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不太相信,那本书我也看过,是我外公写的,里面讲了各种青铜纹饰的起源和演变,什么饕餮纹、夔文、龙纹、凤文、蟠螭文等等,有的字我根本不会读,而且一看就想睡觉。
刚好我走到我外公的博古架跟前,我就指着一个青铜器对他说:“那你说,这是什么?”
他明显有点不悦,但还是回答我了:“这是觚(读孤),是饮酒器。”
“那这个呢?”我又指着另一个有点大的青铜器问他。
“这是卣(读有)。”
“不对,这是壶,是装酒的。”我记得问过我外公,他对我解释过,这是盛酒的器皿。
“它是盛酒的,但它有提梁,所以不是壶,是卣,壶是没有提梁的,只有贯耳。”
我听不太懂,因为这时候我还不知道卣是那个字。
但我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我是外公的孙女,懂得却没有一个外人多。
“你是学什么的?”于是我问他。我想他肯定已经不是高中生了。
他的不悦大概已经到了一个高度,也许是为了证明他确实懂,他回答了我。
“我是学考古的。”他说。
我又一次呆掉了。除了我外公的学生,竟然真的有人学考古,我知道我外公的学校考古专业是两年招一次,而且每次只招十几个。
大概是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皱了下眉头就转过了身去。我又听见我妈在叫我,我转身走出了书房,脑中只是一直在想着,哦,他是学考古的。
☆、第六章
那天给我外婆过完生日,回家的路上,我给我妈说我也要学考古,将来接我外公的班。我妈瞪了我一眼,说就凭你现在的成绩,上个二本就不错了,你想学考古,进了你们班前三名再说。
说完她就不理我了,转头又和我爸聊天,说世事无常,没想到林家姐姐就这样没了。
一路上我妈都在伤感,我爸不停地劝慰她,我就在想着那个学考古的少年。
后来在饭桌上,我一句话都没和他说过,我和他的交谈,就停留在他的那句“我是学考古的”。
唐笛灵和我分享了她哥的八卦,却勾起了我的一大堆回忆。我被她一巴掌拍醒了,她说:“你在想什么呢?我问你两句,你就一副神游太空的样子。”
我没有告诉她,此刻我很想写一首诗。是那种把句子分成一行一行,不用标点,就仿佛是一首诗了的伪诗。比如这样:
我有一段暗恋
潜伏在夜里
在每个月亮升起的晚上
都陪我起舞
我想真是凑巧啊,我今天白天两次误以为看见了徐横舟,到了晚上唐笛灵就来勾起我的回忆。一刹那我几乎又要走神,唐笛灵却不给我这个机会。
她说:“算了,别管我哥的事了,反正他不管和谁谈恋爱,最后都是个吹。你还记不记得你和我哥说过,要是到了三十岁你和他还是单身的话,你们俩就凑合凑合送做一堆算了。”
我说:“啊?”
她说:“你别抵赖,就上次你和你那个驾校认识的男朋友吹掉的时候你说过的,他叫啥来着?”
我想了一下,竟然也不记得这个人的名字了。只记得他的qq名字叫做“我是一堆翔”。我是在学车的时候认识他的,他是个很搞笑也很2b的青年,看名字就知道了。我觉得和他在一起蛮欢乐的,他提出我们试着交往一下的时候我就答应了。我们用qq谈了半个月的恋爱,然后他说:“我们见一次吧。”
我就和他一起去看了场晚八点的电影,从电影院一出来,他就扭扭捏捏地告诉我,他在旁边的7天连锁宾馆定了一间房。“我们继续在宾馆里看电影吧,可以一直看到天亮。”他对我说。
我愣了一下,正好看见不远处一个广告牌,上面肯德基老爷爷慈祥地笑着,我就对他说:“那你等我一下,我去买两个肯德基冰激凌我们吃了再去。”
他说:“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说:“不用不用,我一个人跑得快些,你在这里等我。”
然后我就直接跑回了家里。
第二天和唐人杰唐笛灵这兄妹俩说起这件事,两个人笑得打滚,唐人杰说你活该,我就好像说了句要是三十岁我们俩还是单身我们就凑合凑合的话。
被唐笛灵这么一提醒,我就想了起来。我对她说:“我和你哥说过的话太多了,我都记不清了。”
她就哈哈哈哈笑了起来,说:“对哦,你们两个还说好要去武当山归隐的。”
我就一正萧容,吟道:“采菊——东篱下。”唐笛灵马上接上,“悠然——见南山。”
我们俩嘻嘻哈哈了一阵,唐笛灵忽然又很正经地对我说:“小小,我找你还有别的事。”
我说什么事,她说:“你帮我参考一下那张贺卡好。”
我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了,一个星期前她就给我说过了。这丫头爱上了一个大三的男生,正在发动马力追人家,最近那个男生要过生日了,她一直很苦恼要买什么样的礼物送给人家,现在看来是礼物的问题解决了,该轮到贺卡的问题了。
我说:“卡呢?”
她说:“你跟我来,到我家去。”
我看了看行李也整得差不多了,就跟着她一起下楼。
一到楼下,就看见我爸下完棋回来了。我妈好像已经把我要去实习的事情告诉了他,他一看我下来,就想对我说什么。我先发制人:“老爸你不要反对!”
我们家是女王当家,基本上我妈同意了就没问题了,但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要把我爸的嘴堵上。
我爸果然就不说什么了,叹了口气,用有点担忧的眼神看着我。我也不管他怎么想了,直接就说:“爸,明天你送我去。”
行李很多,我不可能搭车去。
实习的地方离得也不算太远,距离申城大概八十公里,是一个大型水电工程的抢救发掘现场。为了不耽误水电工程的施工,全国各地去了好几支考古队,我们学校组织的考古队是其中之一。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不是总有考古发掘现场等着你去参与。而我的理想,是有一天能让自己的名字和一份正式且重大的考古发掘报告联系在一起,这样有一天别人用到那份报告的时候,就能知道我是参与者之一,甚至说不定某一天、某本考古书上还会出现我的名字。
我让我爸送我去,我爸却好像有点为难,说:“明天我和别人说好了要去拿货,后天送你去好不好?”
我顿时就急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我没去相亲的事情就穿帮了,到时候我妈又变卦了。
“爸你不能推掉吗?”
我爸有点为难地思考着。我又不敢求助我妈,万一我妈一张口说“那就后天去,明天别去了”怎么办。
我急忙又给唐笛灵使眼色,想让她帮我说两句。
结果这丫头的思维和我不在一个频道,她一开口就说:“那干脆让我哥送你过去吧,反正也没多远。”
我一想这也不错,连忙问她:“你哥明天有空吗?”
“有的有的。”她连连点头。
等到了外面,我才问她:“你哥明天真的有空?”我记得周末还离得很远。
她满不在乎地说:“找他问一下不就行了。”
我差点一巴掌呼到她身上。
等到了他们家楼上,却找不到唐人杰了,唐笛灵从二楼转到三楼,说:“咦,他跑出去了?”一回头看见我凶神恶煞的样子,她连忙掏出电话。
“你别急,我帮你问问。”
一分钟以后,她挂掉电话,“我哥说他有空。”
我这才把瞪着她的眼睛收了回来。结果这丫头和我妈一个德行,也是那种后知后觉的外星人,这时候她才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大叫一声:“哇塞,你什么时候戴了副眼镜?”
我简直不想认识她了。
明天的事情搞定,我才和唐笛灵一起去了她的房里。她颠颠颠地从抽屉里拿出了好几张贺卡,一字排开摆在了书桌上,让我帮她挑一张。
我指着一张有happy birthday的贺卡对她说:“过生日,当然是要有生日快乐的字样了。”
她一脸的纠结,“可是这张卡的图片不好看,颜色太单调,也没有背景,构图还有点歪,你看,黄金分割位的视觉活跃点应该在这个位置,它却搁到了那里……”
我赶紧打住她,这丫头是学艺术设计的,我说:“你最喜欢那张?”
她指着一张篮子里坐着两只卡通小白兔的卡片说:“这张。”
我说:“那就这张。”
“可是这张上面没有happy birthday这几个英文字啊。”她一脸的痛心。
我简直想骂娘。
“你自己写一下不就行了?”
她恍然大悟,痴呆了一秒才说:“对哦。”然后才抒发感情,“小小,我爱死你了。”
“滚。”我说,然后从剩下的贺卡里挑选了一张,“这张送我。”
唐笛灵很八卦,“你要送给谁?”
“你别管。”
她好像立刻就受伤了,“我都告诉你了。”
“好吧。”我只能说,“我送给我一个国外的朋友。”
她很惊讶:“你国外还有朋友?”
特么的,熟人就是这点不好,你有几个朋友她全都知道。我尽量简明扼要地介绍:“是网友,我们互相寄一下贺卡。”
她这才长长地哦了一声,放过了我。
我拿着那张要来的贺卡回家,心里想着唐笛灵太好骗了。我哪来的网友啊,我只有一个地址。
我给那个地址寄了八年的明信片了。地址是从我外公那里得来的,那个学考古的很拽的青年跟着他父亲出国以后,所有的线索就剩了这一个地址。
林教授和潘奶奶也在七年前离开了申城,林教授接受了另一所大学的聘请,过年的时候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只是有一年樱桃成熟的季节,我外公收到了一个从国外快递来的包裹。寄件人是那个学考古的青年,他寄了一大包熟透的美国大樱桃过来,还附了一张小小的纸片,说感谢我外公送给他的书。
我外公打电话让我去拿樱桃,我就连那个箱子和那张纸条一起带了回来。然后我从箱子上抄到了那个地址:ph4-11xx hornby street, vancouver, bc, v6z 1v8
我还专门百度了一下,v6z 1v8是指的邮编,前面是地址。
我还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全名,他叫徐横舟。
我想我不能告诉他我是谁,也许他早就忘掉我了。于是我就把他变成了我心里的一幅画,挂在只有我能看得见的地方。
每年我都会给他寄两张明信片,过年一张,他生日一张。
没有署名。
只写四个字:祝你快乐。
唔,我心目中的喜马拉雅山。
祝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