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相国红紫黑

    合肥相国红紫黑
    谈翁同龢的门生以及甲午时事,有一个人不能不谈,即清末民初为大江南北尊称为“张四先生”而不名的张謇(季直)。翁同龢最得意的门生,共计三人——汪鸣銮、文廷式、张謇,而对张謇的期爱尤深。
    光绪十一年,翁同龢与潘祖荫同主顺天乡试。北闱虽多南籍子弟的官卷,以及“皿”字号的外省监生卷,但解元照例必取直隶省籍,南省卷子再好亦只能取中第二,所以顺天乡试发榜有两元,解元为“北元”,南省名次最高者为南元。这年的北元刘若曾,南元即张謇,皆为翁同龢所取中,极其得意。翁同龢光绪十二年九月四日记:
    张謇号椒俨,江西知县,欲捐到省而无资,走京师乞书,求江北漕差,因张季直而得。
    此人因与张謇同名,翁同龢为之出八行得江北漕差,真所谓爱屋及乌,师弟情谊之笃,于此可见。
    其时张謇已是名士,除翁同龢以外,潘祖荫亦很想罗致他在门下,但光绪十二、十五、十六、十八年,四科皆落第。十五年潘祖荫为四总裁之一,十八年翁同龢主会试,都曾于闱中摸索,而皆误中他人。张孝若撰其父年谱,科举一章记:
    到了光绪十八年四十岁的会试,错得越发曲折离奇了,当时场闱中的总裁房考,几乎没有一个不寻觅我父的卷子。翁公在江苏卷子上堂的时候,没有一刻不告诉同考的人,要细心校阅。先得到袁公爽秋所荐的施启宇的卷子,袁公说:“像是有点像,但是不一定拿得稳。”等到看见内中有“声气潜通于宫掖”的句子,更游移起来。
    后来四川人施某荐刘可毅的卷子,翁公起初也很怀疑,但是不能确定我父的卷子是哪一本,所以施某竭力说:“这确是张季直的卷子。”翁公也有点相信起来,而且看到策问第四篇中间,有“历箕子之封”的句子,更证实了这是到过高丽的人的口气,就立刻问袁公,袁公觉得文气跳荡,恐怕有点不对。
    填榜的前头,沈公子封要求看一看卷子,等看到内中的制艺,及诗秦字韵,就竭力说:“决定不是。”但到了这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一到拆封的时候,在红号内,方才晓得是常州刘可毅的卷子,果然不是我父的。
    于是翁公,孙公家鼐,沈公大家都四处找我父的卷子,方才晓得在第三房冯金鉴那里。第一房是朱桂卿,第二房是袁爽秋。堂荐送江苏卷子的时候,朱已因病撤任,袁公和冯金鉴住在隔房,常常叮嘱他,遇到江苏的卷子,要格外观摩,不要大意。哪晓得冯吃鸦片的时候多,我父的卷子,早早因为词意宽泛,被他斥落了。
    翁公本来想中我父,等到晓得错误了,急得眼泪往下直滴,孙公和其他的总裁考官,也个个都陪了叹息。其实刘可毅并没有到过高丽。后来袁公沈公翁公弢甫,都将这内中的详情,告诉我父,外间也都传说遍了。
    刘可毅字葆真,常州人。会试发榜前夕,琉璃厂卖“红录”,将刘可毅误为“刘可杀”。刘本精子平之术,自推生造当死于非命,又自相额有恶纹,而复有此“可杀”的凶兆,所以他人皆以抡元为贺,而刘可毅怏怏不乐。结果,八年之后,果然凶死。郭则沄《庚子诗鉴》:
    春宫小录误书名,镜里头颅暗自惊。
    潞水无情应有悔,年时吹绉甚干卿。
    此诗即咏刘可毅,自注云:
    刘葆真太史可毅……寻入翰林,念词臣无犯刑辟理,惟科场法重。然不考差则赊贷益难,于是每试皆草草,不望得差,亦竟不得。庚子出都,乃于潞河途次被害,恶谶终验。或云:“刘未第时,馆其戚某公家,有庖人私婢,为所见,讦于主人,逐庖人去,庖人深衔之。适为兵匪首领,于途次相遇,遂劫以去,始终无耗。”果尔,则其遇害可无疑矣,足为少年好事者戒。
    按:穷翰林必举“京债”,偿还之时,即放考官回京覆命之时。不预考差,则根本便无放考官之望,借贷更难,所以不得不虚应故事。刘可毅某年考差卷,“起讲”云:“且自不得已而后有君臣。”张之万大怒,欲专折劾其无君臣之礼,后经有力者缓颊,始得无事。此即为不望录取而出的纰漏。
    至光绪二十年,张謇已四十二岁。据张孝若记,其父功名之心已极淡,放榜时“也没有去听录”,不意得中第六十名贡士,复试第十。四月二十二日殿试,居然大魁天下。张季直日记中自叙:
    二十二日 殿试:第一策河渠,次经籍,次选举,次盐铁。酉正纳卷,归已戌正。……策全引朱子。
    二十四日 五更,乾清门外听宣,以一甲一名引见。先是钱丈令新甫见告,继又见嘉定(徐郙)于乾清门丹墀上探望,旋铁珊告以嘉定云云:而南皮(张之万),长白(志锐),常熟(翁公),高阳(李公),钱塘(汪鸣銮)八人,立墀上传宣矣。栖门海鸟,本无钟鼓之心。伏枥辕驹,乃倦风尘之想。一旦予以非分,事类无端矣。
    二十五日 卯正,皇上御太和殿传胪,百官雍雍,礼乐毕备,授翰林院修撰。复考国家受官之礼,无逾于一甲三人者,小臣德薄能浅,据非所任,其何以副上心忠孝之求乎?内省悚然,不敢不勉也!翟王二公,为治归第事。
    张謇之得状元,出于翁同龢的特意安排,事情显然,但一半亦是张謇的运气不错。兹先引录翁同龢日记:
    二十日 晴。丑正即赴朝房听宣,张相国遣苏拉来请,知派读卷,遂入至南书房。群公次第集,拟题八道有引折,圈出四道拟策问。是日上颐和园请安,卯正出,午正回,即于此时缮策,闻上还宫递上。发下恭捧至内阁堂,阉户写题纸,汪、志、唐三君动笔。酉正二刻封前后门,子正三刻刻毕,丑初二印起,寅正印毕,十张一包,十包一总封,竟夜兀坐,未合眼。张之万、麟书、翁同龢、李鸿藻、薛允升、志锐、汪鸣銮、唐景崇。南皮八十有五矣,耳目步履如常人,今日南斋尚为余画扇并小幅。
    二十二日 晴热,午后风。寅正三刻入殿,监试、收掌皆在,诸公亦来,分卷陆续送来,自卯抵酉正始散。阅本分卷毕又转四桌,力不支矣。得一卷文气甚古,字亦雅,非常手也。
    二十三日 晨访高阳,卯初二刻入殿。转三桌毕,将本桌圈尖点次序先理一过,遂定前十卷。兰翁、柳门、伯愚皆以余处一卷为最,惟南皮不谓然。已而仍定余处第一,麟二,张三,志四,李五,薛六,唐七,汪八,麟九,唐十,令供事写黄签。供事退,余等手粘包好交南皮,退饭。诸公午睡,未初再集,按标识排定,请侍读令供事来粘签,余与唐君逐本缮看,将批字撤净,申正毕。前十本黄纸封好,加夹板油纸,即由南皮交侍读携去,今夜递。余卷入箱,交收掌,各散。
    二十四日 晴。寅正,八人集景运门外朝房,起下同到南书房,卯正上御乾清宫西暖阁,臣等捧卷入,上谛观第一名,问谁所取,张公以臣对。麟公以次拆封,一一奏名讫,又奏数语,臣以张謇江南名士,且孝子也,上甚喜。退至南斋写名单,一面递上,一面持名单出乾清门,宣呼良久始齐,遂带引见讫。复至南斋,以朱笔标十本,柳门书之。持卷出,至传心殿饭,兰翁作东,饮毕同至内阁标二三甲,观者如墙,汗流几晕倒,三刻许毕,遂归。
    八读卷官中,志锐、汪鸣銮,自然唯翁之命是听;麟书与翁交好,薛允升与翁同年,都好商量;唐景崇(唐景崧之弟)后辈,不必理他;只有张之万、李鸿藻二人,需要疏通。所以,翁同龢二十三日一早访李鸿藻,可以断定即是为了张謇为状元。前一日“得一卷文气甚古,字亦雅,非常手也”,即指张謇而言。
    只看二十三日记“兰翁(李鸿藻)、柳门(汪鸣銮)、伯愚(志锐),皆以余处一卷为最”,可窥端倪。虽“南皮(张之万)不谓然”,但亦无法。张之万所看中的一本卷子,定为第三,即探花,揭晓乃知为湖南长沙的郑沅,后在南书房行走,则知名下不虚。若非翁同龢有意成全张謇,则此科的状元应该就是郑沅。
    张謇中了状元,恰好中日关系因朝鲜问题而恶化,张謇在这方面的经历与知识,自然为翁同龢所极端看重,因而成了主战派的大将,九月间合翰林五十七人,疏请恭王秉政;合翰林三十五人,共劾李鸿章;又以讲官资格独疏严劾李鸿章,战不备,败和局。正在搞得有声有色时,接得噩耗,老父病殁,九月十九南归奔丧,至光绪二十四年闰三月,方始服阕入都。翁同龢正在“定国是”,张謇亦颇参预,但为时不过一月,翁同龢即被逐还籍。试看张謇自订年谱:
    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四十六岁。
    闰三月:入都销假,补散馆试。
    常乐乡民误会社仓意,毁仓董许聘三之家。
    副都统景祺行间架税,同时又行中允黄思永奏请之昭信票。
    二十六日,见翁尚书,言间架税之弊甚于昭信票。
    二十八日,见申戒昭信票之谕旨。
    闰四月:复见尚书言之,尚书立命驾往户部,曰:“改过不吝,不可以需贼事。”因请电传九督抚。
    请翁尚书停江北米粮捐,为草留已收之昭信票款于各省办农工商务矣。上翁尚书理财标本急策。
    恭亲王奕訢卒,度朝局将变。
    十八日,保和殿试散馆,十事对九,赋“霈泽施蓬蒿”试帖。试时誊至第四韵,四川胡竣越余坐前过触几,激墨点污卷如豆,既刮重写,乃脱一字,临行知之,复刮三十字重写,疵类殊甚,列二等三十七名。始用初花眼镜。
    闻近常乐镇之龚某扇众毁常乐社仓。
    二十二日,见翁尚书所拟变法谕旨。为翁尚书拟大学堂办法。
    二十七日,见翁尚书开缺回籍之旨。见文武一品官及满汉侍郎补授者,均具折谢太后之旨。
    二十八日,徐致靖昨保举之康有为张元济召见。
    二十九日,乾清宫引见,德宗神采凋索。
    诣翁尚书,已治装谢客,因请见,引朱子答廖子晦语,劝速行。
    识宗室伯茀编修寿富,与为友,竹坡侍郎宝廷子也。
    再看翁同龢此时日记:
    四月初一 张季直殿元服阕来散馆晤谈,言江北纱布局及盐滩荒地两事,皆伊所创也。
    四月十八日 看张季直各种说帖,大旨办江北花布事,欲辨认捐及减税二端,又欲立农务会,又海门因积谷滋事,欲重惩阻挠者。此君的是霸才。
    四月二十二日 晚约张季直小饮,直谈至暮,毕竟奇材。
    四月二十五日 申初二张季直来,谈至暮,盖无所不谈矣。
    五月初八 黄仲弢、张季直来,留面长谈。
    师弟相得,情见乎词。按:自甲午恭王复起,翁同龢再度入枢,至戊戌四月被逐,这三年半,实际上是翁同龢主政,而恰为张謇回籍守制之时。张去一月而翁入枢,张来一月而翁出枢,师弟进退,如此参商,殆为天意。
    翁在生平最重要的这三年半之中,重用了张荫桓,以后终于受张之累而获严谴。我在想,以张謇的才具,无论外交、财政的见处办法及手腕,都不会在张荫桓之下,且品格较胜,资望及对翁的忠诚,更远过于张荫桓。如果张謇不是丁忧,则此三年半之中,翁的主要助手必为此张,而非彼张。
    其间,关系尤为重大者,翁得张荫桓之助,并不能制服李鸿章,但翁如得张謇之助,则李鸿章受俄之贿卖国,在对德交涉中多方捣乱,为俄国之介入胶澳事件找借口、作前驱的阴谋,就很难实现。那一来,历史可能要改写,翁同龢亦就不至于“凄凉到盖棺”,而张謇必将另有一番成就。
    于此,我又另有感慨。中国的名教伦理中,最不合理的,就是东汉传下来的愚孝。三年之丧,必须解职守制,不知道为国家带来了多少损害!此一根深蒂固的观念,成为考验士大夫人品的一个重要指标,清朝以帝皇的权力,不能改变臣下的此一决心。是故李光地的夺情,备受士林讥责,明朝张居正亦因此不为朝士所谅。究其实际,过分看重个人的名声,而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实亦未足以言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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