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军两路夹击大败魏军,魏国国力本就还未恢复,又遭遇如此军事重创,可谓一蹶不振,就连过去主战的上将军公子卬都不得不放弃一直坚持的政见,同意魏国向秦国求和,献出河西之地。
一场战事以此终结,秦国得以收回河西本该欢喜,然而咸阳秦宫中,嬴驷仍是看着那幅巨型地图没有说话。
魏黠入内时见嬴驷正若有所思,她悄然走上前,发现案头的十八连环并没有因为此次围攻魏国而解开任何一环,她便知道了嬴驷的心思,道:“这连环不知究竟要解到哪年去。”
“迟早可以解开的,时间长短罢了。”嬴驷扫了一眼那副连环,又看看魏黠,道,“你知道寡人在想什么?”
“我怕知道得多了,引来杀身之祸。”
“你犯下的死罪还少?哪一次见寡人真的动你了?”
魏黠微笑,注视着嬴驷的背影,最终沉色道:“君上还要打?”
嬴驷盯着地图上的魏字良久未语,魏黠亦看着地图,站在嬴驷身边,到:“君上是要把魏国打得和义渠一样,没有还手之力,任由秦国宰割?”
“留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就是给秦国埋下祸患。”嬴驷眯起双眼,眸中迸发的精光充满杀戮的血腥和不容知否的坚持,道,“接着打。”
原本在河西准备班师归朝的秦军在接到来自咸阳的军令之后,不得不继续对魏军的冲击。
此时已是隆冬腊月,河西之地气候严寒,但秦军没有因为猛然降临的大雪而停止前进的脚步。进攻魏国之势有增无减,秦军快速渡过黄河,以迅雷之势进攻魏国汾阴、皮氏,誓要彻底击垮了魏国在这一带的布防。
河西战事持续升温,义渠则在秦军的控制下逐渐恢复了平静。
义渠王被诛之后,有人提出寻找流落在外的义渠王子回来治理义渠,秦国对此自然看重,但据说这位王子幼年便流落在外,生死都不知,更别提在这茫茫世间寻找一个孤儿。但嬴驷却下令帮助义渠寻找这位王子,让义渠早日回归正轨,表达出秦国的诚意,两国不要再有无谓的战争和死伤。
谁都知道这是秦君的怀柔之策,但面对此时无人主持的义渠乱政,各部的头领也只能暂时在秦军的镇压下苟延残喘,并且忍受一直驻扎在义渠境内的秦军。
高昌的下落不明是如今嬴驷的一块心病,他之所以不让秦军立刻撤离义渠,除了镇压义渠内部的反秦势力,也是为了寻找高昌的下落,但无论司马错排除多少斥候侦查,还是没能找到那燕国少年的踪影,以及被义渠王关押的周室公主。
嬴驷让嬴华跟着樗里疾继续进攻魏国的一个原因也是为了要拖延她回咸阳的时间,以便能够继续探寻高昌的下落,但连日来的一无斩获,让嬴驷即便得到了河西大胜的消息,也不曾舒展眉头,开怀一笑。
才为嬴驷宽了衣,魏黠抬头时见嬴驷仍是愁眉深锁的模样,她将嬴驷的衣裳朝侍女一丢,这才引来嬴驷的注意。
“怎么了?”见魏黠坐去梳妆台前,嬴驷跟了过去,亲自为魏黠卸妆。
魏黠看着镜子里一筹莫展的嬴驷,生气地打开他正为自己拔簪的手,到:“成天看君上板着脸,我也不高兴,还能怎么样?”
嬴驷眉头一皱,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俯身在魏黠面前,解释道:“到现在都没找到高昌,嬴华那里倒是频频传来喜讯,我只是担心回头没办法向嬴华交代,毕竟人是我派去义渠。”
这些日子以来,嬴驷总是少言寡语,现在这句算了开了话头,魏黠放心道:“公主一天没回来,就多一天时间去找高昌。哪怕公主真的回来了,说明原委,公主也会理解君上的用心的。”
“不仅高昌没找到,你母亲也不知所踪,我派出去的人几乎把整个义渠都翻了个个,还是一无所获,这才头疼。”嬴驷按着太阳穴道。
魏黠啦嬴驷坐下,亲自为他按捏,道:“当时义渠那么乱,究竟死了多少人都不清楚,我也不知道义渠王死后,他们有没有对阿娘泄愤。现在对我来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君上对待高昌,也这样想吧,死不见尸,那就是还活着。”
“得夫人陪伴左右,寡人之幸。”
魏黠莞尔,拉着嬴驷躺去榻上,两人抱着睡在一床被子里,道:“从来没人给我希望,君上是第一个,所以我分外珍惜。哪怕现在还没能找到阿娘,但当初君上答应过我会把阿娘从义渠接出来,我就相信一定会有这一天,或早或晚,不会没有的。”
魏黠刁蛮时让嬴驷恨得牙痒,善解人意起来又柔情似水,轻而易举就能融化了嬴驷的心,这姑娘若有千变万化,于他而言就是时时刻刻的惊喜,不论对外有多费心或者艰难,一想到有魏黠在身边,便也觉得满足了。
“夫人说的是,人迟早会找着。”
一夜春帐暖情如潮,翌日魏黠起身时,才发现夜里又下了大雪,侍从们正忙着扫雪。
眼前一片银装素裹,飞檐残雪,天地皆白,尽管天气严寒,魏黠仍是忍不住要出去走走。
“见过魏夫人。”张仪的声音传来。
魏黠此时正走在从后宫去往嬴驷书房的路上,遇见张仪说意外也不意外。过去她总听嬴驷说起这位秦国相国才能卓绝,虽然有些交集,但也只是点头之交,不知为何张仪会在此时此刻出现。
“相国找我有事?”
“有一桩事,想请魏夫人相助。”
“相国所说若是国事,我怕帮不上忙。我们也没有私事可说。”
“这件事是公事,但因私事起,与魏夫人有关,所以张仪才冒昧拜访。”
魏黠稍作思量,大约猜出了张仪的来意,道:“相国是说义渠撤兵的事?”
“魏夫人蕙质兰心,张仪正是为此事而来。”
“相国难道以为,君上迟迟不肯从义渠撤兵,是因我之故?相国真是高看了我,也低估了君上。”
“君上为何一直驻军在义渠,其用意不是臣能揣测出的。但魏夫人在君上面前说一句,抵得上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磨破了嘴皮说千万句。”
“相国认为秦军不宜再驻扎在义渠?”
“战事已毕,义渠内乱自有他们自己人去梳理平定,秦军长时间留守只可能引来非议,甚至招来义渠百姓更深的仇恨。两国哪怕无所谓继续结怨,但如果义渠人反扑,那留在义渠的秦国将士必定死伤惨重,对秦国而言,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张仪是文士,但其意气奋发,谈吐之间挥洒自如,兼具武将之风。魏黠原以为,他和高昌有颇多相似,但今日这一番言论之后,她确定高昌只能是个谏臣文人,嬴驷放任自流也无妨,而把秦国相印交给张仪这个外国客卿,确实是明智之举。
秦军在控制义渠之后,迅速平定了内乱,对义渠的百姓而言并不是坏事,但如果长期留在义渠,以军队的力量强行进行镇压,则会引起百姓的愤怒和仇恨。军队之余泱泱大众始终只是部分,更何况是深入别国的军队,如果真的爆发动/乱,不能及时增援,到时候损失的只会是秦国。
魏黠的沉默已经是对张仪提议的默许,他看着站在复桥上凝眉深思的魏夫人,长揖道:“今日张仪冒犯,请魏夫人恕罪。”
“相国言重。”魏黠不咸不淡到,“我会记得相国的话,适时地提醒君上,至于君上自己的打算,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交谈之后,魏黠离去,才走了没多远,就被一个行色匆匆的侍从撞到了地上。地上的雪扑飞了起来,迷了她的眼,待看清了,她才发现嬴驷正朝自己过来。
见到魏黠跌倒的窘样,嬴驷笑了出来,拉着站起来的魏黠,和她一起掸去她衣上的落雪,和那侍从说话时候,又故作严厉道:“跑得都不看路了,还有没有规矩?”
那侍从吓得一下跪在了雪地里,魏黠笑睨了嬴驷一眼,忙让那侍从起来,道:“没要怪你的意思,就是下回注意点,这次可连累我被君上看笑话了。”
侍从又连着几声求饶,听得嬴驷有些心烦,道:“这么着急做什么去?”
侍从取出急报道:“河西刚送来的军报。”
嬴驷闻言,精神一振,从侍从手中夺过军报立刻看了起来,脸上随之出现笑意道:“不愧是我大秦雄师,汾阴、皮氏、曲沃、焦县全都拿下了,这下樗里疾和嬴华立了大功,寡人要好好赏了。”
魏黠从嬴驷手中接过军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问道:“君上怎么没让犀首为主将?”
嬴驷面色一滞,魏黠随即低头,听那秦君道:“先前南北两路进攻魏国尚有没有处理完毕的事宜,寡人让犀首为大军垫后,也是出于安全考虑,而且龙贾就快到咸阳了。”
就在此时,又有侍从快步奔来,一见嬴驷就普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又有军报,呈送君上。”
嬴驷狐疑,并没有立即去拿。魏黠想去接,却被嬴驷扣住手。他盯着侍从,问道:“哪送来的?”
“刚从押送魏将龙贾的队伍送来的。”
嬴驷和魏黠紧绷的神情不约而同地松动了下来,见嬴驷松开手,魏黠上前拿起那份军报。在打开前,她特意看了一眼嬴驷,未见嬴驷阻止,她就此打开,但看过之后神色骤变,道:“龙贾将军在途中自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