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保初
吴保初,字彦复,安徽庐江人,名父之子。他的父亲叫吴长庆,官至直隶提督。王湘绮说他“武人而有文气”,是淮军中的儒将,亦是淮军中罕有的比较廉洁的君子。
吴长庆的父亲吴廷香,咸丰四年在原籍办团练殉难,恩封云骑尉世职。吴长庆承袭后,仍旧带领他父亲的旧部,随官军转战各地,积功升至守备。同治元年,李鸿章始创淮军,吴长庆领五百人成一营。当时的番号,多以统率官的名字命名,所以这五百人就叫作“庆字营”,在上海很打了几个胜仗。第二年吴长庆奉命回原籍招募新兵,得五营之众,仍回上海,自此平吴剿捻,一直追随李鸿章。光绪元年吴长庆已当到直隶正定镇总兵,但仍留防江南。
到得光绪八年,吴长庆以广东水师提督的职衔,驻防山东登州。其时朝鲜内乱,禁军犯王宫,杀大臣,王妃失踪,又烧了日本公使馆,以致日本出兵干预。当时朝鲜是中国的藩属,署理直隶总督张树声,当机立断,命吴长庆就近率兵舰三艘到朝鲜平乱,早日军一步,到达汉城。
一到汉城,很快地获知真相,内乱为大院君李昰应所策动。其时李昰应犹盘踞在王宫中,听说“天朝钦使”抵达,迎谒军门。吴长庆故意留他长谈,而在暗中作了布置。到得天色已暮,派了一队兵将李昰应拥至海口,上了兵舰,直放天津。第二天击溃乱党,将王妃迎入宫中。朝鲜的一场内乱就此解决。这是中国在清朝最后一次充分执行了宗主国应尽的保护之责。
日军原是包藏了祸心来的,满以为可以借此题目,大作文章,就此盘踞朝鲜不去。哪知军队登陆,动乱已定,无可如何。朝廷自然对吴长庆嘉许,赏了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同时命吴长庆留镇汉城。当时在他幕府中的,有“通州三生”之二,一个是朱铭盘,还有一个就是张状元张謇。此外,还有一个故人之子袁世凯。
袁世凯初入吴军时,吴长庆曾托张謇教他读书,为他改文章,张、袁实有师生之谊。光绪十年,张与朱铭盘作书致袁绝交。事缘吴长庆因病移屯金州,袁世凯以同知办理营务处,所作所为,不为吴长庆留余地。张、朱移书大骂了他一顿,交谊中绝。
当吴长庆在金州病重时,吴保初年方十六,渡海省亲,割股疗亲,而吴长庆终于不起,谥武壮。其时李鸿章已复起督直,奏表吴保初孝行,朝旨褒许。吴保初亦得以荫生授为主事,服满入都,分兵部学习。光绪二十一年补刑部山东司主事,调用为贵州司主稿,兼秋审处帮办。
按:六部中,户部与刑部的组织,与其他四部不同。户、刑两部皆以行省分司,户部小省并设,共十四司。刑部一省一司,除东三省及甘肃归入陕西外,共设十七司。各省除掌理本省刑名以外,另有兼理事务。贵州省份虽小,但刑部的贵州司兼理吏部、都察院等衙门有关刑名的案件及本部各司汉员升补事宜,是个大司。至于秋审处主持勾决,权操生死。总办四人,帮办四人,特选律例精通、文笔畅顺的司员充任,凡秋审处定拟的案件,堂官要想更动很难,本司如有异议,更是视之蔑如。因而秋审处的四总办、四帮办,号为“八大圣人”。
吴保初以荫生出身,候补资格亦尚浅,得能在贵州司主稿,即为主事的首席,并派充秋审处帮办,虽不无由于同乡大老如李鸿章、孙家鼐的照应,但本人的条件,亦很要紧。吴保初的书是读得还不错的,文章虽不逮陈散原、谭嗣同,但在将门之子中,已难能可贵。
吴保初在刑部最得意的一件事,是平反了一桩冤狱。事在光绪廿二年丙申,《北山楼集》第一篇即为“上本部堂官说帖”,述此案案由:
窃观本司承审直隶藩务司裕长、福州将军裕禄、都察院左都御史裕德,呈送其故堂弟已革理藩院员外郎裕善之妾裕董氏,及其幼子如格来历不明,挟乱讹诈一案,司员随同听审。已经半月,研究前后供词,据裕董氏供,该氏纳娶年月及生子年月,为裕善之子,确无可疑。裕善逃后,久仰诸兄赡恤,所控该氏讹诈之言,自属虚砌。
裕善本来是理藩院候补员外,光绪八年因欠债逃走,本旗奏请革职销档,裕善从此成了“开户”的庶民。在直隶固安县马庄地方,改名行医。
又记:
裕氏天潢别支,直隶布政使裕长、福州将军裕禄、左都御史裕德兄弟贵显当世,与从弟裕善不相能。裕善宗子也,应袭公爵,裕长等争之,假事逐裕善,客死于外,遗妾董氏携子如格来归,复讼而逐之。
于此可知,裕善因欠债逃走,乃是裕长故意唆使债主逼迫,甚至故意借钱与裕善,然后强索,逼得裕善不能不逃。本旗奏请销档,裕善即失去了承袭的资格。
在马庄娶妾董氏,并生一子名如格。在此期间,仍与其堂兄裕长通信,亦经常受裕长的接济。及至光绪廿一年裕善病故,董氏便带着儿子进京,求裕长两件事:一是将裕善的棺木运回来安葬;二是设法令如格归宗入旗。裕长明明知道董氏母子的来历,却以“来路不明,挟乱讹诈”为词,命家丁张福出面,报官究办。这又是何道理?
据吴保初的门生陈诗所撰《吴北山先生家传》说:
但谓“裕氏天潢别支”,则显有未谛。
所谓天潢别支乃觉罗,俗称“红带子”,为清太祖努尔哈赤两弟的后裔。裕氏姓喜塔腊氏,隶正白旗。《清史稿·外戚表》:
孝淑睿皇后父和尔经额,姓喜塔腊氏,隶满洲正白旗,嘉庆元年二月甲辰,追封三等崇恩公。四年四月庚辰,追封和尔经额祖员外郎爱星阿,父拜唐阿常安,三等承恩公。
又《后妃传》:
仁宗孝淑睿皇后,喜塔腊氏,副都统内务府总管和尔经额女。乾隆三十九年,仁宗为皇子时,高宗册后为嫡福晋。四十七年八月甲戌,生旻宁,是为宣宗。
孝淑为仁宗元后,又为宣宗的嫡母与生母,故道、咸两朝,喜塔腊一支,在外戚中颇具优越的地位。今按:和尔经额的公爵,先由长子盛住袭,嘉庆十年有罪黜爵,但仍授为叶尔羌办事大臣,改由盛住之弟孟住袭。孟住子智林二次袭。智林无子,嗣子崇端袭。崇端殁后,子裕辉袭。裕辉又无子,嗣子熙俊于光绪十三年承袭。熙俊亦无子,则爵位谁属,自为族中所角逐。
裕长三兄弟,应与裕辉为堂兄弟。裕长之父名崇纶,则应与崇端同辈,又上一字“崇”与“裕”可以推知。按辈分计算,崇端、崇纶与宣宗为表兄弟,而裕长等则与文宗为表兄弟。
裕氏兄弟之父名崇纶。此崇纶非慈禧掌权时曾任步军统领的崇纶。后者为汉军,前者则姓喜塔腊氏,满洲正白旗人,与孝淑睿皇后同姓同旗。《清史列传·大臣传续编》八卷四十三:
崇纶,喜塔腊氏,满洲正白旗人,由内阁贴写中书,于道光十二年充军机章京。十五年补内阁中书。十七年升侍读,二十三年京察一等,记名以道府用,寻授陕西凤邠道。
观此经历,崇纶的官运可谓亨通,而且不列出身,足见别有奥援。但虽同姓、同旗,“崇”“裕”二字的辈分排行,与承恩公和尔经额的世系相同,究竟尚缺乏可以认定为和尔经额子孙的直接证据。由于传说中他曾充军机章京,因检《枢垣记略》,军机章京名录中,崇纶名下,赫然有“盛住孙”的字样。我的假设获得证实。
不过,盛住既无子,何有孙?可知崇纶之父为盛住嗣子。这也就是说,可能本为孟住子的子孙,而继承到长房。但承恩公的爵位,已由兄终弟及转入孟住一系,则崇纶的子孙在长房便疏远了,除非孟住一系该承袭的人无法承袭,裕长兄弟才有希望袭爵。陈诗撰吴传中说“裕善宗子也,应袭公爵,裕长等争之,逐裕善”云云,应该是可信的。
崇纶于咸丰二年十月,由广东藩司擢湖北巡抚,恰逢太平军由湖南岳州窜陷湖北各郡,而湖广总督吴文镕亦系新任。督抚同城,向来多事,只是兵临城下,督抚犹不能和衷共济,其事可知。《崇纶传》云:
先是,吴文镕甫抵任时,适省城戒严,誓与城存亡,死守待援,与崇纶议不合。
所谓议不合者,崇纶主“移内就外,以剿为守”。换句话说,弃城去打游击。从来守土之军,没有这种战法的。以后“撤兵回城”,足见吴文镕的主张胜利了。而“登陴固守”以待援,自属正法,崇纶竟以“闭城坐守”劾吴。若非皇亲国戚,恃有内援,不敢如此跋扈嚣张。
文宗得奏,处置甚妙,命固守的吴文镕出击,而以主张“移内就外”的崇纶守城。
若以为这个适得其反的处置是荒谬,那就错了,文宗颇有知人之明,他知道吴文镕是很负责的人,既肯死守,自然亦肯死义,不妨出击。而崇纶本性懦怯,却又喜欢取巧说风凉话,参劾吴文镕的奏语中,仿佛以为守城是避难就易,既然如此,就挑容易的叫你做。崇纶凛于严旨,也怕守不住城,为吴文镕所劾,自必格外尽力。这是驾驭臣下的一种妙用。
不久,吴文镕阵亡,局势的变化如此:
崇纶奏吴文镕堵城出师失利,武昌复戒严,未尝以文镕死难入告也。二月复请出城迎剿,为背城借一之举,谕曰:“恐系因筹防棘手,姑为出城之说,为他日卸责地步,仍责成该抚等竭力防堵。”寻丁忧,命仍留湖北协办防剿事宜,时贼踞汉阳汉口一带,三月饬兵勇攻毁西岸贼船,寻贼复上驶,崇纶偕新任巡抚青麐登城拒守,贼登岸,经川勇击走之,五月,崇纶以患病奏请就医,谕曰:“崇纶经朕擢任封疆,宜如何通筹全局,悉心经理,乃于防剿事毫无布置,以致贼匪扰及黄州汉阳等处。迨丁忧开缺,谕令留楚帮办防剿,辄以抱病入告,实属不知振作,崇纶着即革职。”六月武昌复失守,崇纶先一日出城,由荆州赴陕西就医。
崇纶的肺腑,在文宗万里如见。他之被“擢任封疆”,固然是文宗的私恩,但予以革职的处分,毕竟还是重国法的。
武昌于十月间克复。《崇纶传》叙:
十月前任礼部右侍郎曾国藩克复武昌、黄州,采访舆论,以前任督抚优劣陈奏,得旨:“已革湖北巡抚崇纶,见在曾电到京,着该旗查明迅速具奏。”寻奏入,谕曰:“崇纶经朕简任湖北巡抚,上年贼扰田镇,不能与前任总督吴文镕共筹战守,丁忧后留办防剿,复与青麐不能和衷协力,共保省城,经朕革职,宜如何愧奋图报,乃当武昌失守,辄即逃往荆州,偷生避难,实属辜恩昧良。兹据该旗查明,该员现在陕西就医,着王庆云派员押解来京,交刑部候旨讯办。”是月于西安府寓病故,子裕长直隶承德府知府、裕禄安徽巡抚、裕德翰林院编修。
按:崇纶之死,并非病故,乃服毒自尽。因非如此,将明正典刑、身首异处。武昌之失,过由崇纶,而青麐获咎特重,斩于荆州。《清史稿》本传:
青麐字墨卿,图门氏,满洲正白族人。道光二十一年进士,选庶吉士……(咸丰)四年授湖北巡抚,城中兵仅千人,荆州将军台涌署总督,未至,而敌由黄州进至汉阳汉口,渡江欲扑武昌,青麐督总兵杨昌泗、游击侯凤岐与副都统魁玉水陆合击,却之。复败之豹子海鲁家港,毁敌垒五,已而敌扑塘角鲇鱼套,逼攻省城。青麐出武胜门督战,城中忽火起,土匪内应,兵尽溃,遂失守。青麐将自经,众拥之趋长沙,折赴荆州。初,文宗闻其出家资犒军,甚嘉之。至是愤武昌屡失,弃城越境罪尤重,诏曰:“青麐简任封圻,正当贼匪充斥,武昌兵单饷匮,朕以其任学政时,保守德安,念其勤劳,畀以重任,省垣布置,屡次击贼获胜,八十余日之中,困苦艰难,所奏原无虚假,朕方严催援兵接应。六月初间,魁玉杨昌泗等连破贼营,但能激励力战,何致遽陷?婴城固守,解围有日,犹将宥过论功,纵力尽捐躯,褒忠典有,岂不心迹光明?乃仓皇远避,径赴长沙,直是弃城而逃,长沙非所辖之地,越境偷生,何词以解?若再加宽典,是疆臣守土之责,几成具文,何以对死事诸臣耶?朕赏罚一秉大公,岂能以前此微劳,稍从末减?俟到荆州,交官文传旨正法。”遂弃市。逾数月,曾国藩复武昌,奉命查历任督抚功罪,疏言武昌再陷,实因崇纶、台涌多方贻误,百姓恨之,极称吴文镕忠勤爱国,于青麐亦多恕辞。查文镕既殁,青麐帮办军务,崇纶百端龃龉,求弁兵以护卫不与,请银两以制械不与,或经旬不得相见。自贼踞汉阳汉口,纵横蹂躏,庐舍荡然,百姓尚恃有青麐督兵驱逐,出示怜民,崇纶则并此无之矣。疏入,乃斥罢台涌,谕崇纶罪。
显然的,崇纶之罪,文宗早已知道,仍旧是看在祖母孝淑睿皇后的分上,置而不论。两两相较,青麐死得冤枉。此时由于曾国藩的严劾,料知不免,故而自尽。
谈到这里,可以一论湘军平洪杨,所以能克成大业的基本原因。清朝有大征伐,命将调兵,权出自上,军饷则由曾国藩拨给,特遣大臣,经理粮台。临敌之际,指授方略,万里如见,所以虽无亲征之名,而有亲征之实,雍正七年特设军机处,实际上即是大本营的参谋本部。自康熙、雍正、乾隆,均是如此。乾隆以汉武自命,尤长于军事,十大武功,洵非掠臣下之美。
但嘉庆已不能亲自指挥军事,道光则更不行,且乏知人之明,以故自鸦片战争开始,无论攘外安内,没有打过一次漂亮的仗。而累积的库藏,则为琦善、伊里布、奕山、奕经、耆英等人挥霍殆尽。洪杨之乱初起,文宗遵成宪,重用赛尚阿,“特赐遏必隆刀,给库帑二百万两备军饷”,此为国库最后一笔军费支出,结果,赛尚阿大负委任。旗下大员之无用,亦已人尽皆知了。
于是文宗从肃顺之言,重用汉人,曾、胡、左、李,相继兴起。曾国藩初起时,为维持纪律,用法果敢,杀人如麻,故有“曾剃头”的外号。但丧师失律的大员,他一样也不肯放过,前有崇纶,后有两江总督何桂清,皆由曾国藩事后追论,置之于法,崇纶逃过显戮,何桂清则终不免弃市。曾国藩之所以为中兴名臣之首,固不独戡定大业,为国家维系纪纲之功,功不可没。
崇纶共有三子,以次子裕禄较为知名,年甫三十即任安徽巡抚,以诛长毛降清、外号“寿王”的李世忠享大名。义和团初起,代荣禄为直督,起初颇持正论,主张剿办。后来看朝廷支持义和团的势力甚大,连慈禧太后都相信了,因而见风使舵,改剿为抚,义和团得以坐大。
八国联军入大沽口,犹虚报胜仗,得赏花翎黄马褂。天津失守,退保北仓,此时义和团大头目张德成、曹福田挟重赀开溜,裕禄才知道上了这两个人的当,下令逮捕,置之于狱,同时飞章自劾,得旨革职留任。
及至北仓又失,退守杨村,眼看大势已去,走了他父亲的路,自杀以逃显戮。死后,仍不免罪魁之名,因自杀而得开复的原官,仍旧被革。
其时吴保初正侨寓上海。他从为裕善遗属雪冤以后,声名鹊起。京察上考,可以外放直隶州,但他不愿做“风尘俗吏”,想转御史,放弃了这个他人想外放而不能的机会。下一年丁酉,朝廷下诏求直言,他也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万言书,照例应由堂官代奏,刑部尚书刚毅拿他拦住了,吴保初一怒辞官,回到庐江。他的母亲王太夫人,富家之女,妆奁甚盛。王太夫人又善于理财,而吴保初捐田设义塾,散财结宾客,侨居上海时,境况已经很窘,可是典衣留宾,积习不改。到了光绪三十一年秋天,不能不北上去做袁世凯的食客。袁世凯入军机,杨士骧接任直督,依旧按月接济。闲居多暇,以玩古钱自娱。其门生陈诗《北山楼诗书后》有一诗云:
瘿庐摹拓有藏泉,佳贝名刀记灿然。(原注:先生旅京津日,喜购古钱以自娱。庚戌秋余入都,见先生拓有《瘿庐藏泉》四卷,如王莽金错刀及小钱,宋庆帝景和钱,辽天赞钱,明建文钱,皆世所希有者。先生病中,江都方尔谦地山假观,遂不归。)竟与缶庐花乳印,相随羽化不知年。(原注:先生官京师日,买昌化鸡血图章十二方,吴仓石镌之,载于《缶庐印谱》。先生既寓沪,贫甚,以三百金质于合肥龚心铭景张,约期二年赎。越数载居津,积金欲赎,龚持不可。泗州杨文敬公慨赠千元,自为居间,乃得归。先生既殁,此印章归张季直。今季直及子孝若皆逝,此印不知归于何所矣。)
方地山即扬州二方之一的大方,号称“联圣”。为袁寒云的老师而为儿女亲家,以收藏古钱出名。龚心铭为龚芝麓之后,合肥世家。杨文敬即杨士骧,亦素喜结客。吴保初寄食津门,犹得收藏古钱、图章,可知袁世凯待之甚厚。杨士骧曾在李鸿章幕府,与吴长庆有旧,善视故人之子,境遇较丁惠康为优,但一样不永年,民国二年春天,以风湿殁于上海,得年四十五,葬在沪西静安寺第六泉旁。
吴保初无子有两女,长名弱男,次名亚男。弱男之夫即章士钊。
弱男、亚男之母名黄裳,合肥人,吴保初的嫡室,亦能诗,著有《紫蓬山房诗钞》。保初诗集名《北山楼集》,光绪二十三年南归后所自辑,收古近体诗一百二十三首,词四首。续集一卷,为其门生陈诗辑录佚稿,计收诗七十三首。陈石遗《近代诗钞》,收保初诗仅得五题,皆五言,去取未为公允。他是宝廷的诗弟子。宝廷字竹坡,肃亲王之后,官至礼部右侍郎。《石遗室诗话》:
公壬午典闽试归,途次取江山船女儿为妾,自上书举劾去官。在官喜言事,继吴柳堂侍御后,为毅庙争继嗣者蜂起,公言最切直,遂不复起用。
宝廷娶江山船娘,所谓“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其事脍炙人口。回京途中,上奏自劾,时在光绪八年冬天,为同治争继嗣一事,早成过去,与“不复起用”毫无关系。《石遗室诗话》又云:
罢官后日与贫交数人,伯福、仲福两公子,遍游京师东西诸山。屏居贫乏,不能自存,时赖友朋资助。
伯福名寿富,仲福名富寿,义和团之乱,双双殉节,孝子忠臣,当之无愧。吴保初执贽当在光绪十四年北上之后,与寿富情极厚,集中唱酬之作交富,如《夜梦伯福短述独》:
白日堕青天,寒山冻暮烟。举杯邀月饮,悬榻抱云眠。珠老丹邱树,桑枯沧海田。飞身羽无翰,有梦到君前。
又《三叠伯福见寄韵却寄》:
一揩泪眼望长安,兀兀无言恨万端。词客哀时怨迟暮,高皇创业本艰难。宵深月黑关门回,陇上秋高辇路寒。欲挽云龙回玉辂,山河碧血那曾干。
此诗作于庚子,正两宫仓皇出奔之后。观“欲挽云龙回玉辂”之句,知是保初亦是赞成光绪应回京主持大计的。当是保初做京官时,与文廷式、梁启超交好,政治见解颇受此两人的影响。梁启超尤为保初所心折,曾荐之于孙家鼐。光绪二十二年有《送任父之申江》一诗:
吾友梁任父,飘零真可哀,少年入京国,下笔挟风雷。亦有新亭泪,斯人贾谊才,江湖须自重,猿獭久相猜。
推崇之意,溢于言表;而寿富对梁,直尊以“夫子”;与吴同作的赠别诗,有“宝剑终腾匣,明珠暂伏洲,江湖闲岁月,好自惜华年”,与保初之意相同,皆许之为青云之器,终有大用之日。
及至寿富殉节,吴保初有《哭伯福学士》一诗:
四溟烽火逼神京,谁遣潢池盗弄兵?北地岂惭朝烈祖,西京顿觉失长城。成仁未竟平生志,背义终伤后死情。我欲招魂歌楚些,天涯霜雪泪缘缨。
诗实不佳,尤其是“西京顿觉失长城”,移用于两宫震悼李鸿章之殁,庶几近之,寿富可能当此?但此诗有一注可传——“背义终伤后死情”句下注:
甲午之役,约城破同死,今君竟践言矣!余以丁酉罢归,殊觉负君地下也。
同死之约,必非虚语:从他的言行中可以看得出来,非打诳语之人。论吴保初的平生,大致志大才疏,诗浅情深,而谦虚则与丁惠康的矜持相比较,人品由此轩轾。
《北山楼诗集》为其“白发弟子”陈诗所刊行,有范肯堂、章太炎、文道希的题词,大都赞其人过于赞其诗。范与文皆为七律,范诗云:
以行得官以言去,古人如此亦堂堂。看渠八海横飞日,更向万山深处藏。何由黑发看成白,应许玄天不作黄。试把遗书往沉诵,逸民俦侣自成行。
范肯堂作诗,第一句常不押韵,往往一起句便如孤峰拔地而起,嵌奇隽峭,引人入胜。此诗“以行得官以言去,古人如此亦堂堂”,一字不可易。吴保初盖棺论定而仍可赞以此十四字,泉下应可以自慰了。
文道希的诗是:
久停谏舌写春愁,屈子骚心往不收。国事与谁论出处?将门如汝最风流!朝衣典尽天方雪,宝剑鸣时气欲秋。惆怅玉龙无主日,斜阳黯黯独登楼。
这首诗真是才人之笔。“国事”句寄托遥深,甲午之役,因于吴长庆病殁,袁世凯代之而起,在三韩处置不善,此句为保初而咏,始不空泛。“将门”句更为精切不移。“朝衣”句写尽保初黄金结客,不事生产的性情。结尾两句,照应起句,唯其“玉龙无主”,故“久停谏舌”。而“春愁”未已,秋思又生。
章太炎的一首诗是五律,起首第一字便有意味:
渐识吴君遂,高情弃直庐。
“渐识”者积久而始知,隐含有过去渺视之意。大概章太炎先以为吴保初是纨绔一流,以荫得官,不过普通富贵人家子弟而已。
“弃直庐”即辞官,章太炎许之为“高情”,而亦因此改变了他对吴保初的观感。全诗是:
渐识吴君遂(保初号君遂),高情弃直庐。卜居梅福里,草上杜根书。域外称张楚,斯人愿伏蒲。修门遗烬在,谁共吊三闾?
通首只称其人,不称其文。第二联最妙,“张楚”是孝子,而吴保初曾有割股疗亲的孝行,久传海外。“伏蒲”指欲为御史,不就州官,兼称其忠。既孝且忠,斯人可慕。像这样的诗,章太炎脱口可出,而命意遣词,自有分寸,故不可及。
吴保初有个门生颇可称道。此人是他的小同乡,名叫陈诗,字子言;与保初年龄相仿,而诗笔胜于乃师。据陈诗自叙,从游在戊戌春天,不知以何因缘而为师弟。此人与龚定庵、李莼客恰恰相反,龚、李动辄骂老师不学,陈则惓惓师门,不以生死而易,其人实可向慕。《石遗室诗话》叙其生平云:
子言生平无他嗜好,惟精力于诗。攒眉苦吟,殆贾岛、周朴之流亚也。见人意极亲昵,而口吃不能出一辞。所知无不爱好之者,俞觚庵与交尤挚。提学甘肃,独邀作万里游,穹边唱和,古今亦罕有其匹矣。
俞觚庵即俞恪士,官至甘肃提学使。著有《觚庵集》。《石遗室诗话》收陈诗之诗不少,中有七律一首,题作“陈伯严先生招同吴瘿庐师游鸡鸣寺,即送瘿师之津门”:
暝色浮寒水,高墉带远岑。倚楼春悄悄,遮埭树森森(瘿师时携彭嫣内史至,同登豁蒙楼;楼在鸡鸣寺内,寺即萧梁同泰寺旧址,可望鸡鸣埭。故名)。节物觇微异,风规若可寻。覃怀谢公语,歧路益难任。
吴保初自号瘿庐,彭嫣则其姬人。此诗幽微淡远,虽才力稍弱,但一看即知为苦吟而得。较之吴保初的浅露,自然是出蓝了。
《北山楼集》为陈诗所印行,其前题诗两首:
天涯一舸载鸱夷,谁忆相如谏猎时?
料峭西风吹短鬓,江南黄叶雨丝丝。
酒国诗城忆昔游,飘然归梦逐闲鸥。
难收万斛哀时泪,王管恋笺咏四愁。
又有《书后》三首,第二首已见前引。其一、三两首:
脱骖(先生辛日春卖车马,赙寿伯福)容易典裘难(临桂龙泽厚积之,宰蜀某县,戊戌以党祸罢官,同居沪,与先生未相识也。壬寅龙女逝,无以殓,驰书乞助,先生慨然质狐裘,得三千元助之),久惯贫居不畏寒。不道苦心锤炼句,故交却作等闲看(先生于甲辰以后,尝自改已刊诗一卷,及近作津沪时一卷,自书小楷以示其友江浦陈浏亮伯,为携去不归。或曰,亮伯忌胜己也)。(其一)
临池爱仿兰亭帖,柔顺文明易理含。
谔谔尚留章草在,一生都似褚河南。(其三)
按:陈浏,江苏江浦人,光绪十一年乙酉拔贡,官至福建盐法道。凡拔贡必有真才实学,虽为贡生,可友翰林。陈浏腹笥甚宽,诗笔典雅,谓其忌吴保初而没其诗册,事所难信。又比之于褚遂良,尊师似亦太过。
《北山楼集》有吴保初之婿章士钊后序云:
戊寅夏,吾违难南服,道出上海,得陈君子言搜辑先外舅北山先生逸稿,并曩刻诗文合为一集,以吾不可无一言,示吾所作先生家传及序跋,令吾详其所略,作后序诸状,则大喜。喜子言无负于本师,年逾七十,且勤勤惟董理师门遗稿是务。如此风义,岂今世人情所有?惟吾以舅甥之谊,未后于师弟子,十二年来,鞅掌政事,数走海外,无暇为先生料简垂世行远之业,倘先生无高弟弟子如子言,则其昂藏一世,身后可得不死而竟死者,伊谁之咎?嘻!又可耻已。
盛推陈诗,语意恳挚。吴保初有此高弟,泉下亦当含笑。
吴保初与袁世凯的关系,据章士钊形容:“两世恩旧,情逾昆季。”而吴保初之死,则由于受袁世凯的刺激,其言如此:
袁君利用时局,帝制自为之阴谋左计,又使之中心隐痛,无从言说。于是先生不得不病矣,不得不逃实归虚,而以风痹终矣!
又言吴保初与《苏报》案:
办报案发……同志波及者十余人,太炎亦在狱中。狱内外营救协助等事,先生均力任之。
凡此皆足以见吴保初是性情中人。清末四公子中,交游以陈散原为最广,次则吴保初,独惜其与谭嗣同未曾谋面。谭、吴性情相似,倘或相识,互为影响,或者两人生平,又自不同,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