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敬铭与黄崖教
甲申前后,一时众望所归,与张之洞同时成为红人者,还有一个阎敬铭。前引陈宝琛致张之洞,为宝廷说项一函中,所谓“恨公与丹公不即柄用”,即言恨张、阎不入军机。是故孙毓汶设计,以醇代恭,而为了安抚北派,军机名单除了张之万以外,有额勒和布,乃因与张佩纶同往陕西查案,拱手听命,为北派所能容;有阎敬铭,尤以其在北派心目中,为应大用之人。
其后因军机全班,皆为生手,都堂规制,茫然不悉,因以久在“南屋”的先恭慎公,与孙毓汶同为“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先恭慎公同时奉派值总署。至八月先恭慎公“去上学习行走字样”,于是军机班次,孙毓汶居末,俗谓之“打帘子军机”,因每日奏对时,太监皆须回避,入殿出殿,由资格最浅的军机大臣,趋前揭帘,俟诸人皆过,方始后随。“打帘子军机”在御前向无发言资格,回值庐亦只听命而行,不得妄出一议,但孙毓汶当然例外,而且可能是雍正七年设军机以来,唯一的例外。
阎敬铭字丹初,号荔门,陕西朝邑人,道光二十五年翰林。这一榜远不如下一榜丁未。论人才,照我看只出得两个人,政事阎敬铭,文章周寿昌。阎敬铭形容猥琐,身材矮小,两目一高一低。起先,连年会试不第,勉就“大挑”。大挑挑中,一等放知县,二等做学官,常是举人春闱困顿,而又迫于家计,不得不迁就之计。大挑的办法是,六年一举行,三科以上的举人,始得参加。临挑时十人一排,由钦派王公大臣挑选,十取其五,一等二人,二等三人。这样挑选,当然只看外表,不论实学,身材要高大,脸形最好是“同”字的长隆脸,其次是面团团的“田”字脸,尖头的“由”字、上丰下锐的“甲”字,以及上下皆尖的“申”字脸,纵能挑中,亦难望一等,所以大挑知县常是仪表轩昂的。以阎敬铭这副尊容,一站出去,便为某亲王大声喝道:阎某人先站出去!阎敬铭每引此为恨。
及至中了进士,殿试二甲十二名,点了庶吉士,散馆用为部曹,分发户部,至咸丰四年四月始得补实,在福建司当主事。
户部在洪杨以前,以山东司管盐、云南司管漕、广西司管钱法、贵州司管税关,称为“盐漕钱关”四大司。司官,书办,无不阔绰。洪杨乱起,漕粮罕至,滇铜久绝,税关则为洋关,亦即海关所夺,因而四大司中只剩下管盐的案司,其余三司俱已降为小司,而福建、陕西两司,变成大司。
其后漕运稍兴,云南司复受重视,合称为“山陕云福”四大司。福建司之所以能成为大司,是因为兼管顺天、直隶钱粮之故。这一司的书办,内外勾结,一向不易驾驭,但阎敬铭,精明而严正,公事欺他不得,私下贿求不得,所以福建司的书办,提起“阎老爷”又敬又怕又恨。
就因为如此,为远在湖北的巡抚胡林翼所欣赏,奏调赴鄂委用,奏折中说:“阎敬铭气貌不飏而心雄万夫。”到湖北不久,即被委为“总办湖北前敌后路粮台兼理营务”。大家都知道,曾国藩之所以能成大功,得力于胡林翼在后勤方面的支持,殊不知胡林翼所得力者,是阎敬铭。但胡林翼也很对得起阎敬铭。《清史列传·阎敬铭传》:
(咸丰十年)五月,胡林翼疏荐贤才,言敬铭综核名实,居心正大。十月,与道员邢高魁带队赴蕲广交界之灵东乡剿办土匪,擒逆首何致祥等。升郎中,赏戴花翎。十一年二月,以扼剿安徽怀桐,擒贼出力,诏以四品京堂候补,先换顶戴。
三月,胡林翼奏称:“敬铭公正廉明,实心任事,为湖北通省仅见之才。自接办粮台以来,删浮费,核名实,岁可省钱十余万缗。然无位无权,仅能于制造工作,节其流,不能督率府厅州县,以开其源。可否以湖北两司简用之处,出自圣明采择,若异日蒙特恩赏给敬铭顶戴,署理巡抚,臣敢保其理财用人,必无欺伪,湖北岁筹饷项,实已不薄,接办得人,尚可不尽归于府厅州县之中饱,则于国计,诚有裨益。”四月命以按察使候补,七月署按察使,九月实授。
两年工夫,由部曹不经府、道两阶,只以“四品京堂候补”为过渡,一跃而为监司,是真所谓“不次拔擢”,虽以军功,亦所罕见。尤可注意的是,原奏“若异日蒙特恩赏给阎敬铭顶戴,署理巡抚”云云,明明为荐贤自代,因其时胡林翼已自知不起,故有此奏,亦即同意曾国藩“办大事以找替手为第一”的说法,亲身实行。中兴名臣中,我个人最佩服胡林翼,即此谋国之忠,便非他人可及。
胡林翼殁于是年九月,阎敬铭甫实授臬司,若如胡林翼所保,署任巡抚,究嫌进之太骤,未餍人心,故以安徽巡抚李续宜调任,因其时曾国藩正以安庆为根窝,由曾老九经营金陵,同时浙江付左宗棠,江苏付李鸿章,三路规复东南的战略方针,已经确定。湖北居长江上游,饷源、兵源所托,关系甚重,自以调湘军领导者之一的李续宜继任为宜。及至年底,李续宜以丁忧解任,调河南巡抚严树森为继,则以严亦为胡林翼所识拔,久在湖北,老于吏事,可收驾轻就熟之效。
同治元年八月,阎敬铭调署藩司,九月丁忧回山西临晋寄寓治丧。在此一月中,他办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清朝野史记:
文介(阎敬铭)之署鄂藩也,胡文忠已薨,官文恭为总督,新繁严渭春中丞树森继文忠为巡抚。严公原籍渭南,盩厔李午山方伯宗寿知武昌府,皆文介乡人也,故事两司必兼督抚总营务处衔,故能节制诸将领。
某弁者,文恭之娈童也。文恭宠之甚,令带卫队,且保其秩至副将。某居然以大将自居,恃节相之宠,势张甚,视两司蔑如也。
一日率亲兵数人闯城外居民家,奸其处女,女哭詈不从,以刀环筑杀之而逸。其父母入城呼冤,府县皆莫敢谁何,文介闻之大怒,急上谒督署。某弁固知文介之必不赦已也,先入督署求救于文恭,文恭匿之,有顷文介已上谒,文恭辞以疾,文介称有要事必欲面陈,如中堂不可以风,即卧室就见亦无妨。
阍者出,固拒之,文介曰:“然则中堂病必有痊时。俟其痊必当传见。吾即居此以待可耳。”命从者自舆中以襆被出。曰:“吾即以司道官厅为藩司行署矣。”卧起于官署者三日晚。
文恭嘱司道劝之归署,必不可,文恭窘甚。以严、李两公与文介同乡,急命材官延之至,浼其为调人,而自于屏后窃听之。二公譬喻百端,文介终不屈,誓不斩某弁不还署。文恭无所为计,乃自出相见,即长跽,文介岸然仰视不为动。严公乃正色曰:“丹初亦太甚矣,中堂不惜屈体至此,公独不能稍开一面网乎?”
文介不得已,则趋扶文恭起,与要约,立斥某弁职,令健儿解归原籍。立启行,无许片刻逗留,文恭悉允诺。乃呼某弁出,令顿首文介前谢再生恩。
文介忽变色,叱健儿执阶下,褫其衣重杖四十,杖毕立发遣以行。事讫,始诣文恭前长揖谢罪。然文恭由是益惮敬文介,且密疏保奏,俾抚山东。文介之执法不阿,固未易及,而文恭之休休有容,不以私憾废公义,又岂能求之于今日哉。
说官文之“休休有容”,实为溢美之词,所以“有容”者,另有一段内幕。咸丰末年,由于肃顺看不起旗人,天下督抚汉人居十之八九,总督久于任者,只有湖广的官文。胡林翼善用权术,以其夫人出面,笼络官文的宠妾,并由胡太夫人认为义女,称胡为“胡大哥”。
胡林翼有所展布,恐厄于官文,常使其夫人先走内线,是故官文欲有所主张时,其宠妾辄谓:“你懂得什么?你的才具见识,莫非还能比得上我们胡大哥?算了吧,你不如听胡大哥的,他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享个现成,有什么不好?”因此,官文拱手以听,终成大功。此一段官胡交欢的故事脍炙人口,殊不知胡林翼对官文亦曾有极不满之时。薛福成《庸庵笔记》载:
胡遘太夫人丧,赏假营葬,省中大政归官文主持。官听已革总兵樊燮之诉,奏劾左公宗棠。左为胡同学友,胡曾荐其才可大用,既被劾,胡愠不言,贻书曾文公解其狱,且荐左襄办江南军务。
官有门丁颇为奸利,无耻者多缘以奔竞。胡所欲参劾者至此均荐居要地。府中用财奢侈,不足则提用军饷,胡积不能平。
会户部员外郎阎公敬铭时总理粮台,胡以督府事告之。且云筹饷如此为难,而彼用如泥沙,若不举实纠参,恐误大事。阎曰:“公误矣。为朝二百年来不轻以汉人司兵,今督抚与统兵大臣满汉并用,固由气运转移,亦不分畛域之效也。湖北居天下冲,劲兵良将所萃,朝廷乌肯不以亲信大臣临之?夫劾一人使去,能保后来者必胜前人耶?而公能自劾之也。倘继之者不明远略,专己自是,则掣肘更甚,讵若今用事者中无成见,依人而行。既以使相握兵符,又隶旗籍,为朝廷倚仗,每有大事,可借其言以得请。今彼于事之大者惟公言是听,其失只在私费豪侈耳,然诚于事有济,即岁捐十万金供给之,未为失计。此等共事人求之不可得,公顾欲去之何耶?”
胡拍案大喜曰:“吾子真经世才也,非子言吾几误矣。”遂仍与官交欢。官亦敬之终身。迨胡薨,官劾巡抚严树森去之。曾国荃巡抚湖北,又劾官去之。湖北从此多事。
樊燮以永州镇总兵署理湖南提督时,左宗棠方在骆秉章幕,跋扈异常,外号“左都御史”,因为巡抚不过挂“右副都御史”衔,骆事事听左主张,仿佛僚属,故有此外号。有一次樊燮不知怎么惹恼了左宗棠,竟直批其颊,复以“目不识丁”劾去之。樊燮引为奇辱,回老家湖北恩施后,延名师授子读,责其子必成进士,否则即不认其为子。其后果得如愿,他这个跨灶之子,就是樊增祥。
左宗棠与胡林翼同岁,皆生于嘉庆十七年,但一为陶澍的亲家,一为陶澍之婿。陶澍与左宗棠的遇合,已在胡林翼成为陶家女婿之后。胡林翼极推服左宗棠,则陶澍之所以赏识左宗棠,固不仅由于“春殿语从容”一联,而早由胡林翼口中,得知湘中有此奇才。至于官文劾左一奏,不知出于何人手笔,猜想是刑名好手。“一官两印”一语,洵为刀笔。解其狱者非曾国藩,乃郭嵩焘及潘祖荫。以后左以攘夺广东的地盘,对郭竟不惜恩将仇报,遂成不解的冤家。对潘则敬礼有加,左开府三秦时,知潘好金石,每以关中出土彝器,辇致京师。滂喜斋所藏金石,颇多出于左宗棠所赠。
官文先劾左宗棠,后劾严树森、曾国荃,可知性情亦非庸懦一流,而独能优容阎敬铭如此,观上引薛文,可知其来有自。官胡失欢而复言归于好,阎敬铭调和之功,必为官文所深知,心感其人,不惜降尊纡贵。而阎敬铭之所以敢如此傲悍,亦以自知有德于官文,必不致被祸之故。这都是可想而知之事。
同治二年四月,阎敬铭夺情起用,以山东盐运使赏加二品衔,署理山东巡抚,出于官文所保。他在山东前后四年,除治绩以外,识拔了两个人,一是丁宝桢,先任山东臬司,后调藩司,最后是阎敬铭举以自代,乃有杀安德海的快举,遂成有清一代的名臣之一。
再有一个是张荫桓。张弃举业,报捐知县分发山东,阎敬铭延之入幕,掌文牍。其后转入丁宝桢幕府,四年之间,由知县保升至道员,分省湖北,丁宝桢赠以巨资。张荫桓有诗:“报分兼师友,深恩逮舅甥。”但无阎敬铭的识拔,不能与丁宝桢具此深厚的渊源。
不过阎敬铭在山东,有件事做得鲁莽操切,大损清议,即黄崖教案。清人笔记载此案始末云:
黄崖在山东肥城、长清之间,素无居人。咸丰间,江浙人避洪逆之难,流寓山左者甚众。有张积中字子中者,扬州人,其兄尝为临清州,殉难死。积中读书稍有文学,好诵佛,常以行善劝人,又略能堪舆诸术;聚徒讲学,一时从游者甚众。
张告人言,黄崖地可避寇,即独先移家住;从之而去者,渐积至八千余家,筑砦购守具,为久居计。张尝以每月某日为众人讲书,其语不尽纯正,外间人已纷纷疑为邪教。
会青州府首县汉军某大令,获异言异服数人,讯之,供言奉张七先生令,招军买马。而宜都县知县扬州某大令,获数人,供亦如之。乃各飞禀至省。时某相国为巡抚,得禀大惊,急欲剿办。丁公宝桢时为按察,白相国云:“张之子实在省为候补知县,观其人循谨,其父亦必非谋逆者。请令其速赴砦,招其父至省,而一面令长清县往查确实,毋遽发兵为也。”
相国良久始许之,允予张子限五日。丁即传张子,告以将灭门状,张子伏地叩头大哭。丁曰:“无惧,可速于五日内招汝父来,则可无事。”
张子即飞驰而往。时长清县知县陈伯平大令奉命入砦察视;而宜都县某大令之父与张有连,往力劝张,亦适在砦中,出陪陈,力言并无反状。
坐顷,忽外间传一信至,言访得长清县来砦穷探虚实,请速杀以灭口。信为某大令之父所得,大惊,即示陈曰:“本谓其诬,今乃若此。奈何?”陈愕贻出门,则马夫已被杀矣。
二人乃急以被缒墙而出。是时抚藩在省,待张子七日不至,已大疑,盖张子至砦哭劝张,张曰:“吾反无据。若往,是实其言也。汝辈若惧,可自往。”妻子环跪请之,不许。而长清飞禀已至省,相国复问丁,丁不能覆。乃令两司率总兵湖北人王某、记名提督湖南人王某、道员湖南人王某,率大兵往剿。
至则砦中亦闭门严守。俄顷间,已破城而入,张举家自焚死。官兵大肆淫掠,死者万余。丁命植旗西门外,使人以令箭约城中曰:“出西门乃免。”从之而生者千余人。
陈伯平欲救之,无策;适登州府知府豫山至;陈语之故,且教之策。豫乃于众中大呼曰:“大人命勿淫妄杀,今奈何违令!长清县知县何在?”陈即出,半跪请示;豫以令箭予之,使禁兵毋妄动。被难者由是稍得出,陈救得妇孺五六百人。
时杀人已万余,而未得谋反实证。相国乃责三王曰:“汝辈皆言谋反是实,今奈何无据?若三日不得,则杀汝。”
三王急,命搜得戏衣一箱,使营中七缝工稍补治之。即以此为据。由是诸在事者皆开保如剿匪例,七缝工后亦被杀以灭口。
谈此案之前,先要做个地理上的小小考证。《嘉庆一统志》及《读史方舆纪要》,皆无黄崖之名,但有青崖山。《嘉庆一统志》记:
在长清县南四十里,冈峦绵亘,崖谷常青,故名。有南沙河水,与七仙、白石诸泉,合流其下。宋嘉定十三年,金长清令严实,聚众结砦于此。稍西北曰五峰山,冈峦相和,泉石甚胜。
长清与肥城,在明朝均隶济南府;泰安则为州,辖新泰、莱芜两县。入清至雍正十三年,升格为府,割兖州府东阿、平阴,济南府肥城等,改隶泰安。长清与肥城一北一南成直线。方志载:长清南距肥城七十里,肥城北距长清二十里。是即两县城之间的距离为九十里。长、肥交界之处,名为五道岭。《嘉庆一统志》载:
五道岭在肥城县北二十里,接济南府长清县界,府志:当往来区道,旧置马驿。
《老残游记》附录中有蒋逸雪所撰“考证”一篇,其中第五目为“太谷教”,即叙黄崖案,谓“黄崖山在山东肥城西北六十里,峰峦环拱,地势险峻”。长清与肥城的距离为九十里,则肥城西北六十里,即长清县南五十里。历来叙方位、距离,多不甚正确,“西北”及“六十里”,皆为隐约之词,但“峰峦环拱”与“冈峦绵亘”的形容相似,故可确信青崖山即黄崖山,其地在长清县南三四十里处。至于何以由青转黄,则犹待考。
黄崖案发生在同治五年秋天,其时洪杨虽平,萑苻未靖,除了捻军在河南陈留分为两支,一支东北走为东捻,一支西南走为西捻以外,还有兰州督标兵变,奉天攻城略地。山东运河所经,曾国藩打捻军,用明末杨嗣昌“四正六隅”之策,思以静制动,以逸待劳,沿运河筑长围以防捻军。阎敬铭的责任极重,对于任何可能发生变乱,招致捻军反扑的迹象,都寄以高度的警觉,是可想而知的。
因此,黄崖案的责任,亦不能全归诸阎敬铭,张积中实有自取其咎。尤其是所谓“聚徒讲学”,另有文章。原来张积中是大成教北派主持人,《老残游记》作者刘鹗,则为南派传人之一。其子大绅曾叙其源流云:
泰州学派即世可传之大成教、大学教、圣人教、黄崖教等。实则我门中无论何人,均不承认此种种教名,即“泰州学派”四字,我门中人亦不承认。以本无名称,成外人强加诬枉者也。但在比较上,“泰州学派”四字,虽大小不同,犹为近理,不妨暂假,因阳明之学,传于泰州,数百年未绝,人名之为泰州学派。我宗不能谓与毫无关系。因清成、同之际,有周太谷先生者,崛起其地,集心学大成,传张石琴、李龙川两先生,先君龙川弟子也。
阳明之学入清以梨洲学派为正宗,在明朝则以泰州学派为巨擘。手头无《明儒学案》及《阳明传习录》两书,姑就《明史》一谈泰州学派的源流。
《明史》卷二百八十三《钱德洪传》:
钱德洪……余姚人。王守仁自尚书归里,德洪偕数十人其学焉。四方士踵至,德洪与王畿先为疏通其大旨,而后卒业于守仁。……学者称“绪山先生”。
同卷《王畿传》:
王畿山阴人,弱冠举于乡,跌宕自喜,后受业王守仁……守仁征思田,留畿、德洪主书院……畿尝云:“学当致知见性而已,应事有小过不足累。”故在官弗免干请,以“不谨”斥。(按:明朝京察、大计,其目有八:贫、酷、浮躁、不及、老、病、罢、不谨。有一于此,皆当去职。“罢”者“弱不任事”之意,见《荀子》注。)畿既废,益务讲学,足迹遍东南……每讲杂以禅机,亦不自讳也。学者称“龙谿先生”。其后士之浮诞不逞者,率自名“龙谿弟子”。
钱、王二人之比较,时论以为:“德洪彻悟不如畿,畿持循亦不如德洪。然畿竟入于禅,而德洪犹不失儒者矩矱。”援释入儒,已非阳明本意,乃其另一弟子王艮,更为驳杂不纯。《明史》卷二百八十三本传:
泰州王艮亦受业守仁,门徒之盛,与畿相埒,学者称“心斋先生”。……艮字汝止,初名银,王守仁为更名。七岁受书乡塾,贫不能竟学。父灶丁,冬晨犯寒役于官,艮哭曰:“为人子令父至此,得为人乎?”出代父役,入定省唯谨。
“灶丁”即制盐工人,极苦,观王艮行事,自是孝子。此人极颖异,但学问根底不足,而自视极高,遂流为狂士,读书不多。本传载:
艮读书止《孝经》《论语》《大学》,信口谈说中理解;有客闻艮言,诧曰:“何类王中丞语?”艮乃谒守仁江西。
按:王阳明其时任赣南巡抚,以备宁王宸濠,故称之为“王中丞”。王艮既到江西,与阳明辩论久之,大为佩服,但拜师亦曾有波折,先拜门,既而翻悔,最后才称弟子。
及至王阳明辞官归里,王艮相随至余姚,有心倡明所学,但作风近乎招摇,王阳明大不高兴。王艮谒见时,屏拒不纳,长跪谢过,方又列入门墙。话虽如此,作风并没有改多少。《明史》本传:
王氏弟子遍天下,率都爵位,有气势,艮以布衣抗其间,声名反出诸弟子上。然艮本狂士,往往驾师说上之,持论益高远,出入于二氏。
“二氏”者释、道。龙谿不过杂以禅机,心斋则索性引老庄之说入儒,但这亦可能是术。因为嘉靖在西苑修炼,道教走了一步空前绝后的红运,佛教则从未如嘉靖朝那样被蔑视过。其时有一风气,即以小说戏曲讽刺现实。《西游记》中我最喜欢的一段是唐僧到车迟国,后来才知道车迟国主的宠道灭僧,即是刺的明世宗。
泰州学派确是有的,开山鼻祖为王艮,四传至周汝登,已在万历年间,讲学皆不讳禅,“汝登更欲合儒释而会通之,辑《圣学宗传》,尽采先儒语类禅者以入。盖万历世,士大夫讲学者多类此”。是则泰州学派虽创自为王艮,而建立完整的理论体系则为周汝登。
泰州学派至末流,竟有因果之说,去阳明之学越远,在正统派的儒家看,自是离经叛道。于是明朝最后几位大儒之一的刘宗周颇不满。《明史》卷二百五十五本传:
越中自王守仁后,一传为王畿,再传为周汝登、陶望龄,三传为陶奭龄,皆杂于禅……宗周忧之,筑证人书院集同志讲肄。且死(作者按:顺治二年南明亡,六月潞王降,杭州失守,刘宗周在绍兴家居,闻变方食,推案恸泪,自此绝粒,复赴水不死,仍绝食,前后三十六日而死),语门人曰:“学之要,诚而已!主敬其功也。敬则诚,诚则天。良知之说,鲜有不流于禅者。”
学者称刘宗周为“念台先生”。念台临死对门人之语,意谓:为学不诚,则讲阳明之学精义的“良知”,很难不以禅理来解释。
重建阳明学统,虽由念台发端,而成于黄宗羲。《清史稿》卷四百九十九本传:
宗羲之学出于蕺山(刘宗周),阐诚意慎独之说,缜密平实。尝谓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底,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故问学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不为迂儒。必兼读史,读史不多,无以证理之变化。多而不求于心,则为俗学,故上下古今,穿穴群言,自天官地志,九流百家之教,无不精研。
观乎其言,则知讲阳明之学而杂以禅者,根底不厚,摭拾宋、明诸儒语录,及佛家语,信口游谈所致。本来参禅是最难也是最容易之事,而阳明之学,精奥微妙,有时与禅理只去一间,毫芒之辨,非学有根底者不能。如阳明谪龙场驿,穷荒无书,唯以默诵旧书作为功课,乃“忽悟格物致知,当自求诸心,不当求诸事物”,此与佛家“顿悟”之说相似。而一悟之下,“喟然叹曰:道在是矣!”若问得道何以如是之易?则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以证之,大半可以接受。凡此,皆黄宗羲之所谓游谈。
泰州学派自念台、梨洲师弟以后,不复为人所重。清朝在乾嘉以前,即阳明亦被排斥,因为康熙讲道学以程朱为正统。程朱、陆王,门户之见甚深,比较之下,陆王一派比较客观虚心,清初大儒黄宗羲、孙奇逢为南北两宗师,黄著《明儒学案》,不设程朱之学;孙奇逢著《理学宗传表》,共“十一子”,程朱皆在其内。关中李二曲,其学亦出于阳明,但教人须读二程朱子之书,躬自践履。
至于程朱,则无不力攻陆王,贤如陆陇其,亦所不免。学程朱者易流于伪,则更以为能力诋陆王,便促卫道。助康熙讲道学的李光地、熊赐履,恰好都是利欲熏心的假道学,坚持门户为植党之计。乡试四书题限用朱注,固早有功余;康熙二十九年更明定二场命题,得用“性理五书”中的《太极图说》《通书》(按:均周敦颐著),《西铭》《正蒙》(按:均张载撰)。于是天下读书人,十年寒窗,不但要熟读朱熹之书,而且还要明了程朱之学的来龙去脉。在这样的情况下,既无人敢公然发挥阳明之学,自然更谈不到泰州学派,而况“出入二氏”,讲学近乎传教,更为朝廷所忌。
自康熙以来,梨洲一派的阳明之学,尚且受到打击;驳杂不纯的泰州学派,自更当在防制之列。到得雍正,他对儒释道所谓“三教”的态度,正如他的为人一样,表里不一,现在从各种文献中,可以考查出他真正的态度:
第一,对外来的宗教,一律采取拒斥的态度,尤以天主教、基督教为然。
第二,表面尊儒,实际佞佛,喜欢用“政治和尚”,但此和尚自己不能搞政治。
第三,表面辟道,实际上对某些道士颇有兴趣。道教的派别极多,张天师这一派是符箓派,并不吃香。雍正曾将丹鼎派的道士,秘密养在西苑。他的暴崩,很可能像明朝的“红丸案”那样,是由于服食了荷尔蒙成分极高的兴奋剂所致。乾隆即位后,有一僧一道被驱逐出京,一僧是文觉,据说他跟雍正的关系,犹如姚广孝之与明成祖,雍正之杀兄屠弟,皆出于文觉主谋。乾隆对此人深恶痛绝,罚他从北京徒步回南。一道叫王若虚,看《东华录》乾隆对他的告诫,令人想起导同治冶游的王庆祺,被假以他项罪名革职的故事,两者皆有不能认真究治,为先帝讳的难言之隐。
到了乾隆,他什么教都不相信,但也并无太大的恶感,比较上有些讨厌道教,我想多少是因为王若虚的缘故,但却因此“祸延”张天师。自明朝以来,“太一真人”正一品的品秩,降为正五品,即出于乾隆亲裁。
乾隆以尊儒自命,严防“异端”,当亦有政治作用在内。至乾隆三十九年有山东寿张王伦,以“清水教”作号召,袭城戕吏,凡一月而平。明年河南鹿邑白莲教事发,虽暂时压制,而以吏治不修,导致邪说横行,终于在嘉庆元年爆发为“三省教匪”的巨案,历时七年,始得肃清。
所谓太谷教,与白莲教是否有渊源,不得而知。但既有学术作理论基础,其远比白莲教高明,则是必然的。太谷教的创始者,是安徽池州石埭人周星垣,字太谷,蒋逸雪的《老残游记考证》,说他“明阴阳奇赅,能炼气辟谷”,道光初年在扬州,从游者甚众。高弟子两人:一为李平山,字龙川,其学传刘鹗;一即张积中,字石琴。张避地入山东,定居黄崖后,泰州学派即分南北两支,北派即黄崖教。其内幕据蒋逸雪考证是如此:
同治二年,捻军窜鲁,积中率其徒众,筑堡垒,购火器,密事防御,远近来者逾千家。
黄崖地本偏僻,荒落少人烟。积中来后,数年成市,群呼“七先生”,且有“圣人”者。置文学房,待宾客。设武备房,讲守御。更建祭祀堂,以敬礼神圣。著《指南针》以示规范。五日一开讲,听者袒右臂。年一祭天,夜深参拜,礼节繁重,二甥女素馨、蓉裳(一说素馨为其孙媳)盛装捧剑左右侍,香雾弥漫,烛光冲天,数十里外见之,皆曰:“张圣人祭天矣。”积中精符箓术数,占风角雨候多验,党徒所布,自肥城之孝里铺,济南城内外,东阿之滑口,利津之铁门关,海丰之埕子口及安丘潍县诸处,皆辟市肆,取名泰运、泰通、泰来、泰祥、泰亨等号。千里之外,指挥使令,脉络贯通。绅民只知有张七先生,而不知有地方官吏,威望竟如此。
语云:“庶人无罪,怀璧其罪。”张积中的威望超过地方官,则其行为非地方官所能节制,这是任何政治体制之下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况且从他的宗教仪式以及广设市肆,建立经济基础及情报网的情形来看,难保并无异谋,而拒绝到济南向官方去作解释,更不无情虚之嫌。是故以当时的情况来说,阎敬铭派兵剿办,也是必要的。但派出去的兵比土匪还坏,则阎敬铭不能不负责任。
《老残游记》第九章,申子平与玙姑论道,转述黄龙子的话,即为泰州学派宗旨的演义。其言如此:
儒释道三教,譬如三个铺子,挂了三个招牌,其实都是卖的杂货,柴米油盐都是有的。不过儒家的铺子大些,佛道的铺子小些,皆是无所不包的。
凡道总分两层,一个叫道面子,一个叫道里子。道里子都是同的,道面子就各有分别了。如和尚剃了头,道士挽了个髻,使人一望而知,哪是和尚,哪是道士。倘若叫那和尚留了头,也挽个髻子,披件鹤氅,道士剃了发,着件袈裟,人又要颠倒呼唤起来了。难道眼耳鼻舌,不是那个用法吗?所以这道面子有分别,那道里子实是一样的。
另有六首绝诗,亦就是强调“道面子有分别,道里子是一样的”。这六首诗是:
曾拜瑶池九品莲,希夷授我指玄篇。
光阴荏苒真容易,回首沧桑五百年。(其一)
紫阳属和翠虚吟,传响空山霹雳琴。
刹那未除人我相,天花黏满护身云。(其二)
情天欲海足风波,渺渺无边是爱河。
引作园中功德水,一齐都种曼陀罗。(其三)
石破天惊一鹤飞,漫漫黑夜五更鸡。
自从三宿空桑后,下见人间有是非。(其四)
野马尘埃昼夜驰,五虫百卉互相吹。
偷来鹫岭涅槃乐,换取壶公杜德机。(其五)
菩提叶老法华新,南北同传一点灯。
五百天童齐得乳,香花供奉小夫人。(其六)
第一首是回忆学道之始。“九品莲”即九品莲台。第一句言拜佛,陈希夷著《指玄篇》一卷,见《宋史·艺文志》。第二句忽又言习于道家。末句“回首沧桑五百年”,则在当时回顾,拜佛学道应在明朝,此言渊源于阳明。王阳明先生于明朝成化八年,至此约四百年,“五百”乃举成数而言。
第二首第一句,“紫阳”指朱熹;“翠虚”典出杜诗《寄刘伯华四十韵》:“翠虚枪魍魉,丹极上鹍鹏。”此诗末言修习长生:“姹女萦新裹,丹砂冷旧秤,但求椿寿永,莫虑杞天崩。”按:“姹女”即水银,《参同契》谓“海上姹女,灵而最神”云云。《参同契》这部书,亦为泰州学派必修的典籍之一。所谓“紫阳属和翠虚吟”,意谓朱子亦非纯儒,其语录中参有道家语。
第二句“传响空山霹雳琴”就是在弄玄虚了。柳宗元《霹雳琴赞引》:“霹雳琴,零陵湘水西震余桐为之也。始枯桐生石上,一夕暴震,为火所焚,其余倒卧道上,超道人取以为琴。”所谓“传响”即指“暴震”,大概是自道有“掌心雷”等法术,可以为人祸福。
三、四两句又是释家语了。“天花黏满护身云”即言《维摩经》中天女散花的故事。意谓儒、道亦能为释所容。
第三首,用了两个佛经上的典,“功德水”为甘露;“曼陀罗”是梵语的音译,即白莲花,《法华经》所谓“佛说法,天雨曼陀罗华”即此。这首诗词浅而意深,意谓道家的清虚无为,与佛家的戒贪嗔爱痴,原是相通的。
第四首第一句似指周星垣之崛起,所创泰州学派,有如“鸡鸣一声天下白”。三、四两句极可玩味,释家戒情缘,故戒定桑三宿,恐未免有情。此独云:“自从三宿定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盖只要有情,即可不论是非。就广处、高处言,是以爱感化世人,合于“泛爱众”之义;就狭处、卑处言,则不免偏私。
第五首,“野马尘埃”之典,出于《庄子·逍遥游》首、二两句,泛言天道运行,生生不息;末句“壶公”非费长房,乃是列子之师壶丘子林,《庄子》亦载郑国神巫季咸及壶子之事。“杜德机”即出《庄子》,注曰:“杜,闭也;德机,生意也。”生意既闭,何得不死?但死如涅槃,则摆脱一切苦恼,自是一乐。佛经原有“涅槃乐”之说,糅合杂家玄语,谓“涅槃”与“白日飞升”,如同一事。
第六首言泰州学派的渊源。涅槃则菩提叶落,法华指佛教宗派,即天台宗。首句“菩提叶老法华新”,言王艮虽逝,而有新宗派继起,指周星垣。第二句明言有南北两派。末二句不甚可解,“天童”与“小夫人”皆为佛经上的典故,前者乃太白星的化身,“小夫人”则见于《佛国记》,谓恒水上流有一国王,其小夫人生一肉胎,大夫人妒之云云。此小夫人或即指张积中。
蒋逸雪认为《老残游记》中的申子平,即刘鹗自拟,刘的老师李晴峰,曾至京师传道。章士钊《孤桐杂记》曾记其事:
近有人创救世新教会,以儒释道耶回五教合一为旨,募赀刊报,颇涉张皇。成立之日,愚宴于吴自堂宅,见同人多往磕头。……光绪年间,有泰州人李晴峰,云是教主,年八十余,曾有人迎至京师说教。后李化去,传者黄信,近亦死矣,而教仍有力江湖间,门户甚谨,非严介不得入。
所谓“传者黄姓”即指黄葆年。蒋逸雪《考证》云:
平山临殁,遗嘱有“二巳传道”之语,“二巳”指葆年与鹗也。鹗生于清文宗咸丰七年,其年为丁巳;葆年生于清宣宗道光二十五年,其年为乙巳也。然鹗学务广博,不以一端名,故语星垣之学者,多不之及云。
王湘绮日记中,亦有关于黄崖案的记载:
稽伯润言:阎丹初为山东巡抚,清节冠一时,而误杀张七,骈戮避乱官名数百家,实为过举。张七为张历城令之兄,历城迁临清,死于寇,以亏空受诬,七欲讼之,群官醵金为赂,致富数十万。
当在临清时,有学某,知天象,先辞去,约三月十五必来,其日临清破,故七神之,受学焉,颇有妖言。
此记在同治十一年十一月,稽伯润不知何许人?所谈纯属谰言。所谓“张历城令”即张积功,嘉庆二十三年举人,乃张积中之兄;咸丰四年殉难,入《清史稿·忠义传》。
至于剿洗黄崖,主其事者实为淮军大将之一的潘鼎新。《清史稿》及《中兴将帅列传》潘传均不提此事。按:此役使阎敬铭得以“赏还二品顶戴”,自然是潘鼎新的功劳,按诸传记体裁,无不载之理,从而可知,必是讳言。但《清史列传·阎敬铭传》记载甚明:
(同治五年)九月,肥城黄崖教匪张积中谋乱,抗不受抚;敬铭令按察使潘鼎新兼顾河防,抽防运各军亲赴肥城围剿。十日克之。
此所谓“亲赴”,乃指潘鼎新受命,在兼顾运河防捻的原则下,抽防军队,亲赴肥城围剿。事后,阎敬铭内疚于心,坚决求去,潘鼎新则好官自为。读书与不读书,毕竟不同,于此可知。
阎敬铭于同治六年二月开缺,八年召用为工部右侍郎,仍以疾辞。光绪三年,山西大旱,阎敬铭奉旨稽查山西赈务,其时巡抚为曾国荃。凭他的关系,致书各省劝赈,连公款计用银一千三百万两、米二百余万石,活人无算,山西为立生祠。这是曾国荃一生之中,除克复江宁外,唯一的政绩,但如无阎敬铭为之综核出入,革除积弊,不能有此效果。
阎敬铭到山西办赈,实心任事,时人无有不知,但文廷式所撰笔记,说他曾乘机买田地无数。衡诸阎敬铭人品,似不致此,但文廷式在笔记中发誓,所记有不尽,无不实,否则如何如何(手头无此书,记大意如此),则又似可信。真相如何,唯有存疑。
光绪八年正月,召阎为户部尚书,先辞后到任,不久即劾罢广东藩司姚觐元,湖北荆宜施道董翰,候补道杨鸿典,因“前任户部司官,声名贪劣”。咎及既往,是极少见的事,但既往尚且可咎,眼前何得不谨?阎敬铭在户部的权威,就此建立。
户部有个不为外人所知,而极重要的部门,叫作“北档房”:国家岁入岁出,到底几何,只有北档房知道。从有户部以来,从无汉司官入北档房者,亦从无汉堂官能过问者。但至阎敬铭到任,北档房不能不为他开放。他生平有三大愿,第一愿是部库积银千万,此愿于光绪十五年达成。翁同龢是年十二月十六日记:
银库今日封闭,共银一千二十七万九千四十两零,各项统在内,惜阎相不及待也。
惜他“不及待”,即已不能亲见大愿之遂。阎敬铭先长户部,后以大学士管户部,先后历时八年,终于积银千万。其理财之法,不外开源节流,而节流尤重于开源。当时财政上一大漏洞,即为各省带兵大员,侵冒军饷,所以阎敬铭对此全力以赴。光绪十年二月,针对新疆的情况,疏陈之事,凡研究近代史,特别是经济史者,不可不知:
一曰定额饷。略言甘肃、新疆抅乱,攻剿之师,另拨月饷;额饷久已停解。今西路渐就肃清,应照左宗棠奏案,每年调拨的款三百数十万金,合之本处岁入留抵之款,已在四百万两上下。嗣后不准再向商借,亦不得率请部储。
一曰定兵额。略言全疆兵勇,数逾五万,较成平额兵四万之数,已多一万有奇,力分于将多,财匮于兵众。臣等窃以为新疆既改设州县,时势变迁,乌鲁木齐、巴里坤、古城、库尔喀喇、乌苏等处,宜归并伊犁,即以伊犁将军专辖旗兵,如内地驻防之例。应令刘锦棠等通盘筹划,就额饷数目,酌留兵勇,应并者速并,应裁者速裁,合南北路满蒙汉兵勇,总不复逾旧额四万之数。
见在防营无事,口分尚给行粮;若有事之时,加饷则款越难筹,不加则何以示劝?臣等拟仿成法量为变通,暂以二万人为勇,改行粮为坐粮。出征外域,始照行粮支给。再于客勇之愿留关外者,选精壮万数千人,规复制兵,照士勇章程支给。其驻防及台站,卡伦各项官兵口分,有较士勇少者,无庸议增,以节饷项。
一曰事权。略言调拨额饷,今议汇总发给,必须得人,总会其成;俾各营章程划一,解到之款,专归一处,分拨各军。各路差员,尽可裁撤,以裕兵食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