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地势很高,远远望出去能够看见远处的那条大江,江边有笔直的防护林和翠绿的芦苇。我身后就是几十个探方,只要转过头,我就能在那些探方里找到徐横舟的身影。有一次,我正望着他的时候,他也忽然抬起了头。
可是我的视力太差,我看不清他的脸,而且我正迎着下午四点的太阳,那时候太阳已开始发红,我的镜片上是一层薄薄的夕光。
转过头,我又开始卖力地筛土。一阵风从高地上刮过,被筛子筛出来的细土被吹得扬起来,我躲避不及,被吹了一脸的灰,和我一起筛土的小伙子也被吹得咳了几声。
我放下手里的筛子,取下手套,决定犒赏一下自己。然后我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块巧克力。四月,天已经不冷了,巧克力又是贴身放着的,摸到手里就感觉到它有点软。
我把一块巧克力递给那个小伙,他略微有点惊讶,我说:“来一块。”
他就笑了,接过了我手上的巧克力。
就着夕阳,我和一个农民工朋友在土堆前愉快地分享了两块巧克力。他大约也挺高兴的,嚼着巧克力,忽然就说:“不用找了,找不到的。”
我抬头看他,他低着头,又说一次:“不用找了,找不到的。”
这次我很明白地听出了他话中有话,连忙问道:“什么意思?”
他好像很不好意思,大约是觉得自己做了告密者,过了一会儿才告诉我。原来那个耳环被和他一起干活的那个大婶捡走了,可怜的艾平芳子,当时正好没看见。
☆、第十二章
我觉得自己太倒霉了,在下着大雨的傍晚被堵在了野外的一个小破棚子里。然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伴着我的只有哗哗哗的瓢泼大雨。
事情还是要从昨天说起。
昨天一听说金耳环那件事,我就赶紧去找艾平芳子。结果到了她的探方里,却只看见了她一个人,那个大婶不见了。我连忙问给你干活的大婶呢,她睁着一双茫然无知的大眼,说那个大婶家里有事,和她请了假,提前走了。
我说坏了,你的金耳环被她带走了。
艾平芳子的眼睛一下瞪圆了,半分钟以后就开始在探方里暴走。
我拉住她,说你冷静点,别把你的骨头踩碎了。
她绕过那个人骨架,说:“这都什么人嘛,我平时对她多好,她每次请假我都替她瞒下来了,出工单上给她记的都是全勤,她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说:“见财起意,提笔忘字,这都是人性的一部分,人性是经不住考验的,她也未必就有多坏。”说完了我在想,提笔忘字算人性嘛,它只能算常性。
艾平芳子还是跺脚,说现在怎么办。
我说你要不要给你们老师说一声。她抬头朝远处的徐横舟看了一眼,说:“打死我也不说,我自己想办法把金耳环要回来。”
我还是挺理解她的。作为一个考古队员,在她的眼皮底下出土物失踪了,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她的失职。与其承认失职被骂一顿,不如悄悄地把耳环要回来。
她恨不得当时就去找那个大婶。我说:“你知道她家在哪里吗?”
她说:“我知道,我去过她家。”这倒是很正常,我上一次实习结束的时候,我探方里的大妈都快要认我做她的干女儿了。
但最后我还是劝住了艾平芳子,我说你等第二天开工,等她来了你再问她要。
结果第二天老天不帮忙,这天夜里就开始下雨,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雨还没有停。艾平芳子就坐不住了,我也没想到我到工地的第二天就碰到了雨天,对考古队来说,雨天就是放假。
罗佳佳倒是挺高兴的,一看不用开工,马上就嚷嚷着要去网吧,说她已经憋坏了。
我说:“这附近有网吧吗?”
她说:“有啊,在镇上。”然后就问我去不出。
我说算了,我才刚来。她转头又拉艾平芳子。艾平芳子哪有心情去啊,要换了平时,她肯定和罗佳佳一样高兴,但现在她只惦记着那个金耳环。
最后是罗佳佳跟着一帮男生兴高采烈地走了,我和艾平芳子两个人留在了寝室里。等到了下午,雨稍微停了一下,艾平芳子就对我说,她想去找那个大婶,问我愿不愿意陪她一起去。
我其实想劝她不用这么急,但一看她的眼神,我就什么都没说。临走之前她还问我借钱,说考古队的津贴一发下来她就还我。我把身上的现金都给了她,两个人凑了一千多块。
艾平芳子还问我这点钱够不够,我说够了,都可以买一对新的了。
我知道她是怕金耳环要不回来,她是做了出钱把它赎回来的打算。
于是四小时之前,我们俩就出发了。
走到院子门口却遇见了他们的老师,徐横舟和穆老师不知道去了那里,这时候刚刚从外面回来,两人都撑着伞,穿着雨靴,看见我们也打着伞出去,穆老师先开口问:“你们去哪里?”
艾平芳子不敢说实话,就扯了个谎,说:“老师,我们去江边散散步。”
穆老师就笑了下,“别走远了,早点回来。”
徐横舟却像个讨债的,“艾平芳子,你的发掘记录表还没交给我。”
艾平芳子生怕走不了,连忙说:“徐老师,我回来就给你。”
一路上我都在回味着徐横舟怎么可以那么酷,根本就没想到他的这句话会让我多么悲惨。
这件事的结果是:金耳环要回来了,但我们却在那个大婶家等了快三个小时。不,应该说,是我一个人等了快三个小时,艾平芳子等了没一会儿,就接到了她最喜欢、也最害怕的徐老师的电话,于是她就匆匆丢下了我,把拿回金耳环这样重大的任务交给了我。
我陪着那个大婶家的大叔整整唠了三小时的嗑,我都唠得灯干油尽了,在喝完了一大壶茶,吃完了一大盆花生之后,我终于把那个大婶等了回来。
然后我目睹了一场夫妻干架,那个大叔还抄起了一把扫帚,被我及时拉住了,我反倒安慰他:“没事的,只要还回来就没事了。”
大叔马上放下了扫帚,问我:“她会不会被辞退?”我只回答得慢了一秒,大叔的扫帚又举了起来。
在我一再保证不把这件事说出去,大婶可以继续在工地上干活之后,大叔终于放下了他的扫把,我也终于拿回了那个金耳环。
然后我就被大雨堵在了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小破棚子里。
一看雨根本停不下来,我只能向艾平芳子求援。她的声音还鬼鬼祟祟地,像是躲在那个角落在打电话,对我说:“我被徐老师留住了,我走不了,要不我早就过来了。”然后又说:“你的伞呢?”
我说:“这还用问么?”
她说:“你怎么和我一样啊,只要看见不下雨,就会把自己的伞忘掉。”
我差一点告诉她,我是和那个大叔聊得太high了,拿了东西又急着走,出门的时候又刚好没有雨,所以我才忘记的。平时我的记性还是很好的。
但眼看着马上就要天黑了,四周全是庄稼地,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来不及和她啰嗦,说:“你快来救我,我手机要没电了,你再不来,我只能冒着大雨跑回来了。”
她一听也急了,说:“我就来,你等着。”
我又赶紧嘱咐她,“天黑了,你别一个人来,叫个男生和你一起来,千万别忘了把手电带上……喂,你听到我说的没有?”
手机里一点回音都没有,我放下手机一看,已经黑屏了。
然后没过一会儿,我就后悔了。我打个什么电话啊,我就应该直接冲进雨里,冒雨往回赶。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天就黑透了。
于是就很像荒野鬼片了。小破棚子摇摇欲坠,就我站着的地方勉强没漏雨,外面凄风苦雨的,只有哗哗的大雨声音和偶尔一两声蛙鸣。刚才我还能欣赏一下雨打庄稼的美景,还吟了一句:“子规声里雨如烟。”心里还想着,我又有了和唐笛灵唐人杰吹牛的资本,结果这没过一会儿,我就看什么都像鬼影了。
一阵风吹过,小破棚子上啪地掉下来一个东西,我的眼皮跳了跳,刚想不管不顾地冲进雨里,只是还没抬脚,我就突然发现不对劲,几米外有个东西,一片暗茫茫的,但那一块儿特别黑,然后我就看见了两只发亮的眼睛。
一声尖叫硬是让我生生地吞了下去,我喘着气,终于看清楚那是一条狗。有一瞬间我还想到了狼,但我还没被吓傻,我知道这里不应该有狼,所以它只能是一条狗。
它站在雨里,直直地瞪着我。
我一动也不敢动,和它对峙着。一边把一只手伸到后面,在背后摸着,我希望能摸到个什么东西抓在手里,可是背后空空如也。
有那么两秒,我心里有点悲哀,想着我的命难道是:左晨,字小小,左公茂明之女,时年二十四,遇恶犬,卒……
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我还想再活五百年呢,恶狗你要是敢冲上来,我就跟你拼了。
我一边上下牙打颤地握紧了手里唯一的武器,手机,一边喘着粗气,和狗对峙着。
忽然它动了一下,我差点跳起来后退一步。然后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道手电灯光,这道光就像劈开黑暗的圣光一样,仿佛是上帝降临了。
我喊了一声:“艾平芳子,我在这里!”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就像喊救命一样。
然后我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踩着泥水,那声音有点混浊,在快速靠近。一注灯光也射了过来,正好还射在了狗的身上。我这才看清楚,是一条很大的土狗,它也浑身*的,手电光一射到它身上,它转身就跑了。
我像死里逃生一样地喊着:“艾平芳子,我在这里。”
一边喊着,我就一边冲了出去。雨水落到我脸上,我向着手电光跑过去,只跑了几步,我就清楚地看见来人不是艾平芳子。等看清那个人影的时候,我就愣在了雨里。
2013年的4月3号,大雨,中风。我到工地的第二天。我阴差阳错地历了一次险,然后,我第一次摸到了我的喜马拉雅山,我还牵到了他的手。
☆、第十三章
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我一遍遍地回味着。手是怎么牵到的?我还摸到了他那里?一场能浸透我灵魂的滂沱大雨。在你的一生中,你有过几场被浇透了的滂沱大雨,又有过几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想起来的时候,你是笑还是哭。
那天晚上,在我的手机备忘录上,我又写下了这样一段酸唧唧的话。
大雨中,我看着徐横舟走近。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打着手电,我靠着手电筒扩散的光晕认出那个人是他。他把手电光射向我,就看见光柱里密密麻麻的雨点,不停地跌落,然后他就走到了我面前。
我已经成了半个落汤鸡了,他手里的伞一下就遮在了我头上,当时只有一个感觉,不被浇灌的感觉真是太好了,谁再说我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我一定喷死他。
还是我先开口的,我说:“徐老师,怎么是你来了?”你看,我虽然傻掉了,但我还是很有理智。
徐横舟却没有回答我,也许是觉得这个问题太弱智,这还用问么,肯定是艾平芳子告诉他的。他只是伸过来一只手,把手电递到我面前,说:“拿着。”
我赶紧去接,就看见光柱在田野里转了一圈,手电就到了我手上,他又说了第二句话,却还是:“拿着。”
这次递到我手里的是那把正在给我遮风挡雨的伞。
我又赶紧接过伞,慌乱中还摸到了他的手,我脑中噼噼啪啪炸了两秒钟烟花,看着他腾开手,去撑另一把伞。
这时候他和我站在一把伞下,我却忘记了两个人的身高差,手里举着的伞一下挂在了他的头上。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我连忙道歉,然后就把伞高高地举了起来。
他撑开手里的伞就往后退了一步,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呵呵笑了一声,说:“徐老师,你看见了那只狗没有?好可怕,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没命了。”
徐横舟这才认认真真看了我一眼,可是真的太黑,我又不能拿着手电去晃他的脸,所以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看我。就听见他有点清洌的声音,徐徐地陈述:“那只狗是想回家,你占了它的巢穴,它当然要守着你了,你要是一直不走,最后说不定它真的会上来咬你一口。”
我擦,这是吓唬我吗,可是我现在已经不怕了,我说:“你怎么知道是它的窝?”
他言简意赅,“经验。”
然后又退开一步,说:“走吧,你还想在这里站着?”
当然不想了,除非你陪着我,那样就算站成永恒也可以。我立马就推翻了前面的结论,所以女人都是善变的。可我也只是想一想,然后就和徐横舟走在了回去的路上。
依然是滂沱的大雨,耳膜里全是雨点敲在伞上咚咚咚的声音。
脚下是一条渣土路,路面还算结实,就是坑坑洼洼多了点。路还挺宽的,跑个拖拉机绰绰有余,我们稍微错开了一点,徐横舟在我前面一两步的样子,大概是为了方便我照明,他把手电筒留给了我。只是没走几步,他就对我说:“你别照我,你照你自己。”
话音刚落,我就一脚踏进了一个水坑里。就感觉水花四溅出去,我立马是亢龙有悔的扑街姿势,雨伞还在我的手里,我靠着撑开的大伞想保持一点平衡,另一只手却急切地想抓住一个东西,就看见手电筒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飞了出去,那耀眼的亮光就像闪耀的流星陨落一样。
然后是“啪”地一声,四周一片漆黑了。
我没有扑街,我还伏在了徐横舟的怀里。他身上是冷冷清清的成熟男人味道,就像这雨夜的空气,干净,还带着巨大的诱惑。过了两秒我才想起来,我是在跌倒的瞬间被他一把扯住,然后就扯到了他的怀里。
这是老天在成全我,我差一点哭出来。
他的伞掉在了地上,我的伞却还在我的手里,我竟然在冲过来的时候没拿我的伞尖狠狠地戳他一下,而只是把自己投进了他的怀里,我真是太有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