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霍纲纪摇了摇头,脸上笑容浅浅,显得高深莫测:“我家中有两个女儿,都在碧玉之年,虽然修为不值一提,容貌却颇不恶……”
    丁湛一把捂住他的嘴,拉着他到殿中坐下,指着头顶低声说道:“任卿是宫中禁脔,你莫胡乱打主意。”
    “难不成是……”霍纲纪的目光也随着同僚的指头落向头顶横梁上:“皇长女何时选的驸马,我怎么没听到风声?”
    “前些日子宫中发下旨意,让他不必参加入学测试就提前进太学院习武,难不成真因为他姓任?天底下可不只荥阳任氏一家世族,怎么可能凭着一个姓氏就能让他压倒天下武者,如此轻易地进了太学院。”
    丁湛眉眼飞扬,滔滔不绝地述说着自己的推论,一直推到了徐绍庭身上:“徐郎才十四岁就能有武士修为,又是郑大宗师的外甥,前程定然不可限量。你女儿不是才大他两岁,年纪正相当,何不打算一下?”
    这两人背地里议论皇室禁脔的时候,头顶玉京的皇宫里也有一个人正想着任卿这个早已被他视为所有物的人。
    白明月身着淡黄宫装,长发如流水般披在肩头,仪态恣肆倚在几案边,左手指尖把玩着一枚小小的红珊瑚耳饰,嘴角微挑,双瞳中流溢着近乎深情的光彩,缓缓说道:“任郎在外头流连了这么久,可算是来到长安了。”
    他身边的宫女也附和着笑道:“娘子若是想见他,不妨召到玉京来看一眼,反正陛下疼爱娘子,这点小事无有不允的。”
    白明月横了她一眼,眼神中却没什么不悦之色,反而慵懒艳丽得连真正的女子也及不上。他将那枚耳饰挑到掌心,紧紧握住,侧着头缓缓笑道:“任郎少年时害羞得紧,不知如今是否能有些改善。前些年他躲到外头,我想下旨召他都不可得,如今终于是……又回到我身边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还有没有九年前为我挡刀那一晚,那样令人心热的模样了……”
    第31章
    霍纲纪给任卿千挑万选出来的那座学舍位置极佳,正在一条灵脉分支环抱中,一进门就能感受到浓郁如雾的灵气,呼吸之间便自自然然地涌处人体,修炼时的效率也比在外头更高几分。原本任卿还想看看房子大小、布置安排合不合心意,踏进门来只看这灵气就已经有了九分好感。再加上院里只有两座房子,一间是他的,另一间正是留给徐绍庭的,地方也清幽安静,不会有外人打扰,自更是合了他的心意。
    崔远看出他们两人满意这房子,笑吟吟地说道:“如何,可愿意住下来了吗?当年□□建玉京时便把长安三条灵脉拔起,用仙人手段塞进了玉京里,整座长安都已成了凡地,唯有这座小秘境另有灵脉,不受影响。只要出了太学,可就没地方找这么灵气充沛的地方锤锻武体了。”
    “老师为我兄弟费心安排,弟子又怎能推托好意?今日起我便是太学弟子,以后功课上还有许多要劳烦老师的。”任卿淡淡一笑,神色旷远高逸,衬得这片竹林精舍有若神仙府第。就连崔远都忍不住怦然心动,想起自己还有几个从侄女和侄孙尚未许字,若不是还没忘了仙城那位皇长女,只怕立刻就要提亲了。
    纵然不能把女儿嫁入任家,大宗师的外甥似乎也不错啊。看任卿这副跟养儿子一般的态度,能把他师弟弄来做东床,不也和联姻任家差不多吗?
    他念头一转,便把目光落到了同样天资不凡,只稍稍年幼一些的徐绍庭身上,顿时又看出这个侄女婿无数好处来。他随手从袖子里摸出两瓶洗灵丹当作见面礼送了过去:“你们小小年纪就能晋阶武士,修行速度当真奇快。可是这样的速度也容易造成修为虚浮、境界不稳,正好趁着不能正式入学多闭关,巩因根基。武学招式都是旁枝末节,修为才是根本,哪怕你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一朝不能破碎虚空,终究摆脱不了寿元将尽的困扰。”
    这话正是为他们将来的成就,任卿与徐绍庭如何能不知?两人诚恳的道了谢,任卿便也换了更亲近的态度问道:“依老师的意思,我也该等到明年其他太学生入学,再跟他们一道学习么?”
    “不错。”崔远慈爱地看着他们,索性把能说的都告诉了他们:“太学院与私学不同,院内始终保持着只有五十人的规模。若是放在从前,哪个学生入朝为官或是被黜退归乡了,就会由博士在各地寻找资质上佳的弟子补上位置。不过前些日子仙朝在西域地方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秘境,里头处处都是仙人遗迹,正需要大量人手进去探索,太学生都要调拨到那边,故而这回是由朝庭主持,重新招收一批学生。这些日子博士们讲的都是应对秘境的实战内容,你也可以去听了长长见识也行,但更重要的还是打好基础。”
    “原来如此,多谢老师指点。”难怪天下最大的十七座城池都各行其事,仙朝仍旧高高在上,完全不理会下界权力变迁,还能养着如前世般冗繁的官宦,看来与这些秘境仙境之类脱不了干系。这么说来,其实只消能阻止白明月逼宫篡位,仙帝的地位可说是十分稳固,完全没必要担心会像上辈子那样被反贼和流民推翻。
    至于他身边这个新朝开国帝君——他悄悄扫了徐绍庭一眼,却不经意地发现这位师弟似乎也正在偷看他,而且与他目光稍一相接就要别开,像是做了什么坏事怕他知道似的。
    不对,他现在这么乖巧仁善,能做什么坏事?或许只是嫌崔博士讲得无聊,悄悄走了神,又怕给自己抓住了要挨骂吧?任卿唇角浅浅地勾了起来,右臂微曲,借着宽大的衫袖掩饰,轻轻拍了拍徐绍庭的手背。
    他的身体仿佛受惊一样激灵了一下,直到崔远离开之后,那种僵硬和紧张的感觉也没完全消褪,攥着腰间玉佩说道:“师兄先到内室休息一会儿,我去弄些饭菜来吃。”
    任卿看他像小松鼠一样战战兢兢的样子既觉着有趣,又怕他这一吓连起上回杀人的事来,还是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顶,安慰道:“这一上午你也够累了,反正现在讲的咱们也不懂,还是回家收拾些行李再正式搬过来。中午想吃什么尽管点来,师兄请你。”
    徐绍庭并不重视口腹之欲,真心想尝的唯有师兄的味道,奈何这话他敢说出口师兄就敢不要他了,也只好退而求其次地答道:“天气这么热,不如喝些酒浆解暑,师兄以为如何?”
    葡萄酒最宜解暑,任卿脑中迅速闪过了几座上佳的胡人酒肆,挑了其中最近的一家仪和楼,乘车过去拣了一个雅间坐下。因为天气太热,他并没点在关山常吃的馄饨、胡饼、古楼子之类肉食,而是选了井水冰过的槐叶冷淘,配上时新蔬菜和各色鲜果下酒。
    酒是西域来的陈酿葡萄酒,颜色殷红如血,用冰镇过,端上桌来时还泛着丝丝白气,饮上一口沁凉之感直透入心。而冷淘的味道亦是清爽开胃,配上脆嫩鲜爽的蔬菜,吃下去暑气全消,浑不似在盛暑未消的长安。
    徐绍庭跪坐在精美的草席上,捧着金爵一口口品尝,只觉着味道清新甜美,与以前喝的清浑白酒都大不相同。只是这葡萄酒酒性似乎不烈,甜甜软软地像饮子一样,喝得再多也看不到师兄比酒浆还能醉人的模样,未免有些遗憾。
    不过这酒颜色甚美,偶尔有酒液挂在任卿那双端正姣好的唇上,再被他鲜润的舌尖舔去的模样,也着实动人得紧。徐绍庭自己的脸倒是越喝越红了,胆子也渐渐乍了起来,仿佛偷看被师兄发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举着酒樽,直盯着他被酒水润得鲜妍的双唇。
    他的师兄似乎并没注意到他的目光流连在何处,目光扫过他手里半满的金樽,含笑劝道:“喝不下去就不要喝了,这酒不是家里酿的灵酒,对身体没什么好处,只是清凉解暑而已。”
    徐绍庭终于收回了目光,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定了定神才涩然开口:“这酒很贵吧?让师兄破费了这么多,若不喝完岂不是浪费了?”
    任卿朗声笑道:“这样的美酒岂有喝不完的时候。若是你我喝不完,也可以拿去散给街头乞儿,还能涨一点圣……唔,不提那些讨厌的东西。”
    葡萄美酒不只沾在他唇上,酒意更早已经化入心底。只是任卿酒品极好,别的都不失礼,唯有脾性比平常放旷得多,抬手拧上了师弟的鼻尖,偏着头看他:“小孩子家家的,成天装出一副老成模样干什么?以为师兄是那等迂腐书生,一点小错都要罚你么?”
    他的力道极轻,指尖还有些练剑磨出来的茧子,只摸得徐绍庭鼻尖微痒,恨不得把那只手拿下来亲亲。这念头一经想起就有些压抑不住,他鬼使神差地张开嘴,在那近在咫齿的手掌上轻舔了一下。
    味道很清淡,好像沾了点酒气,还有熏入肌理的丝丝幽香……他还没分辨出什么,那只手就像烫着了一样松开,决绝得令徐绍庭心颤。
    他怎么竟没忍住?万一师兄发觉了他的心思,不要他了,以后可怎么办?他心底一片冰冷,惊惶地看向任卿,等着他宣布对自己的厌恶和驱逐……可他等来的却不是臆想中的嫌恶和斥责,而是一樽酒。
    那樽葡萄酒顶在他唇间,执樽的正是徐绍庭原本以为会嫌弃自己的师兄。执酒之人脸上晕着浅浅的绯红,目中含着一片水光,而那温柔如水的眼中倒映着的唯有他一个人:“师兄手上没沾着酒,还是喝这杯吧。”
    师兄是误会了……误会得好!徐绍庭悄悄舒了口气,低下头就着那杯子饮尽了满杯清甜的酒浆。任卿慢慢倾着杯子喂他,一手支颐,低声叹道:“阿继可要记着师兄喂你的情份,将来我老到自己吃不了饭,你也送个儿子来这样服侍我可好?”
    师兄怎么会老!再说就是师兄要人照顾,他也会亲自来做这些事,哪会只派个儿子……他要儿子,他要娶妻做什么,他只要有师兄就够了!徐绍庭怔怔地抬起眼看着任卿,腹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敢真的开口,生怕这话令他不快。
    不过他总是不会坐视师兄老去的。徐绍庭看着眼前神清骨秀,年少风流的师兄,脑中不期然浮现出当日在雪原上挖到的千年寒玉髓。三十年服一次延年丹,三百年也只需十粒,师兄岂不就会永远像现在这样年少,不会变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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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年丹还没炼好,徐绍庭的理想注定暂时无法实现了。
    两人回去收拾了任家别苑里的东西,派仆人送信回荥阳城,就正式搬到太学里居住。每天任卿都会去听博士讲课,回来再捡着有用的讲给师弟,而徐绍庭就留在学舍里锻体练剑,每日三餐用灵米灵植和买来的妖兽肉煮饭菜来吃,两人过得倒也不比有侍女环伺时差多少。
    唯一的缺点就是课业太忙,还要从头开始练拳掌功法,没有时间做善事,积攒圣母点了。他翻看着从明经峰藏书馆里借来的拳经总论,心里总有种挥之不去的莫名在意,可四十五点圣母值又哪有那么容易凑出来,只好强迫自己把心思集中在书上,别去想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反正他还没正式入仕,仙帝不会召见他,所以他暂时应当没机会见到白明月,还有时间慢慢积攒圣母点……吧?
    不幸的是,他没有那个时间了。没过多酒,庄帝便要设宴款待众臣,特旨赐他以太学生的身份入宫赴一场宫宴。
    这场酒宴太学博士们和仆射都没有资格参家,唯有他这个白衣学子受了皇命,还要乘着皇室的青鸾车上去,在太学院中出尽了风头。他当时正在听课,众目瞠瞠之下被内侍扶起,几乎是架着他就要离开,满堂人或羡或妒,或是清高不屑的眼光刺得他心里十分不适,只匆匆和博士请了假,叫相熟的弟子替他传话给徐绍庭,就被内侍们带走了。
    可是皇宫饮宴多是设在晚上,他上课时正是不早不晚的时候,怎么这群人如此着急地把他弄到车上,而且驾车速度几乎能和他堂叔任冼比肩了?
    任卿满腹疑惑,那群内侍却一句也不回答,只谄笑着劝他:“小郎受陛下恩宠殊遇,岂能和其他人一样?这些年陛下时常提起任郎,只盼着你早日步入武师境界,成为国家栋梁哩!”
    到了玉京仙城中,那群人的马车便直接落下,将他带到一片花园里。园中来来回回地有许多宫人内侍奔走,除了他却更无一个男子,只是他在御园中不敢轻易抬头,竟没看出异常来。那几名内侍将他带到一座外垂纱缦、石桌上摆满精致酒菜、周围还有数名宫女服侍的凉亭里,便请他坐下等待。
    这种无遮无拦的凉亭,怎么会是皇帝赐宴的地方?
    他站在凉亭外说什么也不肯再进一步,回首逼视着那些内侍问道:“陛下是在何处设宴,此处仅有这几个石墩,哪里是容得下群臣的地方?”
    那个传旨的内侍脸色僵了僵,刚要说什么,背后便传来一个略微沙哑的慵懒声音:“用来宴请群臣,这座亭子自是不够,倘若只有二人对坐的话,这几个绣墩难道还不足吗?”
    白明月!他又把自己骗过来做什么,莫不是现在成了武人,胆子肥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商议造反之事?
    任卿这一刻只觉着愤恨,倒是没觉得多么吃惊——仙帝会召他一个太学生进宫才有蹊跷,也就只有白明月才有胆子调用内侍,矫诏把他引到这里了。他微微颔首,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脚尖,板板正正地行了一礼:“学生冒犯公主殿下了,还望公主宽宥则个,叫人带我到该去的地方。”
    轻而干脆的脚步声步步逼近,一根晶莹如雪的手指忽然伸到下颌处,硬是抬起他的下巴,令他只能平视对方。记忆中妖艳而带着几分青涩的脸庞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视线,嘴角扯开一抹令人心悸的笑中:“任郎不必担心,今日当真是父皇传旨要你入宫。只不过父皇要在含元殿宴请众臣,你身上无勋无职,只好在御花园中稍等一等,宴会散后他自然会抽时间过来。我怕卿枯坐无聊,特地来相陪。”
    任卿听不得他叫自己“卿”,偏偏两人君臣有别,却没有理由让他换称呼,再怎么恼怒也只能强忍下去,倒退一步避开那根手指,紧拧着眉拱手说道:“臣站在这里等候就够了,不敢劳公主设宴款待。”
    他退一步,眼前身着窄袖胡服、头上簪花,竟也分不出是男是女的公主就逼进一步,眸光流转,几乎要欺到他脸前:“任卿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反正就是今日不陪,反后探索新秘境时,卿也是要护送于我,和我同行数月,朝夕相对的。”
    任卿避无可避,脊背都被逼到了亭上垂着的布缦上,眼前唯有白明月那张放大的俊美脸庞笑吟吟地晃动着,白生生的手指还捻着左耳的珊瑚耳坠:“卿的精血都已与了侬,还有什么可害羞的呢。”
    简直是无耻之尤,这是女子……男子能说出来的话吗?周围还有这么多宫女内侍,他就不怕听到别人耳中,坏了自己的名声?
    第32章
    白明月目光流转,刚刚捻过那枚耳饰的指尖触到他的眉头,顺着眼角轻轻抹了一抹:“卿还是和从前一般害羞,其实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又怕得什么来?”
    “君臣有分,内外有别,还请皇女自重身份,勿与外臣有太多瓜葛!”任卿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握住了白明月的指尖,一点点将其从自己脸上拉开,按到空中。
    他能感到对方的抵抗,可这抵抗的力量轻微得就像普通不会武功的少年——看来这圣母光环还是相当能用的,连主角都能压制住。他微微扬头,将白明月讶异的神情尽收入眼底,心中竟有一丝微不可查的畅快,也更期待将来用出脑残光环之后,能看到此人痛哭悔罪的模样。
    他想得痛快,神色却越发严肃,将白明月的手往外一推,冷冷说道:“皇女恕罪,若皇上没有恩旨召见,我还是到外面等候吧。”
    说罢,他转过身迈步就走。背后却忽地伸过来一只修长细致的手,五指成爪向他抓来,当中还伴着一声微微沙哑,却颇有些动人的声音:“我这个皇女说出的话也是旨意,卿不肯奉旨领宴,又意欲往何处去?”
    任卿感应到掌风,第一反应便要拔剑,可惜上京之前就已经卸了兵刃,腰间什么也摸不到。只差这一线没反应过来,白明月的手就已经落在他肩头,横拖倒拽地把他按在了锦墩上,自己半个身子压了上去,低下头来和他目光相对:“还是要我亲身相请,任卿才肯留下么?”
    白明月从桌上拿起一杯酒,强压向任卿双唇间,神情亲昵得犹如真正的爱侣之间互相劝酒,手上却催发了本身真气,欲强逼着他喝下这杯酒。
    酒盏递到半空,任卿已伸出手去遮挡。白明月的胳膊在空中一转,柔若无骨地换了方向,原本按在他肩头的那只手却已从上头穿插下来,也按向他那只手。两人就在这方寸之间递掌拆招,动作并不大,但掌中饱含真元,已经到了引动天地灵气的地步。每一招出手便有细细风声响起,灵气相互冲突而卷成漩涡,将桌上的菜品带得微微晃动,唯有白明月手中那杯酒仍然平静无波,一丝不曾洒出。
    任卿初学拳法,小巧功夫远及不上他,又不能当着宫人的面伤到皇女,动起手来处处被动,直到一次掌风交错之间,他忽然骈指施出剑招,以真气驭灵气裹住了白明月的手腕,反手如灵蛇般缠了上去,总算又把场面扳了回来。
    他自然是完全无法伤人,可是白明月一只手被他攥住,无论是再强悍的内力和多少精巧手段也都用不出来,两人相互僵持着,竟是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白明月连连变招,无论是想抽手出来还是想压制住任卿却是都不可得。那只手束缚的力道轻柔无比,却又牢不可破,而攻击到其他地方时任卿虽然连抵挡也不抵挡,他的攻击竟也没有丝毫效果,直如泥牛入海,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法伤到。
    白明月呼吸节奏开始紊乱,变招也不如之前流畅。于是他干脆不再施展手段,只向任卿露出一丝狡黠笑容,身形一转,干脆坐在他身旁的绣墩上,大大方方地任由他握着手,将那盏清酒喝了下去。任卿不放手也不是,放手又怕他作出什么妖蛾子来,只得来个眼不见心不烦,背过身子站着,徐徐吐纳调息,借着此地浓郁的灵气补回之前动手时消耗的真气。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园外终于响起了大批整齐的脚步声。仙帝白信乘着御辇亲到御花园中,身旁还坐着仙朝唯一的嫡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末帝白澄。
    直到此时,任卿才敢放开白明月的手。
    他倒退一步想要迎驾,刚刚被他抓握在手中半天的纤细手腕便一扬一挑,五指如钩般扣住了他,强拖着他往前走去。白明月脸上露出了和之前截然不同,像正常少女一般的纯良笑容:“父皇怎么才来,儿臣与任郎等候许久了。”
    说罢又看了一眼刚从辇上下来的男孩,贤良淑德地招呼着:“阿弟一直在父皇身边么?刚才的宴席上有什么趣事没有?”
    白澄先施了一礼,目光穿过白明月看向他身边的任卿,随口答道:“还不就是那样,坐上都是些大胡子,远不及母后办的宴会有趣。这又是何人,怎么会和阿姐在一起?”
    任卿恭恭敬敬地行过君臣大礼,而后看着那张清秀木讷,还带着几分孩提天真的脸庞,微笑着长揖到地:“荥阳任卿见过皇子。”
    这对兄弟站在一起,世人眼中便只能看到白明月,末帝的光彩实在微弱到看不清。可是这个少年是朝庭正统,庄帝的嫡长子;也是他曾经投注了数十年心血,倾力辅佐的主君;更曾经给过他太多的信任和支持,君臣之情又岂是一句“资质平平,不善为君”就可以抹杀的?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他心甘情愿地在这个并没有什么光彩的孩子面前低下头,温和地与他答话。两人之间的气氛绝不同于之前的剑拔弩张,看得白明月脸色微寒,目光变幻不定。
    庄帝则越看越欣喜,满心愉悦地说道:“任郎年少有为,又能与明月、澄儿都相处得这样融洽,朕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朕这女儿大胆好强,像男儿一样,又闹着要探索秘境什么的,到时候你也跟着同去,可要替朕好生约束她。若是你能降得住她,叫她平平安安地跟着队伍出来,朕就赏你个出身,省得每次入宫见面都要朕特地下旨,如何?”
    不如何,他既不想跟着白明月进秘境,更不想入宫见此人。
    只是再不高兴也不能推辞不干,任卿只得深施一礼,领了皇恩。白明月瞟了他一眼,垂下眼皮,掩去眸中一丝锐利的光芒,含笑答道:“父皇这样器重任郎也是儿的福份。我也盼着早些晋入武师境界,不知任郎是否与我心意相同?”
    ……我等着你自毁婚约,逃出宫门那一天。
    庄帝已经有了些酒意,对这对佳儿佳婿自是怎么看怎么满意。又坐下稍稍陪女儿喝了几杯酒,到天色近晚,才命宫人把任卿送了下去。
    白明月独自坐在宫中,微微眯着眼,看不出喜怒之色。近旁宫女小心翼翼地问道:“任卿今日几次对娘子无礼,娘子竟然全不在意么?哪怕他是荥阳任家的子弟,也没矜贵到这地步……”
    “任卿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白明月的声音轻缓而又威严,那宫女顿时不敢再开口。他侧倚在条案上,一条腿曲起来,右手搭在膝头,自言自语般说道:“倾我一身真气,竟然憾不动他一条臂膀。那些拳掌打在他身上时,掌下分明能感觉到肌肉平缓,没有半分真气防备,我的掌力就像拍在水中,不,是拍在泥沙中,完全陷了进去。这样的实力绝不是普通武士能有的,怕连武师也不会这么强,莫不是大宗师郑卫的什么手段……”
    他皱着眉寻思良久,忽然又露出一丝锐利如刀锋般,明亮又惊艳的笑容:“任郎只是性子古板,心地还是那般柔软——他有这样的本事,握住我的手腕时却像握着棉花一样轻柔……可是他怕什么呢?就是像小时候那样再碰碰我的脸颊,我也不会怪他的。”
    宫女察颜观色,觉着她心情尚好,便顺着她的意思附和道:“娘子这样美貌温柔、心思灵巧,哪有郎君会不喜欢呢?”
    “也不一定。”白明月不知想到了什么,趴在案上,举扇遮住脸庞,低声自语:“父皇要把他赐予我,任家和妃母也早有来往,可他偏偏对我不假辞色,反而待阿弟更温和些……这么说来,似乎听说郑大宗师的外甥跟着他住进了太学院……”
    或许任卿并非不喜欢他,只是不喜欢女子而已。若是喜欢男子的话……他盯着被人紧握了一上午却仍然白嫩光滑的手腕,神色越发暧昧缥缈。
    任卿回到太学时,徐绍庭正在房中用小泥炉煮水。见他回来了,便将事先碾好的茶倒进去,加了姜泥和盐调味,煮好后分出一杯捧到他面前:“师兄今日入宫领宴,相必是喝了不少酒,还是先喝杯茶解解酒吧。”
    茶水火候正好,入口后辛辣温热,冲洗去了一身紧张疲惫。善体人意的师弟主动上来揉捏着他的肩,虽然提不上什么技术,却能在按摩时用真气引导,揉散开纠结的肌肉,也揉得任卿那口郁气渐渐散开。
    他撂下茶盏,叫师弟不必再揉了,那孩子却不听他说话,手越按越靠下,顺着腰骨敲、捏、揉、抓、捶,倒是似模似样地弄了好一阵。这么揉下来,他肩头腰间僵硬不适的地方都松泛开了,软洋洋地像是泡在温热的泉水里,呼吸渐渐绵长轻浅,也不像之前那样坚定地要推开徐绍庭了。
    那双手在腰窝处稍稍停留了一阵,便顺着胡床往下,落到了随意伸展着的大腿上。沉实有力的手掌猛然推捻开肌肉,力道比之前稍重了些,刺激得任卿腰身一下子挺直,腿也收回来,按着他的手说道:“不要再按了!你是我师弟又不是仆婢,哪能执此贱役。”
    徐绍庭却不听他的话,蹲身下去,按住他的腿弯,将一股温和精纯的真气揉散到大腿皮肉里,双手交错着向下捻揉,将他因久站而僵硬的肌肉捻开。他做得十分专心,只低头看着自己双手揉到的地方,对任卿的话语充耳不闻,寸寸捻揉着他的腿,说道:“师兄在宫中陪侍公主,必定心牵佳人,顾不上休息。这双腿若不趁着现在推捻松泛了,只怕有几天都要不舒服。”
    任卿被他揉得骨酥筋软、心荡神驰,倒是听到“公主”二字时稍微分了分心,忍着双腿被人手与真气包裹的异样感答道:“公主金枝玉叶,不是外臣可以评断的。你我俱是铮铮男子,只消记得忠君爱民就够了,如何能问后宫的事!”
    师兄既然在这种极度放松的情况下都不肯说半句公主的好话,那看来至少是不怎么着迷,光这一点就是好消息。徐绍庭那见不得人的妒火也似被这句话浇熄了,握着那双腿的力道放轻了些,不那么急切地要揉散他的意志,趁他神志松懈的时候套问什么了。
    过了一柱香工夫,这场按摩才算完全结束。徐绍庭两臂酸软,任卿却也给他揉得脸色通红,额头鬓角都见了汗,箕踞在胡床上慢慢喘息。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气终于喘匀了,按摩带来的酸疼不适感也完全褪去,只剩下一种筋骨松快、血气顺畅的舒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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