥哥的肩膀很宽,很结实,再不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压抑的阴郁的少年;而自己,也早已不是战战兢兢沉默寡言的小女孩。也许,这么多年之后,我们终于能再次鼓足勇气,去安慰内心深处那个孤独的弱小的灵魂,去弥补因为恐惧因为怨恨而错失的亲情,去实现属于未来的人生的憧憬。
没有什么能抵得过岁月的侵袭,不知不觉过去了那么多年,曾经异常强烈的困惑、憎恨、厌恶、期待、渴望……都淡漠了,沉淀下来。活的岁数越大,越发觉包容和理解的可贵,是错是对都不再重要,重要的只是那个人而已。
孙建军,张张罗罗的还挺热心,特地选了个挺高档的西餐厅订下包房,还专门去存酒的酒吧带回两瓶红酒。他在这方面绝对有独到之处,席间和陈馨何极谈笑风生,风趣而不低俗,迎合但不谄媚,尤其是对红酒品鉴,竟和何极不谋而合。
红酒醒了一个小时,恰到好处,色如玫瑰。何极轻啜一口,含在嘴里,两颊微微翕动,一见便知是行家里手。孙建军目不转睛地盯住他,待何极将酒液慢慢咽下,问道:“如何?”
何极细细品味:“口感纯净而不厚重,单宁精致略带甜味,这是2004年的奥瓦帕乐酒庄的艾米塔。”
孙建军连连点头,如遇知音,喜不自胜:“我那还有两瓶1996年法国波尔多区玛高红酒,哪天一定要请你鉴赏鉴赏。”
何极十分谦虚:“我以前的导师是法国人,他喜欢红酒,我和他学过一段时间,只是略懂皮毛。以后如能请您到德国来,我一定尽地主之谊,备下上等红酒。”他的汉语说得极好,只是书本上学来,显得文绉绉的,还略带点东北口音。
陈纪衡不愿喝酒,陈馨更是滴酒不沾,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忙活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听孙建军和何极聊得热火朝天,一顿饭居然吃得也算温馨融洽。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陈纪衡准时起身要出门晨练。谁知一到楼上,见陈馨正站在落地窗前出神,回头看到哥哥,两人相视而笑。
“怎么不多休息休息?时差没倒过来吗?”
“没关系,过两天就好。”陈馨看看墙上的挂钟,“你还是每天这个时间起床?”
“是,这么多年,习惯了,只怕也改不了。”
陈馨转过头,继续望着高楼边红彤彤的朝霞:“我和你一样,也曾经以为,只要离开,只要忘记,一定会摆脱,永远不用想起。很多年以后才明白,那些东西不是想忘就忘得了的,它早就融入你的血液,就好比无论我在哪里,依旧是黄皮肤黑眼睛,依旧姓陈。”她似乎感觉有点冷,裹紧身上的衣服,“其实不只是你,我也以为自己是不会结婚的。我很害怕那种感觉你知道吗?我怕我也会像妈妈一样,用严厉和苛责对待自己的孩子,让他们从小就生活在我的阴影之中。”她轻笑一声,“哥,说出来也许你不信,一直到现在,对我来说最可怕的噩梦,还是在高中时期考试发成绩单,然后老师板着脸对我说,考得太差,要找家长。我一个劲地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我已经考上大学了,不会是真的,但就是醒不过来……”她的眼泪慢慢滑落,“那种无助的惶恐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
陈纪衡在玄关摘下一件外套,披在妹妹身上。陈馨吸吸鼻子,拭去脸上的泪:“可我近来也会做梦,梦见父亲给我讲题,带我们去爬长城游故宫,梦见他给我照相……哥,你说这是爸爸后悔了,还是我后悔了?”
陈纪衡无声地从后面抱住妹妹,好半晌才幽幽地道:“今天就去看看她吧,我们一起去。”
63、算是和好吧
凡事都是说出来容易,做出来难,可真要逼到那一步一定要做,反倒心定了。几个人走进楼道,陈纪衡和陈馨并肩在最前面,何极抱着女儿紧随其后,孙建军拉着小卡尔亦步亦趋。大家都不说话,安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大人的紧张,睁着惶惑的眼睛。
卡尔大声叫道:“妈咪妈咪。”甩脱孙建军的手拼命跑上去拉住陈馨,“妈咪,我们是要去姥姥家吗?”
“对啊。”陈馨竭力掩饰住内心的不安,露出个温柔的笑,抚摸儿子的头,“记不记得一会要说什么?”
小卡尔乖巧地点点头,盯着妈妈的眼睛:“记得,要叫姥姥好。”
“真是乖孩子。”孙建军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儿,把卡尔抱起来举得高高,“明天叔叔给你买最新款的变形金刚。”
卡尔疑惑地道:“怎么是叔叔,不是舅舅吗?”
大家对视一眼,忽然明白孩子是把孙建军跟陈纪衡自动划到一家去了,尽皆忍俊不禁,心情顿时和缓下来。陈纪衡握住妹妹的手,道:“走吧。”
孙建军趁人不注意,俯下身曲指轻弹卡尔的头:“瞎说什么你?”
卡尔眨巴眨巴大眼睛,被中国复杂的亲戚称为有点弄迷糊了:“不是舅舅么?难道是,呃,舅妈?”
孙建军翻个白眼,得,拉倒吧,舅舅还好听点。
陈纪衡上前按响门铃,不大会功夫,房门开了,陈母探出半个身子,一瞧是陈纪衡,回头又要把门关上。陈馨忙道:“妈,是我,我也回来了。”
陈母满是皱纹的脸微微抽动了一下,冷冰冰地道:“来干什么?我既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
陈纪衡兄妹默然无语,何极悄悄把儿子推到前面来,在背后轻轻拍了他一下。小卡尔心领神会,童声童气地大声道:“姥姥好,我叫卡尔,姥姥我们看你来啦!”
陈母猛地拉开门,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这个忽闪着大眼睛的男孩子,目光复杂万分,是惊喜、是哀伤、是沉痛、是悔恨、是怨怼、是欣慰,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震惊。她像一下子被吸走了全身的力气,身子不禁晃了两晃。陈纪衡上前一步扶住她,陈母缓慢而坚定地摆脱他的手,拖着滞重的步子转身走回屋子里。
门没有再次关上,几个大人带着孩子陆续走进去,站在狭小的客厅里。卧室中传出陈母难以抑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听得人心里发悸。安妮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缩在何极怀里寻求安慰。卡尔抬头望向母亲,低声问:“妈妈,我说错话让姥姥伤心了么?”
陈馨摇摇头:“不是的,让姥姥伤心的,不是你。”她顿了顿,转向丈夫和孙建军,“你们先坐一坐,我和哥哥进去。”
孙建军连忙道:“那好那好。”他一向只能见人笑见不得别人哭,这种场合实在令他坐立难安。何极自无异议,俩人带好孩子,跟幼儿园小朋友似的在沙发上排排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陈纪衡和陈馨推门走进卧室里,陈母的哭声还在持续,一刀一刀刮在人心坎上。孙建军舔舔嘴唇,瞧瞧何极。德国人倒比他沉稳一些,一边拍哄女儿,一边拉着儿子坐到自己身边。
“呃,应该没什么事吧?”孙建军指一指卧室的门,没话找话地问,努力让自己自在一点。
何极道:“wennlt;bgt;<a href=<a href="http:///" target="_blank">http:///</a> target=_blank><a href="<a href="http:///</a>""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http:///</a>"</a> target="_blank"><a href="http:///</a></a>"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http:///</a></a></a> 文字首发无弹窗lt;/bgt;st, wird das sternlicht besser gesehen.”
孙建军傻眼了:“啥玩意?”
何极耸耸肩:“我们那里的一句谚语,暗透了,更能看见星光。或者说,多大的事情,最后都会归为平静。”他向上指指天,平和地笑了笑。
“哦——”说实话孙建军没太听懂,但他很会不懂装懂,于是也就不再问了。皱着眉头仔细琢磨琢磨,嗯,还真是那么回事。你别说,这老外偶尔冒出一句话来也挺有道理,跟谚语似的。
那边哭泣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只是不见三个人出来,也不知过去多久。卡尔懵懵懂懂,还知道乖乖地坐着不动,可安妮不干了。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妈妈,心里十分委屈,偏偏肚子又痛,撇撇小嘴,哇哇地哭了起来。
何极拿出奶酪给她她也不肯,抱着站起来悠两圈还是不肯,何极又从随身带的妈咪包里拿水给她,她生气了,用力推开,哭得更大声。何极正手忙脚乱,孙建军闻到一股臭味,忍不住大声叫道:“她拉粑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