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峻微提裤管,端端正正地坐下——他此刻穿着便服,但一举一动依然是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对面的男人扯开嘴角,似是想笑,然而脸上岁月风霜烙印下的道道褶皱并未有丝毫的舒展,依旧严厉而肃穆:“你想必也听说了,近来新九地界颇不太平,鸿运内讧不得止,连越南帮都掺和进来了,地盘扩张地倒快,怎么回事?”裴峻亦正色道:“我怀疑是越南帮和‘那个人’牵上了线,找好了靠山,才被煽动起来做先锋,鸿运在外闹地越出格,他们在里就越急着对陈琛下手。”
“陈琛。。。人都进去了,还能搅得江湖变色,其志不小——不过若是黄月生真地得手了,他后面的人不是也更易暴露么?”
裴峻揣测着他的意思,霍然一惊,忙阻道:“喜灵洲监狱里的只是那幕后主使的触角,若是陈琛一死,即便抓住那个内线,‘那个人’也能断腕自保——陈琛还不能有事,我们要顺藤摸瓜查出潜藏在警队多年的‘那个人’并绳之于法,才是唯一解决之道。”
中年男人沉吟片刻,转开视线,道:“先照你说的办。。。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中我只看好你能办好这事吗?因为只有你嫉恶如仇,决不妥协,又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不可能与任何人有人情关联。”顿了顿,继续道:“我在任快十年了,‘他’在警界亦足足跟了我十年,不管我采取多大的行动,始终无法斩草除根,祸因就在于‘他’旁根错节,枝繁叶茂,‘他’的那股势力甚至比我这个‘一哥’还要庞大,今年我离任在即,非要将这班人连根拔起不可!裴峻,后辈里你是最像我的,所以当初有人告你贪污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野心和抱负当不止于此!”中年男子斩钉截铁地道,“我们这些话事的都老了——老了就迟早要退,退下了的位子总得有人坐——你明白我的意思?”
裴峻纵使再内敛,此刻也耐不住心潮起伏,忙起身道:“yes,sir!”
中年男人一捋花白的短发,慢悠悠地道:“你要记得,黑和白永远不能共存,好好做,不惜一切代价,荡平黑道。”
裴峻从私人电梯下到一楼,刚走到大堂,忽然又住了脚步,回到前台,低声道:“请问你们现在还有售卖中秋时候的限量月饼么?”前台小姐训练有素地甜美一笑:“先生,那是时令产品,现在没有售卖呢。”裴峻摸出钱包抽出卡来:“我想定做一盒,小姐,帮忙预定一下,可以么?”
他埋头签单的同时,另一道干练的身影从他身后擦肩而过,也进了那座私人电梯。叮的一声,直达顶楼。男子推门入内亦啪地敬了道礼:“morning,sir!”
中年男子似已久候,好整以暇地坐着:“leo,越南帮大肆入境,你也该收到风了。”
“是,虽说他们的前任坐馆黄月生在押,但这么突然地增派人手,还卷进鸿运内斗趁机扩张地盘,还是少见。”
“对,他们背后有人撑腰!”中年男子信手一指,“还不止一个!他们后面站着的除了警队里的‘那个人’,以及鸿运的反对派外,还有泰国的宋哈——鸿运的话事人扬言要断了东南亚毒链,泰国毒王急了,他巴不得让越南帮能取而代之,多占点地盘替他出货。”
“。。。陈琛?”年轻男子冷笑了一下,“不是已经被裴峻弄进喜灵洲了么?”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中年男人悠然道,“越南帮既然和陈琛有仇,已然水火不容,你就从中再推把手吧。” 年轻男子微吃一惊,“您的意思是——?可喜灵洲的case您一向让裴峻负全责。。。”
“本来想让他去做的。但是方才我不过随口说要杀陈琛,裴峻就断然拒绝了。他很少对我说不,但一旦说了,便绝不回改。所以,我不勉强——而你必须代替他完成。”他垂下头,五官隐在逆光里雾蒙蒙地看不真切,“鸿运再怎么漂白也是黑道,它也好,越南帮也好,他们就不该存在!我要他们最终一并消失!如今他们的冲突还不够大,黑吃黑狗咬狗,闹地越大死的越多,火拼到两败俱伤对我们才最有利。”顿了顿道, “既然裴峻现在只想查那单案,那我也不逼他。只要裴峻能替我拔了那颗毒牙,我下的命令就再无阻滞,那时候会发起一次联合扫荡行动,肃清所有的黑帮社团!所以,你必须制造一些事端,让越南帮一次咬死陈琛!——那样的人渣,总是越少越好。leo,你就为我做一次清道夫吧。”中年男人轻轻拂过自己繁复的肩章警衔,“你和裴峻一样都是我最信任的下属,将来我的位子,跑不出你们俩个选择其一,你别让我失望。”余音袅袅间,大有言下之意。
身后的脚步声响起复又消失,门咔地一声被带上,偌大空间里唯有他一人沉浸在无边的静谧之中,他居高临下地自落地玻璃看向酒店前川流不息的梳士巴里道——那是全港最繁华的主干道之一,所有人行色匆匆,来了又去,谁也不认识谁,擦肩而去便彼此遗忘,谁也没能在这儿留下一丝半毫的踪迹。正如有些人过时了,就将会被时代就此淘汰掉——陈琛,裴峻,为我的清明世界开路奠基,你们是不是也该感到荣幸?中年男人将头埋进双掌之中,他无声地笑了:派最合适的下属去做最合适的事,才是驭下之术;至于统筹全局,自然要由整盘棋的主帅来做!
“no.21455!有人探监!”
佛恩停下手中的活计,有些讶异,他想不出他漂泊异国他乡,有谁会来探监,除非——狱警引他进了探监室,推门的那一刹那他就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也是啊,他这样孑然一身的人,除了他谁还会这样千里迢迢地一路追来?
他转过身,对狱警道:“sir,我能不见他吗?”
“我送你个东西就走!”察沙见他转身,虽听不到声音,却还是紧张地猛站起身,拍着隔音玻璃吼。明明该是听不见的,或者明明该是装着听不见的,但不知怎的,佛恩就是没能彻底地转身,他踟蹰着走回来,拿起听筒:“。。。什么?”
察沙近乎陌生地看着他,佛恩瘦削而结实了不少,肤色不若当年在泰国时那般蜜里调油,反倒因为长期的不见天日而泛出一点点的黛青之色——从一年前他不辞而别后,他是第一次如此近在咫尺地看着他——虽然二者之间,已然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佛恩皱起眉,粗鲁地用泰语道:“看什么。没事我可走了。”
察沙醒过神,赶忙撩起一边袖子,佛恩看见他手腕上戴着的一条纯白佛绳,与陈琛当年戴着的几乎一样,只是中间串着只极精致的紫檀佛珠,:“这一年来我一直留在清迈,一边找你一边走遍了泰北所有的寺庙,已经算半个居士了。佛恩,我知道你恨我当年骗你,恨我害怕陈琛落网坐牢,过去的事,我不后悔,更不内疚,因为这是职责所在——但是将来,我能保证再也不会做任何让你难过的事!”
佛恩迟疑了一会儿:“裴峻早前说你辞职,是真的?”说罢一笑,“何必啊察沙?以前恨你是我不懂事,其实都是各为其主。套一句中国俗话‘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也该知道我的心思。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能为他做——包括为他坐牢,甚至赔尽一生。”哪怕他眼里,终究没有我。
不是不难过的,但有些事,或许明知是错,也要去坚持,因为到底不能甘心。
察沙将佛珠从自己手腕上取下来,低头一笑:“我知道,都知道。这是我请三大寺的名师为你开光过的,你收下好不好。”佛恩抬头望向他,察沙穿着一件v领t,颈间佩着的紫檀佛像若隐若现。佛恩从小便是个虔诚的佛教徒,然则此刻他恨不得自己能无识无念。察沙的意思——佛在你心中,你在我心中。何必呢?值得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有什么意义。只能闷头走到底,又哪里能再去背负另一人的坚持?
他泄气似地将额头抵上玻璃窗,闭着眼道:“。。。为什么都要强人所难?”
察沙倾身,隔着玻璃在他的额上轻轻一吻:“和你一样,我可以等,一辈子都甘愿。”
佛恩沉默了许久,终于望着他道:“。。。我的刑期是三年,不用一辈子。”若真有缘,待到海阔天空两相身轻,再见真章——只是,自己还等的到彼时么。
察沙步出特别探监室,在交接处取回了自己的随身物品,跟着一直等在旁的男人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出了喜灵洲监狱的大门。他背对着那座森严的牢笼,站在离岛旷达的山野之中,极目而来的是绵延不绝的青山,青山之外,是碧垠无边的海水,一层一层地将这个监狱以及监狱里所有的人紧密包覆,于是全都难逃升天。
“做的不错。”先前领路的男人转过身来,递过一只marlboro,他记得从前服役的时候这个年轻的开朗的加拿大男孩最爱抽这个牌子的烟。
察沙冷淡地推开:“早戒了。裴峻,你答应我的事,一定要做到。”
裴峻一扯嘴角:“放心,我就是为了这事来喜灵洲的,要是能顺藤摸瓜查出我要找的人,我一定让佛恩保外就医,别说三年,三个月都不会让他待。”
察沙看着他,半晌,道:“我真的不想再骗他一次。”
“中空的佛珠里面安装了窃听芯片,接收端在我的袖扣里。这也是为了掌握他们的行踪保障他们的安全——大狱里现在暗涛汹涌随时都要爆发冲突——我们是对的。”裴峻强调似地道:“从前我就教过你,我们做的事,不用交代,不管过程,只求结果!”他急于成功,证明给“一哥”看,不动陈琛,他也能揪出那条狐狸尾巴。
察沙吐出一口气,他对这个固执己见的男人无话可说,只点头道:“事情一了,我要和佛恩离开这里。”
裴峻一点头:可以。他知道察沙的想法是巴不得再也不见到他,但他无力亦不想改变。
叶靖生说,相爱就该毫无保留互相信任,事无不可对人言。
可他做不到,怕是永远也做不到。
佛恩回到狱仓,陈琛没去出操,只是躺在单人床上颦眉思索,见他进来也并未意识到他有何不妥,大抵因他近来时常沉默,全不如以往,他也颇为习惯了,他心里还在为那个刚刚递进的消息眉头深锁:九龙警署反三合会行动组忽然出动警力扫了油尖旺一大片娱乐场所,自然不止针对鸿运,然则首当其冲之下,鸿运旗下各个产业大的损失没有,却是动不动被拿茬勒令整改,竟是学着方叶二人之前的手段,整地他们烦不胜烦。这一消息他竟在事先一无所闻,他在警界埋下的桩子开始一一失效,事态真的开始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他想起裴峻之前说的“一个人,抗得过?”
佛恩伸手将他放在鼻端轻嗅的烟收了——他知道他只要烦了,便喜欢这样隔靴搔痒的慰藉方式。陈琛绝不喜欢自己对任何事物上瘾,大抵总觉得会是自己一处把柄,但是,只怕对一个人是例外的,只是不为人知,亦绝不承认。陈琛这才注意到他手腕上多出的佛珠,翻身而起,握住他的手腕道:“谁送的?”顿了顿:“察沙?他找来了?”说完自己搔搔头,笑道:“好,很好。”佛恩发着怔一般看着他:“。。。好?好什么?”陈琛也不知道当说如何,佛恩跟着他当真是受了不少苦,便是鸿运里跟了他十几二十年的兄弟也少有这般共患难的,他自然希望他能拥有幸福——他给不了的幸福。但心里还是有些奇怪的酸,他想自己真是老了,竟开始粘稠稠地儿女情长起来:“他愿意在外等着你,自然是好的。”
佛恩点点头,是呀。当年你在金三角,就说要把我给他,你看中的人,能不好么?陈琛愣了下,没想到佛恩会提起这个咸丰年间的事,他自己都要忘了,他有些没意思起来,顺手去拉佛恩的手,佛恩顿了下,抽出自己的手,起身笑道:“他们都回来了,见到这样又要闲话。”果然说话间人声渐近,诸人出操毕纷纷回仓,姣鱼站在头里,小媳妇似地咬着嘴唇,不敢瞪陈琛,只能偷偷剜了佛恩一眼。
佛恩走过去,贱兮兮地拍拍姣鱼的小白脸:“想不想跟我换仓呀?”
陈琛脸色微变,疤面已经一掌打过来:“少来!你换过来,也能给我打炮吗?那小屁精可不能走!”佛恩哈哈一笑,跳回去兜住陈琛的胳膊:“你有这狗胆?我开玩笑的!我还要跟着琛哥一辈子呢,想我让位,下辈子吧?”陈琛回过神来,喉间一动,他想同佛恩说点什么,至少给点保障,让他将来就算离开也能无忧,但想想还是罢了——他以为,毕竟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第一更 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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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章 ...
第三十三章
入冬以来,喜灵洲监狱在表面上似乎暂时进入了平静期,哪怕这样的平静是暂时而表面的。吴伟达却还是眉头紧琐,把裴峻叫进办公室,为难道:“你看看这要怎么做吧!”裴峻结果文件夹,打开一看,也不由地眉毛一挑,嘲道——“圣诞派对?那帮古惑仔吃吃喝喝后还要请神父唱诗祷告?”
“上面要人权,在这方面做文章最能体现了。何况这也是例行公事了——喜灵洲监狱有教会背景每年都要走这个过场。”
裴峻翻了翻以前的记录,嘴角一抽:“在派对上让一群作奸犯科无恶不作的犯人在狱警监视下搂在一起大跳华尔兹?”
吴伟达抚住额头,无奈道:“是的,年年如此。——可你想想今年不同以往,哪里是好糊弄过去的?”
裴峻沉吟片刻,亦是觉得颇有风险:“不能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