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送嫁队伍抵达咸阳时,又是一年秋风萧瑟。
浩大的声势再一次在咸阳城中展开,对城内的百姓而言,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热闹了,哪怕西风阵阵,吹得枯叶败落,但那经久不歇的鼓乐声,再一次点燃了咸阳沸点的喧闹,都让这座已经安静了多时的城池找回了活力。
嬴华和樗里疾早就就带队在城外恭候,远远望见了楚国的仪仗,嬴华便为即将见到高昌而开始兴奋。
高昌在楚国数月,虽然此时锦衣华服,骑马出现在送嫁队伍的前列作为引路之人,但在嬴华眼里,分别多时的丈夫显然清瘦不少,在不曾停歇的秋风中看来有些单薄。
但就算再想念高昌,如今她作为秦国迎亲的领头人之一,断不可失了方寸,只等队伍行进到差不多的地方,她才第一个驾马上前,和高昌打了个照面,就先行问候芈瑕。
韩姬作为芈瑕的陪嫁显然率先出来面见嬴华,她不禁感叹这久闻大名的秦国女将果真英姿飒爽,从白马上纵身跳下时的身姿当真让人眼前一亮。
嬴华乍见韩姬便觉得楚国多美人的传言果真不是信口雌黄,只是陪嫁的丫鬟就已如此标志,华车内的芈瑕想来更是个倾国倾城的人物。
进行了简单的寒暄之后,嬴华和樗里疾作为前瞻,领着大队人马进入咸阳城。
“刚才还一阵兴奋,怎么这会就皱起眉头来了?”樗里疾问道。
嬴华回头望了一眼跟在芈瑕马车边的韩姬,道:“总觉得怪怪的,但是说不上来为什么。”
樗里疾也望了望芈瑕的马车,道:“既然从蓝田大营回来了,就稍稍轻松一些。今日整个咸阳都严密布置了,不会有大事的。”
嬴华仍不安地回头看了一眼,但目光的最后落在了高昌身上,见他冲自己微微一笑,如是一种无声的安慰,她便暂且放心,继续带队前往秦宫。
韩姬跟着大队人马进入秦宫,第一眼便被巍峨高耸的宫殿震慑,不同于楚国多彩富丽堂皇的建筑,秦宫以深色为主的建筑风格显得沉稳大气,高耸的石台矗立在广场尽头,而秦国的最高统治者就站在高处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地上铺就了一条既长且宽的巨型地毯,鲜艳的红色铺张在稳重凝练的秦王宫中,夺目却也庄严。韩姬看着嬴驷一步步从高台上下来,肃容,神情冰冷,尽显国君威仪,却不见丝毫新婚的喜色。
但正是这个犹如冰川一般的秦君,像是在韩姬的记忆里划开了一道细长的裂口,她仿佛听见破冰的声音,一点点的扩散。韩姬感觉到在嬴驷临近的脚步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这样的宫殿,这样的红毯,这样的国君风度,都像是被压抑多时的躁动,不安地试图突破壁垒。
嬴驷行至马车前,看着脸色煞白的韩姬,尽管这来自楚国的侍女容貌姣好,很是引人注意,但他更清楚今日的主角是谁。在瞥了一眼韩姬之后,嬴驷向车内的芈瑕道:“寡人来接公主了。”
芈瑕出嫁之前,楚王特封其为公主,因此嬴驷这样称呼道。
韩姬为芈瑕挑帘,却听芈瑕问道:“你的手怎么在发抖?”
韩姬没有回答,只是将芈瑕牵了出来,随后将芈瑕的手交到嬴驷手中。
那在自己眼前舒张开的手掌,掌握着秦国最高权力的手,此时尚且温柔地牵起了远道而来的楚国公主。
嬴驷握住芈瑕玉手的那一刻,韩姬的眼前闪现过极为相似的画面,甚至伴随着另一些与之关联的情境,虽然模糊,可那大片大片的红色,无疑告诉着她,画面中进行的也正是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婚礼。
头疼得韩姬有些站不住,一旁的魏冉随即扶住她。这动静不大,但也惊动了还未离去的芈瑕的嬴驷。
嬴驷回头看着脸色苍白的韩姬,听芈瑕问道:“韩姬你怎么了?”
韩姬轻轻推开魏冉,向芈瑕和嬴驷行礼道:“请公主和秦君恕罪。”
“想是一路前来秦国,水土不服,魏冉,你带韩姬下去休息吧,接下去也没她什么事了。”芈瑕道。
魏冉随即带着韩姬离去。
走出了人群攘攘的广场,熏天的礼乐声也减轻了不少,韩姬稍作歇息道:“安静多了,人都舒坦了。”
魏冉抢过韩姬的手,听了听脉,这才放心道:“大概真是被闹得心慌,没事。”
韩姬大喘了两口气,不由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魏冉见她低着头走来走去,像是在试探什么,不由露出担忧之色,道:“你看什么呢?”
韩姬仍是自顾自走着,走一段就回来,再走回去,再回来,如此往复好几次,最后她循着礼乐声小跑过去,停在了一处墙根后头。她又顺着墙走了一段,发现了几个不能参加典礼而在此处偷看的侍女。
韩姬不由笑道:“还真有人。”
“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有人偷看?”
韩姬看看魏冉,再看看那些正偷窥得起劲儿的侍女,凝眉思索道:“跟着声音过来的,但是又好像不止这个缘由。”
两人正说着话,没有注意正来此处的巡卫。今日嬴驷大婚,秦宫中还有他国前来道贺的使节,人多眼杂,他们两个又眼生,便直接被巡卫带走。
巡卫抓到可疑之人的消息立刻通传到了樗里疾处,他正要离去,却被嬴华拦道:“会场重要,你留在这里保护君上,我去看看。”
随后嬴华跟着巡卫见到了韩姬和魏冉,因在城郊时他们就已经见过,嬴华便放巡卫退下。
嬴华把佩剑放在案上,问道:“两位不去好好休息,在宫中乱走做什么?”
魏冉对兵器颇有涉猎,因此一眼就被嬴华的佩剑吸引了注意,赞叹道:“好剑。”
剑是当初嬴驷送的,特意为嬴华量身打造,嬴华用至今日都甚为称手。本就是上好的玄铁锻造,再加上和嬴华出入沙场这么久,饮血利刃,更是成了一把极好的兵器。
见魏冉识货,嬴华不由高兴,可他们虽是楚国送嫁队伍的人,却依旧不能对他们毫无防备,因此嬴华按着剑,没有接魏冉的话,而是看向韩姬道:“还没回答我呢。”
“没有乱走。”韩姬辩驳道,“本来就是在休息的偏殿附近,我也是看见有人过去才跟着看看的,谁知道被巡卫当成了歹人。我们两个身无寸铁,魏冉虽然有些身手,可是面对宫中的侍卫,那也是不值一提的。”
韩姬的声音让嬴华大吃一惊,险些以为是魏黠在场。可眼前这女子的容貌和魏黠并不相符,在起初一阵惊讶之后,她只当人有相似,声有雷同,不提这茬。
韩姬不卑不亢,面对质问应答自如,虽然起色不大好,但精神想来是恢复了,此时神采飞扬,竟像是要问嬴华的罪:“秦君大婚,理应严加防守,可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抓人,还冠个可疑之人的罪名。我们也就罢了,将来是要留在秦国服侍公主的,这如果抓的是别国来宾,指不定就在人家心里埋下祸根了。”
嬴华久不见这样牙尖嘴利的姑娘,加上和魏黠极像的声音,她竟是觉得有些喜欢,不禁想起过去的魏黠也时不时发表一番尖锐之论,揶揄得嬴驷不说话。
想起故人,嬴华一阵好笑,也一阵失落。她盯着韩姬打量了多时,看得韩姬有些不自在。魏冉虽然倾心嬴华那把剑,可见嬴华像是在打韩姬的主意,他立即挺身而出道:“将军这样盯着人看,失礼了吧。”
“都是姑娘家,看看又怎么了?”韩姬推开魏冉,将嬴华从上到下端详了一遭,道,“果真是巾帼英雄,和一般姑娘就是不一样。”
没想到韩姬会反戈相向,魏冉气得吹胡子瞪眼,嬴华倒是笑了出来,道:“姑娘就算夸我,这擅闯秦宫的罪也是不能不治。”
“哪里是擅闯?就在偏殿附近,还不让人走了?将军用这个治我的罪,我不服。要是说我偷窥秦君婚宴,那么那里好几个侍女,也得一块治了。”韩姬反驳道。
“偏殿附近也不是在休息处所之内,那么大的偏殿,姑娘就待不下?非要到外头去?先前是因为姑娘不舒服,又有贵国公主吩咐,才让姑娘过去歇息的,你既无事,就应该立即回到公主身边。可你们竟在秦宫中乱走,索性巡卫没有直接动手,否则伤了人,如何是好?”
“我见秦宫肃穆庄严,和楚国不同,所以才就近看看。倘若秦国律法里确实有这一条罪责,那我认了,要怎么罚,将军直说。”
本是因为韩姬有些魏黠的影子而令嬴华觉得亲切,便随口逗了逗他们,哪想韩姬天不怕地不怕,还真把秦律搬了出来,这下可是为难了她,要想办法自己找台阶下了。
他们身在秦国是客,韩姬和嬴华第一次见面就不饶人,万一结下了梁子将来他们在秦宫的日子不会好过。魏冉立即上前打圆场道:“将军说的我们记下了。看在今日秦君和公主大婚,我们也没闹出乱子,就且过了吧。”
有了魏冉的顺水推舟,嬴华当然顺势而下。她去看韩姬,见韩姬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那眸光闪亮,如是落了满天星河,也似春光跳跃,熠熠动人。
嬴华起身,拿起佩剑,道:“就算是场误会,也不用惊扰君上和公主了。两位是回去休息,还是趁着典礼未完马上回去?”
“听将军的。”韩姬道。
嬴华起初一愣,随后露出笑意道:“那就跟我回会场吧,贵国公主身边,总要个周道的人。”
韩姬和魏冉便随嬴华重新回到了婚礼现场,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本该仍在行礼的嬴驷不知去向,芈瑕也离开了会场,独留下一群满腹疑云的观礼来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