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立
陈三立,字伯严,别号散原。南昌章江门外三十里有西山,一名南昌山,据《水经注》,即古散原山。陈三立父母皆葬于此,又筑庐为其父归隐之处,因以散原为号。
散原籍隶江西义宁州,即今修水县。义宁在唐朝分武宁县地所置,故名分宁;宋沿旧名,元、明、清改称宁州,直至嘉庆六年始改名义宁州,入民国后又改为修水,称义宁者不过百年,以故今人多茫然不辨其地。
此地曾出一大诗人,即宋朝的黄庭坚。《嘉庆一统志》载:
黄庭坚宅在义宁州西二十五里,双井北岸,有永思堂,旁有钓台,下有水曰“明月湾”。
黄庭坚是“江西诗派”的开山祖师。《苕溪渔隐丛话》及《云麓漫钞》皆载吕本中所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当时有名者即三十家,成为宋诗的代表。江西诗派的影响深远,黄庭坚及二陈——陈师道、陈与义的高处,原在“文章自得方为贵”,只以浅夫妄人,凡无病呻吟、故作穷饿酸辛之态者,皆遁入江西诗派,致自金、元开始,即为世所诟病。直至清末,张之洞犹有“江西魔派不堪吟”之叹。但散原之出,昌大了江西诗派,不妨谓之为直接山谷法乳,八百年后先辉映,即此已足不朽。
散原的尊人陈宝箴,字右铭,以举人而官湖南巡抚,与左宗棠的以举人而入阁拜相、复同为翰苑出身的元老重臣所尊重,皆为难能可贵之事。陈宝箴为咸丰元年辛亥恩科举人,其时洪杨之祸,已成燎原,宝箴佐其父在籍办团练,直至咸丰六年丙辰始入京会试,落第后留京读书。黄秋岳《花随人圣庵摭忆》记:
初,先生庚申(按:庚申为咸丰十年,所记有误)会试落第,留京师三岁,得交四方隽雅之士,于易佩绅、罗亨奎尤以道义经济相切摩,时称“三君子”。会咸丰北狩,先生条防守六事,上枢府,适当道忧通州仓米为寇掠,骤无所为计,先生曰:“设传驼更运,前明于忠肃成法也。”由是旦夕毕移辇下。一日饮酒楼,遥见圆明园火光,因捶案大哭,尽惊其坐人。时易、罗约南还将湖军,遂归湖南;易以前受骆秉章檄,募千人号“果健营”,防来凤龙山间,罗副之,遂与先生俱扼次岩塘。石达开率众号十万来犯,死守累月,粮且尽,先生独身间走澧州永顺以募饷。永顺守张修府故儒吏,延见右铭先生风雪中,见其单絮衣,乃取狐裘覆之。先生却曰:“军士冻饥久矣。”即:“何忍独取暖为?”张为流涕,趋召父老输银米济军。得即持去,守益坚;石不得逞,引去。
此当为咸丰十年冬间之事。咸丰十一年八月,曾国荃克安庆,曾国藩自东流进驻。平洪杨的军务,至此始有把握。散原述其尊人行状云:
曾文正公大治兵,用两江总督屯安庆,府君稔曾公命世伟人,又幕府盛招致天下贤士,遂往游,曾公引为上客,喜过望曰:“海内奇士也。”幕僚亦争交欢,相引重。李公鸿裔专幕职,尤挟府君得代己,府君雅欲亲战事,谢去,就席公宝田江西军。道彭泽鄱阳间,饥民连数县,赈者率应故事,势且尽毙;府君恻然,就逆旅斋沐起草,驰书巡抚沈文肃公陈其状,并类及江西政要所关,凡数事。中言:“赈而不能活,犹弗赈;活而不能久,犹弗活。”沈公感悟,大发帑,全济无算。其时江西为寇冲,蔓延郡县,余军多观望,独得席公军支柱四应。席公自府君至,累用奇策决胜,然寇方蚁集,势盛,而席公军单,沈公席公又颇乖隔,不相能,每军牍往还,席公辄取抵地曰:“吾死此文法吏矣!”府君笑曰:“沈亦贤者,坐不知公耳。”因谒沈公,极陈席公沈鸷,“必能用智略平寇,胜艰巨,明公当开布腹心,席必为尽死,不则席败,大局危,公安所惜足乎?”沈公以为然,立增席公五营,遗书披诚相拊慰。自是沈公席公深相结,卒以残寇,竟大功。
右铭善于调停。曾国藩与沈葆桢因争饷而生嫌隙,亦赖右铭一言而解。朱克敬《瞑庵杂识》记其事,极为生动:
曾国藩移军安庆时,与江西巡抚沈葆桢约,厘捐均归大营,有事则分兵回救。既而江西寇四起,曾军益东,葆桢惧救不时至,上疏请留厘金养兵,诏许之。藩疑葆桢卖己,绝不与通,葆桢以书谢,亦不答。会陈右铭游江南,闻之往见国藩,从容言曰:“舟行遇风,柁者篙者桨者顿足叫骂,父子兄弟若不相容。须臾风定舟泊,置酒慰劳,欢若平时,甚矣小人喜怒之无常也!”国藩曰:“向之诟惧舟之覆,非有私也。舟泊而好,又何疑焉?”右铭曰:“然!曩者公与沈公之争,亦惧两江之覆耳;今两江已定,而两公之意不释,岂所见不及船人哉?”国藩大笑,即日手书付沈,为朋友如初。
席宝田是湖南东安的秀才,与老湘军中发达最早而晚境平淡的刘长佑,是岳麓书院同窗。洪杨事起,皆从江忠源援赣,十年转战,不出江西,但曾建一颇出风头的大功。《中兴将帅别传》卷二十三,记曾国荃克江宁后,洪秀全之子洪福南奔,自皖南经浙江开化,入江西玉山西行,为席宝田所获事:
伪小天王洪福奔广德,合贼众万余人,由皖边出开化、玉山西行,遇别将扼战,走泸溪斜趋山谷间。九月,公遮之于新城,已遁;遂率轻兵疾追,数昼夜犹不及寇。军士久疲,议休止,公曰:“洪福,寇倚以号召;行与瑞金寇合,不可得矣!寇奔逸数千里,日夜疾行,辎重妇女相随属,见无追军,惫甚,行必缓;我亟趋间道,要击广昌、石城间,寇可灭也。”仍勒军传餐而进,越二日己酉至石城之杨家牌,危崖阻纡数十里,日向暮,前锋扬旗植山下止不进。公怒曰:“渡岭寇即是,奈何懈军心耶!”令斩以徇。于是诸将皆奋薄而上,平明岭尽,果见寇,方炊,寇亦顾见,因骇奔。我军呼啸压击,俘斩过半,遂擒伪王洪仁玕、黄文英、洪仁政及他渠酋数十人,而洪福脱免。令军中所俘小儿牧马者,语其曹曰:“小天王过此矣!”辛酉,部将周家良因就擒之,果洪福也。
按:泸溪今名凌溪;其南新城,今名黎川,而席军所驻的金溪,则在泸溪西北;自金溪南下至建昌,趋东南则为新城,直下微偏西则为广昌,皆有大路。席军在新城拦截未获,洪军拟由山路入瑞金,则计唯抢先一步,在广昌与其南位处山谷的石间设伏邀击,始为上策。据散原述其父行状,建此策者即为右铭。
此役叙功,巡抚沈葆桢得头品顶戴、一等轻车都尉;席宝田赏云骑尉、黄马褂;陈宝箴叙知府,超授河北道,驻河南怀庆府。其后累迁至浙江按察使,因事免官;至光绪十六年,始因云贵总督王文韶之荐复起,其时散原已经通籍了。
散原是光绪八年壬午中的举人。其时清流之势正盛,“翰林四谏”中的宝廷与陈宝琛都放了主考。宝廷主试福建,经富春江入闽,中途纳江山船妓为妾,归而自劾,即李莼客诗“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这一重公案。
这一科,福建的解元即是郑孝胥;散原则在江西获隽,所以与郑以同年相称。郑孝胥海藏楼诗,陈宝琛沧趣楼诗,并为近世诗坛大家。二陈师弟的酬唱,尤称佳话。《一士类稿》中《谈陈三立》一文记:
光绪八年壬午,陈宝琛典试江西,散原为所得士,深邀鉴赏,师弟之谊颇笃,晚年情感尤挚。八十生日,宝琛赠诗云:“平生相许后凋松,投老匡山第几峰?见早至今思曲突,梦清特地省闻钟。真源忠孝吾犹敬,余事时文世所宗。五十年来彭蠡月,可能重照两龙钟?”想见白头师弟之风仪。诗之首句,本事即在壬午闱中。洪钧(同治戊辰状元,宝琛同年友也)时以江西学政充乡试监临,与宝琛论取士之法,谓宜取才华英发之士,以符“春风桃李”之旨。宝琛则谓宜以“岁寒松柏”为尚,遂以“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命题,入彀者多知名士,散原与焉。“平生相许后凋松”,五十年往事重提也。(此诗初稿,本以“相期无负后凋松”之句切壬午之遇合,曾为陈苍虬诵之,后经改定写赠。)民国二十三年,散原北上,省其师。师年八十七,弟年八十二,皤然二老,聚首旧都,共话畴曩,盖欢然亦复黯然云。翌年,宝琛卒,散原挽以诗云:“一掷耆贤与世违,猥成后死更何依,倾谈侍坐空留梦,启圣回天竣见几。终出精魂亲斗极,早彰风节动宫闱。平生余事仍难及,冠古诗篇欲表微。”语极工练沉着,于宝琛生平暨本人关系,均道得出,可与宝琛赠诗合看。并挽以联云:“沆瀣之契,依慕之私,幸及残年偿小聚;运会所遭,辅导所系,务摅素抱见孤忠。”亦甚挚切。
陈宝琛赠散原一诗,与其前后“落花”诗,皆为脍炙人口之作。未理庵主人说诗精微,谓此诗好处在见身份,而又如杜诗无一字无来历。“真源”一联,概括散原生平,而自明其身份于受者在师友之间,练句之工几于一字不可易。
按:散原晚年每居庐山,故诗中暗用不见庐山真面目之典,而有“投老匡山第几峰”之句;结句照顾起句,而有犹拟偕游庐山之愿,一唱三叹,摇曳生姿。散原挽诗“平生余事仍难及”,即由“余事诗文世所宗”而来。生死酬唱,不以幽明见隔;昔人诗格之谨,诚不可及。
散原应会试在光绪十二年丙戌,已中式而不知何故,未应殿试——会试中式,在殿试以前,犹称“贡士”;必待殿试登榜,始正式成为进士——以主事分吏部行走。徐一士曾记其初入吏部的趣事:
时有吏部书吏某冠服来贺,散原误以为缙绅一流,以宾礼接见;书吏亦昂然自居于敌体。继知其为部胥,乃大怒,厉声挥之出。书吏惭沮而去,犹以“不得庶常,何必怪我”为言,盖强颜自饰之词,散原岂以未入翰林而迁怒乎?部吏弄权,势成积重,吏部尤甚,兹竟贸然与本部司员投礼,实大悖体制,散原折其僭妄,弗予假借,亦颇见风骨。散原非无经世之志,而在部觉浮沉郎署,难有展布,未几遂翛然引去,侍亲任所。其父右铭翁(宝箴)在湖南巡抚任,励精图治,举行新政,丁酉戊戌间,湘省政绩烂然,冠于各省,散原之趋庭赞画,固与有力。
散原在吏部一直未曾补缺,所谓“浮沉郎署”,以他的性情是无法忍受的。其时右铭已因王文韶之荐,复起为湖北臬司。散原于光绪十八年弃官侍父任所。光绪二十年右铭擢直隶藩司,《清史稿》本传记:
二十年,擢直隶布政使,入对。时中东战亟,见上形容忧悴,请日读圣祖御纂周易,以期变不失常。他所陈奏语甚多,并称旨。上以为忠,命治糈台,专折奏事。《马关和约》成,泣曰:“殆不国矣!”
甲午之役,凡清流无不主战。主之者内则翁同龢,外则张之洞。张以江督刘坤一奉旨赴山海关督师,兼署江督。散原时居武昌,特以一电致张,请诛李鸿章以谢天下。《花随人圣庵摭忆》载其事云:
其时散原老人自武昌致南皮一电,以《马关和约》签订,请吁奏诛合肥以谢天下,此电南皮未作复。右铭先生虽开藩直隶,而散老忠愤所迫,不遑顾虑,辄敢以危言劝南皮也。予初未审散老此电命意,故甄录不敢遽及。近读《散原精舍文存》中,自为其尊人右铭先生行状,有云:“马关定约,和议成,府君痛哭曰,无以为国矣,历疏利害得失,言甚痛。”观此,则对和约之不满,义宁乔梓,固一以贯之。
但义宁父子责李鸿章者,又别有说。《花随人圣庵摭忆》又记:
行状又言:“其时李公鸿章自日本使还,留天津,群谓且复总督任。府君愤不往见,曰:‘李公朝抵任,吾夕挂冠去矣。’人或为李公解,府君曰:‘勋旧大臣如李公,首当其难,极知不堪战,当投阙沥血自陈,争以死生去就,如是,十可七八回圣听,今猥塞责望谤议,举中国之大,宗社之重,悬孤注,戏付一掷,大臣均休戚,所自处宁有是耶?其世所蔽罪李公,吾盖未暇为李公罪矣。’卒不往。”得此一段,不啻兼为散老之电下一注解。盖义宁父子,对合肥之责难,不在于不当和而和,而在于不当战而战,以合肥之地位,于国力军力知之綦审,明烛其不堪一战,而上迫于毒后仇外之淫威,下劫于书生贪功之高调,忍以国家为孤注,用塞群昏之口,不能以死生争,义宁之责,虽今起合肥于九泉,亦无以自解也。信繇斯说,则散原当日之愤激自在意中,固卓然可存。原电云:“读铣电愈出愈奇,国无可为矣,犹欲明公联合各督抚数人,力请先诛合肥,再图补救,以伸中国之愤,以尽一日之心。局外哀鸣,伏维赐察。三立。”按散老此电,乙未五月十七日由武昌发,戌刻至江宁者。
以右铭、散原父子的性情,看不惯李鸿章的作风,为理所必有。右铭不惜以弃官表示对李鸿章的深恶痛绝,本无为人作排李前驱之意,但其时为光绪所信任的翁同龢与为慈禧所信任的荣禄,皆欲排去李鸿章,所以右铭的决绝表示,适足为翁、荣二人进言之资,无形中成了李鸿章回任的一大阻力。
按:李鸿章于同治九年接曾国藩而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中除光绪八年三月丁忧,去职一年三个月以外,至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内召为止,历时二十二年之久。任内建北洋海军,统辖淮军数十万,遥制两江所属有关洋务的各机关,军权、财权、外交权,几乎双手尽握。一旦解任,不知百孔千疮有多少毛病会暴露。因而以盛宣怀为首,千方百计想为李鸿章活动回任,而卒无成,则清流的攻击,固已形成四面楚歌之势,而右铭的愤激态度,实为决定性的因素。
翁、李不协,其来已久,但翁同龢是可欺其以方的君子,性情亦颇平和,对李鸿章实亦可谓之为“对事不对人”,故对李之回任直督,犹非坚决反对。但荣禄对直督之势在必得,及今观之,意向灼然可见。
原来慈禧太后之欲收权,早萌于甲午年间。其时翁同龢得君正专,益以张荫桓对洋务、财政的熟练,所以平章国事,举措由心,除非光绪特述“慈圣”之意如何如何,否则,翁决不建议请懿旨办理。至于对荣禄,视之蔑如,无论在督办军务处或总理衙门,均无发言余地,此实为荣禄所难堪。因为论资望,荣禄早在同治末年即为步军统领、总管内务府大臣、户部侍郎,而翁署刑部尚在光绪元年;论私谊,彼此是金兰之交,从哪一方面看,翁亦不当目中无人。
大致后党媒孽帝党,往往运用“打狗看主人面”的逻辑,所以对翁之蔑视,荣禄向慈禧造膝密陈时,往往以“翁同龢没有老佛爷在眼睛里”为言。此最足以打动慈禧太后的心。以慈禧之老练、荣禄之深沉、李莲英之阴柔,对朝局洞若观火;翁外恃清流,内结荫桓,复奉恭王之名义,挟天子以令诸侯,势莫与伦,计唯得一强藩,隐握兵权,缓急之际,方可举兵入清君侧,投清流于浊流之中。是故荣禄之觊觎直督,可说已非一日。
但李鸿章非翁同龢之比,所以荣禄决不敢轻举妄动,甲午战败,排李是一绝好机会,但仍出之以极端谨慎,因恐打草惊蛇,帝党会存戒心。更怕翁、李化敌为友,合力应战,故以王文韶由云贵移署直督。
用王文韶是荣禄所下的一着绝妙好棋。王文韶亦我杭人,《官场现形记》送他一个外号,叫作“琉璃蛋”,照杭州人的俗语,便是“油煎枇杷核”。如此圆滑,自然不会翻前任的案,此所以安抚李鸿章。
同治年间,朝中有南北之争。北派奉李鸿藻为盟主,南派以沈桂芬为依归,壁垒分明,互为消长。王文韶为沈桂芬咸丰元年当浙江乡试主考的门生,光绪四年沈援王入军机,署兵侍,补礼左,兼在总署行走。其时军机由恭王领班,其下四大臣两满两汉,两汉即沈、王,两满则协办大学士宝鋆、户部尚书景廉。宝鋆为恭王密友,与沈投契;景廉则谨饬君子,无所作为。此时军机处谓之为沈桂芬一把抓,亦无不可。
光绪六年正月,李鸿藻服阕复起,仍值军机。但孤掌难鸣,唯恃清流唱反调为牵制之计,恰如今之民主国家在野党之所为,国家大政,固犹在沈桂芬手中。
不意南派势力方盛之际,沈桂芬于这年除夕病殁。王文韶虽在南派,素为南士所轻,不足以承沈的衣钵,于是北派大举反攻,王文韶以云南报销案罢官,南派自此消沉。直至光绪亲政,翁同龢大用,接沈之余绪,复树南派之帜。王文韶基本上是南派,用他,亦所以安抚翁同龢,并松弛其戒备。
王文韶与陈右铭是旧交,加以荣禄正在罗致人才,有意将右铭收入夹袋,因得于光绪二十一年七月,由直藩简放为湖南巡抚。
湖南巡抚本为吴大澂。此人为潘祖荫门下士,金石名家,而居官则以功名心热,有许多笑话。光绪六年随吉林将军铭安,办理西北边防,得一铜印,文曰“度辽将军”,大喜。在湖南巡抚任内,喜欢用洋枪打靶,曾三射中鹄,益以为文武兼资,可总师干。
甲午战败,朝廷以淮军不可恃,思复用湘军。两江总督刘坤一被授为钦差大臣,督办东征军务,驻山海关。吴大澂亦自动请缨,率湘军宿将湖南藩司魏光焘等,开赴关外,受刘坤一节制。吴大澂开拔时,意气轩昂,王壬秋作《游仙诗》五首,于吴及其僚属,佛致讥讽。按王壬秋《游仙诗》,自作注解,而前后不同。笔者得观王诗亲笔之影本,录之如下(括号中为自注):
(一)湘瑟秋清更懒弹(湘抚吴,于秋闱前匆匆启行),只言骑虎(余虎恩先求充营官,后不受节制)胜骖鸾。东华旧吏(黄自元)犹簪笔,南岳真妃(魏藩台)肯降坛?叔夜倘凭金换骨(曾钧广拜门生),陈平何用玉为冠(求贤馆诸生)。淮王自是能骄贵,却被人呼作从官(刘坤一总统诸军)。
(二)只学吹箫便得仙,霓旌绛节领诸天(江督刘授钦差大臣)。应知吴质难成梦(吴清卿先生,亦归节制),不与洪厓更拍肩(李鸿章在关内,亦兼受节制也)。金阙乍辞初授箓(时又遣张荫桓议和),神山欲望恐无船(铁甲皆毁,惟存木壳)。鸣鸡夜半空回首,惊怪人间尚早眠。
(三)新承凤诏出金阊(陈裕三),争看河西坠马郎(先守黄河,闻贼至称坠马走去)。幸不倚吴持玉斧(吴抚欲节制之,陈不受也),可能窥宋(宋庆在前敌)出东墙。劳拖仙带招燕使(张野秋因陈被劾为李鸿藻所唾骂),只借天钱办聘装(陈之长子克扣饷银二万)。曾受茅君兄弟诀(曾文正),休将十赉损华阳。
(四)郁金堂内下重帏(江督衙门最深邃弘敞),玉女无眠但掩扉(张制台不睡不见客,此二句活画)。尘暗素书长自读,月明乌鹊定何依(张之万、额勒和布皆撵出)。蛇珠未必能开雾,鸳锦犹闻劝织机(机器局昼夜防守)。莫道素娥偏耐冷,为天寒透五铢衣(余饮督署出时已五更)。
(五)东华真诰有新封(王文韶也),朵殿亲书御墨浓。眉妩莫描张(之万)敞笔,额(额勒和布)黄犹待景阳钟。仙家往事如棋局,夜宴来时带酒容。青雀定知王母意,几时瑶岛驾双龙。
上引五诗,第四首咏张之洞,时署江督,壬秋曾访之于江宁。第五首则咏战败后之部署,王文韶署直督,军机大臣张之万、额勒和布出军机,李鸿章赴日议和。所谓“青雀定知王母意”者,李赴日之前请训,得慈禧密谕,和局只许成,不许败。此外三首,所讥湘、淮军宿将,据沃丘仲子《近代名人小传》,略作简介:
(魏光焘)字午庄,邵阳人。初为人司庖厨,继从左宗棠军征新疆,擢至道员,历方面。甲午,率旧部援辽,驻军牛庄,日师将至,全军望风溃逃;至析木城,方炊,闻猎人枪声,误为敌军,弃炊具奔,一日夜达三百里,光焘坠马伤足,血涔涔,不自知也,至锦州魂乃定。明年,竟擢陕西巡抚。
余虎恩以湘军而曾隶左宗棠部下:
虎恩以武荫从左宗棠征回,并两世职封三等男爵,授汉中镇总兵,以获贼中窖金致巨富告归。甲午,从吴大澂御日无功,后以万金贽荣禄,留武卫中军,令统十营。
陈裕三为陈湜,所叙特详,则以陈秀才,又为曾国荃姻家,与行伍出身者不同,所谓“曾受茅君兄弟诀”者,故持论较苛。陈湜初入军营,本为文职,偶以营官患病,代为传令,无意中获一长毛,搜身得洪秀全下陈玉成檄文,尽知“天京”防守之状,曾国荃大喜,重以姻娅,立保同知,因而起家。
亦就是以此渊源,陈湜成了曾国荃的心腹。曾在前线,往往委由陈湜看守老营,以致军功的保案中,总有他的名字,而实无赫赫战功,居然在光绪中“命绘中兴功臣于紫光阁”时,亦得滥竽其间。
陈湜早在同治四年,就已当到陕西按察使,后调山西,剿捻时,受命驻汾州,节制文武,结果仍让捻匪张宗禹窜入山西,因而获罪。沃丘仲子《近代名人小传》记:
积功晋臬司,以剿捻防山西。湜素渔色,军纪不饬,至晋久无功,乃饰捷以闻,论罪遣戍。后释还,再赞左宗棠军,授江宁藩司,乞病假。甲午特起防辽,卒于军,视巡抚例议恤。湜开爽长于应敌,向机立断,以荒于色,晚岁致腿疾,不良于行。
此记与《清史稿》本传对看,有数处不符:(一)陈湜复起在光绪十二年。其时曾国荃为两江总督,奏请以陈湜“统水陆诸军,复出统南洋兵轮,总湘、淮诸军营务”;(二)复起授职臬司,非藩司;(三)甲午特起防辽,先屯鞍山,至第二年初春,防守摩天岭的聂士成调回关内,拱卫畿辅,由陈湜接防,未几和议即成,陈湜竟“因功”升为江西藩司,第二年方去世;(四)陈湜的腰疾由坠马而致。
所谓“只借天钱办聘装”何来?湘绮原注:“陈之长子克扣饷银二万。”及至收入湘绮诗第三种《杜若集》,则此句之下已改注:“卫汝贵领饷六十万,以十万寄家;如曹克忠辈十扣四五,较为廉洁,勿怪哭菜市也。”按:卫汝贵扣饷十万寄家,乃为其女妆奁之资,故云“办聘装”。《清史稿》本传:
卫汝贵,字达三,安徽合肥人。从刘铭传征捻,累迁至副将,晋总兵;事平,授河州镇。李鸿章荐其朴诚忠勇,留统北洋防军,历授大同、宁夏诸镇,均未之官,统防军如故。光绪二十年,日朝战起,率马步六千余人进平壤,临行,鸿章诫以屏私见、严军纪。至牙山,退成欢,与日军相见;寻复趋平壤合大军,与副都统丰绅阿顿守城南江岸。平壤,朝旧京也。闻我军至,争携酒浆以献。而军士多残暴,掠财物、役丁壮、淫妇女,汝贵军尤甚。杀义定朝民,众滋忿,复蚀军糈八万运家,军大哗,连夕自乱,互相蹈藉;元武门岭失,即窜走……朝士交章纠其罪,诏褫职逮问。汝贵治淮军久,援朝时已六十矣,其妻贻以书,戒勿当前敌,汝贵遇敌,辄避走败遁,后日人获其牍,尝引以诫国人。明年,缫送京师,按实论死。
按:甲午之役,朝鲜乞师,李鸿章初派直隶提督叶志超,率太原总兵聂士成往援。提督为一省武将之首,亦为汉人最高的武职。以后派赴朝鲜诸将,大致皆为总兵,下提督一等,所以叶志超为前线最高指挥官。甲午陆军之败,叶应负极大责任。此人亦是李鸿章的小同乡,初在刘铭传军中,行伍出身,后为李鸿章所赏识,负练兵之责。《清史稿》本传:
(光绪)二十年,朝鲜乞师,鸿章令选练军千五百,率太原总兵聂士成顿牙山;志超迟留不进,鸿章责之,不得已启行,而日军已据王京要隘。牙山兵甚单,驻朝商务委员袁世凯数约志超电请北洋发战舰赴仁山,增陆军驻马坡;鸿章始终欲据条约,恐增兵为彼借口,勿许,并戒志超毋启衅。亡何,高升商轮运兵近丰岛,被击沉。士成谓志超曰:“海道既便,牙山绝地不可守,公州背山面江,势便利,战而胜,可据以待援,不胜,犹得绕道出也。”志超从之。日军逼成欢,士成以无援,败趋公州就志超,而志超已弃公州,间道出汉阳东,士成追及之。当是时,大军集平壤,乃卷甲而趋之,二日始至。志超以成欢一役杀伤相当,铺张电鸿章,鸿章以闻,获嘉奖,赏银二万犒军,拜总统诸军之命。志超意甚满,日置酒高会,徒筑垒环炮为守;日军调至大同江,为我军逐去,遂以屡捷入告。时统帅居城中,日军夹江而阵,两岸相轰击;东、南二路战少利,志超莫敢纵兵,趋回城。日军乘间以济,据山阜,左宝贵出御之,被巨创,志超将私逸,宝贵不从,以兵监之。宝贵自守元武门岭,矢必死,登城指挥,为炮所中而殒。志超亟树白帜,乞罢战,日人议受降。请帅兵归,弗许,乃潜向北走,朝兵衔之刺骨,于其出城时枪击之,死者不可称计;日军复要之山隘,兵溃,回旋不得出,挤而死者相枕藉,诸将尽委械而去,于是朝境内无我军矣。志超奔安州,士成谓安地备险隘,可固守,弗听,径定州,亦弃不守,趋五百余里,渡鸭绿江入边,始止焉。事闻,夺志超职,鸿章请留营效力,弗许;次年,械送京师,下刑部鞫实,定斩监候。二十六年,赦归,岁余卒。
《清史稿》列传二百四十九,丁汝昌、卫汝贵、叶志超合一传,传后有论:
论曰:甲午之役,海陆军尽覆,辱莫大焉!汝昌虽有罪,而能以一死报国,尚知畏法;汝贵、志超丧师失地,遗臭邻邦,靦然求活,终不免于国典,何其不知耻哉!
卫、叶虽无耻,而还有比此二人更无耻的,即是弃旅顺的道员龚照玙。此三人都是李鸿章的小同乡,安徽合肥人。但遭遇亦有幸有不幸,比较而言最倒霉的是卫汝贵。
卫汝贵在甲午十月初被革职拿问。十二月廿一,刑部议奏,罪应斩监候,德宗朱笔改为“斩立决”,而慈禧犹有赦其一死之意。见《翁同龢日记》:
闻慈圣请驾,恭邸亟趋而东,余等不得不随。午一刻,余等入见四刻,论:“今日卫汝贵罪,刑部奏上,奉旨改立决,汝等有无议论,可从宽否?”三问莫对。谕:“吾非姑息,但刑部既引律又加重,不得不慎。”诸臣因奏,不杀不足以申军律;臣亦别有论说甚多,二刻许始定。
按:其时军机处由恭王领班,军机大臣则除孙毓汶、徐用仪以外,余三人为翁同龢、李鸿藻及翁所保荐的刚毅,所谓“诸臣”,即指此军机六大臣。“入见四刻”,而论卫汝贵罪名“二刻许始定”,“三问莫对”,继又申说,足见慈禧太后的意向。当时传说,卫汝贵以十万两银子行贿于刑部尚书薛允升,薛拒而不纳。如今看翁同龢的日记,我敢断言,卫汝贵已经走了李莲英的门路,慈禧太后面前,亦必已有巨款孝敬,而终于买不回性命,当日下午四点钟左右,在菜市口处斩。叶昌炽其时在京,《缘督庐日记》云:
卫达三总兵,部议论斩,奉旨即日处决。申刻赴西市,观者如堵。
据说,卫汝贵临刑呼冤。沃丘仲子记:
弃市日,汝贵呼号,谓实秉鸿章戒退兵。“何彼巍然为使相,而罪独坐我?”余亲闻之。
此外记其事者,不一而足,断然不假。但其冤不在李鸿章巍然为使相,而在叶志超、龚照玙同罪不同科。
叶、龚二人于十一月间同时被逮。刑部拟罪,亦同为斩监候。不过,德宗未改为斩立决而已。想来亦是一样走了李莲英的门路,由慈禧太后对德宗加了压力的缘故。
然则何以谓龚照玙之无耻,过于叶志超、卫汝贵?以其获罪后的行径,毫无愧悔之意,其心肝非常人所能有。举龚之两事以证之。
黄秋岳说,汪精卫行刺摄政王被捕,在刑部狱中时,常闻狱卒谈往事。以下一段,据汪所言,记入《花随人圣庵摭忆》中:
相传雍正时有工部郎中李恭直者,以事系狱,为狱卒所侮辱,既而得释,旋迁刑部郎中,管狱,挦摭诸狱卒以毛细事,痛杖之,每日杖十余人,有杖毙者。狱卒既经此次惩创,咸有戒心,对于犯官,大都伺候维谨。犯官有予以赂金者,且屈膝谢赏,口称“大人高升”焉。故犯官入狱,惟患无钱,钱多,则居处适意,直如家中。最豪侈者,为淮军诸将叶志超、龚照玙等,以甲午战败,丧师辱国,拿交刑部治罪,一被斩,一系狱中,至庚子联军入京,始乘乱逃出。狱卒为言,其在狱中时,放纵邪僻,实骇人听闻。初入狱时,赂狱中上下逾万金,自管狱郎中以下,皆成感恩知己;每食,席前方丈,辄以馂余犒普通监诸囚。其尤可骇者,家中侍妾八人,轮流至狱中当夕,稍不如意,辄加以鞭挞,凡分三等,最轻者自执鞭条挞之,较重者褫下裳,笞其臀。最重者,裸而反接,令马弁以马鞭挞之。狱囚每闻妇人哭号声,辄动色相告,曰:“龚大人生气,打姨太太了。”其荒谬有如此者。
及至庚子之乱,李鸿章入京议和,龚照玙得以脱身南归,《梼杌近志》记云:
其年六月六日,为其六十寿期,乃预定宴客三日;其邑人张陆先生者,素与龚有隙,第一日忽肃衣冠而入,长揖曰:“六哥今日乐矣!容弟一言乎?”龚曰:“请见教,实愿闻之。”曰:“弟近看新书数本,始知国民乃国家之主体。弟亦国民也,则中国土地之存亡,应负一分之责任。请问六哥,前年将弟之旅顺,送向何日去也?今日能见还乎?”龚大窘,狂呼逐客。
恶作剧犹不止此,第二天还有更精彩之事出现。
第二天,也就是生辰的正日六月初六,龚家大门上,为人贴上一副寿联,其文曰:
称六太爷,上六旬寿,欣占六月六日良辰,六数适相逢,曾听得张六先生,大踏步闯进门来,口叫六哥还旅顺。
坐三年监,陪三次斩,赚得三代三品封典,三生愿已足,最可怜达三故友,小钱头不如咱洒,冤沉三字赴黄泉。
此联妙在六、三两数“适相逢”。所谓“小钱头不如咱洒”者,注:“合肥土语,言卫用钱之法不及龚,故卒得祸。”又言:“龚愤甚,大索数日,不得其人。”以常情度之,自然是“张六先生”的杰作。
龚照玙有兄名照瑗,在历史上因任驻英公使,计诱国父中山先生而得名。龚氏弟兄,想来是龚芝麓的后人。芝麓虽事二姓,犹有文采,有人责以不殉崇祯,他说:“我原要殉国,无奈小妾不肯。”妾指明末四大名妓之一的顾眉生。此虽为可笑的托词,但毕竟还知殉国应是本分,则犹有羞耻之心。人之异于禽兽者,无非此几希之间;则龚照玙无耻如此,谓之非人,不为苛论。
龚、叶、卫皆合肥人,加以李鸿章的误国,乡邦蒙羞,合肥人都抬不起头来。幸而有可人的张六先生,妩媚不减李逵、鲁智深。提醒世人,合肥不只败类,也还有忠烈如刘整、郑儫、余阙、宁忠,孝义如葛闻孙、钟离瑾,政事有马亮、杨察,名将更不胜其数,而且还有位大名鼎鼎的“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合肥人真该为张六先生建一座祠!
至于李鸿章与淮军,甲午一战,底蕴毕露。朝廷想借重湘军,而以系统与曾氏兄弟部属不同的老湘军之“继承人”刘坤一督师,计亦甚左。刘坤一本来就是政事略胜武功,此时年迈力衰,加以鸦片大瘾,奉召勤王,根本就不愿就国。因为吃力不讨好之外,还要得罪李鸿章,是件非常不划算之事。翁同龢日记光绪二十年十二月十九日记:
东朝有起……午正二刻……入见于养性殿……旋谕:“刘坤一须进扎山海关,吴大澂须速赴前敌。”……申初二刻,偕恭邸、李相赴督办处,刘师在焉,闻命惶悚,具陈所处之难,慰藉良久乃平。
“东朝”指慈禧,“李相”非李鸿章乃李鸿藻。翁、李皆主战,故南北朝士慷慨激昂者,居其大半。舆论如此,李鸿章明知不能战,亦非一战不可。
次日又记:
午赴督办处,刘岘庄来,语甚不平,明日拟不请训,力劝之始允。彼无亲兵,以孑身护未识之将,亦难事也。
按:督抚调差,例须进京,请求“陛见”,辞行时,又须请见,名为“请训”。刘坤一不愿请训,即表示不愿出关,亦即不奉诏。这是相当严重的事,言官参劾,可加以“抗旨”的罪名。从这段记载,刘坤一的愤懑心情,灼然可见。
吴大澂则与刘坤一恰恰相反,踊跃请缨,信心十足。姚锡光《东方兵事纪略》第五“辽东篇”记:
(甲午)十二月,诏以坤一为钦差大臣,督办东征军务,驻山海关。湖南巡抚吴大澂(大澂自请从军,已在山海关)、四川提督宋庆副之。自防大高岭陈湜一军以外,其山海关内外湘军楚军皖军共八十余营,其隶吴大澂部下者,为李光久,统湘军五营;魏光焘,统武威六营;署永州镇刘树源,统亲兵六营;吴元凯,统楚军炮队四营;谭志忠,统护军,郭长云,统卫队,各一营;均从大澂出关。其余皖湘诸军尚五十余营(淮军豫军各营,非坤一部者不在内),仍从坤一分驻山海关内外。正月初二日,大澂出山海关。十七日,抵田庄台。所部李光久,已于甲午冬先出关。十二月,过牛庄,驻近牛庄之二三台子,渐次进。
正月,已移驻近海城之三台子。刘树元率亲兵六营,于正月杪始毕至,驻四台子。魏光焘率武威六营,最后至,留三营守牛庄,自率三营进驻台子(近牛庄一边之三台子)。是时环海城而军者两将军(依克唐阿、长顺),一巡抚(吴大澂),一提督(宋庆),一藩司(魏光焘)共百余营,六万余人(宋庆毅军时已增至三十营),朝廷方日盼捷音,乃海城不可拔,而牛庄、营口、田庄台不旬日且相继失守矣。
其时金州、旅顺、海城、盖平早已失守,威海卫南北炮台相继陷敌;港湾内北洋残余的兵舰,定远、来远、威远、靖远等,相继为日本鱼雷所击沉,海军提督株守刘公岛,一筹莫展,因为海军多福建人,而以安徽人的丁汝昌统于其上,平时就不甚听其节制,此时更公然抗命,丁汝昌要沉船免得资敌,不应;要突围,更不应,逼得丁汝昌除自尽外,无路可走。
吴大澂是同治七年洪钧一榜的翰林,由潘祖荫提携起家,晚年恃翁同龢为奥援。同龢乙未年日记,有关吴大澂的记载如下:
二月初二日,吴清卿电,宋军败,伤亡颇多。
二月初十日,得吴清卿私电,贼于初八扑牛庄,魏李两军皆败,已飞电宋军来援,可危之至(按:魏光焘、李光久,皆隶吴部下)。
二月十一日,辽阳无消息,牛庄已失,营口岌岌,宋、吴皆北移矣。
二月十七日,未正到署。归后,本家(翁)寿(锡九)从徐邦道营来,询以前敌情形,云湖、淮、毅三军不甚和,宋无谋略,徐乃一勇夫,吴近呆(按:此指宋庆、徐邦道、吴大澂。宋庆所统者名毅军,为淮军的别支)。
二月十八日,依(克唐阿)营领饷官某亦见于督办处,语前敌事,与锡九所谈同。
二月十九日,吴清卿退至石山,与宋议不合,刘、王及袁道、胡臬群起指摘之。
按:刘者刘坤一、王者王文韶,袁道为袁世凯,胡臬则直隶按察使胡燏芬,前敌负责的将帅,尽在于此,群起指摘吴大澂,可知其过失之深重。但撤吴大澂帮办后,命来京听勘,至二月底定处分。同龢日记二月廿九日记:
见起三刻,论宋、吴议处事。上意,吴大澂舍安就难,尚勇往;部议降三级调,命与宋庆均改革留。
此即翁同龢弄权的明证,日记故意记为“上意”。按:官吏处分,就字面看“革留”较“降调”为重,其实不然。“革留”者“革职留任”,只要遇有劳绩,或者恭逢庆典,立刻可以“开去处分”;“降调”就要打掉十几年的资历。如吴大澂降三级调用,巡抚为从二品,例加兵部侍郎衔,则为正二品,降三级而成为从三品,内调只能当光禄寺、太仆寺卿;外转则降为盐运使,仍需循资渐升,一来一往,未到原来的品级,恐怕吴大澂不死亦该告老了。
因此,他由降调改为革留,是翁同龢帮了他一个大忙。三月初款服出都,回任去也。而言官严劾,词及同龢,说他袒庇欺蒙,“其词甚厉”。
又叶昌炽《缘督庐日记》,亦有记吴之事,可见当时对吴的观感。
叶昌炽的《缘督庐日记》,号为清末“四大日记”之一,前后四十八年,按日记录,偶有间断,亦必撮舒其间大事补书。遗命“因有臧否时人,规诲亲故之词,勿以全稿示人”。所以现行节本,已大加删落。但记吴大澂,虽只一两语,可以想见原稿必有长篇大论的“臧否”。如:
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廿二,闻愙斋以电致政府,克期战胜,惊蛰前可以肃清海(城)盖(平)。怖其言河汉而无极。
其时官军水陆两途,皆已一败涂地,而是年惊蛰为二月初十,不及一月可以肃清入侵之敌,此种梦呓式的大话,自然可笑。而以前敌将帅说这样的大话,真是所谓“近呆”,以呆子典重兵,岂不可怕?叶昌炽下一“怖”字,刻画观感,入骨三分。
吴大澂的夸大狂,在当时是很有名的,王壬秋的《游仙诗》,固已备至讥刺,另有一副谐联,更为脍炙人口:“翁同龢三次访鹤,吴大澂一味吹牛。”上联的典故,即为当时之事,翁同龢养了两只白鹤,樊篱不固,飞去一只。翁同龢亲自写了赏格,贴在正阳门门洞内。赏格前面,大书“访鹤”二字。三贴而三为人揭去,因为他的颜字是有名的。翁同龢有此一段“访鹤”韵事,这与吴大澂的“吹牛”成为绝对。但此联所讽刺的,实为翁同龢,其时何时?国家重臣而有此闲情逸致,是何心肝?
又,同年九月初五日记:
愙斋奉旨开缺回籍,当局者迷,可为太息。
按:吴大澂回任湘抚,外间啧有烦言,至闰五月终于去职。他的处分是“革职留任”,此时任既不留,即是无职可革。照道理上说,应该另有安置,因而去任只是免职内召,听候任用。
事实上是翁同龢帮他的忙,保全他的面子。吴大澂之荒唐,以及朝廷及士林的不满,再无复用的可能,是翁同龢所深知的,只看他的日记中,此后再不提吴大澂的功名,只看翁于二十三年二月初十所记:“得吴愙斋函,告其弟谊卿之丧,而尚思出山。”可知翁同龢对吴大澂的想法。
但吴大澂不但喜说大话,亦无自知之明,如果见机而作,自请归田,或许有温谕慰答,在地方上不失为大绅士;只为恋恋犹思起用,以致有奉旨开缺回籍之旨,是被撵出京师,与革职无异。
陈右铭之得由直隶藩司升为湖南巡抚,一半得力于右铭父子在甲午、乙未之际,声华日上,各方皆有好感,而荣禄正在秘密揽权,物色人才,故而得以脱颖而出;一半是机缘凑巧,江西巡抚德馨出事,恰好空出来一个缺,可以位置。
先谈荣禄。此人的政治手腕,高人一等。而现代史学者每多忽略,论荣禄的生平,辄自戊戌政变开始,以为颐和园告密为荣禄得以大用的关键。其实不然!我研究清末政局的第一手资料,愈来愈了解,乙未以后的朝局,渐归于荣禄秘密控制,而荣禄则受密命于慈禧太后,布置羽翼,以夺帝之权为最后目标。
甲午、乙未之间,政坛上有三大势力:李鸿章一派,掌握军机、外交权;翁同龢一派,以帝师之尊,得清流拥护,最为触目;孙毓汶一派,内则盘踞军机处,外则联络李鸿章,招权纳贿,无恶不作,标准的官僚派。
及至甲午战起,荣禄推波助澜,使翁、李两派发生严重冲突,结果李鸿章跟淮军一样,一败涂地。荣禄乘机收北洋兵权,但自己不出面,却抬出有名圆滑而不致被翁同龢所反对的王文韶,署理直督。王、荣关系之深,只看庚子之乱,载漪、刚毅几次要杀王文韶,都由荣禄力保才得免祸这一点上看出来。
等和议既定,李鸿章兵权虽被剥夺,但洋务则李鸿章自以为舍我莫属,舆论亦以为坛坫折冲不可不推李鸿章。荣禄深知李鸿章迟早必入总署,拒之不可,唯有找人来抵制他。所以六月间,由慈禧太后叮嘱皇帝,以翁同龢、李鸿藻值总署。等李鸿章到京,当日有旨“留京入阁办事”,王文韶实授直督。李鸿章挨了一闷棍,犹以为是翁同龢排挤,殊不知实为荣禄的操纵。
接着便是利用清流痛恶孙毓汶,以及翁同龢与孙毓汶面和心不和的矛盾,很自然地激动了德宗的肝火,将孙毓汶逐出军机与总署。
对付翁同龢,又是一套手法。荣禄阳尊而阴抑,多方为翁树敌。他一方面以步军统领而兼兵部尚书,排去孙毓汶,引徐郙为助,暗收兵权;一方面在各省部署,而陈右铭由于王文韶的保荐,暗中已成荣禄夹袋中的人物,以他的条件,出任封疆,迟早间事。
陈右铭的三个条件是什么?第一是本人的才干。荣禄部署羽翼,不是去替他搞钱,是要办事,当然非人才不可。
第二个条件是,必须与李鸿章不一路,而又有决心摆脱李鸿章的影响。因为李鸿章在北洋多年,既办军务,又办洋务,与各省都有牵连。若非如此,即任封疆,亦难有所作为。
第三个条件是,须翁同龢不反对。翁在当时朝局中的影响,成事固不甚足,败事却绰绰有余,因为只要在召见军机以前,与德宗“立谈数语”,便可否定成议。而翁对陈右铭是颇有好感的。
陈右铭的条件虽已具备,得任湖南巡抚,却是偶然之事。其时出缺的是江西巡抚,此人叫德馨,字静山,旗人。《近代名人小传》记:
馨以浙江臬司受知彭玉麟,荐擢江西巡抚,广通贿赂,畜家伶,其衣饰皆属吏所献。寿日,适日侵辽左而馨不顾,以兵轮载沪上优伶至南昌演剧匝月,所收货贝珍异值五十万,为台谏所劾,张之洞察覆得实,德宗将戍之军台,赖世铎救,仅褫职。
沃丘仲子所记,大致正确。稍有未谛者,德馨非受知于彭玉麟。彭玉麟清刚廉直,决不会欣赏德馨其人。
德馨所受知者,是中法战争时代的闽浙总督左宗棠。当时德馨任浙江藩司,而与左宗棠关系极深的“财神”胡雪岩出了事,引起金融上极大的震动。德馨与胡交好,多方为之设法,予以方便,为此而忤浙江巡抚刘秉章亦不顾。左宗棠以此渊源,力荐德馨任江西巡抚。他有一女,绝色,光绪十四年德宗立后时,是“入围”者之一,后因有人言德馨家教不好,其女放诞,才“撂牌子”的。
德馨之获罪,是为德宗所深恶。但翁同龢必定力赞,殆无疑义。且先看他光绪二十一年六月廿六日的日记:
晴而有云气,热甚。早入无事,卯初见起(不及一刻,电一),卯正上诸皇太后前行礼,辰初御乾清宫受贺,辰正入座听戏。余等见起后仍还直房,比入已伺候矣,徘徊门上,行礼毕即诣保泰门。是日仍携酒肴款同直,并邀张青翁,酉初二刻散,凡三十七刻。蟒袍补褂,罗胎帽,红朝珠。带听戏二两,殿上二两,茶房二两,南书房四两,奏事处二两,懋勤殿六两,堂苏二两,上书房八千,戏单八千,以上均交南书房朱他二达。寿膳房十七两,交崇星阶。如意二两,懋勤殿四两,以上交任姓内监。赏匠役郑姓二两,面交,盘赏二两(交徐苏拉领盘时交)。
以下谈清朝宫内演戏的制度:
本朝不设教坊杂伎,其领于内务府者,曰“升平署”,皆中人也。乾隆时的制法曰,词臣等撰进,如张得天辈曾秉笔焉。嘉庆时有苏扬人投身入内者,往往得厚赏,至道光时一概屏绝,升平署遂封禁矣。咸丰季年中官看戏者颇多,亦尝传民间戏班在内供应。同治时稍开禁,至光绪十七八年而大盛,闾巷歌讴,村社谐笑,亦编入曲,而各戏班排日承应,其教曲者支月粮赏顶戴,户部有籍可稽者数十人。其始廷臣听戏无外班,近年则专用外班,内官所演,不过数出典重吉祥旧花样而已,即如此二日,一四喜、一同春,皆外班也。识此以见风气推移之速。
语气中颇有微词。因为翁同龢对慈禧好听戏,以及王公大臣以此为献媚固宠的手段,久已鄙夷不满。至于德宗,从幼为慈禧太后所抚养,但与他的堂兄穆宗相反,从未受到这方面的濡染,相反却颇与“翁师傅”的性情相似,不好声色,尤视听戏为苦事。其因有二:
第一,侍太后观剧,难得赏坐,往往一站几个时辰,深以为苦。
第二,德宗从小怕声音,小时怕打雷,慈禧曾面述于群臣。成人则畏金属之声,大锣大鼓,每致怔忡。自戊戌政变以后,患高度神经衰弱,闻金属之声可以遗泄,此见于曾为德宗脉诊的医生所记载。
德宗对戏之所恶如此。而乙未年间兵败如山,迫订城下之盟,开数百年来割地求和之辱。德宗痛心疾首,几无生人之趣。而德馨身任封疆,竟于此时而有此行为,何怪德宗震怒。当然,翁同龢亦必对德馨不满,而在严谴一事上是影响了德宗的。
江西巡抚出缺,不能调陈右铭升任,这因为也有二:
第一,陈右铭江西人,本地人不能做本地的地方官,是一直不可破的禁例。
第二,湖广总督张之洞即将回任。其时湖南巡抚德寿乃一庸才,无法对付,以陈右铭的才干,庶几督抚可望和衷共济。因此以德寿调江西,而以陈右铭补德寿遗缺。
以陈右铭巡抚湖南,还有一个绝大的作用是,当时朝中除了极少数的顽固分子,如徐桐、崇绮之流以外,都深深感觉到,非讲新学,重洋务,不足以匡世济时。督抚中,则张之洞是讲新学的巨头,但湖广总督所辖的湖南,则以守旧闻名。倘或要在湖南破旧立新,非本人见识超卓,而旧学根底及政治手腕,两皆可以令人折服者不可。用陈右铭,即认为他能配合张之洞的想法、做法,能在湖南攻破守旧分子的堡垒。
在此以前,湖南已有了一个讲新学的先锋,即湖南学政江标。他是叶昌炽的学生,亦为同年,昌炽的《藏书纪事诗》七卷,以江标为殿,记其生平,颇为真切:
元和江建霞太史名标,号师鄦,又自署笘誃。天姿英梧,妙解文章,与兄霄纬观察,有双丁之目。丙戌、丁亥之间,同客岭峤。戊子、己丑联捷成进士,与余同入翰林。视学楚南,未报命,以病卒,年未四十。
建霞童时读书外家……家本寒素,不善治生,起居服御,如豪贵家,屡讽之而不能改也……崔骃以不乐损年,范滂以清流被锢。其命矣夫。
文中深致惋惜。又《缘督庐日记》光绪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一日记:
邸钞:四品京堂江标革职严管。灵鹣目动而言肆,趾高而气扬,早知其有今日。
江标的书斋名灵鹣阁,戊戌被祸,亦以其为新党。又廿五年十月二十九日记:
闻建霞噩耗,呜呼!建霞竟死矣!天生美才,不善用之,摧残怚抑,至于不永其年,良可痛惜……善化俞同年谈建霞督湘学,临行与叶焕彬交哄,几成笑柄,不满于叶。而云建霞在湘,士论有去思,皆平情之论也。
江标提督湖南学政,在甲午冬天,据说他出都赴任时,即有人向他警告:“湘人以守旧闻天下,莅湖时,不可言时务,不然且立蹶。”但江标不顾,莅任后,唐才常请在浏阳立算学馆,禀帖一上,江标即“札饬浏阳知县,将南台书院改为算学馆,准其立案”。因此为守旧派所恶。
当时湖南守旧派的领袖自然是二王——王湘绮与以纂《东华录》著名的王先谦。此外则有“叶麻子”,名德辉,亦即与江标交哄的叶焕彬。叶虽为守旧派,但颇为王壬秋所轻。
如《湘绮楼日记》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初九日记:
叶麻子来,躁妄殊甚。湘潭派无此村野童生派也。
相反的,王壬秋对江标则颇有好感。这是因为他的《说文》及金石牌版之学,确非泛泛,为湘绮楼中可共清谈之人之故。
因此,陈右铭在湖南倡新学、行新政,不患无助手。先有江标,后有黄遵宪。同时在湖北的陈散原,亦力赞其父,为之物色人才。两湖书院的高才生唐才常及谭嗣同,得为陈右铭看重,半由散原的进言。
学政是差使,非缺分,定制三年一任,任满回京复命。叶昌炽说他“视学楚南,未报命,以病卒”,所记有误。江标的湖南学政是做满了的,光绪廿三年八月任满回京,继江督湖南学政者为徐仁铸。其时谭嗣同在南京,闻言函贺徐仁铸,提到右铭与江标在湖南的成就:
两年间所兴创,若电线、若轮船、若矿务、若银元、若铸钱、若银行、若官钱局、若旬报馆、若日报馆、若校经堂学会、若舆地学会、若方言学会、若时务学堂、若武备学堂、若化学堂、若藏书楼、若刊行西书、若机器制造公司、若电灯公司、若火柴公司、若煤油公司、若种桑公社,农矿工商之业,不一而足。
诸新启中,又推《湘学报》之权力为最大。盖方今之急务,在兴民权,欲开民权,在开民智。《湘学报》实巨声宏,既足以智其民矣,而立论处处注射民权,尤觉难能可贵。主笔者,为同县唐绂丞拔贡才常,嗣同同学,刎颈交也。其品学才气,一时无两。使节抵湘,企自知之,要皆江学政主持风会之效也。
《湘学报》的正式名称叫作《湘学新报》,创刊于光绪二十三年丁酉三月。“例言”中将此报的宗旨说得很明白,专门讲究实学,“不谈朝政,不议官常”,文字区别六门:“史学、掌故之学、舆地之学、算学、商学、交涉之学。”并特别声明:“本报不列经学专门者,以近来经解诸书,汗牛充栋,家法师法,聚讼纷如,或主素王改制,立说以明孔教真派,似于时事有稗。然言之未免过激,故暂阙如。”这是因为康有为正在说“素王改制”,为守旧派目为大逆不道,有意避而不谈,免惹麻烦。但基本态度上赞成康有为的说法,是灼然可见的。
就湖南而论,新旧的冲突,如外来的干涉,以我的看法是可以调和的。湖南旧派实际的首脑是王先谦,而先锋则为叶麻子。此人或以仪表上的缺憾,形成了偏激的性格。他精于版本之学,富收藏,多著作。谈版本之学,名为《书林清话》,这个题目,平实雅驯,但在平时起居生活的言行上,则近于诡谲。譬如,他的书橱上特为标明:“老婆不借书不借。”从这一件事上,可以想见他的性格。叶麻子的行谊自有可议,譬如拥护袁世凯称帝,又平时喜欢干预地方公事,不免有武断乡曲之嫌。但他的守旧反新,执持不变,正义感相当强烈,因而贾祸,较之康有为,犹不失真,比较可敬可爱。
叶麻子的杀身之祸,是一副谐联惹出来的。当时的农民协会由共产党所操纵,叶麻子深恶,便作了一副对联:“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尽皆杂种;会场广阔,马牛羊鸡犬豚,都是畜生。”
这副对联,齐头嵌“农会”二字,而骂之为“杂种”“畜生”,因而被捕遇害。
在陈右铭抚湘倡新学、行新政时,叶德辉所最痛恨的是康、梁师弟。而梁启超当江标交卸、徐仁铸接任学政时,应聘为湖南时务学堂总教习,因而成为叶德辉所攻的第一目标。
时务学堂是陈右铭在湘任内,重要建设之一。但不幸地竟成了戊戌政变的导火线。梁启超自记:
丁酉秋,秉三(熊希龄)与陈右铭、江建霞、黄公度、徐研甫(仁铸)诸公,设时务学堂于长沙,而启超与唐君绂丞(才常)等同承乏讲席,国内学校之嚆矢,此其一也。学科视今日殊简陋,除上堂讲授外,最主要者为令诸生作札记,师长则批答而指导之,发还札记时,师生相与坐论。时吾侪方醉心民权革命论,日夕以此相鼓吹,札记及批语中,盖屡宣其微言,湖中一二老宿,睹而大哗,群起挤之。新旧之哄,起于湘而波动于京师,御史某刺余札记全稿触犯清廷忌讳百余条,进呈严劾,戊戌党祸之构成,此实一重要原因也。
在这段文章中,我有个有趣而重要的发现,在“吾侪方醉心民权革命论”这句话上。
张之洞对《湘学新报》支持甚力,曾有公事,通饬所属各道府州县购读。但对“素王改制”之说,始终不甚放心,江标亦曾秉承意旨,在《新报》有所订正。但唐才常所撰的文章中,仍不时提到,张之洞就不能不出面干涉了。谭嗣同在丁酉九月初六,写信给报人汪康年说:
湘信言,南皮强令湘学报馆改正素王改制之说,自己认错,而学使不能不从。南皮词甚严厉,有揭参之意,何其苛虐湘人也!
至九月十六,张之洞又对《时务报》大加干涉。《时务报》的创办人,多知为汪康年。此人是杭州人,有名的藏书家汪氏振绮堂主人汪宪之后。但最初的发起者共有五人,黄遵宪、梁启超都在内,黄并“首捐千金为倡”。此报创办于光绪二十年丙申七月,以梁启超为主笔。十日发行一册,至第四十册,出了毛病。其时黄遵宪正当湖南臬司,所以张之洞的电报,虽致巡抚,但亦兼致黄遵宪。
这一册中有一篇梁启超的文章,名为《知耻学会叙》,秉笔直书,毫无种族及君上的顾忌,张之洞除了指摘“谬误”以外,亦有恳切的告诫:
若经言官指摘,恐有不测,《时务报》从此禁绝矣!报馆为今日开风气、广见闻、通经济之要端,不可不极力匡救维持,望速告湘省送报之人,此册千万勿送。湘鄂两省,皆系由官檄行通省阅看,今报中忽有此等干名犯义之语,地方大吏亦与有责焉,似不能不速筹一补救之法。尊意有何良策?祈速示。
平心而论,张之洞不失为有心人,他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主张,折中古今新旧中外,不失为稳健的救时良策。因为体、用之间,亦不是纯然不变的。坚甲利兵,固只是为用,但对西学浸染渐深,悉其义蕴,如严复、辜鸿铭等人之书得以大行,助科学精神能够植根,西学亦不止于“为用”,而为“体”的一部分了。无奈当时新学家操之过急,乃有戊戌政变的不幸结果。
就史论史,康有为的品格,倘如清初大儒之醇,不是以学为术,志在名利,于讲学问之中大弄手段,形成浮躁嚣张、令人侧目的风气,而在疆吏之中,由张之洞、陈宝箴乃至刘坤一等人,以开风气、启民智为遂行新政的基础工作,循序渐进,则帝后两宫之争,结果如何,就很难说了。
如众所知,康有为、梁启超是保皇党,狭义的目标是保光绪、反慈禧,最终的目的是君主立宪。戊戌政变以后,虽有康有为伪造的衣带诏,说奉光绪密令,起勤王之师,在此以前,一直主张用和平的手段改革。但在时务学堂时期,梁启超却自道“方醉心民权革命”,是以流血的手段,推翻君主专制政体,成立共和政权,此与康、梁的主张大相径庭,亦是革命党始终认为保皇党为必须扫除的障碍之症结所在。
梁启超不但醉心“民权革命”,“抑且有种族之感,言之未尝有讳也”(见梁启超民国元年报界欢迎会演说辞)。既有种族之感,则满族为被推翻的对象,何有益于“保皇”?
今按狄楚青《任公先生事略》记:
任公于丁酉冬月将往湖南任时务学堂,时与同人等商进行之宗旨:一、渐进法;二、急进法;三、以立宪为本位;四、以彻底改革,洞开民智,以种族革命为本位。当时任公极力主张第二、第四两种宗旨。
第二、第四两种主张,即“急进法”与“以彻底改革,洞开民智,以种族革命为本位”。梁启超的态度是最明显不过的。
狄楚青又接上引续记:
其时南海(康有为)闻任公之将往湘也,亦来沪商教育之方针。南海沉吟数日,对于宗旨亦无异词。所以同行之教员皆一律本此宗旨;其改定之课本,遂不无急进之语。于时王先谦、叶德辉辈,乃以课本为叛逆之据,谓时务学堂为革命造反之巢穴,力请于南皮,陈右铭中丞早已风闻,派人午夜告任公,嘱速将课本改换。不然,不待戊戌政变,诸人已遭祸矣!
时务学堂原用的课本,收回以后,由梁启超带往日本,在横滨大同学校交给麦孺博,以后不知去向。如果这些课本能留到现在,可以彻底明了梁启超主持时务学堂的方针何在。照我的判断,时务学堂在造就一批能够发动武力革命的干部,而初期的教育目标,则以培养同仇敌忾的精神为主。
总之,梁启超在戊戌政变以前,他的想法、做法与革命党只有程度上的差别,并无本质上的异同。何以未能参加同盟会,而为保皇党效死勿去?是康有为的缘故,还是革命党未能设法争取到这样的人才,反形成对垒之势,自己抵消减弱推翻满清的力量,确是研究国民革命史者一个值得下功夫的问题。
梁启超在时务学堂不过四五个月,第二年,亦即光绪廿四年戊戌,他在正月里生了一场大病,二月间入京,未半年即有戊戌政变。
谈戊戌政变者,常注重于“六君子”及康、梁师弟。细按当时事实,有湖南粲然可观,可与日本明治维新时萨摩、长门两藩设施相比的湖南新政,才能鼓动德宗及朝中有志之士力赞维新。只以操之过急,乃有一败涂地的政变。是故就此一桩近代史的大公案而言,陈右铭实为关键性人物,而陈散原襄赞其父,则为幕后的关键人物。
戊戌政变,湖南及湖南籍的官员,获罪者最多。以湖南的官员来说,计有:
陈宝箴,江西省人,湖南巡抚,力行新政,开湖南全省学堂,设警察署,开南学会,开矿,行内河轮船,兴全省工艺,勇猛精锐,在湖南一年有余,全省移风。光绪帝屡诏嘉奖,特为倚用,欲召入政府。政变后革职,永不叙用。
徐仁铸,致靖之子,翰林院编修,湖南学政,以实学课士,力行新政,全省移风,政变后革职,永不叙用。上书,请代父下狱。
江标,江苏省人,旧任翰林院编修,湖南学政,力行实学,开辟湖南全省风气,七月,超擢以四品卿候补,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政变后革职,永不叙用,圈禁于家。
黄遵宪,广东省人,在上海创设《时务报》,旧任湖南按察使,与陈宝箴力行新政,督理学堂,开办警察署,凡湖南一切新政,皆赖其力,新擢三品卿,出使日本大臣,政变后免官逮捕。
至于陈散原,虽未服官,仍有吏部主事的官职,上谕上说他“招引奸邪”,所得的处分是革职永不叙用,圈禁于家。《湘绮楼日记》于光绪二十八年六月追记云:
陈右铭革职时,或为联讥其子三立曰“不自殒灭,祸延显考”云云,一若明以来四百年俗套讣文,专为此用,亦绝世奇文也。
于此足见陈右铭在湖南所推行的新政,获致的成就,出于散原的影响力者,关系甚大。
由于陈右铭在湖南当候补道多年,所以散原与湘中名士,多半相识。及至以“抚台大少爷”的身份出现在湖南,散家财结客,加以诗文造诣极高,“公子”之目由此而起。宾客中有曾国藩的孙子曾广钧。广钧字重伯,纪鸿之子,光绪十五年己丑翰林,有诗记当时的盛况:
一别湘州事势新,其间岁月颇嶙峋。前辈将才余几个,义宁孤立古君臣。我时谒告游巡署,日接黄(遵宪)梁(启超)一辈人。健者谭(嗣同)唐(才常)时抵掌,论斤麻菌煮银麟。廖(树蘅)梁(焕奎)诗伯兼攻卝,一洗骚人万古贫。沅水黄(忠浩)熊(希龄)来应梦,双珠(萼生、鞠生)盐镜佐经纶。中丞东阁贪宾客,公子西园赏好春。楚士英英参入彀,十梅礼绝平原宾。兰亭醉本搜辛亥,只欠人间一陆云。
卝为古文“矿”字,《周礼》有“卝人”,职司是“掌金玉锡石之地,而为之厉禁以守之”,以诗人而开矿,故谓之为“一洗骚人万古贫”。由“论斤麻菌煮银麟”之句,可见门下之众,幕府之盛。至于熊希龄,则为后起的名士,其时方点翰林,与张謇同榜,但风头已很健。章士钊亦有诗,记彼时湖南的士习学风,而归美于陈右铭:
戊戌初政变,湖南首有功。经始时务堂,厥在丁酉冬,义宁为中丞,元和士所宗。湘隽谁举首?岳岳凤凰熊。榜书食蛤蜊,三君坐斋中,诸生就厅事,管墨争斫聋,吾年十六耳,伸纸走蛇龙。时见绛袍者,凝意瞰诸童。蔡生名艮寅,摄影肩相从,与吾校一岁,弱亦将毋同。炳寰文炳然,气度尤和雍;陈公激相识,特假词色隆。时余方病疟,细瘦如秋虫。程令重躯干,乃蹈孙山空。新会乍入湘,学邦争迎逢;祠堂一夕宴,裘带殊从容。明年开新黉,综持携巨公,汝南一登呼,万籁若应钟。吾不入梁门,势迫非由衷,题名赫然在,再览神为恫。尔时数湘政,警保堪追崇,嘉应黄公度,智略翻在胸,会友号“南学”,房虚递始终。鹿门皮先生,致用经早通;湘报罗群言,民气何蓬蓬?浏阳两奇杰,一扫浮云空。延年不缠足,载笔赅才洪,新闻此嚆矢,语语明模忠。
这首诗的开首一段,即言章士钊就读时务学堂的情形,“义宁”指陈右铭,“元和”指江建霞,而“凤凰熊”则以熊希龄籍隶湖南凤凰厅。“榜书食蛤蜊”意指明明是研习时务,偏偏有“莫谈国事,且食蛤蜊”以遮人耳目的表示;“三君”即指陈、江、熊,由此可知时务学堂为当道之重视;“绛袍者”亦指江建霞。
“蔡生名艮寅”即是鼎鼎大名、一代人杰的蔡松坡,而陈右铭所激赏的“炳寰”,即唐才常自立军起义、死于汉口的李炳寰。
以下谈“警保”,为黄公度的嘉猷;“会友号南学”即指“南学会”,为谭嗣同所发起,已在梁启超去京以后。谭本拟将“南学会”化为论政的议会,但以公开演讲民权,颇遭旧派的攻击,未几京中另有维新的局面,“南学会”的活动渐形停顿。“鹿门皮先生”则指皮锡瑞,是一位经学足堪与王先谦匹敌而思想进步的湖南学者。
在这期间,陈散原却持异议,他不喜欢康、梁师弟及唐才常,适正表现了他诗人的性情,温柔敦厚,而康、梁、唐的言论都不免过激,所以有格格不入之势。严格而言,散原的思想要比他父亲保守些,主张行新政,有惠政,逐步改革,臻于郅治,是故“不自陨灭,祸延显考”的调侃,不免失实。
右铭罢官,未归义宁,筑室南昌西山。西山一名南昌山,在南昌章江门外三十里,高二千丈,周三百里,道家以此山为第二洞天。《水经注》谓此山即古“散原山”,三立别字散原,本此。
右铭隐于西山,本意死后即埋骨此处;其夫人先葬,穴左预留生圹。筑庐以居,名曰“崝庐”。散原有《崝庐记》:
西山……其最高峰曰萧坛,下粉罗诸峰,隆伏绵缀,止为青山之原,吾母墓在焉。墓旁筑屋,前后各三楹,杂屋若干楹,施楼其上为游廊,与母墓相望,取青山字相并属之义,名崝庐。
崝庐落成于光绪二十五年四月,陈右铭在这里只度过极短的余年。散原记述:
吾父既大乐其山水云物,岁时常留崝庐不忍去,益环屋为女墙,杂植梅竹……之属,又辟小坎种荷、蓄儵鱼,有鹤二、犬猫各二、驴一。楼轩窗之面当西山,若列屏,若张图画……吾父淡荡哦对其中,忘饥渴焉。呜呼!孰意天重罚其孤,不使吾父得少延旦暮之乐,葬母仅岁余,又几葬吾父于是邪?
其时正逢庚子拳匪之乱,此为戊戌政变直接产生的不良后果。京朝士大夫所受的荼毒,远过于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入北京烧圆明园之役。当时右铭会试下第,留京未返,在酒楼遥望海淀火起,痛哭失声,于是与易实甫的尊人,回湖南从戎,用心在攘外必先安内,打的是“长毛”,而意在“洋鬼子”。三十余年以后,在湖南巡抚任上,遇到德军侵胶州湾,遂致旅大为俄所占,陈右铭亦曾痛哭一次,此老真是性情中人。
散原居丧,反倒逃过一场浩劫。赞成新政的朝士,免于戊戌之祸,不能免于庚子之厄。但戊戌被祸而不死者,反有塞翁失马之感。如陈右铭父子、徐子静父子等等,倘在庚子年而又为京官,必然犯颜力谏,则在端王载漪、刚毅、徐桐等人的倒行逆施之下,必不能免其荼毒,不为袁昶、许景澄之续者,几希。
至于国之大老,如翁同龢在戊戌政变中,就后党来看,实为罪魁祸首,因为德宗之全力推行新政,实出于翁同龢的启发,而“定国是”一诏,正式揭开百日维新的第一页,即出于翁的手笔。如在庚子年,必与徐用仪同科。当时王文韶亦因徐桐的弹劾,慈禧太后已下了决心要杀王文韶,幸亏荣禄磕头如捣蒜,力救始免。当召见论及徐桐的奏劾时,王文韶本人亦在,太后的疾言厉色,荣禄的哀词求情,王文韶以重听之故,浑然不晓,退出殿庭,荣禄汗透重衣,面无人色,问起奏对何事,荣禄据实以告,王文韶才知道糊里糊涂闯过了生死关头。朝廷有如此可笑之事,可以想见当时的人才了。
徐用仪被杀,王文韶死里逃生,倘是翁同龢在朝,可断其必不免者。因为荣禄与翁同龢不和。我以前谈过,翁之被逐,是荣禄一手安排的,如果翁同龢被劾,荣禄是否肯出死力相救,大成疑问。而其时翁如在朝,则必被劾,亦可断言,因为徐桐心忌翁同龢已久。而刚毅本为翁同龢在刑部的僚属,其后援引入枢,只以翁同龢对刚毅的语气间不甚客气,又说过他欠读书,读白字,刚毅怀恨在心,竟尔恩将仇报,助荣排翁,此时当然亦有杀之而后快之心。
唯一的例外,可能是张荫桓。戊戌被祸,遣戍新疆,在起解途中,张犹不时顾虑,怕有后命,每每向人做以手砍项的手势问说:“我不会这样子吧?”哪知不死于戊戌,竟死于庚子。
庚子年六月初七,突传上谕,将遣戍新疆之张荫桓正法,原因何在,迄今不明。《清朝野史大观》收《都门纪变百咏》,有一首云:
巨亿偿金昔款倭,就中渔利善张罗,一朝授首边尘外,带到泉台有几多?(下注:六月初七日谕斩废员张荫桓于新疆戍所,因甲午之役,张曾经手赔款者也。)
以此为张荫桓的死因,殊未得真相。或谓,张于戍所上书,力言不可开罪各国。而其时政出两歧,就在六月初七有绝不相同的两举措,一方面命粤督李鸿章迅速来京,以便议和,并致俄、英、日、美、法、德国书,请为调停;一方面又命各省将军督抚戮力同心,共扶大局,务将“和”之一字先行解除于胸中。载漪、刚毅等辈,不能阻慈禧听荣禄之言,召李鸿章入京,而深恐张荫桓之言得用,做李鸿章的助手,则主和的势力将不可敌,所以活动李莲英及内务府大臣等,媒孽其间,激慈禧之怒,而有此“乱命”。以我的了解,张荫桓之被祸,主要原因是得罪了李莲英及内务府。而此得罪又几乎是不解之仇,因为德国的亨利亲王来华,觐见招待,由张荫桓一手包办,乐寿堂见慈禧太后,立而不坐。据翁同龢日记:“此屡经辩论始定,庆邸之力。”见帝于玉澜堂则赐坐。又在南配殿招待酒食,德宗亲至慰劳,赠宝星。下午两点,庆王宴亨利亲王于承泽园,用“洋菜”,是张荫桓的厨子办席,“一切家伙皆梁诚经理”“宴时用洋乐”。向来此类差使皆归内务府,一宴之费,可以开至数十万银子,今由张荫桓包揽了去,内务府的财路将有断绝之厄,岂有不恨之切骨之理。
张荫桓承办这个差使,实在很不智。因为不仅太监与内务,管洋务的庆王与翁同龢对他亦深为不满。翁与亨利的随员、侍从,几次发生冲突。读翁同龢是年闰三月廿五日记,情景如见;其中有一段,“德兵见上至三举枪、击铜鼓,带兵者拔刀禹步,以为致敬。上立视,谕云:兵皆精壮,甚可观。”德国仪仗队指挥官走正步,翁同龢比之为道士作法的“禹步”,妙不可言。而其时中朝大老的孤陋寡闻,亦可想见。
庚子次年辛丑议和,拳匪之祸,作一结束。散原诗集即始于是年。第一首是七律,题目叫作《书感》:
八骏西游间劫灰,关河中断有余哀。更闻谢敌诛晁错,尽觉求贤始郭隗;补衮经纶留草昧,干霄芽蘖满蒿莱。飘零旧巢堂前燕,犹盼花时啄蕊回。
《散原精舍诗》采编年的体例,其下第五首题为《人日》,则此诗必作于辛丑正月初七以前,甚至很可能是元旦试笔。起首用《穆天子传》的典,指两宫西狩而心注劫后京畿。其时和约虽有成议,但除京城以外,德军占紫荆关,天津亦为联军盘踞,东北则由俄独占,此即第二句所谓“关河中断有余哀”。
“更闻谢敌诛晁错”,骤看似乎为惩办庚子祸首呼冤。其时在京的奕劻、李鸿章电奏西安行在,请处英年、赵舒翘以死罪,否则联军统帅瓦德西立即率师西进。庚子祸首中,赵舒翘比诸刚毅等人自为贤者,而且死得也有点冤枉,但比之于晁错则拟于不伦。散原诗律严谨,自然不会滥用此典。
细心推究,此“敌”不是指外敌,而是指朝中的政敌。《史记·晁错传》:
景帝即位,以错为内史,错常数请间言事,辄听,宠幸倾七卿,法令多所更定。丞相申屠嘉心弗便,力未有以伤……吴楚七国果反。
申屠嘉一派,意指阻挠改革的旧派,亦即后党,而晁错所象征的意义极其丰富,戊戌、庚子两次被戮诸君子,甚至包括翁同龢在内,都可视之为晁错。因为主张杀“六君子”与“三忠”者,皆尽为了论国是、争原则,或则“心弗便”,或则修私怨。如“六君子”中,“四京卿”已侵军机之权,在百日维新期间,成为发号施令、事实上的中枢,则荣禄、刚毅,岂有不欲杀之理?
以诛错为名。及窦婴、袁盎进,说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晁错已死,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击吴楚军,为将还,上书言军事。谒见上,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否?”邓公曰:“吴王为反数十年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非在错也。且臣恐天下之士噤口不敢复言也。”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地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划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
至于庚子被祸五大臣,立山是因为与载漪之弟载澜为西城口袋底一名妓争风不敌,必欲置之死地,慈禧太后想赦之而不可。徐用仪亦曾由荣禄力保,无必死之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此人为徐桐所深恶,以致老命不保。
徐用仪之死,作为恋栈者的警惕。他是浙江海盐人,字小云,在军机处倚附孙毓汶,兼值总理衙门,做孙在洋务方面的耳目与顾问,一向圆通,人缘不坏。不幸的是他的本缺是吏部侍郎,而大学士管部,徐桐恰好管的是吏部。由于徐用仪兼值总署,而徐桐与“洋”字似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早就对他痛恨不止了。
有一天,徐用仪上朝,看到徐桐进宫递折,便问他对奏的内容,徐桐答说:“无他,不过春秋责备贤者而已。”不久,徐用仪即奉旨退出军机,是即徐桐一弹章之力。徐用仪为此郁郁不乐。
其时徐用仪年已七十,他的儿女亲家、“翰林四谏”之一的黄体芳,从浙江瑞安原籍寄了一封信给他,重重封缄,拆除一看,是一张宣纸,上书“水竹居”三字。徐用仪在家乡的别墅,就叫“水竹居”。很显然的,他的亲家劝他急流勇退,及早辞官。
徐用仪当然体会得此意,但不肯乞退,他说:“我当了多年的侍郎,总得扶一扶正再辞官,也不枉了数十年辛苦。”后来果然如愿以偿,升了兵部尚书。哪知不到两月即有杀身之祸。郭则沄《庚子诗鉴》中有一首专咏此事:
何事同根厄两贤,一生空抱智珠圆。
履声盼到尚书省,却负乡居水竹缘。
徐桐是汉军,但“五百年前同一家”,毕竟都姓徐,所以谓之“同根”。
许景澄是浙江嘉兴人,榜名许癸身。笔者曾祖父是“身”字辈,所以世交中有误认景澄为笔者族中长辈者,其实同姓不宗。许景澄与袁昶都死得极漂亮。袁昶临刑时犹不免向监斩的刑部侍郎徐承煜(徐桐长子)作负气语,许景澄则真是从容就义,翻开一部二十四史,像他这样视非命而死,“浩然如远游之还乡”者,我敢打赌,找不出十个。
然而许景澄亦可不死,是德宗无意间害了他。当廷议和战大计时,由于殿小人多,许景澄正好跪在御座旁边。当议激烈之时,德宗忽然下座拉住许景澄的手大哭。这个举动,极为慈禧太后所厌恶,所以虽有庆王、荣禄相救亦终不能挽回。
联元死得也有些冤枉。他本是蒙古状元崇绮的门生,平时只是袖手谈心性之流。后来受了他女婿的影响,思想始开通。他的女婿就是宝廷的长子。
伯茀名寿富,其弟名富寿,字仲茀。联元受女婿的影响,由谈理学而谈洋务,并值总署,不但崇绮目之为不肖门生,载漪之流,更斥之为“八旗汉奸”,有此成见亘于胸中,自非死不可。又一说:廷议和战时,联元力言不可,谓如外国公使被害,他日洋兵入城会杀得“鸡犬不留”。载漪大怒,指控联元去过使馆,有二心。慈禧太后震怒,因而被诛。庙堂之上,用“鸡犬不留”成语,自然是失态,但究系语言小节,竟尔殒身,自然太冤枉了。
寿富虽通达,但立身不苟,联军入城,与弟同时殉节。《庚子诗鉴》有一首:
福山抗节重儒冠,忠愤怀沙有二难。
并入南皮璘笛泪,浙涛余感并汛澜。
福山指国子监祭酒王懿荣,山东福山人,为当时大名士之一;“二难”“浙涛”皆有所指。诗下自注云:
福山王文敏,以祭酒为京师团练大臣,城破,死事甚烈。都人即其故居为祠。又与满祭酒熙元附祀国子监韩文公祠,张文襄诗所谓“巍然十鼓两司成”也。
又宗室伯茀庶常寿富、仲茀笔政富寿,俱竹坡侍郎子,以通时务是朝贵所嫉。城陷,洋兵掠其居,兄弟同饮药,不死;又投缳以卒。文襄夙与竹坡厚,亦寄金料理其丧。
“浙涛”谓袁、许二公,皆文襄典试浙江所得士,于其罹难,尤痛惜之。
在散原之意,戊戌庚子死难之臣,皆如晁错。而以郭隗作对,真不失忠爱之心,温柔之旨。燕昭王于齐国破燕以后即位,励精图治,问求贤之计于郭隗,于是四方贤士,相继归燕。乐毅即为客卿,终于大破齐国,得以报仇雪耻。辛丑年两宫在西安行在,迭电督抚保荐人才,颇有求治之意。散原对此颇表乐观,但“尽觉求贤始郭隗”,意谓求贤不如从眼前诸臣,择贤拔擢。以下乃引起“草昧”“蒿莱”,章法不凡。
此诗第二联“补衮经纶留草昧,干霄芽蘖满蒿莱”,并非牢骚,而是乐观的展望。“补衮”指拾遗补缺,为君上谏劝而言,而此处的“补衮经纶留草昧”,以我的看法,实指当时的报纸而言,直言不必诏求,报纸上的评论,便是庙堂所无的经纶。
下句“芽蘖”何能“干霄”?此当征“始生蘖”之典。《汉书·枚乘传》:“夫十围之木,始生如蘖。”十围之木,自是干霄之材,故知“干霄芽蘖满蒿莱”为乐观的展望;须知浩劫之余,蒿莱满地,但其中正多可成良材的芽蘖。由此引申,包含两种看法:第一,注重人才的培养;第二,若除蒿莱,须留意勿伤及芽蘖。词婉意挚,真是忠言。
结语“飘零旧巢堂前燕,犹盼花时啄蕊回”,更见惓惓之忱。当联军破京时,朝官或则先期走避,或则临危而遁,麻鞋万里,间关抵达行在者,固不乏人;而飘零南北,寄食诸侯者,更是指不胜屈,皆盼早日回京,仍供旧职。当然,还有一层未说出来,而可以深喻的意思是,极盼和议一定,两宫早日回銮。
散原入民国后,在遗老之列。但他本人早绝朝班,无意重入仕途,更无意做民国的官,却不以遗老的头衔骄人,亦不责人以不做遗老,其高处为梁星海所不及,更无论罗雪堂。可是身虽在野,犹殷盼两宫能以燕为鉴,求贤植才,励精图治,于此温柔悱恻一诗,具见本心。故知陈弢庵赠诗,“本源忠孝吾犹敬”之句,确为出自衷心、不同泛泛的应酬。
自父丧以后,散原常往来于南昌与南京之间,大致春秋总回山中扫墓,间或亦至上海。其后在南京营一新居,地当青溪。
青溪在上元县东。玄武湖水,分脉南流,入秦淮河之处,碧水一湾,即为青溪,所以题咏诗文,辄称“青溪一曲”。此为美人名士荟萃之处,六朝艳迹桃叶渡,固无论矣,自此而西,入于秦淮,则“旧院”韵事,至今艳称。读余淡心的《板桥杂记》,令人神往不已。
散原在青溪的新居,落成于辛亥年,住不数月,即有武昌起义这一震动历史的大事件。当时江南人士逃难,大致小康之家,皆托庇于上海租界,散原全家亦不例外。不过,虽遭逢此一极大的变故,散原并非动辄称什么“国变”。
在上海这段日子,大约一年有余,与遗老的文酒之会很多,诗也不少。
传记文学社所出《谈陈寅恪》一书,内有陈哲之君一文,谓“辛亥革命起,散原老人因世代仕满,携家眷暑避日本,先生(指寅恪)时年二十一,就读于日本中学”。此说不知从何而来。散原辛亥年诗,行踪确实可考,记之如下:
正月,梁星海游南京,旋回广州,为其婶母称觞,散原赋诗以赠。
二、三月间,自下关上船,过采石矶,至九江,入鄱阳湖,至南昌,三月廿六渡江回崝庐,沿途皆有诗。
四、五月间,下山仍由南昌取道九江回南京,有《荷花生日鉴园集》诗。
由六月至深秋始有诗,《沪居酬乙庵》(沈曾植),又有《集沪上酒楼》七律一首:
栖迟海角盛明从,小聚还如下食乌。
莫问乱离轻性命,只余饱死羡侏儒。
穿霄鸿雁将归思,登俎鱼虾话旧都。
隔坐道人兼涕笑(自注:李梅庵易道士冠服,自金陵兵间至),学仙主战一时无。
按:李梅庵即李瑞清,入民国后鬻书署名“清道人”,时任江苏提学使,兼两江师范学堂总办。辛亥九月中旬,上海、苏州、杭州,先后独立。十六,藩司樊增祥挈家遁至上海,张勋率部入城,挟总督张人骏在北极阁督战,与革命军对抗。十月十二日,南京光复。则所谓“李梅庵易道士冠服,自金陵兵间至”,即在此时。
以下迭有唱酬,直至“除夜”:
亘古存残夜,孤呻有小楼,灯扶浆担去,埃杂海光流,
逃世吾宁及,攀天梦亦休,夷歌暖杯酒,摇入万方愁。
“亘古存残夜”者,可解释为自古以来的帝制,只存辛亥除夕一夜;此与十月间《寓楼漫兴》中“欲觊九幽穷怪变,何堪一掷问雌雄”皆是奇句,亦是名句。
壬子元旦即有诗,“同李道士步驰道观游”,李道士即李梅庵,“驰道”指马路。
元宵前有“午诒自蜀至,有诗见讯,次答一首”:
有客归从猿鸟乡,血斑泪点照襟凉。
早知丛棘迷珠覆,终见狞飙怒土囊。
并世更无严仆射,遗民欲老杜于皇。
市楼风落擎杯语,倒海难浇万怪肠。
“午诒”即夏寿田,从端方入蜀,以铁路风潮,端方、端锦双双遇难,夏寿田得脱身而归。诗中所记,即端方遇难事。
其年十月初七又有一诗,题作“十月七日为端忠敏公殉节周一岁,同人集张园山亭设祭,赋悼一首”。忠敏为端方之谥,前一年十月初七,死于资州。诗是七律:
园隈纸阁酹杯浆,偷活宾僚聚作行。
此日更无天可问,孤军曾费梦相望。
挤公死地关兴废,垂世遗编有耿光。
运去一身谁得惜,旧恩空写九回肠。
端方曾署鄂督,署江督。在武昌、在南京,招邀文士,宾朋甚盛。与祭的“偷活宾朋”中包括梁星海、易实甫、郑太夷、樊樊山、陈仁先等。此诗警句在“挤公死地关兴废”,对瑞澂、载泽、盛宣怀深致不满,情见乎词,而感慨时事,不仅沉痛,七个字更概括铁路国有化至武昌起义,多少大事,是史笔,也是大手笔。
清朝末年,亲贵用事,初犹不足为大害。及至光绪三十二年九月,正式实施新官制,各部院裁减堂官,不分满汉,恰好给了亲贵一个把持的机会。当时的情况是:亲贵排满人,满人排旗人(蒙古、汉军),旗人排汉人,有识者早知清朝气数已尽,因为已失去汉人的支持。至张之洞一死,代表汉人中的高级知识分子与爱新觉罗皇朝关系的最后断绝。他的绝笔诗:“末世君民自乖离”,等于预告了清祚将终。所以我写《慈禧全传》,以张之洞之死为结束。
到了宣统即位,载沣当摄政王,朝局更不成样子。其时亲贵中亦分三派,一派以庆王奕劻为首,比较倾向汉人;一派以载泽为首,此人在宣宗一支中,较为疏远,但他是隆裕的妹夫,亦即是慈禧的侄女婿,以此渊源,当了度支部尚书,亦就是抓住了财权,势力特大;再一派是肃王善耆,此君不失为亲贵中的佼佼者,他是拥护德宗的,所以对康梁一党,以及由保皇党衍化出来的君主立宪派,颇为接近。
载泽人称“泽公”,他跟庆王奕劻是死对头。朝局阢陧不安,大致由这两派摩擦而起。汉人中功名之士,亦往往依附这两派,而适成其为水火。
辛丑以后的朝局,变化起于荣禄去世,奕劻与瞿鸿禨各树一帜。瞿以长才清望,隐然双承翁同龢、李鸿藻的衣钵,而为士林魁首。奕劻则内结那桐、世续,外引直督袁世凯、江督端方为之助,旗鼓相当,互不为下。但大致上瞿鸿禨颇思有一番作为,采取攻势,而奕劻则以长保利禄为已足,采取守势。至光绪三十年,以岑春煊的介入,引起所谓“丁未政潮”。先是瞿鸿禨策动岑春煊,未到邮传部尚书之任,即面劾左侍郎朱宝奎,因而革职;继而力攻奕劻,一时情势颇为危殆。不意奕劻突出奇兵,先借广东钦州土匪作乱一事,由袁世凯密电他的亲家两广总督周馥,张大其词入奏,而岑春煊能剿匪是有名的,奕劻即乘间密奏,广东之事非岑某不能了,于是内调不过一月有余,复又出镇。
继而作釜底抽薪之计,以瞿鸿禨无意泄密于其办报的门生汪康年一事作题目,指使言官恽毓鼎,奏劾瞿鸿禨,其款凡四:一、暗通报馆;二、授意言官;三、阴结外援;四、分布党羽。《十朝诗乘》记:
善化(瞿湖南善化人)于枢臣中最炳任,罢官前两日,内廷宴公使夫人,有以枢邸易人为问者,谓见诸报章。慈圣以是事惟善化知之,深怪其不谨。枢邸察知,遂有人受意劾之,竟斥罢。诏旨所谓“私通报馆”即指此。
郭则沄之父,曾值军机,习闻枢廷故事,所言自属可信。
瞿鸿禨既罢,袁世凯得入军机,兼外务部尚书,补了瞿的遗缺。是为奕劻踌躇满志之时,但载泽已起。及至两宫先后驾崩,载沣摄政,隆裕学慈禧的样,操纵大政,奕劻一派遭遇了极大的挫折,初则袁世凯被逐,继则李鸿章的孙子、袭侯李国杰,为其岳父杨崇伊(杨云史之父)修私怨,严劾直督端方在德宗奉安时沿途摄影为大不敬,竟致罢官。这一来更造成了载泽的机会,与奕劻分庭抗礼,且骎骎然有凌驾而上之势。
袁世凯一去,有他的一个死对头,走了“泽公”的路子,竟得复起。此人即是盛宣怀。盛的死对头,实在是有“五路财神”之称的梁士诒。而梁的政治关系是由袁系大将唐绍仪的引介,而为袁世凯所激赏。同时梁士诒亦确为清末政坛中罕见的人才。所以慈禧不死,袁世凯不去,盛宣怀不管怎么样拍李莲英的马屁,亦是攻不倒梁士诒的。
盛宣怀走载泽的路子而得任邮传部尚书,是有证据的。当时致送现款多少,自无人知,但盛宣怀的汉冶萍公司,有送载泽的大量干股,却有记载。其时银行存款或加入公司股份,户名通用代名,或某记,或某某堂。汉冶萍公司股东名册中的“如春”即属于载泽名下,取“帝泽如春”之义,扣一“泽公”的“泽”字。
盛宣怀既遂所愿,第一步是策动言官七人,参劾梁士诒。梁本为京汉、沪宁、道清、正太、汴洛等五路的总提调,因而时人戏称为“七煞参五路”。
梁士诒既去,盛宣怀方得有所谋干。近年以来,常有人称道盛宣怀的事功。其实,他不管展开什么计划,在构思之初,所着重的就是如何假公济私、化公为私。当邮传部长管铁路,亦存下两点私心:一是借洋债造路,条件尽可优厚,回扣不能不从丰;二是造路之时,必须买他汉冶萍公司所出的钢轨。于是“铁路国有化”的计划,恰恰投其所欲,能够充分达成他的私心,自然全力推行。
可是,百姓对于铁路的观念,已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光绪初年以为开路会破坏风水,全力反对。此时则认定开路为莫大的利益,利权不可外溢,多愿集资自行兴办。首先提出此项主张的是浙江铁路公司改组的江浙铁路公司,光是浙江旅沪同乡,便在咄嗟之间,集资两千三百万,分两头动工,建造沪杭铁路。可是外务部跟邮传部先已跟英国有了借款的协议,主其事者为邮传部侍郎汪大燮,条件其实亦并不坏,但汪大燮仍旧大挨其骂。他恰好是杭州人,而杭州人不骂人则已,骂就是很刻薄的,不但骂汪大燮“卖路”,最成恶谑的,是故意将他的名字写成“犬变”。从此以后,各省凡有主张借商办铁路牟利者,目之为“汪大燮第二”“汪大燮第三”。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盛宣怀想拿“铁路国有化”,自己也知道不易行得通。无奈他手下有一员大将,持之甚力。此人叫李维格,是汉冶萍的总经理。
“铁路国有化”的花样,本来是郑孝胥想出来的。但对汉冶萍的关系之重要,却只有李维格最了解。原来各路由于合作者的对象不同,英国有英国的规格,法国有法国的规格。同时铁轨需加上各特殊的标记,以防被窃,所以汉冶萍无法事先大量生产,必须接到订单才能按图施工。如无订单,只得停工,机器的维护费、工厂的开销,以及熟练工人的工资,为数可观,都成赔累,此为汉冶萍财务状况不能改善的最大症结。
但如“铁路国有化”以后,这些制造技术上的困扰,即可一扫而空,邮传部可以制定路轨的规格,由汉阳铁工厂大量制造。成本减低,产量提高,而且独门生意,定价不受限制。这种情况的改变,李维格有两句话形容得很深刻,“以前是以厂就路,将来是以路就厂”。以路就厂,自然可以予取予求。大利所在,盛宣怀决定不顾一切,强力推进这个计划。
平心而论,“铁路国有化”的原则并不错。错在盛宣怀的私心自用,玩法图利。譬如说,其时——宣统三年四月,已行使所谓“责任内阁制”,则“铁路国有化”的实施程序,按宪政常规,应先交“资政院”完成立法手续,方能由内阁执行。而这样的大事,竟连交付阁议这一道手续都欠缺,仅由邮传部具奏,明降谕旨,根本上就是站不住脚的。
因此,与此案关系最密切的粤、鄂、湘、川四省,京官上书,地方请愿,民气沸腾,眼看将酿成大乱。而载沣等一班亲贵,以为民变可用军队镇压(此即张之洞“末世君民自乖离”感慨的由来)。盛宣怀则以为京官与地方士绅的反对,都像他一样,只是为了私利,所以可用临之以威、诱之以利的手段,个别化解,无足为忧。
就在此时,端方图谋复起,请奕劻为他活动。盛宣怀看出端方在两湖的关系可以利用,便说动载泽向载沣进言,派端方“以侍郎衔督办川汉、粤汉铁路大臣”,此为挤端方于死地的第一步。
端方志在湖广总督,将“督办铁路大臣”视作过渡,他也知道鄂督瑞澂有“小舅子保驾”,载泽这座靠山甚硬。但他有他的如意算盘,川粤两湖的风潮,举国瞩目,若能平定下来,则弭大患于无形,是一场极大的功劳。那时有奕劻与盛宣怀替他说话,何愁瑞澂不乖乖让位?
而瑞澂则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看出端方喧宾夺主的做法,迟早有鹊巢鸠占之危,千方百计,想将端方撵走,苦无机会。不道,就在这要紧关头,端方走错了一步棋。
这步棋是严劾川督赵尔丰,保袁世凯继任。他的想法是,为袁世凯开一条路,亦就是为自己开一条路。因为以袁世凯的资历及入川“平乱”的任务来说,如授川督,必加“钦差大臣”的名义,成为一个“超级总督”,便可节制邻近各省的军务。而此邻近各省的督抚,向例可由这个有钦差大臣名义的“超级总督”保荐,以收指臂之效。
因此,只要袁世凯受任为“钦差大臣、四川总督”,立刻就可以专折奏请以端方为湖广总督。端方既是粤汉、川汉两路的督办大臣,则坐镇武汉,相机进行,可说人、地、职三宜。这是在公的方面说,为顺理成章之事。
在私的方面,端、袁是拜把弟兄,两人都行四,袁大端三岁,写信称之为“四弟大人”。攻岑倒瞿时,都站在庆王奕劻一面,发生过极大的作用。有此渊源,袁世凯必能如端方之愿,是连口都不必开的。
至于为袁世凯设想,端方的打算亦很高明。两宫晏驾时,袁世凯几乎性命不保。亏得张之洞起了兔死狐悲之感,力救得免。袁世凯连恩都顾不得谢,仓皇出都,窘态毕露,一时传为话柄。但三年下来,亲贵的伎俩不过如此,袁世凯早已看透,一无所惧。设若复起,空口力保,不如实际立功。川乱一平,朝廷必有酬庸。徐世昌本为袁所提携,此时定会把“协理大臣”的位子让出来,而奕劻这个“总理大臣”,将如当年官文在湖北一样,百事不管,只管享福。然后,袁世凯可以“铁路国有化”激起变乱为名,追究祸首,撵走盛宣怀,让梁士诒卷土重来。
但他没有想到,袁世凯此时所蓄之志,已是不臣之心,何肯轻出?但这个举动,却已打草惊蛇。瑞澂倒还罢了,在盛宣怀看,此谋得用,死无葬身之地。于是湖北督署与邮传部之间,密电往来如织,终于商定了一条请君入瓮的绝计,由盛宣怀在内阁提议,派端方带领湘鄂两省新军入川,相机剿抚。同时私下提议,端方此行收功,即以川督为酬庸。此议一出,载泽自是率先附和。因而乃有上谕,着端方入川“按视”,并“准其酌带兵队,以资弹压”。表面并无相机剿抚的话,其实,授以兵权,便是课以“平乱”的责任。
这一下,端方真有说不出的苦。瑞澂与盛宣怀,确是将端方挤入了死地,虽说端方本人有自取之咎,但瑞、盛二人,只是为保一己的禄位,无视于端方此行,可以预见必不能善了,而可能会演变成燎原之势的后果,那就不能不负爱新觉罗皇朝兴废的责任了。
当然,散原的这句诗,可能还有这样一种含义:如果湖北新军不因端方带入四川而扰攘不安,以及端方如果仍在湖北,以其与地方关系之密切,或许就不至于发生武昌起义的剧变。
盛宣怀、瑞澂自皆为散原所恶,从无往还。大致光宣同辈,不通吊问,诗中亦极少及其人者,皆为散原所薄。不过,诗中亦从未公然指斥。是非之感极其强烈,而不失为温柔敦厚。心存故国而不以遗老自居,更不愿以“遗老”头衔为沽名之具,高处自不可及。
当时的“遗老”中,最喜自炫者,还轮不到罗振玉之流,而是“崇陵种树泪千行”的梁节庵。散原起初颇重其人,游金焦过节庵曾栖隐的海西庵,称之为“佳人”。但乙卯(民国四年)初夏,有一首七绝,就大可玩味了:
归摩檐底燕巢新,忆汝边头种树人。饭颗诗心题一扇,留垂苗裔泣孤臣。(自注:君押记为“孤臣”二字。)
“饭颗”用李白调杜甫之典,已觉皮里阳秋。再看诗题,则微言相讽,更觉明显。题是:
节庵自梁格庄赋一绝,写扇见寄,把笔戏酬。
梁格庄在易州,地近西陵,所写一绝,《节庵先生遗诗》集中不收,度必为孤臣吁天之词。内容如此严肃,而答以“戏酬”,言外之意已见。今以诗题与句末自注合看,则所谓“饭颗诗心题一扇,留垂苗裔泣孤臣”,意谓苦苦吟诗,只得一绝,而题扇相寄,归根究底的用心,只是想留下一个“孤臣”二字的押脚图章,让后世知道清亡以后,还有这样一个耿耿孤忠的苦节之臣而已。
散原感时论世之诗,大多类此,言婉意远,须从无文字之处求之。如民国四年秋天一诗:
名留倾国与倾城,奇服安车视重轻。已费三年哀此老,向夸泉山在山清。
题为《得长沙友人书答所感》,信知为王湘绮而作。“已费三年哀此老”,指王曾应袁之邀,北上掌国史馆,散原并不以为然。其时湘绮高足杨皙子,正在策动“筹安”,颇拟借重湘绮的高名劝进。散原所咏,即为此事。其后湘绮自衡州发一电致袁,有“当决不决,危于积薪,伏愿速定大计”,以及“使衰年余生,重睹天日”之语。袁于劝进电文,向不置覆,唯独此电例外,覆电“尚冀老成硕望,密良抒谟,匡予不逮”,时人以为异数。是则散原诗“奇服安车视重轻”,可谓早有先见。
对于袁世凯的“称帝”,在散原始终认为只是一出闹剧,袁世凯到头来是一场空。当时有六首七绝,题目是:《上赏》《使者》《双鲜》《玉玺》《旧题》《史家》,将袁世凯比作与汉光武同时的隗嚣,而以马援拟蔡松坡。试读其《上赏》《使者》:
拥戴勤劳上赏颁,纷纷功狗与功人,承恩博得胡姬笑,易醉他年有告身。(《上赏》)
秦皇使者非等闲,求不死药传人间,船至辄为风引去,白头缥缈望神山。(《使者》)
袁世凯八十三天的春梦,始于民国四年十二月十二日,宣布接受“帝位”。以下便是一连串的“上赏”:
十五日,册封黎元洪为“武义亲王”。十八日,明令“旧侣、耆硕、故人均勿称臣”。
“旧侣”为黎元洪、奕劻、世续、载沣、那桐、锡良、周馥等七人。“故人”为徐世昌、赵尔巽、李经羲、张謇。其后又仿“商山四皓”的故事,称之为“嵩山四友”。“耆硕”为年逾八十的王闿运、马相伯二人。二十一日,大封“功臣”,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共四十七人。
散原赋《上赏》,必在二十一日以后。在他看,“封爵”的“告身”,不过如平洪杨以后的军功奖札,除易一醉,别无用处。只惜“胡姬”不知指何人,或是用李白诗中的典故,泛指酒家女?
“使者”大概是指周自齐,以“求不死药”隐喻称帝。中华版《袁世凯窃国记》,页二七七、二七八记:
袁打算于五年元旦登极,因云南起义而暂缓。但自元旦起,改元洪宪,公文上用帝国字样,对外仍用民国五年,这就是“对内用尊号,对外仍称总统”的权宜之计。但日本不肯接待袁的专使周自齐(五年派周赴东京贺日皇加冕),初则委称“应酬太忙,请贵国专使展缓行期”,继而又谓“天皇将幸他处避寒”,最后则宣称“党人太多,恐对专使保护难周”,这在国际礼貌上是一件“极不愉快”的创举(对他国完全没有这一套)。有人向日政府探问:“为什么不给袁的体面呢,反正是一件不关重要的事。”他们的回答是:“国书上有洪宪字样,所以不便接待。”
因为如此,在济南还出了一件很丢丑的事。
原来山东警察厅,先已挨户通知,铺户百姓在开岁一律悬灯结彩,庆贺“洪宪皇帝”登基。到了除夕前两天,京中来一密电,说是“山东密迩强邻,此举宜作罢”。于是府方连夜将灯彩牌楼拆去。山东官场原定的庆贺节目,亦临时取消。此亦“船至辄为风引去”之一端。
民国五年为丙辰,散原元旦试笔,作五律一首,精警无匹。而天公亦恰好为他提供诗材,这天“阴雨逢日食”,诗云:
辟居仍有世,留命到何年?酒气迎寒雨,吟怀恋旧毡。城乌沉复起,海雁静初悬。蚀日愁云里,儿童莫仰天。
结句巧妙,其意在告诫后辈,不承认“洪宪”。正月初三又有一首五律,结句是“系年迷实录,呼作避秦人”,不“奉正朔”之意更显然了。
丙辰年初,散原几乎逐日有诗,而皆从阴霾不开中寄感慨。《雨望》起句为“改岁夸何得”,接下来《雨夜写怀》,结句为“只对不臣木,青青牖下松”。诗下自注,“不臣木”用孟郊《罪松》诗的典故:“松乃不臣木,青青独何为。”更是明明道出,不为“洪宪”之臣。年初五,亦有《行园戏占》七绝一首,“薇薇不生金粉地,欲从夷叔乞新苗”,竟是已作饿死首阳山的打算。《人日放晴,但出游未果,枯坐成句》:
开岁昏八表,淫霖迄未止。佳辰延霁光,天宇重昭洗。春气袭微微,聊欲跃两髀。四顾复安之?兴隔一溪水。颓然抱书坐,忧端剧丛矢。谁何劫大运,羲和瞠莫纪。狼狈读秘文,惝恍失前史。嘘唇结楼台,麟楦氛雾里;槐安犹呼围,逐逐不如蚁。泪尽逢人日,志怪齐谐比。取酒佐闲谣,城头鼓声死。
此诗兼靖节、少陵之长,洵为杰作。黄秋岳以为散原在崝庐所作诗无不佳,在我看,触景伤怀、怨而不怒,得风人之旨,而识见透彻,遣词用事,无不达之曲之隐,最能见散原的功力。起句“开岁昏八表”,笔力重钧,“佳辰”以下四句,道出久雨逢晴,中怀畅奋之情;而“四顾复安之”五字,盘空硬转,话尽爽然若失之情。所谓“兴隔一溪水”,则以隔溪为俞恪士的庭园,花木繁盛,过于散原别墅。散原与俞家至亲,主人不在,亦可排闼直入,为其常到之处,而亦兴致索然,则其情怀可想。
“嘘唇结楼台,麟楦氛雾里,槐安犹呼围,逐逐不如蚁”四句,以槐柯一梦形容“新朝”,以“麟楦”称呼“新贵”,皆为极妙的刻画。而当时有名的“麟楦”如夏午诒、易实甫,本为张之洞抱冰堂旧友,素有往还,而诗集中自此无唱酬之作。王壬秋下世,则并挽诗亦无。散原交游虽盛而不苟,不道人之短而胸中自有取舍,此为难及。
散原于袁世凯,素无渊源,诗中从无一语道及。但他对袁的厌恶,则此时见于诗篇。如前引数诗,备至愤慨,而《哭于晦若侍郎》三首,尤为哀痛。于晦若与袁世凯的关系,仿佛如张季直之与袁,应该是师生。于晦若是天阉,心理多少有些不正常,如散原挽诗中所谓“寻常挟孤愤,滑稽评今古”,不意竟因此而被杀身之祸。《洪宪记事诗簿注》,录蒲圻但焘亲闻于唐绍仪之言如此:
予(唐自称)光绪初叶,列天津李文忠幕下时,桂林于晦若式枚为北洋大臣总文案,文忠遇以优礼。项城落魄来津,年少无行;文忠以故人保庆子,留居署内,差薪甚微,使师事晦若,日课汉文,教改章句。项城好邪辟,多丑行;晦若患之,然知其枭雄有为,能成大事,遂举其逐日行动,随笔详录曰:“袁皇帝起居注。”每写一条,予示项城;在宴会广场中,必大呼“袁皇帝到了”!项城显贵,屡索晦若日记不获,阴嗾王存善子展,设法邀晦若游济南、青岛入北京,谋收回日记也。
王子展即王克敏之父,在广东以佐杂起家,为有名的能员,后为岑春煊劾去。他与于晦若的关系据《洪宪纪事诗》作者——刘成禺,记胡汉民的说法是:
浙人王子展,初以佐杂分杂穗垣,得南关保甲差委。时陈兰甫讲学城南,于晦若、文芸阁、梁节庵、汪伯序兄弟,予伯兄衍鸿皆受业。子展夜班查街,必入陈宅请安。
又《簿注》中录孙雄《浚孙公园杂记》:
世凯将称帝,忽忆微时丑德,皆在晦若手记“起居注”中,欲消灭之。知沪商会有力董事王子展,与于最善,嘱其谋得原稿……子展受袁命,说晦若先生游青岛、济南,与诸遗老劳玉初等文宴多日,再说其过北京,出武汉,顺长江回沪,晦若亦动津京旧游之念。
到了北京,于晦若遍游郊内外寺庙,寻胜访友,宴无虚日,袁世凯隐然以师礼相待,为颇恭敬,并托人表示,想请他住在西苑的南海。于晦若不允。《浚孙公园杂记》:
项城书至,晦若曰:“是欲章太炎我也!”假游花之寺,遁往天津,买轮南返,其复项城书函,面署“袁老四大人升启”,函内无报书,只七字调一纸曰:“蹬足捶胸哭遁初,装腔作调骂施愚,可怜跑死阮忠枢!包揽杀人洪述祖,闭门立宪李家驹,而今总统是区区。”一说:“今年政事令老徐,明年皇帝是区区。”乔茂萱闻晦若脱走,曰:“……于晦若相差一百八十度,不难离本初之弦上矣。”盖晦若见人必揖,先合两掌,由顶至踵,成半月形,都人为属对云:“于晦若作揖一百八十度,连仲甫转身三十六秒钟。”茂萱用此语嘲之。劳玉初闻之曰:“乔茂萱口多独到之言,不愧晦若知己!”盖晦若月旦朝士,常曰:“乔茂萱口多独到之言,毛实君面有忧国之色。”故也。晦若安归上海,起居注不可得。子展又设法邀进昆山,同年六月二十五夜,以霍乱卒昆山舟中。
于晦若当时尊之为“皇帝”,又为其作《起居注》,说起来实在是培植袁世凯的一种手段,一方面激动,一方面又抑制。《起居注》是他的一项“秘密武器”,使袁世凯心存顾忌,不敢过分作恶。但不愿居南海,以免如章太炎之被幽居,袁亦不能相强。只是那六句“七字调”,直揭袁世凯杀宋教仁而又作猫哭老鼠状,未免过于揭直,乃有杀身之祸。于晦若是否为王子展所谋杀,事成疑案,但当时遗老,如定居江南,则不外南京、苏州、杭州之地。而于晦若独往昆山,或者心知不免,有避祸之意。
散原挽于晦若的诗是三首古体,其一云:
絮语市楼杯,终古死别地。我把青溪钓,君拾千墩翠(余自沪还金陵,君亦旋移居昆山)。弹指两月耳,告凶魂魄碎。堂堂千载人,飘蓬毕身世(君居昆山病危,夜载小舟往沪,晌晨泊岸,卒于舟中)。自深幽愤疾,药物孰宜忌。余生视缀疣,天果速其毙。海岸风肃然,白日导精魅。撒手有不忘,夜雨联床笫。
“自深幽愤疾,药物孰宜忌”,显然有言外之意。于晦若被毒之说,或者不虚。
第二首是论清祚告终的原因之一:
国家昔改制,争尸宪政名,君时使瀛寰,洞视乖背情。移疏列利害,剖抉苏狂醒。秉钧卒不悟,矫厉掩精诚。戏具殉一掷,四海沸飞蚊。乘敝发群盗,大命随之倾。迫撄崩坼痛,担簦俟河清,泗鼎鲁阳戎,寤寐相逢迎。置身夷惠间,微言表儒生,谁何助张目,今益涕纵横。
“四海沸飞蚊,乘敝发群盗”自是遗老的口吻。但细玩诗意,“乘敝发群盗”是指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军阀,以及虽非北洋系统,而乘时窃发,残民以逞的张勋之流。此诗着眼在一“尸”字,清廷初非有立宪的诚意,而只是愿尸其名而已。至于立宪派,大概百分之九十,以此作为猎官的捷径。犹之乎光绪初元的谈洋务,是仕途中极时髦的玩意。而举世滔滔,高谈立宪,只有于晦若“使瀛寰”归来,独唱反调,真所谓一士谔谔。姑不论其见解是否正确,但考察宪政,却不以知宪政自矜,自绝大好登龙之门,仅从这一点而论,人品已高于杨度、熊希龄、郑孝胥等人了。
“迫撄崩坼痛”四句,表于晦若的幽怀孤忠,不似他的同学少年梁节庵,已见微意。但散原真正惋惜的是“置身夷惠间,微言表儒生”,一旦身殒,无人张目!原来散原引于晦若为同调,他们并不是绝对忠于清室,倘或如此,便是不识天命、不知世务的愚忠。所以不仕民国,更不以假“遗老”二字沽名钓誉,乃至暗中射利为然,只不过稍稍存“儒生”有所不为的气节而已。持散原这种态度的,当时少之又少,此所以于晦若之死,含悲独甚。
第三首追忆于晦若平生:
君奋大匠门(君为东塾陈先生弟子),术业夙称举,甄录抗深宁,网罗擅贵与。草檄上相幕,翩翩邹枚伍,立朝见迂阔,正色气如虎。国破屡狼狈,终依黄歇浦,海隅众流人,过逢互摩抚。摊钱耽醵饮,哀乐倒肺腑,寻常挟孤愤,滑稽评今古。旁唢愈妩媚,摆落世上语,同车几何日,忍忆坠伤股。微命悬残运,孰能知死所,待扶现在身,一拂啮棺鼠。
于晦若从陈东塾读书,已见前引王子展巡街每至陈门请安的故事。陈氏高弟,后得大名者有三,即于晦若、梁节庵、文芸阁。三人的交情,在古今友道中别创一格。于、梁皆为天阉,而文芸阁亦有如王湘绮讥梁节庵的“大盗之貌”,身材魁伟,与他哀感顽艳的词笔,颇不相称。因此,三人计偕赴京,同寓一处时,于、梁若有所眷,常供文芸阁一人“驰骋”而已。
从广东回京后,梁节庵由宣南米市胡同移居东城,题所居曰“栖凤楼”,与盛伯熙的“意园”相去不远。其时清流势盛,能文的翰林,到处吃香,梁节庵少年名士,又得艳妻,无不歆羡。哪知闺房中琴瑟不调,而文芸阁寄住梁家,跟节庵的那位“美而能诗”且善画的龚夫人,居然有了肌肤之亲。这不是鹊巢鸠占,而是“绿杨分作两家春”。不仅为节庵同意,甚至由节庵促成,亦未可知。因为梁与文的交情,始终未改。
于、梁、文三人,文芸阁科名较晚。于、梁同于光绪六年庚辰成进士,点翰林,时年二十二岁。“身是宣皇老秀才”的李慈铭,亦于这一科中试。会试四总裁,翁同龢本在第二,但此时已领袖清班,所以在闱中颇能做主。李卷本置高魁,后改第十九名,再改第一百名,说是翁同龢欲以李卷“束榜”之故。
此科房考中颇有名士,状元陆润庠亦其中之一。梁星海出国子监祭酒王先谦房,所娶者即是王先谦的内侄女,李慈铭是年八月二十一日记:
同年广东梁庶常鼎芬娶妇,送贺分四千。庶常年少有文,而少孤,丙子举顺天乡试,出湖南龚中书镇湘之房,龚有兄女,亦少孤,育于其舅王益吾祭酒,遂以字梁。今年会试,梁出祭酒房,而龚升宗人府主事,亦与分校,复以梁拨入龚房。今日成嘉礼,闻新人美而能诗,亦一时佳话也。
按:房考官中如有某房中卷较少,由中卷较多之房拨数卷为挹注之计,称为“拨房”。被拨者四处皆当执贽称师。梁节庵与龚镇湘的关系特深,故能得以“美而能诗”的新妇。李慈铭同月二十五日又记:
诣梁星海、于晦若两庶常,看星海新夫人。
梁、于本住一处。梁新婚后,于仍未迁出,于此可见交情。李慈铭九月三十日又记:
为梁星海书楹联赠之,句云:“珠襦甲帐妆楼记,钿轴牙签翰苑书。”以星海濒行,索之甚力,故书此为赠,且举其新婚馆选二事,以助伸眉。
话虽如此,毕竟伤心人别有怀抱。一股无可言喻的牢骚,总想找个好机会,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于是而有甲申年弹劾李鸿章“可杀之罪八”的一道奏折,直声震天下。而梁节庵所以有此一疏,别有说法。
原来梁节庵有位同乡前辈李文田,久值南书房,是当时老辈亦相钦服的名翰林。李文田不但渊博,而且精于“杂相”,医卜星相,无一不通。虽以注《撼龙经》为叶昌炽所讥,但医道确很高明;子平之术则负盛名于公卿间。他为梁节庵推算,断他活不过二十七岁。节庵大惧,苦求禳解之法,李文田道:“除非得一场奇祸,庶几可免。”因此,上奏严劾李鸿章,慈禧震怒,几得不测之祸,以阎敬铭力救得免。但第二年又追论此事,交吏部严议,得旨以降五级调用。编修正七品,降五级变成从九品。翰林院有此一官,名为“待诏”,职掌校对文字。翰林出身,从未有人当过这样的官,是故名为降级,实同革职,梁节庵自然辞官,刻一印“年二十七岁罢官”。又有诗句“得名太早读书迟”,皆憾之词。
其时张之洞正署粤督,他以扶持风雅自命,有此出风头的少年名士,岂肯放过,立即下了关书,聘他主持广雅书院讲席。但不知如何,竟未携妻同归,在旅途中曾有一诗,题为《店中书寄妻弟》一首:
楼居栖凤旧栽花,一箭春韶感鬓华。薄宦无成空说剑,故乡独返尚移家(自注:出郭明日,移居米市胡同)。团圞准拟他时乐,笑语惊闻半夜哗。凉露满身知是梦,马棚莝草月光斜。
自此梁节庵与张之洞结成很深的关系,一直在他幕府中。文芸阁则在光绪十五年后,渐次得意。翁同龢、潘祖荫、汪鸣銮都很赏识他,翁同龢提携尤力,终于在光绪十六年得了鼎甲。
以后,文以曾经为珍妃授读,加以光绪亲政后,翁同龢得君甚专,有此两重奥援,官做得很兴头。但亦颇滋物议,为慈禧所深恶。光绪廿二年终于以杨崇伊一疏,永远革职,驱逐回籍。据说节庵的龚夫人居然亦随文芸阁到了江西。刘体智《异辞录》记:
于晦若侍郎,文芸阁学士,梁星海京堂,少时至京居同寓,卧同一土炕……及得交志伯愚将军,益称莫逆。将军非惟嗜好与二人同,其暗疾亦同,可谓奇事。闻学士曾得一房中药方,治暗疾有奇验,以与将军,一试而获同等之效,再试则不验矣。
志伯愚即志锐,为瑾妃、珍妃堂兄。他跟于、梁、文三人相识甚早,与于、梁且为会试同年。《异辞录》又记:
侍郎夫人早死,京卿夫人终身居学士家。盖三人者皆文学侍从之臣,礼教非为吾辈设也。
此记深致讥评,但当事者皆行之无愧,实亦可怪之至。据说文廷式殁后,龚夫人仍居江西,辛丑以后,梁节庵复起,由张之洞委署武昌知府,在衙署中撰一楹帖:“零落雨中花,旧梦惊回栖凤宅;绸缪天下计,壮怀消尽食鱼斋。”上联即指其妻而言。龚夫人则逢年过节,溯江西上,向“故夫”求贷,梁节庵辄有所赠。这种雅量,亦真空前绝后了。散原与于、梁、文皆为熟人,但踪迹虽与梁较密,而交情与于独厚。挽诗第三章的结句:“微命托残运,孰能知死所?待扶现在身,一拂啮棺鼠。”沉痛愤激,情见乎词。
陈衍《石遗室诗话》云:“散原论诗,恶俗恶熟。”而人如其诗,亦最恶俗恶熟;清冷自甘,却绝非做作。凌霄汉阁主人徐彬彬,论散原与其诗,月旦精当。其言如此:
散原老人之诗,标格清俊。新派海派固不通唱和,即在京式诸吟侣中,亦似落落寡合,每见离群孤往。昔年北政府盛时,闽赣派诗团优游于江亭后海,或沽上之中原酒楼,往来频数,酬唱无虚;陈则驻景南天,茕茕匡庐钟阜间,冥索狂探,自饶真赏。及戊辰首会迁移,故都荒落,诗人泰半南去,此叟忽尔北来,省其师陈弢庵,得“残年小聚”之欢。壬子间杨昀谷赠诗:“四海无家对影孤,余生犹幸有江湖。”足为诗人写照。曩者春明胜流云集,则苏赣间有江湖;今日南中裙屐雨稠,则旧王城为江湖。颇闻北徙之故,乃不胜要津风雅之追求。有介挈登堂者,有排闼径入者,江干车马,蓬户喧阗,悉奉斗山,愿闻玄秘。解围乏术,乃思依琼岛作桃源。此中委曲,殆非世俗所能喻,而其支离突兀,掉臂游行,迥异常人,尤可钦焉。
在北洋政府时代,北平裙屐风流,有人以为可上追同光,作诗兼做官者颇不乏人。“闽派诗团”奉陈弢庵为盟主,尤为活跃,如梁鸿志,诗与人品是两回事。而散原绝不北顾,实有羞与为伍之意。
以“苏赣为江湖”,其实天地亦颇宽闲。试以民国六年丁巳为例,岁月优游,令人生羡。是年得诗甚多,集中所收,自《丁巳元旦雪晴》至《除夕得周印昆由张家口税关寄诗和酬四绝》,计得六十七题。一年踪迹,由诗可知。
这年人日之前,便有诗十题,如《寄仁先戏问汇刊同人西湖纪游诗》《散步溪园》《独游后湖啜茗阁上》等,均见得此老兴致不浅。上元以后,“携家孝陵”,二月初到上海,有《花朝后二日花近楼社集》一诗。
“花近楼”为笔者长亲庸庵陈尚书斋名,取杜诗“花近高楼伤客心”之意。庸庵尚书与散原为光绪十二年会试同年。但在他开府武昌时,散原已归隐西山,踪迹甚疏。直至辛亥以后,在上海重晤,始有往来。而经过“洪宪”一役,许多假遗老露了狐狸尾巴,在散原的怀人诗中,淘汰了好些名字,与庸庵尚书的交情却深了。他们的诗社,先称“逸社”,后有“超社”。
不久转往江西扫墓,有《浴佛日登南昌抵崝庐上冢》三首,不久回南京。
秋后游兴大发,“八月二十一日,携儿子寅恪、登恪,孙封怀,买舟游燕子矶;遂寻十二洞,历其半至三台洞而还”。其中为“紫霞洞”特写一诗。
九月廿四抵杭州,与俞恪士、陈仁先相晤。俞、陈皆有别业在西湖。游初阳台、灵隐、韬光;接着与陈仁先兄弟及俞恪士“寻富春山水,宿桐庐逆旅,明日易小舸上溯七里泷登钓台,复还抵桐庐宿”,成五古三首。写景奇丽,为散原精舍中的杰作之一。录第一首如下:
初闻湖上踪,竞媚江干景。薄江千万峰,雾奇出人境。掩晕翔烟笼,染黛纤茸整。历历开图画,霏霏散绮锦。红树衔青波,缥缈蓬莱影。手揽狎篷背,摩荡天机永。百里造仙都,馆夜吟魂惊。恍立渐西翁,揖客相共影。嬗代为鬼雄,忍对怒生瘿。照窗相君山,厌冷压衾枕。
“渐西翁”指袁爽秋,他是桐庐人,别号渐西村人。对景而忆往,托以感慨,妙造自然而低徊不尽。散原诗笔之雄,实为一味瘦硬盘空黄涪翁所不到。
由富春江回杭州,再转上海,深秋回南京,有一题,在散原诗中少见。
题目叫作《仓园歌席时游富春初还》。散原与易实甫相反,几乎从不做“歌席”之类的诗。因而这首诗虽只二十八字,弥为可珍。“仓园”是他的同年仇徕之的别业,年初曾有添筑,散原曾纪之以七律一首,首联为:“曾围尊俎闻歌处,更起楼台插水湾。”可知此老亦颇随缘,只是不愿像有些遗老,要在诗中表现出“老尚多情”而无可奈何的绮思而已。
这首诗是:
园亭置酒菊枝间,箕踞听歌妒小蛮。烟髻云鬓初月里,老夫又看富春山。
虽只二十八字,包含的情景意象,至为丰富。“菊枝”双关,既指东篱之菊,亦指“菊部”,已可确定歌者为秦淮河的女校书。第二句调侃主人,“小蛮”指仇徕之的姬人,而拟仇为白香山,顺口恭维,妙在不露。“叫条子”叫到家,姨太太当然会不高兴,只是顺口开句玩笑,但无形中却是赞“菊枝”,否则“小蛮”不必生妒。
三四两句,散原自述心境,中有粲者为此老所赏,由“初月里”三字推测,此粲者不过破瓜年纪。不欲直赞此粲者,且亦不欲明示激赏,明明以富春的“掩晕翔烟笼,染黛纤茸整”与“烟髻云鬟”相比,却道是由“烟髻云鬟”想起富春之游,诗笔狡猾而蕴藉。诗是“旧”诗,技巧却是余光中兄等所全力追求,重意象的“新”手法。我觉得这首诗最好的地方是,字字有作用,而绝无一字扞格不妥,一气流转,运斤如风,真为巨匠手笔。《未埋庵短书》中论新旧诗,惜周弃子先生不引此诗为例而剖析之。
徐彬彬所说的“戊辰首会迁移”,指民国十七年北伐告成,定都南京,“故都衰落,诗人泰半南去,此叟忽而北来”,道是“颇闻北徙之故,乃不胜要津风雅之追求,有介挈登堂者,有排闼径入者”,“解围乏术,乃思依琼岛作桃源”。此所谓“要津”,想来必有谭祖庵。胜朝文学侍从之臣而从事革命者,谭祖庵与蔡孑民的人品,皆无可议,而散原不与通问,绝非卑薄其人,亦非身为遗老,不便与革命党往还,只是狷介淡泊,避热好清冷而已。徐彬彬所谓“此中委屈,殆非世俗所能喻”,信然。
徐彬彬又谓:
综览散原精舍诗,所最推许者,当属通州范当世肯堂,集中投赠独繁而挚。
此亦精当之论,其实两公交情,即诗未推许,亦别有深挚者在。
光绪甲申以后、甲午以前,李鸿章开府北洋,麾下有两名幕僚,一为于晦若,一为范肯堂。据说李倚范之深,犹甚于于。两人皆为李司章奏,但于晦若长于文采,故凡岁时贺表、谢恩折子,由于秉笔,究其实际,到底不过应酬文字。至于有关大更张、大措施的奏折,则由范主稿。李对范之重视优礼,有一故事可述。
按:清代的幕府制度,宾主一体。幕客的身份地位,视如居停,所以范肯堂在北洋,常用李鸿章的伞盖。李鸿章在清朝末年,蒙恩特隆,珍赏不绝。有一年蒙赏“紫缰”,这比赏“紫禁城骑马”珍贵得太多。但通常只视为荣典,并不真用紫缰。事实上除了阅兵偶尔骑马以外,平日八抬大轿,亦没有使用紫缰的机会。哪知范肯堂一次心血来潮,命厩中预备了“爵相”的坐骑,到天津紫竹林中去征歌选色。便由嫉范者到李鸿章面前去打“小报告”,指范僭越,而且如此使用紫缰,亦不免亵渎名器。
哪知李鸿章这样表示:“既用紫缰,不可无驺术。”即时传令,以后范用紫缰,须照仪制,前导四“顶马”,后卫四“跟马”。护卫的武官,有以军功保到二品,蒙赏花翎的。以红顶花翎的武官为前驱,书生之荣,一时无两,传为佳话。
范肯堂自然有值得李鸿章重视之处。他是所谓“通州三生”之一,沈云龙先生有《通州三生——朱铭盘、张謇、范当世》一文云:
肯堂一号无错,原名铸,字铜士。诗学黄庭坚,工力甚深,笔势峻峭,不肯犹人。著有《范伯子诗集》十九卷,《自订文集》十二卷。
肯堂与桐城吴挚甫交情甚厚,以吴之推荐,入李鸿章幕府,为鸿章继室赵夫人所出之子经迈授读。其时张佩纶婿于李氏,在节署参预公事。甲午后,忌之者以“东床西席,狼狈为奸”形诸奏牍,以致张佩纶奉旨逐出,肯堂亦谢职南归。据我所知,此一奏牍,出诸李鸿章的长子(胞侄入嗣)经方指使。
肯堂入北洋幕府,正在李鸿章炙手可热之时,屡次劝肯堂入仕,而肯堂坚拒。此与散原的性情相似,诗文的造诣亦不相上下,一见成为深交,以后且结为儿女亲家,散原长子衡恪,即为肯堂的爱婿。
散原精舍诗中,与范肯堂酬唱之作,自光绪二十七年辛丑至三十年甲辰肯堂病殁,前后四年中,收存约十首,推崇之意,情见乎词。如《肯堂为我录其甲午客天津中秋玩月之作,诵之叹绝,苏黄而下无此奇矣,用前韵奉报》七律一首:
吾生恨晚生千岁,不与苏黄数子游。得有斯人力复古,公然高咏气横秋。深杯犹惜长谈地,大月难窥彻骨忧。旷望心期对江水,为君洒涕忆南楼。
又《和肯堂雪夜之作》:
偪仄江南无可语,只余残泪洒残年。况当夜雪园亭畔,更宽吟魂几榻前。万古酒杯犹照世,两人鬓影自摇天。痴儿未解寒灯事,任咤尖叉合比肩。
第二联不特见两人交情,且确信两人的人品、文学,必可传世。范肯堂自视亦颇高。光绪十八年正月初五,李鸿章七十赐寿,其时李之勋名事业,如日中天,所以做寿场面之阔,为有清以来所仅见。范肯堂与弟信中云:
相国寿文,决意不作,而寿联固不可少。撰一联云:“环瀛海,大九州,钦相国异人,何待子瞻说威德;登泰山,小天下,借通家上谒,方今文举足平生。”二三知言者固以此联为高绝,然议其亢者亦不少矣!盖相国无平行之人,仅南皮相国,而又无人为之撰此语。
其他矫矫如翁尚书则云:“壮猷为国重,元气得春先。”未尝不自以为高,实则试帖佳联耳。张香翁则云:“四裔人传相司马,大年吾见老犹龙。”其与幼樵信中,尤自命不凡。实则上联断非寿三十年宰相之语,下联亦属平平。二公如此,他可弗论。
此函中“南皮相国”指张之万,与李鸿章为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同年,当时老辈凋零殆尽,在翰苑中,科名无高于李鸿章与张之万者,故云:“无平行之人。”
“翁尚书”指翁同龢。他送李鸿章的寿联,在日记曾有记载,这年立春在正月初五以后,故云“元气得春先”,切时而善颂,不作平常恭维语。上联自是大臣的语气,所以为高。
张香翁指张之洞;幼樵为张佩纶,方居北洋节署;两张至交,而张之洞与李鸿章不协,张佩纶颇思从中调和,但碍于李经方及盛宣怀之排斥,终未能圆满。
翁之一联,以时年正月初六立春,所谓“元气得春先”,得一“巧”字;但与上联“壮猷为国重”相对,只觉浑成,不露纤巧,而犹为范肯堂讥为不过试帖诗中的佳联。至若张之一联,上句“四裔人传相司马”,固颂其威名远播,但语气中仿佛李鸿章骤膺大拜,四裔争传,并非威名久著,故云“断非寿三十年宰相之语”,实为定论。
在我想,范肯堂此时既在北洋,则各方寄到的寿序诗联,李鸿章必先与门下评骘。而张之洞之失,适足为范肯堂下笔之助,故上联用文彦博故事。《宋史》卷三百十三:
彦博逮事四朝,任将相五十年,名闻四夷。元祐间,契丹使耶律永昌、刘霁来聘。苏轼馆客,与使入觐,望见彦博于殿门外,却立改容曰:“此潞公也耶?”问其年曰:“何壮也?”轼曰:“使者见其容未闻其语,其综理庶务,虽精练少年有不如,其贯穿古今,虽专门名家有不逮。”使者拱手曰:“天下异人也。”
以李鸿章拟之为文彦博,威望相若,文彦博年至九十二,所以用之于寿联,尤为善颂善祷。“然议其亢者亦不少”,则因范肯堂在上下联中,以两古人自况,极占身份之故。上联“何待子瞻说威德”,意谓文彦博勋名自在人口,何待他人渲染。实则不然!文彦博之得享盛名,得于苏子瞻揄扬之力为多。为契丹使者说威德,犹小焉者也;关系尤重的是,元祐初年,子瞻以学士草制,帮了文彦博很大的忙。
宋朝的故事,凡两府除授,例用白麻书制敕,称为“宣麻”。罢相亦复如此。“宣麻”措辞的美恶,天下视为定论。宰相的声价,定于学士的笔下,故当事者极重视,而学士之为天下荣,以及为执政者所尊礼,亦以此故。甚至后妃皇室,晋位加爵,希望得一美制,有特赠丰厚的润笔者。
文彦博生于宋真宗景德三年,至哲宗接位,年已八十。元祐二年,累疏乞休,子瞻秉笔批答不允。前后十余诏,每一诏出,等于哲宗为天下臣民推重文彦博一番,就《东坡内制集》中,摘引数段如下:
吾卿之所以必留者三:卿以杰人之资,开物成务,世不可缺,一也;弼亮四朝,更淡变故,谋无遗策,二也;名冠天下,进退之间,为国休戚,三也。
召用之初,中外相庆,搢绅莫不竞劝,父老至于流涕。中道而归,其义安在?
陈、范虽皆不愿做官,但决非于时局政事,藐不关心。甲午之后,陈、范的看法相同,局内设谋,“局外哀鸣”,别有契合之处,而幽衷孤愤,无可言说,唯相诉于酒杯之中,此更为交深且挚之一因。
按:范肯堂与张季直少小交笃,中道踪迹稍疏,则遇合使然。沈文《通州三生》第三节叙“范、张之关系”云:
季直凡五应乡试均不中,至光绪十一年乙酉始中顺天乡试南元,为常熟翁叔平尚书(同龢)所得士。复四应礼部会试均报罢,至光绪二十年甲午始以恩科会试中第六十名贡士,旋应殿试,阅卷大臣仍为翁尚书,乃以一甲一名赏进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年已四十二矣!时肯堂正客李合肥幕,合肥与常熟政见两歧,张、范遂亦异趋。未几,中东衅起,翁、李和战之争,世传二公阴主之,盖曾于家书中各露其微惜也!
翁同龢与李鸿章不独政见两歧,且私下不和,由来已久,原因有二:第一,李鸿章自克苏州后,不知如何,江苏京官对之均无好感。可能是乱后收拾残局,料理未尽妥善,得罪了巨室之故。所以李鸿章动辄大骂:“吴儿无良!”
第二,是同龢之兄同书,咸丰八年任安徽巡抚;十一年内召,下一年亦即同治元年,曾国藩奏劾“同书于定远失守时,弃城走寿州,复不能妥办,致绅练(团练)有仇杀之事。迨寿州城陷,奏报情形,前后矛盾”。其时曾国藩正为朝廷视作可挽救大清天下的第一重臣,言无不纳,因而同书被逮下诏狱。王公大臣会审,竟拟大辟。
同龢之父心存先阨于肃顺,几遭不测。辛酉政变,“三凶”皆诛,凡是反对肃顺,或为肃顺所看不顺眼的人,皆复起重用,翁心存更受命为帝师;家运方转之时,忽来此意外打击,竟致忧念成病;而心存终于不起。方病危时,朝命特释同书,侍奉汤药;心存既殁,命持服百日,仍就狱。旗人的服制与汉人不同,大丧不过持服百日,所以诏许同书百日后仍还狱,已是很大的恩典。但汉人父亲之丧三年,同书在百日后,斩衰入囹圄,自为亲人所痛。同龢此哀,没齿难忘,颇疑曾之奏劾同书,出于李之怂恿,因结不解之仇。不过,翁同龢到底是读书人,公私是分得清的,平时从不提此私怨,而在公事上则不免杂有意气。
翁同龢做官,除了咸丰末年放过一次乡试主考以外,宦辙再未到过他省,督抚的习气一点不沾,督抚的甘苦亦不甚了解。本质上是个太平宰相,坐而论道,作育人材,再好不过,如果是在明朝宣德年间,无疑的就是“三杨”之一。至于安邦定国之才,实在谈不到,好管事而见解不能透彻,行动亦不能贯彻。而且亦不免为人情包围。因此,往往为德不卒,甚至说得苛刻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平心而论,甲午大创,如果说李鸿章要负一半的责任,翁同龢的责任起码也有两三分。但他的责任,无形之中,也是不期而然地转嫁到了慈禧太后身上。慈禧一生,很少吃人的暗亏,唯独这一次是例外。
因此,翁同龢当户部尚书,实在是很不适当的人选。在他以前,户部是“身不满五尺而心雄万丈”的阎敬铭当家,阎以精刻著称,慈禧太后想移用海军衙门经费修颐和园,阎敬铭抵拒甚力,管事的太监、工部、内务府,甚至户部的官吏,无不恨之刺骨,在慈禧太后面前,日夜媒孽。以致本极欣赏阎敬铭,有一次召见恭王,提到阎敬铭,脱口称之为“丹初”而传为佳话的慈禧太后,对他印象,变得极坏。阎敬铭殁后,竟至不愿予谥,礼臣力请,始谥“文介”,是个恶谥。
阎敬铭离开户部后,翁同龢本可有所作为,又以醇王外管海军衙门,内管颐和园工程,翁不能如阎之力拒,丙戌(光绪十二年)十月二十三日翁在日记上有一笔:
庆邸晤朴庵,深谈时局,嘱其转告吾辈,当谅其苦衷,有“昆明湖易渤海,万寿山换滦阳”之语。
庆邸指庆王奕劻,朴庵为醇王的别号。他的意思很明白,而亦终于谅解了醇王的“苦衷”,论者谓其“模棱依违,户部款竭,海军欲增舰购炮,皆无以应矣,可见甲午之败,不但常熟孟浪主战,需负责任,即此数年中恭掌度支,不能正言抗旨,撙节国用,以备不虞,亦须负责任。徒于日记托讽,而不悟己亦有咎也”,应非过苛之论。
由于户部款竭,所以翁同龢对督抚请款,务皆从严。其时张之洞由晋抚调升粤督,“八表经营”,颇有更张,而翁同龢对广东的报销,驳多准少,张之洞大为不平。本为世交,竟至成隙。张之洞认为翁同龢竟欲置之死地,可见其内心仇恨之深。
至于对北洋,相传翁同龢曾经奏定,十五年之内,不得添置一枪一炮。此在档案中无可稽考,但光绪十七年,户部奏请南北洋停购枪炮船只两年,则属信有而征。按:醇王殁于光绪十六年冬,而翁则在光绪亲政后,得君正专,手掌度支,足可当家。其时户部满尚书为宗室福锟,其母夫人为慈禧的“清客”,当时宫中所谓“福禄寿三星”之一,因此福锟自为后党。福锟,原为协办大学士,照例可以兼部。十八年升大学士,授体仁阁,不能再兼户部。但大学士管部,福锟所管者,即阎敬铭所管的户部。翁同龢与福锟结纳之迹,殊为明显。则抑制北洋军费而以“昆明湖换渤海”,亦必经由福锟传达慈禧之意,而为翁同龢所徇从,是亦可知。
以我的看法,翁同龢当时心目中视为第一大事者,即是辅助他一手教导的光绪有所作为。而此又必以取得慈禧的支持为先决条件,故同意以库款修颐和园,亦为调和母子感情不得已之举。但认为北洋军力已充,不必增购枪炮,则不仅昧于当时各国军备大势,且亦不免对李鸿章存有成见。甲午之难既作,翁同龢门下一致主战。翁同龢或以为一战而胜,光绪的威信即可由此建立。因为慈禧之能建立权威,固不仅在其政治手腕高明,亦以垂帘未几,戡平大乱,自有其对得起“列祖列宗”者在。这一点翁同龢是最了解不过的。则光绪如欲摆脱慈禧的笼罩,唯有建一乾隆以来所未有的大武功,始可如愿。只是对北洋的态度,多少流露出幸灾乐祸,借此以窘李鸿章之意,为不可恕耳。
《蜷庐随笔》作者王伯恭,为翁同龢门生,曾客朝鲜,与李鸿章、袁世凯亦有渊源。甲午事起,李之门下,与翁同龢门下能交往而可深谈者,只有范肯堂之与张季直,而又不幸异趋,无可与语。所以王伯恭做了桥梁,所记如此:
是时张季直新状元及第,言于常熟,以日本蕞尔小国,何足以抗天兵?非大创之不足以示威而免患。常熟韪之,力主战。合肥奏言,不可轻开衅端,奉旨切责。余复自天津旋京,往见常熟,力谏主战之非。盖常熟亦我之座主,向承奖借者也。乃常熟不以为然,且笑吾书生胆小。余谓:“临事而惧,古有明训,岂可放胆尝试?且器械阵法,百不如人,似未宜率尔从事。”
王伯恭记其最后与翁的对话,虽只短短数语,翁之心事如见:
常熟言:合肥治军数十年,屡平大憝;今北洋海陆两军,如火如荼,岂不堪一战耶?
余谓:知己知彼者,乃可望百战百胜,今确知己不如彼,安可望胜?
常熟言:吾正欲试其良楛,以为整顿也。
至此,王伯恭语穷辞出。如所记不虚,则翁同龢决心考验北洋,其志早定。但不意是如此严重的考验,黄海一战,“倚天照海倏成空”(陈弢庵《感春》诗句);则翁同龢挤得李鸿章不能不侥幸一试,希望出现奇迹而终成幻灭者,岂能辞书生误国之罪?而张季直、汪柳门等人,推波助澜,扪心自问,恐亦不无内疚神明。
李鸿章幕府中,凡核心分子,早于淮军援韩时,即已抱有深忧。桐城吴汝纶久客李幕,其时长保定莲池书院,有一函致范肯堂,极为中肯:
东事轩然大波,尚未识如何结局,周公都统诸军之举,径罢为善,周固非都统之才也。近年欧洲各大国,无不增兵增饷,增船增炮,独我以外议庞杂,不许添购船炮,一旦有事,船炮不及倭奴,遂至海军束手,渤海任他人横行,陆军虽集平壤,何能济事。又况军械不足用,士气孤怯,来示谓山海关形单势弱,未必有备,某则未识何术备之。失在疏于平时,及至两军相当,愚亦无可献之策矣。独默计时艰,中夜太息,不知相公七十之年,旁无同心赞划之人,何以支此危局耳?
“周公”指恭王。辛酉政变后,恭王授议政王,领军机处,时人比之为周公辅成王。光绪十年被逐后,闲废十年。甲午复起,管理总署,总理海军,督办军务,节制各路统兵大臣。但恭王既老且惫,且亦不如醇王曾究心兵事,吴汝纶谓其“非都统之才”,月旦固甚精确;但以为“径罢为善”,则别有言外之意,为范肯堂所默喻而不必提及,后人读此,却不可轻轻放过。
原来,恭王之复起,为翁同龢所领导的舆论所促成。可是恭王既不长于军事,又一向主张寄专阃者不为遥制,则李鸿章以首辅之尊,实无人可以指挥,故必赋恭王以“节制各路统兵大臣”之任,始可假王号以令北洋,事同掣肘,故以为“径罢为善”。
督办军务处成立于光绪二十年十月初五,据翁同龢日记:
十月五日 是日奉旨,恭亲王督办军务,各路统兵大员均归节制,如有不遵号令者,即以军法从事。庆亲王奕劻著帮办军务,翁同龢、李鸿藻、荣禄、长麟著会商办理。
李鸿藻在慈禧心目中有特殊地位,为翁所不敢忽视;荣禄则以步军统领的身份,负拱卫京畿之任,不能不用;著一长麟,可知此督办事务处出于翁之献议。日记中又记:
十月二十二日 冒雨至督办处,闲话而已。两邸诸公皆集。(自注:日日如此,以后不再记。)
十一月初五日 上屡问军务处有何布置。退后与庆邸、恭邸商量,拟派人探旅顺敌情,并令前敌悬重赏,募死士,酌加勇丁口分等。
于此可见,督办军务处毫无用处。成立匝月,尚无布置,足见恭王对此亦无兴趣。前敌紧急,而总司军令者唯日日闲话。及至御前有所咨责,始拟派人探旅顺敌情。书生谈兵尚且不可,何况负实际责任,观翁之措施可笑如此,不能谓吴汝纶无先见之明。
甲午既败,陈右铭移书吴汝纶,责李鸿章明知不可战,而不能以去就力争。吴汝纶复信,对求和亦认为失机,至今仍为“内幕新闻”,因治现代史者,似尚无人道过。吴书云:
开示李相各节,多某未及知,岂敢妄辩。独谓淮军之败,并无戚容,似非其实。某闻平壤之败,李相痛哭流涕,彻夜不寝,此肯堂所亲见,某亲询之者,及旅顺失守,愤不欲生,未闻其无戚容也。倭事初起,廷议欲决一战,李相一意主和,中外判若水火之不相入。当时倭人索六百万,李相允二百万,仅增至三百万,而内意不许。及平壤败后,英俄两使居间,则劝出二千万,其时清议,皆谓李相通倭,业已积毁销骨矣。李相面告二使,谓大皇帝决计开战,某系领兵大臣,和议非所敢闻,请入都与恭邸议之。其后,议卒不合。及十月初,某再至天津,则旅顺岌岌,各国皆守局外,不复排解,有言和者,则倭人已索五万万矣。以上所言,皆某所亲见。
吴汝纶信中又说:
旅顺威海既失,海军覆没,中国绝无能守之理,此时言和,直乞降耳,乃欲以口舌争胜,岂可得哉?去冬已索五万万,今春乃减至二万万,此非李相口舌之功,乃入境被刺,倭恐见讥列强,兼得割地之益,遂得减为此数。
李鸿章马关被刺,实在是塞翁失马。此一鲁莽浪人,所成全于李者至大,否则不独和议难成,或虽成而赔款不减,益无以见谅于国人,两宫亦难有垂怜之心,或者返国之日,即闻归田之命。被刺后更有一事,得以增重李的身价,即日后亲制绷带,遣御用看护妇至行馆为李裹伤。翁同龢以中国皇后与外廷臣子从无交涉之义衡之,诧为奇事。而此在中国看来,逾越常情的恩礼,足为李鸿章成名垂“四裔”的明证。后此犹能复入总署,料理洋务,以及奉使“环瀛海”,皆于此事不无关系。
吴汝纶信中,又有一段议论,明畅通达,在彼时可谓见识超卓,为李鸿章声辩的理由,尤可注意:
至此次和约之不容于清议,则西人已事先知之,不谓吾国士大夫,竟不出外人所料也。俄人代争辽东,此自别有深意,岂吾国之福。倭之许俄,正其代谋妙策,此亦与吾国无干。若和约未定之先,则彼皆束手旁观,绝不肯代出一言,以违公法。倭人不遽入关,并非力有不足,去年内廷深恐倭入沈阳,李相料其绝不深入,以其行军全仿西法,辎重在海,不欲远离,后果如其言。若谓关内防守至严,倭不敢入,殆非笃论也。中国不变法,士大夫自守其虚憍之见,以为清议,虽才力十倍李相,未必能转弱为强,忠于谋国者,将何以自处?李相之欲变法自强,持之数十年,大声疾呼,无人应和。历年奏牍俱在,可覆按也。
李鸿章之亟图变法自强,自为事实。但“不拘一格用人才”谈何容易?满清两百多年,用其人之才,可以不问其德。而事成之后,但见任事之人之功,其处事为求急功而不以正道之恶劣影响,能使其减至最低者,照我看只有康熙具此天纵的智慧。中兴之臣,则胡林翼、曾国藩庶几似之;左宗棠、李鸿章不足以论此。如果李鸿章在北洋,所用任事之人,都像他幕府中于晦若、吴汝纶、范肯堂等辈的人品,而不是盛宣怀、龚照玙之流的龌龊用心,士大夫又何至于硁守“虚憍之见,以为清议”?
同时李鸿章善用术,他的术当然很高明,我想可以反“内王外霸”的说法,称之为“外王内霸”。李鸿章“用沪平吴”(薛福成语)时,仓卒成军,孤身远寄,外有强敌李秀成,内有挟“常胜军”自重,把持饷源,采取敌视态度的薛焕与吴煦,而部下诚信未孚,恩威未立,不独军务难以措手,万一哗变,甚至薛、吴心狠手辣,购内奸谋不逞,性命亦且不保。在这样荆棘满地的处境下,不用术何以立足?
李鸿章一向防内重于防外,对手创的淮军,不愿其和衷共济,使用如现代术语所谓“单线领导”的手法,怕的是“合而谋我”。淮军之所以不及湘军,在先天上就有这么一个“私”字当先的念头在作祟。其后刘铭传等已成气候,便不愿听李鸿章的摆布,一手创建的私人武力而缓急不可恃,此为李鸿章最大的悲哀。
李鸿章用术的第二种手法是,具有多样的面目。能礼贤而不肯以本来面目示人。幕府中的贤者,所见者是“外在”,而不能想象李鸿章也会打“痞子腔”,更不能想象李鸿章有时会有“痞子”的行径。此即“君子可欺以方”的道理,如范肯堂,亦为被欺者之一。
光绪二十七年辛丑九月,李鸿章为俄国人多方逼迫,因为有把柄捏在人家手里,身家性命,勋业威名,有全盘崩裂之虞,郁怒交攻,终于不起。范肯堂寄一挽联,为时传诵:“贱子于人间利钝得失,渺不相关,独与公情亲数年,见为老书生、穷翰林而已;国史遇大臣功罪是非,向无论断,有吾皇褒忠二字,传俾内诸夏、外四夷知之!”措辞煞费苦心,但局外衡量,认为李鸿章最后是失败的,其意自含蓄于字里行间。
下联以李鸿章谥“文忠”,得以巧为辩护;上联则自道其情亲数年的感受,认为犹是“老书生、穷翰林”的本色。李以“书生”讥张之洞,而示范肯堂以书生面目,此即是欺其以方的术;至于所谓“穷翰林”,或者以为李鸿章起居八座,既鲜声色之奉,亦无口腹之欲,不改当穷翰林时的故态。殊不知李鸿章弄钱,向来不要明的要暗的。北洋公款,项目甚多,李鸿章固无所染,交卸时库款不下千万,袁世凯用以培养武力,应酬各方,挥霍一空。但李在俄国,以及由俄回国后,强行主持胶澳事件,几次自华俄道胜银行接纳俄人贿款,范肯堂就不知道了。这也难怪,不独范肯堂,与李比范关系更深的人,当时亦无所知。直到民国十六年北伐时,才有李鸿章为俄国所收买的确证。
李鸿章之术,行之三十年而无往不利,这当然是因为他有几个特殊有利的条件:一、始终获得慈禧太后的赏识;二、先获恭王、后获醇王的全力支持;三、以曾国藩为标榜,口不离“老师”,故湘军虽与淮军不睦,但却不会与淮军公然不和;四、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一榜,人才辈出,而李鸿章于同年极意周旋,如沈葆桢、丁宝桢,皆以清刚著称,但皆受李鸿章的笼络。当然,挟洋人以自重,更是中兴名臣中唯独李鸿章才有的条件与手法。
这些因素加起来,以及他在北洋的展布,与经管之事之多,自然而然予人以这样一个印象:李鸿章一定有办法!朝野上下,震于浮面,期许过高,而李鸿章在承平无事时,亦乐得受此虚誉。但李鸿章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他自道他的作为不过如北京扎棚的匠人,破房子可以搞得花团锦簇——偶遇风雨,修修补补,亦无大碍,但到底只是破房子。因此,他办洋务,以息事宁人为基本宗旨。有时故作剑拔弩张之状,实际上是做给朝廷及清流看的。
他的苦衷,就在说不出“破房子”的话。这也有道理,因为他领的钱是盖高楼大厦的钱,虽说翁同龢掣肘,奏定不购一枪一炮,但犹如盖屋,不过装修较差而已,骨架子应该还是好好的。若说本来就是粉饰一个表面,破屋子还是破屋子,那么原领的工料费用到哪里去了呢?由此追究,不必他以“去就力争”,只怕身家性命,即已不保。
因此,张季直虽力赞翁同龢,主战以窘李鸿章,但基本上的看法,实与陈右铭父子及范肯堂等人的看法不远,不责以不能战,责以不能备战保持和局。张状元劾李鸿章一疏,颇为时人传诵。第一段说:
直隶总督李鸿章,自任北洋大臣以来,凡遇外人侵侮中国之事,无一不坚持和议,天下之人,以是集其诟病,以为李鸿章主和误国。而窃综其前后心迹观之,则二十年来坏和局者,李鸿章一人而已。台湾之事,越南之事,其既往者,姑置不论,请就今日日人构衅朝鲜之事,为我皇上陈之。方光绪八年间,李鸿章令丁汝昌、马建忠前往朝鲜,与英美各国立约,许朝鲜为自主之国,朝鲜与东三省唇齿相依,奉中朝正朔,于理于势,可半主而不得自主也。听其自主,既失之矣,推李鸿章之意,不过年老耽逸,视朝鲜如一黹,委诸各国之喙,冀其龂龂相持,而我得袖手偷安于旦夕,其朝鲜关于中国之利害不暇计也。
张季直称此为“自腐”,物自腐而虫生,敌乃有可乘之机。张季直曾参吴长庆幕,光绪甲申,吴以六营赴韩平乱。事定后曾一再建议,应协助韩国从事各项改革,俾能应付日本的侵略。而李鸿章斥之为多事,翌年而且撤回吴留守在韩的三营。张季直认为示弱的结果,无异鼓励日本侵韩。此皆张亲历之事,而吴之上书北洋,亦必出于张的谋划,故言之格外痛切。
第二段进一步申论备战求和的道理:
自来中外论兵,战和相济,西洋各国,惟无一日不存必战之心,故无一人敢败已和之局,李鸿章兼任军务洋务三十年,岂不知之。本年五月间,日衅已见,使李鸿章得袁世凯数十密电以后,援十一年第三条约,诘以派兵何以不先知照,则日谋可发,不至于战;即得汪凤藻电复之后,其时日兵尚不甚多,布置尚不甚密,使派叶志超、聂士成率一二十营,如吴长庆之径入汉京,挟王还我,易客为主,徐待理论,亦尚不碍于和。朝鲜敝政,本应中国早为之酌改,日既以此为言,我何妨令袁世凯与议,折日惠韩之计,收我抚字属国之权?李鸿章则始终执其决弃朝鲜之意,而贻日人“华既不顾势难中已”之口实,卒酿兵端,一败涂地。试问以四朝之元老,筹三省之海防,统胜兵精卒五十营,用财数千万之多,一旦有事,曾无一端立于可战之地,以善可和之局,稍有人心,能无痛哭!故李鸿章之罪,非特败战,并且败和。
此疏中的警句,如“惟无一日不存必战之心,故无一人敢败已和之局”等,流传人口,辄能琅琅成诵。就是李鸿章自己,亦承认责备得有理。
我不知道张季直责以“非特败战,并且败和”,是否受了陈右铭父子的影响,而改变了说法。但基本上,也是实际上,张季直是主张非战不可的,此看王伯恭所记翁同龢的说法可知。翁同龢、张季直自然不致有幸灾乐祸之心,但以为即令受创,趁此整顿北洋,亦为长策。只是不曾想到,淮军是如此不济事!张季直所说,甲午夏秋间“日兵尚不甚多,布置尚不甚密,使派叶志超、聂士成率一二十营,如吴长庆之径入汉京,挟王还我,易客为主,徐待理论”,亦不过事后的理想,揆之实际,聂士成或可一战,叶志超未见得能够成功。
张季直此疏上于甲午九月,不数日丁忧,仓皇南归。从此不仕,而以办实业雄于乡里,闻于四海。张季直之从事货殖,在政治学上有一极大的意义,他的看法是,一入仕途往往能进不能退,是故中朝大老,只得媕婀取容;而所以不能退者,由于以官为业,一退无以为生。当然,这不仅是一家的温饱,也牵连着部曲僚佐的生计。有感于此,所以先谋自立,有退的余地,方有进的作为。这个看法是非常深刻的。张之万、额勒和布之流,既老而犹思伴食至死,终于明旨斥退,其事可鄙,其情则可悯。推而广之,李鸿章更难抽身。责以不以去就力争和局,不能不说把个人的出处,看得太容易了。
在张季直离京后,范肯堂亦即南下,先送女于湖北按察使署中,其女即散原长子师曾之妻。肯堂早有归意。他跟张季直有用世之志大不相同,本性淡泊,感情上经不起宦海中的波诡云谲,惊涛骇浪,自知不是做官的材料,且亦不讳言己之“顽钝”,但不肯抹煞良心,装出一副忠爱的假面目,欺人干禄。这一点与散原的本性完全相合,此亦就是散原所以激赏其甲午中秋玩月诗的缘故。当然,这首诗在《范伯子诗集》中,几亦可说是压卷之作。
诗集卷九《中秋次韵高季迪张校理玩月》,原作用覃韵,入手一“蓝”字、一“探”字就很难押,而肯堂步韵,竟如原作:
我来四换霜林蓝,魂梦已失江边岚。江月沉沉山月小,今皆沦落无人探。
按:肯堂于光绪十七年二月就北洋幕府,至是霜林将丹,故谓“四换”。“蓝”字极新,但非羌无故实,郭璞《柚赞》:“实染繁霜,叶鲜翠蓝。”此“蓝”字是有来历的。
下一韵“毵”字又为险韵,而肯堂用《汉书·丙吉传》污车茵的典故及温庭筠的诗句,出语奇极:
浪说吐茵不宜逐,坐对丞相车龛毵。
《汉书·丙吉传》:“驭吏嗜酒,尝从吉出,醉呕丞相车上。西曹主吏白欲斥之,吉曰:‘以醉饱之失去士,使此人将复何容?西曹第忍之,此不过污丞相车茵耳!’”肯堂用此典故,使我相信他用李鸿章的紫缰到紫竹林去吃花酒,确为事实。借“醉饱之失”以喻此事,可见当然必有以此进谗,欲去之而后快者。
此一段意新、景新、句新,无怪散原倾倒。古往今来,多少万首诗,以人人习见之景、心心皆同之理,若说有所感慨,早不知多少年前即有人说过。是故诗中只要有片词半语,未经前人道过,即可不朽。而肯堂此十句中,“天与月我相涵濡”以下九句,构成一大段极深、极周备的新意,而又非无端空想,乃是有此境遇,有此情景,而又适有感慨,并能从容“涵濡”,乃有此九句千载不磨的好诗,天功人力,泊凑而成,非可强求。
“龛毵”典出温庭筠诗:“珠网龛毵丞相车,晓随叠鼓朝天去。”此五六两句,已道出见嫉于同僚,而居停犹有敬意,故暂留不去,但一无献替,谓“浪说”,谓“空对”,皆有言外之意。又引起下句一“偷”字:
偷有此庐乐今夕,天与月我相涵濡。月之团团定何物?疑非我与天能参。一片寒冰照人世,却有功用无求贪。着向青天不可归,朗若大字题空嵌。所以贤愚如顶礼,岂有骂语闻诂喃。
月之“功用无求贪”,是一大发明,而月之所以有资格诫人“无求贪”,则以月之本身无私。如果李鸿章亦能如一片寒冰朗照人世,则贤愚各如顶礼,岂复有诂喃怨骂。此是就月而言的一层新意。若以自身而言,则月本无私,而偏望月能私我,则由失望而来的烦恼,本由自取,不特于月无咎,而且有愧于月:
我之抟抟定何物,语大足比书中蟫。当年亦欲舍此相,春山夜雨萦苔龛;固知早成定虚愿,不得绿发方归庵。郁蹙锦瘤要人采,百计不售成诂喃。平生思之但负月,扪心愧对秋江潭。人间佳节复有几,沦失八九钟阜南。
肯堂之诗,就形式而言,有三个特色:第一是好为七律;第二是好首句不押韵,但不必成对句;第三是好用叠字,而往往非常见的叠字,如此处之“抟抟”,结尾之“酣酣”,皆罕见人用。此亦硬语盘空之一端。
“抟抟”语出宋玉《九辨》,《佩文韵府》“抟抟”条下:“乘精气之抟抟兮,惊诸神之湛湛。”下注:“托载日月之光辉也。”此注为注此两句赋,非仅注“抟抟”,不细看易滋误会。
《大汉和辞典》亦收“抟抟”一词,引《九辨》只有上句“乘精气之抟抟兮”,下引《楚辞集注》:“抟与团同,湛湛厚集貌。”观此则“抟抟”的解释是“湛湛厚集貌”,其误更甚。此一注释两词“抟抟”“湛湛”,释“抟抟”即“与团同”一语便足。引本文既略去“惊诸神之湛湛”,复以标点为逗点,而非句点,以致“抟抟”解释为“湛湛厚集貌”。其实应是“湛湛,厚集貌”,与“抟抟”无涉。
“抟抟”一词,亦见张衡《思玄赋》:“志抟抟以应悬兮,诚心固其如结。”自注:“抟抟,垂貌。”此更费解,若以抟为垂,则肯堂之诗即为“我之垂垂定何物”,不成话了。
因此,“抟抟”之为义,仍当从《集注》“与团同”去索解,这个说法出于《正字通》。“团”有诸义,最主要的解释,当然来自《说文》:“团,圜也。”但《说文》解圜,说是“天体也”。段玉裁注《说文》云:“许书,圜、圆、
三字不同。”归纳而言:“言天当作圜,言平
当作
,言浑圆当作圆。”如所言则圆盘当作,堆圆球乃可作圆。至于圜为天体,在形则为穹窿的半圆形,如虹如桥,其形皆圜;而台北的圆山,似乎应该写作“圜山”,以山皆托基于平地,必成半圆形。
“抟”字间接通“圜”,故《礼记》之所谓“抟身”,即是回身。身子转一百八十度,则轨为半圆形,但是,“抟”字虽明,“抟抟”究为何物,仍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故必须从下句去参详。
“语大足比书中蟫”之“语大”,出《礼记》:“语大天下莫能载也!”此“语”字作动词用,即说话之说。《淮南子》:“夫井鱼不可语大,拘于隘也。”此与井蛙窥天,意思相同。有个笑话:两乞儿各言其志,道是发了财便当如何。甲谓,我只是睡了吃,吃了睡。乙谓,何暇复睡,直是吃而已。这就因乞儿除了饱食以外,不复知世间尚有许多可以用钱买得到的物质享受,所以连说大话都不会说。犹之乎井中之鱼,不知沧海,故“不可语大”。
“蟫”即蠹鱼,所谓“语大足比书中蟫”,一方面是自谦不过一条啃书的蠹鱼,要我谈天下大事,亦不过搬几句书中的话头,固不知世间还有九州万国;另一方面却又是自道宗旨:若与我谈天下大事,必以圣经贤传为法,史载治乱为鉴。
缘此寻绎上句所谓“抟抟”,又须回过头来从《思玄赋》中所谓“志抟抟以应悬”去求解了。
按:张衡的《思玄赋》为明志之作,而与前面“月之团团”对看,又似指本性,自道外圆而内方。此两句赋可解释为志向垂示于外者,貌若圆通广大,只求用世而无不可以适应,其实内心自有主宰,志气决不会失坠。由此以体味肯堂的“我之抟抟”,殆指大志而言,本性志向求为世用,苦于见闻有限,不足以成大事。
“当年”以下四句,为失悔之语。而“郁蹙锦瘤”乃是自况。刘勰《新论》:“楩柟郁蹙,以成缛锦之瘤。”树木畸形发展,长出许多疙瘩,即是所谓“锦瘤”,乃不可为栋为梁的器材。但遇慧心人,就其形状,制为器具玩饰,亦别有拙朴之趣。然而先决条件是要有人赏识,倘如千方百计求售而不得逞,则到头来还是弃材。
自觉虽是弃材,或者人以为锦瘤,此即是一念之私,人或不知其私心,但仰对朗朗无私之月,扪心不能无愧。
虽有愧于月,却可无愧于天。因为肯堂自顾生平,即在此时抱定了听天由命的宗旨。其言如此:
人间佳节复有几,沦失八九钟阜南。身独何为入囚舍,翻覆自缚直如蚕。只有磊落对天笑,老死寂寞吾何惭?
这是决心不再如蚕之自缚,自愿老死寂寞。以下对月设誓,设为夫妇问答之词,音节高妙嘹亮,脱胎于《琵琶行》,而格论比白香山高得太多。分段引录如下:
焚香径下嫦娥拜,臣于万物靡所耽。朗吟莫吁有述作,书生例许为空谈。李彪设具范云啖,岂论明日无黄柑?天有雨风月有阙,惟独臣言无二三。
祝拜而起妇亦拜,拜罢一笑千愁含。谓余披写既如此,孰为偃蹇停归骖?天寒海昏怒涛动,孤客坎凛真能堪!
嗟子斯言吾岂昧,飞霰既集谁不谙?丈夫行止有尺寸,但惜玉貌非好男。长年与人共烟火,能无一日同苦甘?何况东兵大蠚手,曾不责我谋平勘。
“李彪设具范云啖,岂论明日无黄柑?”用《南史》李彪为范云设食,范饱餐无余的典故,亦犹俗语之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
第三段答复妻子的话,是全篇精义所在。“玉貌”二字,骤看费解,此二字向来与“朱颜”并用,似无二义,其实不然。典出《史记·鲁仲连传》:
鲁仲连见新垣衍而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皆非也!”
按:长平之战,赵国大败,丧师至四十万之众。秦兵东围赵国都城邯郸,诸侯救赵,皆畏怯不前。魏王使者新垣衍入赵,劝赵尊秦昭王为帝,以求秦罢兵。鲁仲连其时亦在赵国,大为不平,向平原君赵胜自告奋勇:“梁(魏都大梁即开封)客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新垣衍不愿见鲁仲连,但因平原君固请,迫不得已相见。初见的情形如上。
“从颂”即从容,张守节《史记正义》云:
《韩诗外传》云:姓鲍名焦,周时隐者也,饰行非世,廉洁而守,荷担采樵,拾橡充食,故无子胤,不臣天子,不友诸侯。子贡遇之,谓之曰:“吾闻非其政者,不履其地;污其君者,不受其利。今子履其地食其利,其可乎?”鲍焦曰:“吾闻廉士重进而轻退,贤人易愧而轻死。”遂抱木立枯焉。
按:鲁仲连留赵不去者,非为一身。新垣衍之意,以鲁仲连既无求于赵,何必自处围城?而鲁仲连以鲍焦自比,故有后文“彼而肆然而为帝,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的轻生之语。
于此可知“但惜玉貌非好男”者,实范肯堂以鲁仲连自况。但如强调此志,则为言不由衷。而在妻子面前,更不必说此大话,所以接下来有所解释:“长年与人共烟火,能无一日同苦甘。”语平而情挚。“何况东兵大蠚手,曾不责我谋平勘”,更是对居停义不可负了。
“蠚”即“棘”。其时兵事确是非常棘手之时,所谓“曾不责我谋平勘”者,意谓李鸿章并不要求范肯堂赴前线参与军务。然则试问:范肯堂有无赴前线的义务?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他此时正受命管理粮台。
“粮台”犹之乎现行军制中的后勤单位。所管的事务,不仅止于粮秣补给,要看事务繁简,或者统帅个人的习惯,或者管粮台的人的才具而定。北洋范围极大,军装、被服、银钱、粮秣皆设专责机关,而笼统谓之粮台。范肯堂所管的,不知是哪一部分。但管粮台总是好差使,平时优游自在,一遇作战,便是效命之时。只看直隶臬司周馥年谱所记,便知李鸿章待范肯堂不薄:
(甲子)七月二十三日相国传见,出示电旨云:周馥于淮军情事较为熟悉者,着即派令驰赴前敌,作为总理营务处,联络诸将体察军情,将进剿事宜电商该督,不可延误,钦此。余恭阅毕,不致辞,即请速回省交卸臬司篆务,以便启程。李相国属俟中秋后启行。先是有京大僚,议举淮军出身现任三品大员,派赴前敌,帮办军务,意欲相国奏余前往。余力辞,相国曰:“我不欲以此事困尔,仍当营务处可也。”遂奏奉总理前敌营务处之旨,时有友告余曰:“此役必败无疑,尔往前敌何为?”余曰:“明知必败,而义不可辞也,余从相国久,不忍不顾,死生听之!”
八月初一日交卸臬司印务……二十三日抵沈阳,谒裕寿山将军禄、定静村将军安、依尧山将军克唐阿,并盛京五部侍郎等,知平壤各军已败退义州。二十五日由沈阳启行。
九月初三日在途接李相国电……初九日往安东县晤聂士成、马玉昆、卫汝贵、吕本元诸总戎等……初十日回凤凰城谒宋祝三军门,时彼已奉旨帮办北洋军务。十二日送宋祝帅赴九连城,此后住凤凰城与袁慰庭商办转运各事。时鸭绿江西岸上游百里为伊将军旗兵防守,而旗兵又有别树一帜者,西岸下游则淮军、奉天军、山东军、山西军,后又添湘军及各省军,仓猝调集,且不归宋祝帅统辖,自来军务之散乱无纪,莫过于此矣!九连城即在鸭绿江西岸,为朝鲜入中国大道,刘子征总戎扎营数座,若防城然。而不虞上游数十里,旗营见敌即退也,子征军虑敌抄后路,遂全军弃辎重宵遁,宋祝帅营亦不能守,因退百里驻凤凰城,孰知凤凰城又有他军惊溃,抢掠民财,致焚市廛,可恨也!
周馥、袁世凯都是李鸿章责令赴前敌办理粮台及转运事宜的,范肯堂虽为幕宾,但既有粮台差使,亦可被派出关,而李鸿章并未让他身蹈危地。若此而犹求去,未免负义。
但到了冬天,范肯堂毕竟离开了天津。此行送长女孝嫦于归陈氏,作客武昌按察使署,署中有陈友谅墓,作诗以吊,而与陈散原唱酬之作,弥见情挚。《散原精舍诗》始于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在此以前的诗,集中未收,差幸肯堂有诗,略存散原此时的心境。有一首,题作“余以岁暮疾,还里,濒发而为风浪所阻,乃又喜与伯严兄得稍聚也。抚事有赠”。诗是两首七律:
爱极翻成无不舍,归心忽断喜心回。故知雨雪为期会,转借风波尽乐哀。家有疗饥田二顷,吾当烂引子千杯。茑萝攀附寻常事,鹤与长松万古陪。
起句极深挚,非情到至处不能道。结语轻婚姻而重友道,以松鹤相喻,期许甚高,自许亦不浅。
海内飘摇千数公,更能坚许两心同。独成一往翻怜昨,乌有千秋果慰穷。醉把文章传作笑,谈将身世渺浮空。淹留弗渡君真善,终恐岷江不再东。
诗中颇有牢骚,而此牢骚亦两心所同。将归之前,肯堂夫妇有诗别婿女,其夫人出于桐城姚氏,贤而能诗;肯堂诗题是“内人有诗别女,吾亦不可无以诒师曾也,遂次其韵”。诗仍是七律两首:
平生冰玉有余音,不觉推移望汝深。如此妇翁应可意,向来儿女未关心。圣谟漠漠精犹粲,人海茫茫血见忱。万事不如文尽写,几年燕楚对披吟。
乃园梅萼万千枝,寒雨江城入梦思。毕竟宦游渺如寄,不如心赏净相宜。明时家国方忧患,历劫文章有陆离。再见飘摇定何处,怀贞履道不须疑。
此诗明为“师曾”,其实亦是劝慰散原。成行之日,又有诗别散原:
余独何为惜今日,支离撼顿一逢兄。寒江照此双心合,夜雨怜渠独角成。六籍死灰拼葬送,八方兵气忽峥嵘。谈余低首乘流去,窃把君诗海上城。
结语以此去携有散原诗集之故。“六籍”即六经,“六籍死灰拼葬送”当是用荀粲的典故。
《魏志·荀彧传》注:“《晋阳秋》曰:‘荀粲好言道,常以为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然则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粃。’”肯堂诗中的“死灰”亦犹“糠粃”,虽葬送无所惜。但天道究竟为何?非起孔子于地下而面叩之,不可得闻。此即散原诗中“汝舅还成问孔篇”的由来。诗乃写示陈师曾,令过通州特呈肯堂,此“汝舅”无疑地是指其“外舅”。
散原与肯堂酬唱的诗作甚多。光绪二十九年冬天,肯堂有金陵之游,作诗甚多,不索和而散原自和,不特交情,亦以气味相投,所以感应既深且切。肯堂有一首七律:《与刘聚卿晤谈后,归而大雪,为诗记之》:
刘郎胆略真堪羡,直向欢场券一年。嗟我百忧消雪后,也知生事艳春前。宫中待衍鱼龙戏,巷曲相呼羊酒天。倚遍薰笼忘瑟缩,小儒亦自负吟肩。
此诗诙诡,当是别有本事在内。散原和作云:
偪仄江南无可语,只余残泪洒残年(自注:由南昌返金陵便得席氏女弟凶讯。按:散原之妹,嫁席宝田之子)。况当夜雪园亭畔,更觅吟魂几榻前。万古酒杯犹照世,两人鬓影自摇天。痴儿未解寒灯事,任咤尖叉合比肩。
散原既和,肯堂相酬,其诗如下:
百国洋洋尽东作,嗟余蹇蹇未除年。曾无寸土关生事,亦自安心到眼前。见说蝗蝻深入地,思量蟊贼岂由天?西山来日春如海,君看陈良锸荷肩(按:诗题有说明:伯严谓我来岁当垦西山)。
散原得此酬作,有《雪夜再和肯堂兼感近事》诗:
拂衣世上百十事,放艇江南三四年。几共子吟狂雪外,独看谁卧短檠前?倾杯自照尾闾海,呵壁都成鳞甲天!莫便唏嘘对檐树,明朝饥鹄噪随肩。
此四首诗的含义,须与另外四首诗合看。与此同时,肯堂有《感愤题金陵》两绝:
六代偏安真不易,五朝四姓尽人豪。当关不有强梁手,卧榻能容揖让高?
衣冠文弱君休笑,烟水南朝性所钟。正作清谈皆老佛,要知斯世已黄农。
此诗借古喻今,所咏为南朝的故事。“五朝”为前五代宋、齐、梁、陈、隋,但隋都长安,故知此“五朝”乃指东晋、宋、齐、梁、陈。
东晋为司马氏,宋武帝刘裕,齐高帝萧道成,梁武帝萧衍与道成同族,陈武帝陈霸先。此即所谓“五朝四姓”,而“豪”字并非美称。《史记·陈馀传》:“于此时不成封侯之业者,非人豪也。”是则篡弑相寻,与被篡者之是否失德无关,只以个人欲求富贵而已。
实为篡弑,而欲居禅让之名,则非有效的威胁不可。被篡者迫于情势,知天下不保,无可奈何之中,唯有拱手而取揖让的高名。此在“五朝”之中,事凡两见。
一是梁之篡齐。高帝萧道成在位四年,传武帝颐,颐传郁林王昭业,不逾年为其族叔萧鸾所弑,是为前废帝。昭业之弟海陵王昭文继位,又不逾年为萧鸾所弑而自立。
郁林王、海陵王的荒淫无复伦理,为史所无,几令人无法置信。萧鸾夺位称明帝,杀萧道成嫡系的子孙,几无遗类。在位五年而死,传子宝卷,年十九为帝,其荒淫无伦理,一如郁林、海陵。史载:“明帝临崩,嘱以后事,以郁林王为戒,曰:‘做事不可在人后。’以郁林不杀萧鸾也。”宝卷既受父教,因此诛戮大臣为常事。但除此一事以外,宝卷是一逆子,父殁不哭,道是喉痛。好嬉戏则如童騃,为捕鼠达旦不倦。又好出游,一月达二十余次之多。
有一次宝卷入游乐苑,人马忽惊,宝卷便问:“朱光尚何在?”据说此人目能见鬼,找他来就是要问他,是不是有鬼魂作祟,以致惊了坐骑。
朱光尚说了鬼话:“曩见先帝大嗔,不许数出。”宝卷大怒,拔刀与朱光尚去找他先死的父亲。朱光尚原是说鬼话,借以进谏,何能找出明帝萧鸾的影子来?
于是宝卷用菰草缚了一个人形,穿上明帝的服饰,北向而斩草人之首,亦就是砍他父亲的脑袋,而且悬乐苑以示众。还有个为人艳称的典故“步步生莲”,即是宝卷为其爱宠潘妃所设计的一个花样。
宝卷在位两年,为臣下王国珍所弑,是即废帝东昏侯。萧衍其时镇守襄阳,回师靖乱,迎立宝融,是为和帝。不久,和帝禅位萧衍,改国号为梁。
其后侯景篡梁,亦出以禅让的形式,而揖让的梁武帝,竟饿死台城。诗咏六朝,题作“感愤题金陵”,自是喻今的言外之意,而其意何在,骤难索解。
倘谓关乎时事,则玩味诗意,应是江督之争。按:张之洞于刘坤一出关督师时,曾署江督。光绪二十一年年底,各自回任,二十八年九月,刘坤一殁于任上,仍由张之洞署江督。论资历张应真除,他本人亦颇有意于此,因为江督领南洋大臣,局面较湖广为宽,以“八表经营”自期的张之洞,更有展布的余地,不意一年之后,突以滇督魏光焘移两江。据沃丘仲子《近代名人小传》记:籍隶湖南邵阳的魏光焘,原是个厨子,从左宗棠西征起家。甲午之战时,是湖南藩司,带兵四营,随吴大澂出关,见王湘绮《游仙诗》中“南岳真妃首降坛”句下自注。及至兵败而回,吴大澂得翁同龢之力,竟得回湘抚任。而魏光焘的运气更好,不数月得擢陕西巡抚,庚子年勤王,更一跃而为云贵总督。据说他通过曾经使俄的王之春的关系,走了荣禄的门路,由偏远的滇督移调江督。魏光焘自顾何人,不敢到任。到了第二年春天,张之洞内召,魏光焘才到两江接事。以此一段史实看,魏光焘自是“人豪”,而他“当关”的“强梁手”,便是荣禄,此所以张之洞不能不在两江“鞠躬下台”。但此事已成过去,范肯堂不应于此时有“感愤”。
《感愤题金陵》是两首七绝,第二首:
衣冠文弱君休笑,烟水南朝性所钟。正作清淡皆老佛,要知斯世已黄农。
前两句是自道,第三句为当时江宁官场的风气。魏光焘颇有无为而治的光景,近乎老庄。末句“黄农”指黄帝、神农氏,《史记·伯夷传》:“黄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兮?”据《索隐》:“言羲农虞夏,敦朴禅让之道,超忽久矣,终没矣。今逢此君臣争夺,故我安适归兮?”由此而观,肯堂的“感愤”是一己之事,虽与江督之易人有关,却非为张之洞抱不平。
按:范肯堂于张之洞初署江督将回任时,有《香涛尚书将移镇湖广,而余从之乞近馆,再呈二诗》七律两首。第一首结句,“韩书之上吾能耻,华发凄其不可言”;第二首结句,“正苦低回惜同命,断无长铗向君弹”,其情甚窘,其言甚苦。而诗末有自注,“余之来,尚书实招之,乃淡交既接,而毁言日闻;故亦聊有所云,以观其俯仰”,是故《感愤题金陵》当是感愤其个人得失。
肯堂南归后,既谋两江馆地而不得,复以他的同乡广东巡抚许振祎的邀约,决定游幕岭南。其时为庚子年夏天,哪知刚到广州,即奉旨裁去督抚同城的广东、湖北、云南三缺,许振祎因而去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肯堂折回上海,另谋出路,其意仍在江南。到了九月间戊戌政变已过,一切新政,都成陈迹,京内外所裁各衙门,尽复原状,不过广东巡抚变了鹿传霖。鹿是张之洞的至戚,少不得有人替他筹划,复去广州。
其时由于百日维新,归于泡影的一番朝局大变更,凡思想稍稍开通,有“新党”之嫌者,走避江南的很不少,大都住在上海,托庇于逻卒所不及的“夷场”之内。此辈与肯堂气味相投的很不少,因而他亦淹留十里洋场,颇得友朋之乐。
及至二十五年十一月间,两广总督谭钟麟以疲老罢任,而京中端王载漪及假道学徐桐,以及比徐桐略胜一筹的承恩公崇绮,以端王之子溥儁为东宫变相的“大阿哥”。而在慈禧面前,能够与顽固派争一日之是非者,另有一个荣禄,其势甚孤。老谋深算的李鸿章,看出风色不妙,朝中还有大波澜,决意远避是非之地,因而以迂回的方式,自告奋勇,愿出镇两广。荣禄力赞其成,几番深谈,取得默契,一旦有事,内外相维。李鸿章乃于二月十八日,在广州接任。
此时的范肯堂很矛盾,一方面不愿求李鸿章,另一方面又愁李鸿章不找他。这样在上海蹉跎到第二年三月,终于绝望,回到通州。在此寄居上海,侘傺无聊的日子中,却有许多好诗,有《除夕诗狂自遣》两首,可与陈散原论范肯堂庚子天津玩月诗对看:
岁岁年年有更换,不见留光可稍玩。惟独今年除未除,雄诗百首长为伴。人言诗必穷而工,知穷工诗诗工穷。我穷遂无地可入,我诗遂有大能通。
我与子瞻为旷荡,子瞻比我多一放。我学山谷作遒健,山谷比我多一练。惟有参之放练间,独树一帜非羞颜。径须直接元遗山,不得下与吴王班。
此诗自述其诗的取径、特色、抱负,以及进境的由来,语直而深。“吴王”自是指吴梅村、王渔洋,路数不同,无可与班,而著二“下”字,自得之意可见。“径须直接元遗山”,则一笔扫过明朝的诗翁,“前后七子”皆未在肯堂眼中。
肯堂自光绪廿六年庚子三月回通州后,不久即有拳匪之乱。当祸机刚发时,散原有丧父之痛,而肯堂亦居岳父之丧,但仍赴南昌西山,助散原料理丧事。陈右铭的墓志铭,即出于肯堂的手笔。散原的至交而兼至戚,计得两人,一为范肯堂,一为俞恪士。而与肯堂由于气味相类、境遇相似,诗文的造诣又在伯仲之间,惺惺相惜,其情尤深且挚。
癸卯以后,肯堂在通州办学,往来于江宁。办学之时,“一日而得匿名书盈寸”,并不顺利。而且此时身体很坏,所赖以滋润心灵的,无非友朋之乐,而常到江宁,一半亦是贪恋钟阜之南,与至交载酒清游,暂忘侘傺。但似仍不免为人所嫉,《感愤题金陵》第二首,仿佛有明志之意,“衣冠文弱君休笑,烟水南朝性所钟”,道其本性偏爱江宁;“正作清谈皆老佛,要知斯世已黄农”,词旨微妙,意中似责似讽,其盘踞要津,莫以“清谈老佛”,装作看破色相以鸣高。须知潮流所趋,大讲立宪,即回复三皇揖让禅代的时代,政由民主,未见得能长此盘踞要津。
我这个说法,并无本事作佐证,实在亦只是细参肯堂当时境遇,自然而然产生的一种感觉。不过,散原步韵的两首诗,却颇有勿作奔竞的讽劝。“笑啼自昔成千劫”,言宦途的险巇;“性命于今值一豪”,言历经千劫而此身无恙,本事不小,还是件值得自豪的事;“犹许区区豁双眼,雪泥没踝酒旗高”,劝肯堂乐观,自适。
“我还又到兴亡地,微觉孤檠拥万钟”,言不卷入政治漩涡,是最可贵之事;“蚁视玄黄参一解”,道其个人对世事的看法是单纯的,不必与人争什么是非曲直,归隐著书,最为高尚。故特拈黄梨洲、王夫之二人,以为可作楷模,“而农”是王夫之的别号。
散原的讽劝,可确信其为由衷之语。因为他本人即有回西山开垦做隐士的计划,如前引肯堂诗“伯严谓我,来岁当垦西山”可证。
因此,肯堂《与刘聚卿晤谈后,归而大雪,为诗纪之》一诗,玩索的重点,不在诗之内容,而在何以肯堂要写这一首诗。言为心声,心里想说的话,在他人看来,有无意味是一回事,为什么想说这些话,又是一回事。
肯堂此诗,制题及内容皆有隐晦,大致是在刘聚卿处,有过一番征歌逐色的韵事。看“倚遍薰笼忘瑟缩,小儒亦自负吟肩”的句子,则声色移人,已有不能忘情者。而诗中有艳羡刘聚卿之意,亦隐约可窥。
提到刘聚卿,不妨附带一谈。此人名世珩,字葱石,安徽贵池人。其父刘瑞芬,为李鸿章早年跟洋人打交道很得力的一个助手,曾督办厘金,署理过两淮盐运使,当过上海道,都是很肥的差缺。光绪十一年曾充驻英公使,回国后擢升广东巡抚,殁于任上。
刘聚卿袭父余荫,拥赀甚丰。本人在两江、在湖北以道员候补,与端方气味相投,当过好些好差使。为人风雅,富于收藏,最有名的是“双忽雷”。唐文宗时,有个宫女姓郑名中丞,死而复苏,此宫女名奇事奇,在当时便很出名。因此,她的两面琵琶,在当时是名物,流传经过,班班可考。
这两面琵琶名为大忽雷、小忽雷。到了康熙年间,小忽雷落入《桃花扇》作者孔东塘之手,因而作传奇四阕,即名《小忽雷》。
乾隆以后,小忽雷归成亲王收藏,又辗转落于有名的藏书家刘喜海之手。刘有女嫁四川华阳卓秉恬,以小忽雷陪嫁。卓秉恬字静远,号海帆,别署小忽雷斋。道光二十一年入阁,刘聚卿记双忽雷文中的“海帆相国”,即指卓秉恬。他之获得小忽雷,即由卓氏后人所转让。其时京中有琴师张瑞山,藏有大忽雷,刘聚卿以重价购得。大小忽雷,经九百年散而复聚,传为艺林佳话,刘聚卿特请林琴南画一《枕雷图》,别署“枕雷阁”。
刘聚卿有个女婿,大大有名,即袁世凯的高丽夫人所出的袁寒云。寒云的内兄,也就是刘聚卿的儿子,名叫刘公鲁,是个“遗少”——清朝的官,入民国不仕,优游林下,被尊为“遗老”,遗老之子,虽未做过清朝的官,居然亦“耻食周粟”,口不离“皇上”,年纪轻轻,脑后拖一条辫子,招摇过市,不以为怪,无以名之,称之为“遗少”,刘公鲁就是这样一个人。
刘公鲁多年一直住在苏州,以出卖先人的收藏,度其抽鸦片、玩古董的悠闲生活。民国二十四、二十五年,双忽雷抵押于美国,得款三万,当时古物保管会以及其他有心人,大声疾呼,要求赎回这两件宝。此后如何,不得而知。
范肯堂那两年在江宁,与刘聚卿常相过从,诗集中有《题刘聚卿晋义熙铜鼓拓本》《聚卿招饮,恰与去年雪后之招为一周岁》等诗。刘对范有所馈赠,亦是可想而知的。其时散原亦住江宁,但与刘聚卿似少往还,或者气味不甚相投之故。
肯堂殁于光绪三十年冬天,陈散原有三首极哀痛的挽诗,最后一首中提道:“维嫡学东瀛,实子所爱婿。”即指陈师曾。师曾名衡恪,为散原长子,多才多艺,而画名最著,山水、花卉、人物,无所不工。黄秋岳在《花随人圣庵摭忆》中有记:
民国六七年间,记有某省水灾,都人士聚议,各出金石书画展览助赈。师曾因读画图,尽绘展览游客往来玩赏之状,几案缥缃外,人物可二十许,眉目衣服,各有所肖,某也瘠,某也颀,某也御厚衣,某也短髭俯案,审者一望脱口呼其姓名,莫不拊掌叫绝。又为妙峰山进香图,绘同游形状及林壑扰扰之态,亦绝妙。此图为任公先生所得。又为美人弹箜篌图,美人颀颀,衣绛绡,抱箜篌而弹,笔意雄厚。或观而疑其名。予案师曾所画不谬,箜篌有手箜篌、擘箜篌两种。《旧唐书·音乐志》:“竖箜篌,胡乐也,汉灵帝好之,体曲而长,二十有二弦,竖抱于怀,用两手齐奏,俗谓之擘箜篌。”是也。今日本正仓院尚存仿制品,师曾曾留学日本,必睹其形。此画日人亦叹赏之。
其作画又喜采风,描写惟妙惟肖,所为《北京风俗画册》三十四种,茫父各缀一词,艺林传宝。三十四种者,一旗下仕女,二糖葫芦,三针线箱,四穷拾人,五坤书大鼓,六压轿嬷嬷,七跑旱船,八菊花担,九煤掌包,十磨刀人,十一蜜供担,十二冰车,十三话匣子,十四掏粪夫,十五山背子,十六二弦师,十七丧门鼓,十八赶驴夫,十九火媒掸帚,二十老西儿,二十一泼水夫,二十二算命子,二十三觱篥手,二十四橐驼,二十五慈航车,二十六喇嘛僧,二十七糕车,二十八人力车,二十九顶力,三十烤番薯,三十一墙有耳,三十二大茶壶,三十三执事夫,三十四打鼓挑子,此皆旧京街头巷尾习见之诸等角色也。
这三十四种人物中,黄秋岳有所诠释:
压轿嬷嬷:喜事所有(按,即伴娘之类)。
山背子:背一高可数尺之竹篮于背,内盛物以走山路者。
火媒掸帚:以纸媒供人吃水烟,以掸帚为人扫拂者。
老西儿:鸟名,最善斗。
慈航车:乃收私胞者,额标曰“陆地慈航”(按:即由善堂派出,专收弃婴的车子)。
顶力:以肩顶承物,俗呼“抗肩”。
墙有耳:师曾言,茶馆门外窃听者之名。
大茶壶:妓寮夫役之魁。
打鼓挑子:收买什物者。
又童轩孙先生所著《文化城故事》中,收“昔日旧京画坛景象”,第一个所刻画的面谱,即是陈师曾。他说:
陈衡恪(师曾)早享盛名,在我能领会国画门径的时候,他不久即谢世。他的画除山水花卉之外,我喜欢他的小品,如“旧京风俗谱”,即以歌咏北平民间生活的“竹枝词”做题材,类似漫画的风格,却比日本幕府时期有名的风俗画家(浮世绘)安藤广重之流所画的“江户各所”,其雅俗不同远甚。白石翁初到旧亭,得自陈师曾的延誉居多,也就是他劝使白石翁另创风格,自树一帜,才有以后的转变。陈氏在那个保守时代,已着眼于欣赏创造,其见解自属难得。
上引文中提到的“旧京风俗谱”,应就是黄秋岳所记的《北京风俗画册》,所谓“茫父各缀一词”,即是“竹枝词”。茫父姓姚,单名华,贵阳人。曾在清华大学教国文,诗画之外,兼长书法,以“三绝”见重于时。
《文化城故事》中另一文《暮年师傅与一代画师》,提到齐白石刻印,引叙陈师曾赠齐之诗:“曩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师曾能于拙中见妙,可见其眼光不凡。
其时旧京画家分新旧两派,旧派中又有创造、保守之分,门户之见极深,但对陈师曾皆极友好,足以知其气度。他也曾刻印,黄秋岳誉之为“笔画雄杰,平视缶庐”,造诣竟可比之吴昌硕。
黄秋岳又记:
又前人集词为联,多摘四字八字为偶对,至多十余字,师曾始专集姜白石词为长短联语数十。记尝一日遇予,举《扬州慢》中“波心荡,冷月无声”,谓可对《琵琶仙》“春渐远汀洲自绿”否?此联后竟辑成,惊采绝艳,即任公先生后此所举者也。师曾之殁为骤患腹疾,讣至,知者罔不怆然。记尔时追悼在江西会馆,予挽一联云:“道边踯躅一诗癯,京国十年,赠画忽怜难再得;天上凄凉此秋夕,钟山一老,寄书不忍问何如。”颇诵于人口。时散原先生居南京二条巷。平生所为联语,何啻数千,此或赖师曾以传也。
陈师曾殁于民国十二年。《散原精舍诗》中,并无哭子诗,直至下一年陈石遗长子公荆病殁,散原始于挽诗中略抒悲痛。诗是七律:
残年未减思儿泪,今与而翁共此悲。我只吞声延气息,而翁犹及费文辞。互为药误天难问,独许才强世所期。料得九冥怜二老,兵戈相望更何之?
陈师曾之死,是艺术界极可惋惜之事,因为不但他的艺事必成大家,更重要的是以他的性情、修养,以及在艺术上不断求新的旺盛的创造欲,充分具备了画坛领袖的条件。此人不死,我相信其后的南张北溥亦不能不俯首降心。
但在陈散原,长子之死,悲怀是可以排遣的。因为他有五子之多:除衡恪外,以次为隆恪、寅恪、方恪、登恪。第三子寅恪,更是陈家白眉,被公认为近世学人中最渊博的一位。
当世谈陈寅恪,了解之深自无过于俞大维先生,他们是表兄弟而兼郎舅,在美国哈佛大学、德国柏林大学连续同学七年,在《谈陈寅恪先生》一文中说:
“国史”乃寅恪先生一生治学研究的重心。对于史,他无书不读,与一般看法不同处,是他特别重视各史中的志书……他也重视“三通”,三通序文,他都能背诵。在国学以外的学问,寅恪先生在美国哈佛大学,随lanman学习梵文与巴利文两年;在德国柏林大学随lueders学习梵文及巴利文近五年。回国后,在北平他又与钢和泰继续研究梵文四五年。前后共十余年,故他的梵文和巴利文都特精。
除特精梵文外,陈寅恪通十数国语文,其与中国历史有密切关系,甚至目前几已失传的部落文字如西夏文等,亦无不通晓其意。总之,陈寅恪可能是古今中外识字最多的一个人。我觉得他的亲旧门生应该切切实实作一检核,提出证据,申请列入专载各种世界纪录的专书中。这个纪录绝非跳舞多少天不停,或者机器脚踏车跃过多少辆巴士之类,可凭体力上的坚持,或者苦练,或者某种天分能够创造的,可能是个永难打破的纪录。陈寅恪的学问,固不以语文见长,但即此一端,足以不朽,亦为华夏之光。
然则须问:陈寅恪为什么要学这么多种语文?是不是对此方面有特别浓厚的兴趣?为想通晓某种语文,而学此语文?果然如此,就没有什么道理了!清初理学名臣汤斌说过一句非常深刻的话:“平时袖手谈心性,亦是玩物丧志。”(大意如此)陈寅恪如果只是满足一己的兴趣,而穷年累月,沉溺于各种为用不广的语文中,学是学通了,对人生、对社会并无多大贡献,其情毋乃类此?
陈寅恪不是!他之学习各种语文,唯一的目的,是要尽其流变。陈哲三在《陈寅恪先生轶事及其著作》一文中说:
有时先生也叫我们喝葡萄酒,我们便问其来历,他于是把葡萄原产何处,原名什么,葡萄酒最早出现何处,称什么,何时又传到何处,一变而为何名,如此这般,从各国文字演变之迹,看它传播之路径。
这个小故事,是个很好的注脚。总之,陈寅恪学各种语文,目的在求得史学的工具,尤其是陈寅恪所致力的以隋唐史为中心的中古史,是中外关系交互影响最复杂、最深刻的时期。所以他所需要的“工具”特多。而这些“工具”只有他有,只有他会用,其贡献是世界性的。陈哲三的文章中又有一段:
俄人在外蒙发掘到三个突厥碑文,学者纷纷研究,但均莫衷一是,不懂不通。陈先生之翻译解释,各国学者,毫无异辞,同时叹服。唐德宗与吐番之“唐番会盟碑”,许多学者如法国之沙畹、伯希和等人,均无法解决,陈先生之翻译,也使国际学者满意。
再举个例子,陈寅恪并非语言学专家,但他的《四声三问》一文,专家亦不能不拜服。而据劳榦在《忆陈寅恪先生》一文中说:“《四声三问》那一篇,证明中国语言,虽然本有四声,而能以发现四声的,还是靠梵文的启示。”
陈寅恪与其两兄先留学日本,民国七年再次放洋,万里负笈,纯为求学,慕名而往,登堂旁听,不求学位,不计时日。学已大成,并已享名于国际。民国十三年任教于哈佛大学的赵元任,将应聘回国,哈佛当局即属意陈寅恪接赵之手,但清华大学校长、上海圣约翰出身的曹云祥,竟不知有陈寅恪其人。
陈哲三记陈寅恪于民国十五年应清华之聘,任国学研究院导师事甚趣。“五四”以后,提倡科学与整理国故的呼声,并皆响彻云霄。国学研究所虽由北大首创,但北京国立八大学,经费拮据,弦歌辍时,唯独隶属外交部的清华,经费独立,基础深厚,校长曹云祥于民国十三年秋,计划将作为留美预备班的清华学校,改制为大学,设大学各学系及国学研究院。此一计划获得有利的反应后,曹云祥即请胡适之先生代为设计国学研究院的组织。
据蓝文征《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记:
胡氏略仿昔日书院及英国大学制,为研究院绘一蓝图,其特点为置导师数人(不称教授),常川住院,主讲国学重要科目,指导研究生专题研究,并共同治院;置特别讲师,讲授专门学科。后来研究院的规章,大致即本此蓝图。曹校长敦请胡氏为导师,胡氏很谦逊地说:“非第一流学者,不配做研究院的导师,我实在不敢当,你最好去请梁任公、王静安、章太炎三位大师,方能把研究院办好。”
曹云祥接纳建议,首先亲自登门去请王国维(静安),不想碰了个钉子。陈哲三记:
王先生不答应,曹回来找胡,胡说有办法。原来当时王先生在清宫教溥仪,所谓“南书房行走”,于是胡找溥仪,溥仪劝他,王先生仍然不愿去,因为清华为洋学堂。溥仪没法,只得下了一道“圣旨”——这圣旨我在王先生家看到了。很工整、红字(作者按:据此则为“朱谕”,较承旨所拟的“上谕”,其约束性更高)。王先生没法,只得去了。梁先生也就了。王、梁一就,章太炎便不就,因为章在日本时,常和梁打笔墨官司。另外章反对甲骨文,说那是商人假造,信它的是妄人。其实梁、王都很诚恳,希望他去的,但他终究没去。
按:据陈哲三所记,胡先生推荐者共有四人,另有罗振玉。此说可能不确。胡先生一向注意人品,以罗振玉之不堪,有辱师道,胡先生恐不致冒此大不韪。
至于王国维因为在“南书房行走”,而“清华为洋学堂”故不愿应聘,以及胡适之找溥仪下“圣旨”给王国维等等,为溥仪自传所不载。据溥仪自己说,他跟胡见过两次,第一次是故宫新装电话,溥仪从电话簿上找到杨小楼与杂耍名家徐狗子家的号码,拨过去开了一阵玩笑。后来就打给胡适之,自道是“宣统”,胡则称他为“皇上”。此后胡为了求证,托溥仪的英国“师傅”庄士敦,介见溥仪,并未磕头。第二次是溥仪出宫以后,胡主动去见他,劝以果断,勿受左右包围。并未提到胡请他劝王国维到清华教书。但陈哲三文中提到有此“朱谕”,自然可信。
但说王国维不愿应聘,原因恐怕不在王国维为“南书房行走”,而在“清华为洋学堂”。王国维自己在日本留过学,一代通儒,何恶于洋?其次,王国维亦不必有此“愚忠”,尽其“南书房行走”的职司,连书都不肯教。我很疑心,如王不愿就,必出于罗振玉之“不准”。因为据溥仪说,王国维在“南书房行走”,不但替罗振玉“当值”,而且是罗的耳目。因此,王如到清华教书,对罗不仅不便,而且不利。
陈哲三提到陈寅恪应聘清华,是这样说:
十五年春,梁先生推荐陈寅恪先生,曹说:“他是哪一国博士?”梁答:“他不是学士,也不是博士。”曹又问:“他有没有著作?”梁答:“也没有著作。”曹说:“既不是博士,又没有著作,这就难了!”梁先生气了,说:“我梁某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好吧!你不请,就让他在国外吧!”接着梁先生提出了柏林大学、巴黎大学几位名教授对陈先生的推誉。曹一听,既然外国人都推崇,就请。民国十五年秋天陈先生到校。
陈先生演讲,同学显得程度很不够,他所会业已死了的文字,拉丁文不必讲,如梵文、巴利文、满文、蒙文、藏文、突厥文、西夏文及中波斯文非常之多,至于英、法、德、俄、日、希腊诸国文更不用说,甚至于连匈牙利的马札儿文也懂。上课时,我们常常听不懂,他一写,哦!才知道那是德文,那是俄文,那是梵文,但要问其音,叩其义方始完全了解。研究院主任吴宓风雨不误,一定来听讲,助教来,朱自清来,北大外国教授钢和泰也来,其他大学的学生教授不来,因为听不懂。
清华国学研究院,由于王国维之自沉于昆明湖,以及梁启超的辞职,续聘导师如章太炎、陈垣皆不愿就,而主事者又不肯降格以求,因而于民国十八年夏季结束。陈寅恪则仍任教于清华,为唯一的由中文系、史学系合聘的教授。北大本亦想聘他开课,陈寅恪住在清华西院教授宿舍,由海淀进城到北大,坐汽车须四五十分钟,陈寅恪惮于路远,亦觉时间浪费在路上可惜,所以坚辞。但每逢他在清华上课,北大学生从城内赶来旁听的极多。陈寅恪的学生许世瑛,记其受业的情形如此:
寅恪师学问渊博而精湛,有许多的教授也经常来旁听,清华园中的人,凡有疑难不能解的问题(属于文学和史学的)都向他请教,他一定会给质疑的人一个满意的答复,所以大家都奉他为“活字典”“活辞书”。他讲授佛经文学、禅宗文学的时候,一定用一块黄布包了许多那堂课所要用的参考书,而讲其他课程,则用黑布包那些参考书。他很吃力地把那些书抱进教室,绝对不假手助教替他抱进来。下课时,同学们想替他抱回教员休息室,他也不肯……他讲课都是讲他的心得和卓见,所以同一门课可以听上好几次,因为内容并不全同。他最令同学们敬佩的,就是利用一般人都能看到的材料,讲出新奇而不怪异的见解。大家听完以后,都会有“我们怎么竟想不出”的感觉。
他在西南联大时,依旧保持着“教授之教授”的崇高地位,笔名“今圣叹”者记:
在清华及联大之课堂上,除选修之学生外,旁听者自文学院长冯芝生,至文学、史学系教授,多有按时来后座旁听者。先生衣长袍大马褂,以微带湘音之北平话随写随讲。安徽刘叔雅(文典)先生尝于战时誉西南联大之文学院(实则讽刺全国各大学)只有两个半真正之“教授”,曰寅恪先生,曰冯芝生(时任文学院长,叔雅先生列之于榜,盖未能免俗也),其半个者,则叔雅先生夫子自道也。
冯芝生即冯友兰,“今圣叹”谓其在当时已是“名大于实”。在今日,则为北平的“四大不要脸之一”。以个人遭际而论,王国维的自沉及陈寅恪的抑郁以终,皆是至可痛惜之事,但视冯友兰之苟活,则又是不幸之大幸。
关于陈寅恪治学的方法与经过,在前文中虽有逐一检点的全盘介绍,但了解最深刻的是他的高足劳榦:
寅恪先生治学的范围,据我所了解的,在欧洲时治学集中于欧洲诸国文字,梵文及西域文字。回国以后,就集中在本国历史,尤其是魏晋南北朝至唐的制度方面,再就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来说,梵文及南北朝唐代制度更是重点中的重点。若就梵文和南北朝唐代历史比较,寅恪先生似乎侧重于南北朝唐代历史方面。寅恪先生对于梵文是下过深厚功力的,他的功力之深在全国学人之中,更无其匹。不过,他站在中国学术发展的立场,权衡轻重。他觉着由他领导南北朝唐代历史的研究,更为急需。所以他放弃了独步天下的梵文知识,来在南北朝唐代历史集中精力。就他所发表的研究成果来说,他的确能见其大。其认清了政治和文化的主流来做提纲挈领的工作。唐代诚然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的朝代,可是真正下功夫做工作的并不多。至于南北朝历史,更是一片荒荆蔓棘之中开出大道来,今后南北朝及唐代的研究无论怎样的开展,他的开创的功绩确实不容疏忽的。
陈垣的弟子牟润孙的看法相似,他指二陈——陈垣、陈寅恪治学方向的改变,是感于“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国难日重,“援老于是注意到民族气节,寅老于是讲政治制度。两位先生都不再专治考据,而讨论大的问题”。牟润孙并认为二陈“是要好的朋友,常在一起谈学问,他们二位在思想和治学上,一定会互相受到影响”。事实上,他们治学的基本方向是相同的,陈寅恪致力于探讨佛教由印度传入,以及胡人之大量渗入汉族,对于南北朝、唐朝在文化、社会、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而陈垣的成名作是《元西域人华化考》,岂非异曲同工?
陈寅恪最重要的著作,无疑的是《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这两部书的篇幅都不大,商务印书馆的人人文库收有此两书,那种既小又薄的袖珍本,就表面看,怎么样也无法想象它是“巨著”。
隋唐为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一个朝代。隋虽二世而终,但开国时至为富庶。李唐传世三百年,典章制度几无不同,陈寅恪以为可视作一体,故相提并论。他在叙论中说:
夫隋唐两朝为吾国中古极盛之世,其文物制度流传广播,北逾大漠、南暨交趾、东至日本、西极中亚,而迄鲜通其渊源流变之专书,则吾国史学之缺憾也。
陈寅恪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即在弥补此一缺憾。唐朝在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性,以我看,没有其他朝代可及。承先启后,保存了中国的传统文化,而且光大了汉族,乃有宋明之世。中国的文化是不会亡的,但汉族的地位,则确因隋唐而得提高。但隋唐的典章制度,继承自南朝者少,渊源于北朝者多。陈寅恪极推重北魏孝文帝,即因保存中国固有文化,孝文帝有极大的功绩。后之治史者,或不免流于偏狭的种族之见,以为汉文化赖异族之保存为可耻,故对孝文帝在历史上应得的突出地位,难免抹煞。由这一点看,陈寅恪的史识、史学,确不可及。
他认为隋唐的制度,虽极广博纷复,然分析其因素,不出三源:
一、(北)魏(北)齐——凡江左承袭汉、魏、西晋之礼乐政刑、典章文物,自东晋至南齐间所发展变迁,而为北魏孝文帝及其子孙摹仿采用,传至北齐成一大结集。北魏北齐的制度,旧史往往以为袭自汉魏,其实应包括东晋南朝前半期在内。此为陈寅恪的卓识,亦非陈寅恪不能为此言,因为非对其流变了如指掌者,无法析出何者渊源于东晋南朝的前半期。
二、梁陈——凡梁代继承创作,陈氏因袭无改的制度,换言之,即是南朝后半期的文物制度,为北朝所未吸收,而隋唐承袭,可补袭魏齐之不足。
三、(西)魏(北)周——西魏北周的制度创作,既异于北魏、北齐,亦不同于江左的旧制,而实在是关陇区内保存的旧时汉族文化与鲜卑野俗的混合品,亦为隋唐制度的渊源之一,但影响力并不大。
“隋唐制度渊源”即在就旧史所分的礼仪、职官、刑律、音乐、兵制、财政各目,根据以上三个渊源,指出其流变归趋。而一则曰“略论”,再则曰“稿”,具见陈寅恪治学之谦虚诚笃,真不可及。
称之为“稿”的原因,陈寅恪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一书附论中有解释:
(隋唐)二代之制度,因时间与地域参错综合之关系,遂得演进,臻于美备,征诸史籍,其迹象明显,多可推寻,绝非偶然或突然所致者也。寅自惟学识本至浅陋,年来复遭际艰危,仓皇转徙,往日读史笔记及收集之资料等,悉已散失;于今以随顺世缘故,不能不有所撰述,乃勉强于忧患疾病之中,姑就一时理解记忆之所及,草率写成此书,命之曰稿者,所以见不敢视为定本,及不得已而著书之意云尔。
此“附论”实际上是跋,下署“民国二十九年四月,陈寅恪书于昆明青园学舍,时大病初愈”。
这部书是他在只有极少资料,凭一时记忆,而大病初愈,只为授课需要讲义,迫不得已而写成的。如果是在承平岁月,优裕环境之中,领导一班专家,从容探讨,其成就何可限量。
即令如此,此书已有无可磨灭之价值,其中创见无数,但有些问题固早存在,答案亦不难探求,只是无人如陈寅恪而已。
举个例说,在“礼仪”一章中“附都城建筑”,凡对隋唐史或西安(长安)的变迁有所了解者,都知道唐朝的“西京”,宫殿与城市的构筑不符合传统,陈寅恪解释《周官·考工记》“面朝背市”者:“虽谓宫在正中,朝在其南,而市在其北;然仅从宫与市位置言,即是宫位于市之南,或市位于宫之北。”此即所谓“前朝后市”,因为宫殿之前,需要保持庄严整洁,故不能置市于宫前。
但隋唐的西京不同,宫殿皆偏于北面,大内就其以东的大明宫而言,称为“西内”,大明宫即谓之“东内”,其前西向的兴庆宫称为“南内”,名虽谓南,仍在京城的北半部。
所以如此者,陈寅恪指出:
隋创建新都大兴城,其宫市之位置与前此之长安不同,世有追究其所以殊异之原因,而推及隋代营造新都者家世之所出,遂以为由于北魏胡族系之实行性者。寅则谓隋创新都,其市朝之位置所以与前此之长安殊异者,实受北魏孝文营建之洛阳都城及东魏北齐之邺都南城之影响,此乃隋代大部分典章制度承袭北魏太和文化之一端,与其以北魏胡族系之实行性一点为解释,无宁就杨隋一代全部典章制度立论较易可通。
原来隋建新都,系以洛阳为蓝本。洛阳之重建,始于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七年十月,主其事者为西凉李嵩的曾孙李冲,陈寅恪指出“凉州都邑颇有宫在城北而市在城南之状况”,而李冲又为一“保存乡风土风”的人物,故洛阳之经营,乃具有凉州都邑的风格。
但我以为陈寅恪指出,李冲营建洛阳,须顾及经济观点一节,见解最为高明:
魏孝文迁洛原因,除汉化及南侵二大计划外,经济政策,亦为其一。夫迁都既有经济原因,则建置新都之宫阙市场,更不能不就经济观点,加以考虑;洛阳之地,本西晋首都旧址,加以扩充,则城南伊洛二川之傍,水道运输,颇为便利,设置市场,乃最适宜之地。
事实证明,建置洛阳新都考虑到经济的观点是正确的。陈寅恪引《洛阳伽蓝记》叙城南的情况云:
宣阳门外四里至洛水,上作净桥,所谓永桥也。永桥以南,圆丘以北,伊洛之间夹御道有四夷馆……自葱岭以西至于大秦,百国千秋,莫不款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所谓尽天地之区矣。乐中国土风因而宅者,不可胜数,是以附化之民,万有余家。门巷修整,阊阖填列,青槐荫柏,绿柳垂庭,天下难得土货,咸悉在焉。别立市于洛水南,号曰“四通市”,民间谓“永桥市”,伊洛之鱼,多于此卖,士庶须脍,皆诣取之。鱼味甚美,京师语曰:“伊洛鲤鲂,贵于牛羊。”
经济的发展,可以带动外交工作,从古即有先例。陈寅恪此段引叙,在其论证上极有力量。不过,我觉得有一点可以补充的是,李冲营建洛阳,设市于朝之南,渊源自“河西文化”,固为不争的事实;但顾及经济的观点而毅然出此,不复考虑到“面朝背市”的传统,这一超脱的观念,尤为可贵。这也就是魏孝文帝了不起的地方,以及唐承隋制而能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强大的皇都之一的主要原因。传统固然可贵,而能顺应潮流,推陈出新,继承传统而不为传统所囿,务期于至当,则更为可贵。我在想,当李冲设计洛阳营建蓝图时,改周朝以来“面朝背市”的传统,其时必有卫道之士,惊为“离经叛道”,大声疾呼以反对者。及至成效既彰,昔之反对者或者一变而为歌颂,亦未可知。
由此我又想到目前所争论的中文由左而右的问题,由于传统的根深蒂固,尽管只是少数人抱残守缺,但帽子太大,谁都顶不住,所以只要有一个人“义正词严”地提出责备,有权做决定者,即不免瞻顾。但这种“义正词严”的责备,能维持多久,我很怀疑。
光绪初年,李鸿章、刘铭传等,倡议造铁路,当时守旧派重起反对。谈到铁路所经,坟墓必须迁移,连慈禧太后亦表示不敢逆民之意,可见这顶大帽子有多大。但二十年以后,无不以造铁路为地方之大利,各省争路风潮,竟演变为革命的洪流。世界大势所趋,现实利害分明,是谁也争不过的。
照我看,中文由左而右这个问题,跟一百年前的铁路问题差不多。电脑之为用日广,生活方式可能会出现革命性的变化,至少在文化的传播方面,会有突破性的发展,譬如电脑翻译方面的发展,将可打破语言、文字的隔阂。到那时,所有电脑记忆的输入输出,都用由左向右的文字,唯独由右向左的中文,格格不入,即非改不可。譬如车辆行驶,一律靠右,独有一辆汽车靠左行驶,不遭取缔,亦会撞毁。如果当政者有喻于此,应即进行改革。此项改革,不必求其形式上的整齐划一,政府只要在官文书上“以身作则”,听任社会上在此一问题上混乱一个时期,自然而然地会整齐划一。
这是题外之话,回到陈寅恪的著作上来,我觉得他提出经济的观点,恰好解释了隋唐制度渊源所自的选择性。如“叙论”所述,隋唐制度“不出三源”,然则何以此一制度源自魏齐,彼一制度又源自梁陈?关键所在,即为经济观点。
在“财政”一章中,陈寅恪指出,唐朝天子往来行幸于长安、洛阳,如李林甫所谓“东西两宫”者,主要的原因在“经济供给”。陈寅恪引《通鉴·唐纪》景龙三年末云:
是年关中饥,米斗百钱,运山东江淮谷输京师,牛死什八九,群臣多请车驾幸东都。韦后家本杜陵,不乐东迁,乃使巫觋玄君卿等说上云:“今岁不利东行。”后复有言者,上怒曰:“岂有逐粮天子耶?”乃止。
关中虽富,米谷尚不能供应帝王宫卫百官俸食之需,故必须就食东都,成为“逐粮天子”。这种情况至玄宗时,由于积极推行西北开拓政策,以及官员的增加,更见严重。于是有夔耀卿广通漕道,大建谷仓,从改良运输方法,增加运输数量来解决军需民食的问题,行之虽效,但运输的费用,大为增加,并非至善之策。
《旧唐书·玄宗本纪》:“开元二十五年二月戊午,罢江淮运,停河北运。”又《通典》载开元二十五年定令:“江南诸州租并回造纳布。”陈寅恪说:
唐代自开国以来,其人民所缴纳之租,本应为粟,今忽改而为布,乃国家财政制度上之一大变革,此中外史家所共知此也。尝就阅读所及,凡论此改革之文虽颇不少,似尚未有深探此变制之所从来者。不揣鄙陋,试略证论之。
所论要点有二,即何以罢江淮运及改纳粟为布。陈寅恪论此两端,称为“唐代制之河西地方化及江南地方化”。
所谓“河西地方化”,即以河西地方的“和籴”制度,引而为中央财政制度。他说:
关于和籴在当日政治上之重要,表弟俞大纲君曾详论之,兹不复赘(见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五本第一分《读高力士外传论变造和籴之法》)。今所欲论者,乃和籴之起源及与牛仙客之关系。
牛仙客以河湟一典史而位至宰相,但相业无闻,则知其特蒙奖擢者,无非因引和籴之法入中央一事而已。陈寅恪论此一段史实,以证明其隋唐制度渊源有三,河西为其一的说法,独具只眼,颇为精审。至“回造纳布”,本为南朝旧制,今亦引为中央制度,则此一部分的“江南地方化”,亦即渊源于“梁陈”,于其“三源”之说亦通。
此两项制度,至肃宗朝即已不复存在,王船山《读通鉴论》卷二十三“唐肃宗”云:
自唐以上,财赋所自出,皆取之豫兖冀雍而已足,未尝求足于江淮也。起江淮以为资,自第五琦始。当其时贼据四冀,陷两都,山东虽未尽失,而隔绝不通,蜀赋既寡,又限以剑门栈道之险,所可资以赡军者惟江淮,故琦请督租庸,自汉水达洋州,以输于扶风,一时不获已之计也。乃自是以后,人视江淮为腴土;刘晏因之,辇东南以供西北。东南之民力殚焉,垂及千年而未得稍纾。
殚东南之民力以养西北,结果是养成了西北民性的“骄佚”。王船山史论的精彩,亦犹如陈寅恪治史的可贵,在穷其流变,一层一层剥到核心的深处。他的话对西北人士似乎过分,但有个特殊的原因,可以求得谅解。这个原因留在后面再谈,先看他的议论。
王船山认为西北不藉东南,亦可自立。他说:
自汉以上,吴越楚闽,皆荒服也;自晋东迁,而江淮之力始尽。然唐以前,姚秦、拓拔、宇文;唐以后自朱温以迄宋初,江南割据,而河洛关中,未尝不足以立国。九州之广,岂必江滨海澨之可渔猎乎?
“自晋东迁,而江淮之力始尽”这句话,在史学是个绝大的题目。我曾有个很大胆的论点,中国的历史自三代至明清,应以东晋分期。历史的重心在民生,亦即经济,而中国的经济重心,西晋以前在黄河,东晋以后南移到江淮。但西北在彼时,绝非后来之西北,人性舍难就易,开发江准较之整顿力省而效宏,因西北与东南在经济形势的距离,越拉越远。劳榦曾盛赞陈寅恪就《桃花源记》中发掘出来的坞堡问题,是史学上一大贡献,确为很精到的看法。东晋以后多聚族而居的“义门”,不与外人相接,并不为外人所知。而此辈多来自西北,舍弃故土,侨寄江东,则西北之日就荒瘠,势所必然。王船山有极感慨的话:
祖第五琦、刘晏之术者,因其人惜廉隅,畏鞭笞,易于弋取,而见为无尽之藏,竭三吴以奉西北,而西北坐食之。三吴之人,不给饘粥之食,抑待哺于上游,而上游无三年之积,一罹水旱,死徙相望。徒天道之亏盈哉?坐食而骄,骄而佚,月倍三釜之餐,士无再易之力,陂堰不修,桑蚕不事,举先王尽力沟洫之良田,听命于旱蝗而不思捍救,仍饥相迫,则夫削妻骸,弟烹兄肉。其强者弯弓驰马,以杀夺行旅,而睥睨东南,妒劳人之采梠剥蟹也。谁使之然?非偏困东南以骄西北者纵之而谁咎邪?骄之使横,佚之使惰,贪欲可逐,则笑傲以忘所自来,供亿不遑,则忮忿而狂兴以逞……于是国家无事则依中涓、附戚里而不惜廉隅,天下有虞,则降盗贼、戴而不知君父(按:据世界书局排印本,“戴”字下原缺二字,依文义当为“夷虏”,指清朝)。
王船山对西北人的苛责,诚不免过分,但我们应该理解他那时的心境。明末亡于流寇,而流寇起于关中。李自成米脂人,张献忠延安人,流寇不独亡国,残民亦惨无人理。王船山目击心伤,不觉其言之激切。但平心而论,第五琦、刘晏以后,历代司度支之责者,舍难就易,只贪图责东南财赋之方便,置关中的水利农田于不顾,确是莫大的失策。
是故,和籴之法,只是分配上的一个良好制度。此一制度奏效,陈寅恪指出,有两个条件:
和籴者,就地收购农产物之谓,故必须其地农民人口繁殖,有充分之生产,始得行收购之实。隋季西北诸州罹战祸,然休养生息至唐玄宗之晚年,必已恢复繁盛,加以政府施行充实西北边州之政策,故其地遂为当日全国最富饶之区域。
此为第一条件。陈寅恪引《明皇杂录》,指出其时中国河西“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有此一条件,然后得以实行第二个条件:
又和籴之法若官所出价,逾于地方时估者甚高,虽可以利诱民,然政府所费过巨,如收购之数量甚多则不易支久,如官方所出价与地方时估相差无几,则区区微利之引诱,必不能使农民自动与胥吏交易。盖农民大抵畏胥吏如虎狼,避之惟恐不及,此则无古今之异,不俟烦言而解者也。是以必带有习惯性及强迫性,和籴之法始能施行有效,而不致病民。考西北边州自隋开皇时已行按户纳粟于官仓或军仓之制,其性质即与白香山所谓“散配人户严加征催”,实无不同。虽西北边州施行贞观义仓之制,已变为一种赋税,而史言西北宿重兵,其地早行和籴,则和籴之法在西北边州谅亦不过依隋代按户纳粟于军仓之制,但略给价,以资利诱,其基本之手续方法似无大异,以上下相习,为日已久,遂能成效卓著也。至元和时关中和籴之法所以变为厉民之政者,盖和籴之法本带强迫性质,以非如是,无以成事,不过值国库优裕,人民富庶之时,政府既能给价,人民亦易负担,故当时尚不视为病民之政耳。此和籴之法所应具备之第二条件也。
中国从来相信一个说法:“不患寡,患不均。”亦只是着重在分配。其实寡则易不均,即使能均,亦是均贫,不是均富。是故可知,陈寅恪指出此一唐朝财政制度上的渊源,并列出此一制度收效所必具的条件,目的是在促使当政者注意开发西北。
至于中央财政制度的“江南地方化”,指江南田租改为纳布一事。此一制度,本已存在于南朝,隋唐统一南北,江南的制度便地方化了。及至和籴奏效,西北不须江南供应米粟,则非财政上不须江南支持之谓,所以改为纳布,称为“租布”,转输西北,不但在运输上力费俱省,且亦能满足和籴制度的需要。陈寅恪论此殊为简略,不过指出隋唐制度的渊源所自。同时他在“叙论”中亦早声明,制度有时是不可分割的,所以“微仿天竺佛教经论之例,首章备至详悉,后章则多所阙略。故于前礼仪章已论证者,如三源中诸人之家世地域等,则于后诸章,不复详及,实则后章所讨论,仍与之有关”。“财政”为最后一章,许多有关此章的论证,已在前面提过,后面不必再论。此一体制与一般史学论著不同,目的在使读者得全般了解。陈寅恪之书不易读,此亦为原因之一。
当捉笔至此时,承九思出版社惠赠《陈寅恪先生全集》一部,搜罗陈寅恪生平著作,相当周全。“附录”中收陈寅恪所为诗联若干首,因而得读《王观堂先生挽词》。第一个感想是:大失所望。世间何耳食者众?众口交誉的这首长庆体的古风,其实既不佳,且不通。
转而自思,以陈寅恪之渊博,复承家学,虽白香山之老妪都解,为宋诗,尤其是江西诗派的大忌,故散原翁谓其子此诗乃“七字唱”,但又何至于不通?及读诗前之序,恍然有悟,因取《集蓼编》(罗振玉自叙生平)及溥仪自传细细参详,方知陈寅恪写此诗的本意,实有极大的苦心,不独为友朋之死增重,亦在婉转劝阻溥仪勿听罗振玉的怂恿,妄思借日本军阀的力量做复辟的春梦。而作为一位大史学家,又何能抹煞事实,因而苦心经营,用史家曲笔、隐笔之法,透露王观堂的死因,及其与罗振玉、溥仪三角关系中若干未为世人所知之事。而又特留些许不通不佳之迹,作为疑窦,以期后人终得求真于无字之处。其序《王静安先生遗书》云:
今先生之书,流布于世,世之人大抵能道其学,独于其平生之志事,颇多不能解,因而有是非之论。寅恪以为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忧伤,继之以死,其所伤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时间、一地域而已;盖别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时间、同地域之众人所能共喻。然则先生之志事,多为世人所不解,因而有是非之论者,又何足怪耶?
此无异夫子自道,解释其观堂挽词何以不能为当时“所能共喻”?至于自谓已喻,其实未喻,震于大名,随声附和。或者略知寅恪卫护观堂的至意,有心溢美,助其掩饰,而实亦未能深喻寅格苦心者,自不足以语此。此文末段云:
呜呼!神州之外,更有九州,今世之后,更有来世,其间倘亦有能读先生之书者乎?如果有之,则其人于先生之书钻味既深,神理相接,不但能想见先生之人,想见先生之世,或者更能心喻先生之奇哀、遗恨于一时、一地、彼此、是非之表欤?
这又明明指出,“表”面之下,别有是非。后世必有能喻寅恪此诗中的隐曲,而能窥知观堂之“奇哀遗恨”者。斯世倘有其人,舍我其谁?
《王观堂先生挽词》为一梅村体的长歌,论者谓寅恪此诗,特仿观堂《颐和园词》的体裁,而寅恪谓《颐和园词》是长庆体。纪晓岚论梅村之诗曰:“其中歌行一体,尤所擅长。格律本乎四杰,而情韵为深;叙述类乎香山,而风华为胜。韵协宫商,感均顽艳,一时尤称绝调。”则知梅村体本与长庆体为近,但香山纯乎白描,而梅村歌行,典故极多。以观堂挽诗而论,典亦不少,故我视之为梅村体。
此作之前,有一长序。仅读诗,不读序,无以明寅恪的苦心。其结尾谓:
至于流俗恩怨荣辱委琐龌龊之说,皆不足置辩,故亦不及之云。
所谓流俗之说云云,即溥仪自传中所说:
罗振玉并不经常到宫里来,他的姻亲王国维能替他“当值”,经常告诉他当他不在的时候,宫里发生的许多事情。王国维对他如此服服帖帖,最大的原因是这位老实人总觉得欠罗振玉的情,而罗振玉也自恃这一点,对王国维颇能指挥如意。我后来才知道,罗振玉的学者名气,多少也和他们这种特殊瓜葛有关。王国维求学时代十分清苦,受过罗振玉的帮助,王国维后来在日本的几年研究生活,是靠着和罗振玉在一起过的。王国维为了报答他这份恩情,最初的几部著作,就以罗振玉的名字付梓问世。罗振玉后来在日本出版轰动一时的《殷墟书契》,其实也是窃据了王国维甲骨文的研究成果。罗、王二家后来做了亲家,按说王国维的债务更可以不提了,其实不然,罗振玉并不因此忘掉了他付出过的代价。
溥仪又说:
而且王国维因他的推荐得以接近“天颜”,也要算做欠他的情分,所以王国维处处都要听他的吩咐。我到了天津,王国维就任清华大学国文教授之后,不知是由于一件什么事情引的头,罗振玉竟向他追起债来,继而以要休退他的女儿(罗的儿媳妇)为要挟,逼得这位又穷又要面子的王国维,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于民国十八年六月二日跳进昆明湖自尽了。
这就是“委琐龌龊”的传说。至于罗振玉以逊清学部的一个参事,亦非先世为显宦,得以“大臣子弟”的身份在京活动,而居然在小朝廷中发生不小的作用,其渊源何在?且看溥仪之所叙:
罗振玉到宫里来的时候,五十出头不多,中高个儿,戴一副金丝近视镜(当我面就摘下不戴),下巴上有一绺黄白山羊胡子,脑后垂着一条白色的辫子。我在宫里时,他总是袍褂齐全,我出宫后,他总穿一件大襟式马褂,短肥袖口露出一截窄袍袖。一口绍兴官话,说话行路慢条斯理,节奏缓慢。他在清末做到学部参事,是原学部侍郎宝熙的旧部。本来是和我接近不上的,在我婚后,由于升允的推荐,也由于他的考古学的名义,我接受了陈宝琛的建议,留作南书房行走,请他参加了对宫中古彝器的鉴定。和他前后不多时间来的当时的名学者,有他的姻亲王国维和以修元史闻名的柯劭忞。陈宝琛认为南书房有了这些人,颇为清室增色。当然,罗振玉在复辟活动方面的名气比他在学术上的名气,更受到我的注意。他在辛亥革命那年东渡,在日本做了十年寓公,考古写书,自名“仇亭老民”。升允和善耆到日本活动,寻求复辟支援时,和他搅在一起,结了缘。后来,升允灰了心,在青岛住了一阵后,跑到日本租界当寓公;善耆定居在旅顺大连,受日本人的豢养。罗振玉比他们都活跃,他民国八年回国,先住在天津,结交日本人,后来在大连码头开设了一个叫墨缘堂的古玩铺,一边走私贩卖古玩、字画,一边继续和日本人拉拉扯扯,广泛寻求复辟的同情者。
罗振玉如果只是为复辟而复辟,亦即是为效忠清室而复辟,甚至为了个人有政治野心而复辟,如郑孝胥那样,都还不致造成王观堂的悲剧。问题是罗振玉的“广泛寻求复辟的同情者”,只是由于日本浪人的勾结,想出卖溥仪,如果他能将溥仪骗到日本,则通过日本浪人的关系,军部将会支持他成为溥仪身边的第一号“近臣”。那时,经由“赏溥杰”的手法,早就陆续运出宫外的法书名画,以及关外由“跑马圈地”得来的大笔“皇产”,就都会归由罗振玉处理了,前者尤其是罗振玉梦寐所垂涎的。
溥仪曾叙述罗振玉发迹的经过:
罗振玉在古玩、字画、金石、甲骨方面的骗钱行径,是由来已久的。他出身于浙江上虞县一个旧式书商之家,成年后在江西一个丘姓巨绅家教书。这位巨绅是个藏书家。罗振玉任西席的第三年,东翁突然去世,他利用女东家的无知,一方面装作十分哀痛的样子,拒绝接受这一年的束脩,要用以充作奠仪,另方面表示,愿留下东家的几件旧书和字画,作为纪念。女东家认为这位先生心眼太好,就请他自己到藏书楼任意挑选。于是这位书贾世子就精选出几筐“纪念品”,内有百余卷唐人写经,五百多件唐宋元明的字画,满载而归。在这个基础上,他由刻三字经、百家姓的书铺变成了古玩字画商,生意越做越好,古玩字画的鉴赏家的名声越来越大,后来更通过售卖古籍文物的路子,和日本人拉上了关系。他在日本的那些年,靠日本书商关系结交了一批朝野名流,有许多日本人把他看成了中国古文物学术的权威,常拿字画请他鉴定。他便刻了一些“罗振玉鉴定”“罗振玉审定”的图章,日本古玩商拿字画请他盖一次,付他三元日金,然后再拿去骗人,后来他竟发展到仿刻古人名章印在无名字画上,另加上“罗振玉鉴定”章,然后高价出卖。他时常借口忙,把人家拿来请他鉴定的珍贵铜器,拖压下来,尽量多拓下一些拓片出卖。他的墨缘堂出售的宋版书,据说有一些就是用故宫殿版的《图书集成》里的扉页纸伪造的。殿版纸是成化纸或罗纹纸,极像宋版书用纸。据说内务府把那批殿版书交罗振玉代卖时,他把那一万多卷的空白扉页全弄了下来,仿宋体的刻版印了“宋版”书。
这是不是溥仪诬蔑罗振玉?依我的看法,过甚其词则有之,但绝非捕风捉影之谈。请以罗振玉自叙证之。
罗振玉于民国二十年在大连写下一篇自叙,题名《集蓼编》,记其十六岁“入学”——中秀才以后的情形:
是年,先府君以质库折阅,逋负山积。及试毕,返淮安,数月得藩司檄,委署江宁县丞,遂往就职,兼谋避债,携仲兄侍左右;以伯兄天资淳厚,乃命予佐先妣主家政……至是,府君将债单,并令司田租者,山阳程西屏,一一与予接洽。予阅不胜惶骇,汗出如浆……先伯兄仲兄,均幼聘清河王氏女,是年倩冰人来催娶,先妣以两兄均年长,勉应之,遂诹吉季冬,典质将事,杼柚已空。至除夕之晨,先妣至予书斋,谓岁暮祀先,尚萧然无办,命速为计,因相对雪涕,予乃急奔走称贷,至日昃,乃得钱四千,于是始度岁。明年三月,长姊嫔于山阳何氏,又黾勉将事,此为予男女兄弟婚嫁之始,以后间岁有之,加以债家日聒于前,有携家坐索累月不去者。
予自十七岁始,率晨兴即接见债家,奔走衣食,晚餐后始得读书……
如上自叙,足见罗振玉自少即善于避债、举债,而就在这样艰窘的境况之中,为两兄娶妇,嫁长姊,本人先后两娶,前后凡十一年,“男女兄弟婚嫁始毕”,而欠债如故,以致在他续弦时,“债家有芮姓老孀,诅咒于门”。何以怨毒如此?原来罗家是有力偿债而不偿,实为赖债。
大概在罗振玉廿二三岁时,有一段记事:
自先伯兄逝后,生计益穷,一门之内,气象愁惨,终岁如处冰天雪窖中。时先王妣深以株守为非计,私戒予曰:“门祚至此,异日能复兴者汝耳!汝母以田由我辛苦手置,誓死不忍割弃一棱,心固可嘉,然愚亦甚矣!亟宜弃产之半,以还急债,俾汝得负米四方,门祚之兴,乃可望也。若母子相守,即拼亦何益?汝妇贤明,必能佐汝母,可无内顾忧,汝幸从我言,吾且为汝母言之。”顾当时米价钱,一石才二千钱,谷价半之,田不易售。
田有多少呢?据罗振玉在光绪二十一年(其年罗三十岁)的记事,“割产少许”,“以偿宿逋之尤急者”,即有“薄田百亩”“腴田百亩”,薄田售,腴田质,共得钱三千多吊。
此外,即据罗振玉自叙,亦尚有两事,可以觇其人品。一是光绪廿二年,罗至上海,与友人蒋某设农报馆,译印欧美日本农学书籍。戊戌政变既起,禁学会,封报馆,但刘坤一支持农报馆,不但不封,且令上海道拨款二千元支持。蒋某将此款偿付印费后辞职,罗振玉以“忠诚(按:刘坤一谥忠诚)意不可负,乃举私积继续之,于是农报馆遂为予私人之责矣”。
名为“私人之责”,实是私人之利。因为其时正热衷于引进新的技术,农学书籍大为畅销,“所得利益,除偿本金及维持东文学社外,尚赢数千元,乃悉数偿债”。所谓“本金”,包括上海道所拨公款二千元在内,但未见其偿还。“悉以偿债”者,偿其家赖了二十多年的私债,而犹谓“不敢私一钱”,真不知从何说起了。
二是光绪三十年,湖北巡抚端方调署江苏,约罗振玉筹办江苏师范学堂。选定抚标中军操场为校舍,罗振玉自言“于操场旁,从官购地二亩许,以沪寓狭,命工建楼五楹,旁造平屋十余间”,拟迎养其父。不意其父病殁。照士大夫极其重视的伦常名教,尤其是师道尊严,罗振玉应报丁忧,辞去差使。但他“拟俟百日后赴苏辞校务”。百日未满,张謇主持的江苏教育会登报攻击,指他“筑室私占校地”。罗振玉自叙:
张与予素稔,一旦以戈矛相向,不欲与校,乃移书朱廉访,谓宅地购自公家,非私占,公所知。校地已筑围墙,新筑地与校地无涉,亦人人知之,初不必与辩。予筑此室,本以奉亲;今堂上已弃养,亦不忍居此。即以此宅,捐赠公家可也。廉访初闻苏绅事,已愤甚;及阅予书,益不平。因复书,谓有更以诬谤加公者,某当之。予再移书,请勿校。公知予决弃是宅,乃出官款还予购地及建筑费。
按:“朱廉访”即朱之榛,时以道员署理臬司、兼署藩司。朱之榛,浙江平湖人,盲双目,人称“朱瞎子”,为江苏通省第一能员,不但精于刑名,尤熟于钱谷厘务。某县可收多少钱粮,某卡可收多少厘金,烂熟胸中,无人敢欺。若说罗振玉是“苏州自洪杨乱后,城内尚有废基隙地,朱廉访招人购领建屋,予于操场旁,从官购地二亩许”是事实,则以朱之榛这样精明的人物,经办其事,岂有手续不清,滋人误会,连累致合法购地者之理?
事实是很清楚的,购得公地必有缴款收据,必有合法证件,张謇既登报攻击,则罗振玉亦登报提示证据,何有争端可言?
于此可知,“移书朱廉访”用的内容,绝非如其所言,辨明是价购的公地。而本欲捐赠,卒受公款而去,则所谓捐赠者,无非所谋倘或不遂,为了有台阶可下的一句好听话而已。
看罗振玉这些假公济私的行为,其人品可知。其惯于作伪尚有一铁证,是即溥仪所说:“轰动一时的《殷墟书契》其实也是窃据了王国维的研究成果。”陈寅恪的观堂挽词中,亦谓“考据殷书闻盛业”,证实《殷墟书契》为王国维所著,而罗振玉却说:
宣统初元,予至海东调查农学……乃撰《殷墟书契考释》,日写定千余言,一月而竟,忠悫为手付写印(按:王国维自沉后,小朝廷谥之为“忠悫”)。
由以上的旁证,已可确信罗振玉向王国维逼债的“流俗”之说为不虚。陈寅恪在诗序中,以为“不足置辩”。而在论纲纪之说时,有两句透露真相的极要紧的话,其纲纪之说如此:
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eidos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为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
李煜指溥仪,郦寄自非罗振玉莫能当。以李后主拟溥仪,不是恭维,别有深意在内,后当细论。这里且谈郦寄。
郦寄何许人,看《史记》卷九十五自知:
郦商者……其子寄,字况,与吕禄善。及高后崩,大臣欲诛诸吕;吕禄为将军,军于北。太尉(周)勃不得入北军,于是乃使人劫郦商,令其子况绐吕禄。吕禄信之,故与出游;而太尉勃乃得入据北军,逐诛诸吕。是岁商卒,谥为景侯;子寄代侯。天下称郦况卖交也。
“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则以管仲拟王国维。《列子》有“管鲍分金”的故事,证以溥仪所说王国维与罗振玉的关系,运典尤觉精切。这就是陈寅恪所下的曲笔。
可玩味的是,罗振玉明明知道陈寅恪骂他是郦寄,佯若不解,且致书大为恭维:“大作忠悫挽词,辞理并茂,为哀挽诸作之冠,足与观堂集中《颐和园词》《蜀道难》诸篇比美,忠悫以后,学术所寄,端在吾公矣。”
不过,我宁愿相信罗振玉之如此恭维陈寅恪,是出于衷心的感激。因为陈寅恪在无形中帮了他很大的忙。此非陈寅恪有所爱于罗振玉,而是为了要解释王国维之死,乃感于纲纪之“消沉沦丧”而“殉道”,而“成仁”,其死重于泰山。若如流俗所传,王国维为罗雪堂逼债而死,则死得窝囊,轻于鸿毛。因云:“不足置辩,故亦不之及。”但这里虽轻轻一笔带过,上面流俗之说句,却特加“恩怨荣辱猥琐龌龊”八字,这亦是史家曲笔之一种,暗示确有复杂的内幕。
这个复杂的内幕,我相信陈寅恪是完全了解的,倘或公之于世,罗振玉即时可以身败名裂。事实上,王国维一死,最紧张的就是罗振玉,为了要掩饰王国维的死因,他很费了一番心计,卖了一番气力,据溥仪所记:
王国维死后,社会上曾有一种关于国学大师殉清的传说,这其实是罗振玉作出的文章,而我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这篇文章的合作者。过程是这样:罗振玉给张园送来了一份密封的所谓王国维的“遗折”,我看了这篇充满了孤臣孽子情调的临终忠谏的文字,大受感动,和师傅们商量了一下,发了一道“上谕”说,王国维“孤忠耿耿,深堪恻悯……加恩谥予忠悫,派贝子溥仿即日前往奠醊,赏给陀罗经被并洋二千元……”罗振玉于是一面广邀中日名流、学者,在日租界日本花园里为“忠悫公”设灵公祭,宣传王国维的“完节”和“恩遇之隆,为震古所未有”,一面更在一篇祭文里宣称他相信自己将和死者“九泉相见,谅亦匪遥”。其实那个表现着“孤忠耿耿”的遗折,却是假的,它的编造者正是要和死者“九泉相见”的罗振玉。
溥仪自道他曾为罗振玉所写的祭文而“迷惑”。罗振玉说他自甲子(民国十三年)以来,曾三次“犯死而未死”。当溥仪出宫,及进日本使馆的时候,他都想自杀过。第三次是最近,他本想将未了之事情理完了就死的,不意“公竟先我而死矣!公死,恩遇之隆,为震古所未有(按:除赐谥外,赏治丧银两、陀罗经被,派亲贵奠酒,为对大学士的恤典);予若继公而死,悠悠之口或且谓予希冀恩泽”,所以他就不便去死了。龚芝麓降清以后,动辄向人说:“我原要死,是小妾(按:指顾眉生)不肯。”罗振玉不死之因,毋乃类此。
总之,罗振玉极力要使人相信的是,王国维之死是“殉清”。但“这篇文章”的最大的“合作者”,却非溥仪,而是陈寅恪。就特定的一个观点看,亦即是从王国维在小朝廷“南书房行走”的身份看,陈寅恪亦可以承认王国维之死是“殉清”。因此,他的“挽词”与罗振玉的“祭文”,自然而然地便有一部分相呼应,至少不会相冲突。
然则王国维到底因何而死?莫非真的死于罗振玉的逼债?此又不尽然!逼债之事,诚然有之,但不足以王国维死。使王国维感到“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的是:罗振玉的逼债。在前引溥仪自传:“王国维就任清华大学国文教授之后,不知是由于一件什么事情引的头,罗振玉竟向他追起债来”这一段中,溥仪自注:
我抵大连后,听到一个传说,因已无印象,故附记于此,聊备参考。据说绍英曾托王国维替我卖一点字画,罗振玉知道了,从王手里要了去,说是他可以办。罗振玉卖完字画,把所得款项(一千多元)作为王国维归还他的债款,全部扣下。王国维向他索要,他反而算起旧账,王国维还要补给他不足之数。王国维气愤已极,对绍英的催促无法答复,因此跳水自尽。
据说王遗书上“义无再辱”四字,即指此而言。
这话很说不通。罗振玉不至于为“一千多元”为难王国维,王国维亦不致因一千多元而无法答复“绍英的催促”,竟而轻生。我颇疑心溥仪知道是“一件什么事情引的头”,故意不说而已。
如今我要探索的,就是这“一件什么事情引的头”。这个考据要从诠释《王观堂先生挽词》做起。
汉家之厄今十世,不见中兴伤老至。
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
《佩文韵府》“汉家厄”条,引《隐窟杂志》记:“汪内相劝主上听政表文云:‘汉家之厄十世,惟光武之中兴;献公之子九人,念重耳之独在。’”首句本此。清朝自顺治至宣统凡十世,但这不是可用“中兴”之典的理由。当时溥仪左右皆言“恢复”“兴复”“复辟”,着重在一“复”字,罕有言“中兴”者。
衰而复盛,谓之中兴;失而又得,谓之恢复。溥仪的情形,属于后者。陈寅恪此诗,仿佛“开口便错”,其实另有深意。因为借口喻今,贵乎说理圆融,勿使扞格。诗序中既有“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之语,则此处自须用光武中兴的典故,方有照应。
“一死从容殉大伦”为挽词主旨,此“大伦”指整个纲纪,“而非具体之一人事”(诗序中语)。
曾赋连昌旧苑诗,兴亡哀感动人思。
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
陈寅恪以王国维的《颐和园词》,与元微之的《连昌宫词》相比附,故云“长庆才人语”。“息壤”之典有二,通常作盟约誓词解。“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意谓《颐和园词》惓惓故主,而终以身殉,则其诗不妨视作始终忠于清朝的誓词。但与“灵均”连用,似觉突兀。殊不知陈寅恪正要人有此突兀之感,对“灵均”二字留下深刻印象。其说后详。
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
海宇承平娱且暮,京华冠盖萃英贤。
光宣之际,何得与“开元全盛”之年相比拟?此不过欲引出“京华冠盖萃英贤”一语而已。
当日英贤谁北斗?南皮太保方迂叟。
忠顺勤劳矢素衷,中西体用资循诱。
德持学部揽名流,朴学高文一例收。
此段颂张之洞。张以鄂督内召拜相,管理学部。殁后恤典甚优,晋赠太保。称其“忠顺勤劳”,嫌其“方迂”,皆颇得实。
图籍艺风充馆长,名词愈埜领编修。
校雠鞮译凭谁助?海宁大隐潜郎署。
艺风,江阴缪荃孙,任京师图书馆正监督。愈埜,侯官严复,任编订名词馆总纂。“海宁大隐”谓王国维,但用“大隐隐于朝”的典故,与王此时的身份,并不相称。
入洛才华正妙年,渡江流辈称清誉。
闭门人海咨冥搜,董白关王供讨求。
剖别流派施品藻,宋元戏曲有阳秋。
陆机入洛,不足三十;王国维入学部,略同其年。此言王国维早年为学的途径,所著《宋元戏曲考》为梁启超推崇为“空前绝业”。
沉酣朝野仍如故,巢燕何曾危幕惧?
君宪徒闻俟九年,庙谟已是争孤注。
此一段与“开元全盛”“海宇承平”之语,形成矛盾。且既知“九年立宪”的承诺,为“孤注”之计,可见庙堂之上,亦知局势严重,则与“沉酣朝野”两句亦形成矛盾。此所以我说陈寅恪此诗“既不佳,且不通”,而实有意如此,故留疑窦,以启后世探讨之心。
羽书一夕警江城,仓卒元戎自出征。
初意潢池嬉小盗,遽惊烽燧照神京。
养兵成贼嗟翻覆,孝定临朝空痛哭。
此言武昌起义,陆军大臣荫昌南下督师。“孝定”为隆裕太后。“小盗”“成贼”云云,措辞颇有不妥。
再起妖腰乱领臣,欲倾寡妇孤儿族。
大都城阙满悲笳,词客哀时未返家。
“妖腰乱领”是个僻典,杜甫《大食刀歌》:“贼臣恶子休干纪,魑魅魍魉徒为耳,妖腰乱领敢欣喜,用之不高亦不痺。”此指袁世凯。但“贼臣”是否可称为“妖腰乱领臣”,颇成问题。即或可通,亦是隔而又隔,必不为“词客”王国维所许。
自分琴书终寂寞,定期舟楫伴生涯。
回望觚棱涕泗涟,波涛重返海东船。
生逢尧舜成何世,去作夷齐各由天。
辛亥阴历十月初,罗振玉偕王国维举家由天津上船至神户,定居京都。“夷齐”云云,殊觉不伦。世间岂有耻食周粟,不耻求庇异邦之夷齐?
江东博古矜先觉,避地相从勤讲学。
岛国风光换岁时,乡关愁思增绵邈。
大云书库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
考释殷书开益业,钩沉商史发幽光。
“考释殷书”“钩沉商史”,确证罗振玉有关此方面的著作,出于王国维之手。罗振玉的藏书楼,题名“大云书库”,此名由藏有北朝初年写本《大云无想经》而来。
当世通人数旧游,外穷瀛渤内神州。
伯沙博士同扬榷,海日尚书互倡酬。
东国儒英谁地主?藤田狩野内藤虎。
岂便辽东老幼安,还如舜水依江户。
伯者伯希和,沙者沙畹,皆法国汉学家。沈曾植别署“海日楼”,清末官至安徽藩司,张勋复辟,诣授学部尚书,所以称之为“海日尚书”。王国维于民国四年春回国,于古音韵之学曾向沈曾植请益,时有过从。
藤田名丰八,曾应罗振玉之邀,在上海翻译农书。狩野名直喜,与内藤虎次郎皆为京都大学教授。罗振玉与王国维在日本,颇得此三人之助。
“还如舜水依江户”,事亦不伦,但上句“岂使辽东老幼安”则极妙!以管宁割席,暗示罗振玉无非华歆之流。兼写终于回国,非如管宁之终老辽东。于是领起下一段,写入国内,章法井井。
高名终得彻宸聪,征奉南斋礼数崇。
屡检秘文升紫殿,曾聆法曲侍瑶宫。
王国维以罗振玉之荐,“赏食五品俸”,在“南书房行走”,工作是检书及鉴定古彝器。斋即书房,故上书房称“上斋”,南书房称“南斋”。
文学承恩值近枢,乡贤敬业事同符。
君期云汉中兴主,臣本烟波一钓徒。
首句与“征奉南斋礼数崇”重复。“征奉南斋”即“文学承恩”。“值近枢”三字无着落。按:小朝廷无军机处,即无所谓“近枢”。
“乡贤”指罗振玉。“同符”一典,始见于扬雄《甘泉赋》“同符三皇”。班固《东都赋》“同符于高祖”,则以马援曾有此语,《后汉书》卷五十四《马援传》:“援曰:天下反复盗名字者,不可胜数,今见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又《三国志·孙策传》注:“张纮曰:方今世乱多难,若功成事立,当与同好俱南济也。策曰:一与君同符合契,有永固之分。”故此句中的“事同符”得两解:以“同符”为溥仪的代名词,“事”作动词用,一解;同符合契,勤劳王事,又一解。两解俱可通,故是好诗。
“臣本烟波一钓徒”,为康熙朝查初白《谢赐鱼纪恩》诗末句。借用成语以承“君期云汉中兴主”,则是以严子陵拟王国维。与“同符”用马援之典,处处有一刘秀在,亦即处处有一“期之为刘秀”的溥仪在。至于以严子陵拟王国维,明言王国维不想做官,更不会想做“中兴之臣”。“殉清”之说,“荣典”之赐,在王国维恐不免有受之有愧之感。
是岁中元周甲子,神皋丧乱终无已。
尧城虽局小朝廷,汉室犹存旧文轨。
“是岁”者,民国十三年甲子。《十六国春秋》:“从上元人皇起,起至中元、穷于下元,天地一变,尽三元而止。”故谶纬家有“三元甲子”之说。罗振玉的另一儿女亲家刘鹗著《老残游记》,第十一回借黄龙子之口,畅论此说,谓同治三年“是上元甲子第一年”,此甲子各为“转关甲子”,六十年中“要将以前的事,全行改变,同治十三年甲戌为第一变;光绪十年甲申为第二变;甲午为第三变;甲辰为第四变;甲寅为第五变。五变之后,诸事俱定。”黄龙子又说:“甲寅以后,为文明华敷之世……直至甲子,为文明结实之世,可以自立矣!”按:同治三年甲子平洪杨;十三年甲戌穆宗崩,清朝帝系旁移;光绪十年甲申中法之战;二十年甲午中日之战;三十年甲辰,出使各大臣奏请变法,特诏赦免戊戌党籍,慈禧正式改变态度,大规模推行新政,逢甲之年,皆有大事。照“黄龙子”的说法,至民国三年甲寅变定,至十三年为中元甲子的第一年,已是“文明结实之世”,而其言不验。陈寅恪用其说,故有“神皋丧乱终无已”之叹。但小朝廷中,因仍保持未逊国的规模,故云“汉室犹存旧文轨”。
忽闻擐甲请房陵,奔问皇舆泣未能。
优待珠槃原有誓,宿陈刍狗遽无凭。
首句谓鹿钟麟“逼宫”,次句谓溥仪出奔“北府”,三句谓“优待条件”,四句谓不得再入宫。“宿”为星宿之宿,汉赋中形容宫殿之美,有“星居宿陈,绮错鳞比”之语,则此诗中的“宿陈”,当指故宫;“刍狗”典出《魏志·周宣传》,三梦刍狗而其占不同,故曰“无凭”。
神武门前御河水,思把深恩酬国士。
南斋侍从欲自沉,北门学士邀同死。
“北门学士”殆指罗振玉。罗在王国维祭文中,自言曾拟自死。第二句费解,疑传抄有误。第三、第四两句不详其本事。
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
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
陈哲三《谈陈寅恪》一文,谓胡适之托溥仪劝王国维就清华教职,王不愿,溥仪下“圣旨”云云,今由“鲁连黄鹞绩溪胡”一语证实。韩愈诗“鲁连细而黠,有似黄鹞子”,谓胡适之使手段为清华罗致王国维。
清华学院多英杰,其间新会称耆哲。
旧是龙髯六品臣,后跻马厂元勋列。
陈寅恪此诗最大的疑窦,即留在写梁启超的这四句诗中。“旧是龙髯六品臣”,说他在光绪朝做过六品官,以先朝旧臣而跻于讨伐张勋,否定复辟的马厂起义元勋之列,则是背叛清朝,作诗责梁启超为“枭獍”。陈寅恪此诗既是宛然遗民的口吻,何得以“元勋”与“马厂”并用?而“旧是龙髯六品臣,后跻马厂元勋列”亦不知其对梁启超是捧是骂。此一绝大的矛盾,除了故留破绽,以供后人深思以外,无可解释。
鲰生瓠落百无成,敢并时贤较重轻?
元祐党家惭陆子,西京群盗怆王生。
此为陈寅恪自叙。首两句自谦不敢与梁、王比肩;三句用陆铣父子故事,见《宋史》卷三百十二。陆铣知成都,力言青苗法不可行。乃熙宁末,其子师闵在川榷茶,增额置场,贱取贵出,秦蜀之人称之为“茶祸”,苏辙曾著论谓有“六害”。以“元祐正人”看,陆师闵为其父不肖子。陈寅恪征此典,意谓方以其父散原翁领袖诗坛的地位,则当此研究国学之任,不能无惭。
“王生”一名,载籍中可考者凡四人。以汉初当朝折辱廷尉张释之的王生最有名。但其事毫不相干。疑此所谓“西京群盗”指鹿钟麟的部下,则王生即王国维。陈寅恪读诗创“今典”之说,鹿钟麟逼宫,自是今典。
许我忘年为气类,北海今知有刘备。
曾访梅真拜地仙,更期韩偓符天意。
“许我”二语,极言与王国维相得。《后汉书·孔融传》:“融使太史慈求救于刘备,备惊曰:‘孔北海乃复知天下有刘备邪?’”陈寅恪久居国外,亦少述作,而王国维一见相许,故有此惊喜交集语。
“梅真”即梅福,字子真。昔人题梅福殿诗:“梅真羽化去,万古是须臾。”其下“地仙”,亦即梅真,七字实只四字“曾访梅真”而已。
据《汉书·梅福传》,福为南昌尉,知王莽必篡汉祚,弃妻子走九江,不知所终,相传仙去。后有人见之于会稽,变姓名为吴市门卒。疑此梅真指散原翁。待续考。
“更期韩偓符天意”一语,最可玩味。韩冬郎的政事,为诗名所掩。唐昭宗西幸凤翔,韩为翰林承旨,处决机密,深合帝意。后为朱全忠所逐,昭宗流涕,谓自此左右无人。征此典而反用其意,则是希望王国维仍在溥仪左右。此希望自不必一定出之于溥仪之口,但达到此希望,必为溥仪所乐见,故云“符天意”。我以为这是陈寅恪的希望,因为唯有王国维能在溥仪左右,才能尝试着去发挥屈原的主张,其说详后。
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
犹有宣南温梦寐,不堪霸上共兴亡。
“明昌”为金章宗完颜璟的年号。章宗为显宗嫡子,亦为宋徽宗的外孙,在位十九年,无子,中经废帝五年,再由其兄珣继任,是为宣宗,在位十年,传子哀宗而亡。此一继承系统,与同治以后相似,故知明昌指清穆宗。
“南冠”本指禁囚,衍伸为被羁异邦,不得回乡的流人。陈、王皆无此厄,七字一无着落。“宣南”二字,自乾嘉以来,即成一专门名词,含义甚丰,大致提到“宣南”,就会联想到论文谈艺、诗酒流连的韵事。王国维“潜郎署”的那六七年生活闲适,为学猛进,是他一生中最好的一段日子。可惜好景不长,两宫先后驾崩,溥仪即位,其时革命志士,风起云涌,有类乎秦末的群雄并起,而溥仪则与子婴无异。及至沛公陈兵霸上,大势已去。此时而欲与秦共兴亡,自所不堪。“犹有宣南温梦寐,不堪霸上共兴亡”,确能道出王国维在那六七年间乐与哀的心境,是好诗。
齐州祸乱何时已,今日吾侪皆苟活。
但就贤愚判死生,未应修短论优劣。
此四句为主旨所在,亦足以反映陈寅恪的国家民族观念,更间接道出了王国维的死因。“齐州”非《禹贡》的齐州,老老实实指济南,指山东。试检传记文学社出版的《民国大事日志》,王国维自沉前数日的记事:
五月廿九日:国民政府外交部令上海公共租界临时法庭:日本法庭审理华人控告日人案件,拒绝华官观审,以后凡遇日人控告华人案件,亦宜拒绝日领观审。
又:日本出兵山东,上海领事发表出兵声明书。
五月三十日:日使向顾维钧、张作霖口头通知日本出兵及其原因,顾、张表示反对。
五月卅一日:日军二千余人抵青岛。
六月一日:国民政府外交部部长伍朝枢电日本田中外相,抗议日本出兵山东,各地人民之反对日本出兵运动,渐趋积极。
六月二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教授王国维,自投颐和园昆明湖而卒。年五十一岁(光绪三年十月二十九日生)。
按:陈寅恪的观堂挽词,于十七年四月,发表于《国学论丛》第一卷第三期(据何广棪所编《陈寅恪先生著述目录编年》),则此诗当作于是年二、三月间。其时先总统蒋公,复起领导北伐,阎锡山、冯玉祥均表示服从指挥。一月底,国民革命军已攻入山东境内。直鲁联军则在济南开军事会议,双方将沿津浦线在山东境内展开决定成败的大战,已是很明显的事,故有“齐州祸乱何时歇”之叹!言“祸”者不仅战火所及,百姓有破家之祸,日本军阀不愿见中国统一,正以各种手段支持军阀,制造分裂。陈寅恪在北方见闻较切,故不觉其言之痛。按:此诗发表不久,即有日本第二次出兵,在济南所造成的“五三惨案”,以及六月四日张作霖被炸事件,于是此诗于是年七月,再刊于《学衡》第六十四期,其意何在,实可深思。
“今日吾侪皆苟活”,与王国维已死相对而言。太史公《报任少卿书》:“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则知“苟活”二字亦非轻下,别有言外之意。第三、第四两语,言品与学,言品则不论死生,但论贤愚。贤则虽死犹生,愚则虽生犹死,承上句“苟活”而来。言学则修未必优,短未必劣。王国维的著作,以量来说并不甚丰,但自有不朽者在。
风谊平生师友间,招魂哀愤满人寰。
他年清史求忠迹,一吊前朝万寿山。
结句应与陈寅恪另一首挽王国维的七律煞尾“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哭灵均”并看。万寿山、昆明湖为清朝的别苑,死于此即死社稷。先总统蒋公自大陆撤守后,曾语左右,如台湾不守,即死于台湾,绝不出国。后撰《军人魂》一文,引曾国藩死守祁门时所言:“去此一步,即无死所。”陈寅恪诗意类此。此不独罗振玉之流,凡从溥仪托足于天津租界者,在陈寅恪看,皆不得谓之忠于清朝。
以上诠释《王观堂先生挽词》既罢,复须征引前述的一首七律。这首七律发表于十六年六月十六日出版的《学衡》第六十期,可知是王国维死后数日间所作。当时保存了对此悲剧直接而单纯的感触,较之数月后所写“挽词”,抚事感时,加上许多寄托者,更能看出陈寅恪哀挽王国维的本意。这首七律是:
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越甲未应公独耻,湘累宁与俗同尘?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哭灵均。
同时,陈寅恪并有一副挽联:
十七年家国久魂消,犹余剩水残山,留与累臣供一死;
五千卷牙签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
按:“累臣”与“湘累”原有别,而在此一诗一联中则无别,累臣即湘累,湘累指屈原。扬雄《反离骚》“钦吊楚之湘累”句下注:“诸不以罪死曰累……屈原赴湘死,故曰湘累。”
我在释“挽词”时,曾特意提醒读者,“竟作灵均息壤词”句中,须注意“灵均”二字。兹更请读者细看,两诗一联中,无不用屈原自沉之典。律诗中既用“湘累”,又用“灵均”,一典重出,尤可见陈寅恪要强调的是王国维之死,与屈原之死完全相同!死因同、死法亦同。死法之同,相信是经过王国维慎重选择的,用意是在提醒世人,他的死因与屈原相同。陈寅恪一再提到“大清干净水”“剩水残山”“万寿山”,则不但赴水的死法,经过选择,甚至选定万寿山前昆明湖为毕命之地,亦非偶然。
屈原之死因何在?一言以蔽之,是为了反对楚怀王入秦。王国维的死因何在?亦不妨一言以蔽之,是为了反对溥仪去日本。而这正就是当时罗振玉在全力策动的卖国卖“主”的一大阴谋。
兹请以溥仪自传证之。当时小朝廷中的派系,据溥仪的分析是:
起初把希望放在恢复优待条件方面,后来又退缩为维持原状的,是以陈宝琛为首的一批“旧臣”,可以称之为“还宫派”;把希望放在出洋以取得外国(主要是日本)援助上的,是以罗振玉为首,其中有遗老遗少,也有个别王公如溥杰之流。按当时的说法,可以称之为“联日”或“出洋”派,把希望放在联络、收买军阀方面,即所谓“用武人”一派,这派人物颇复杂,有前清遗老,也有民国的政客,中心人物却是我自己。后来又回到我身边的郑孝胥,起先并不属于哪一派,好像哪一派的主张他都赞成过,也反对过,他更提出过任何一派不会提过的如所谓“用客卿”(外国人)、“门户开放”(同任何肯帮助复辟的国家勾结)等主张,因而也受过各派人的反对。当他后来一拿定了投靠日本这个主意,就战胜了一切对手。他不但胜过了他们,而且连他的老对手——“联日派”的老首领罗振玉,在这个阶段的争夺中又被他将多年经营来的成果,轻轻攫取到手。
郑孝胥与罗振玉之间,勾心斗角,互为消长,曾有几度翻覆。“北府”时期是郑孝胥得势,陈宝琛一派亦附和郑派,其后郑之失势的原因,据溥仪说是如此:
郑孝胥曾经拍过胸脯,说以他和段的关系,一定可以把优待条件恢复过来,段的亲信幕僚曾毓隽、梁鸿志都是他的同乡,王揖唐等人跟他半师半友,这些人从旁出力,更不在话下。后来段祺瑞许下的空口愿不能兑现,使郑孝胥大为狼狈。对郑孝胥的微词就在我耳边出现了。从天津来的旧臣升允首先表示了对郑的不满,他向我说了不少郑孝胥“清谈误国”“妄谈诳上”“心怀叵测”“一手遮天”之类的话。当时我并不知道,在前一个回合中失败的罗振玉,和这些反郑的议论,有什么关系。经过升允这位先朝老臣的宣传,我对郑孝胥是冷淡下来了,而对罗振玉增加了好感。
升允,字吉甫,蒙古镶黄旗人,清末由陕抚升甘督,在旗人中有鲠直之誉。宣统年间以与摄政王载沣相忤而罢官。辛亥以后,遁居大连,与小恭王溥杰同为宗社党主要分子,因而结姻,为溥心畲的岳父。宗社党的领袖,实为肃亲王善耆,其后台为川岛浪速,与黑龙会有密切关系,乃“满蒙分离策”的执行人。罗振玉为日本浪人所勾结,故与宗社党亦极其接近,升允之助罗攻郑,是无怪其然的。
郑既失势南归,日本军部激进派通过浪人的关系,指使罗振玉力劝溥仪移居天津日租界,由民国十四年春天到十七年夏天,这三年多是罗振玉最“红”的时候,卖国卖“主”的主要活动,也都发生在这时期。据溥仪回忆:
日军司令部专门设了一个特务机关,长期做张园的工作,和这个机关有关系的,至少有罗振玉、谢介石、荣源这几个人。我的英文翻译曾由这三个人带到这个特务机关的一处秘密地方,这地方对外的名称,叫作“三野公馆”。
他是在那天我接见了加藤之后被他们带去的。他的翻译工作做完以后,被罗、谢、荣三人截住,打听会谈情况。罗振玉等人听说加藤对我出行毫不热心,立刻鼓噪起来。从他们的议论中,英文翻译听出了司令部方面有人对罗振玉他们表示的态度完全不同,是说好了要把我送到旅顺去住的。为了向司令部方面的人汇报加藤的谈话,罗振玉等三人把英文翻译带到“三野公馆”去找那人,结果没找到,而英文翻译却发现了这个秘密地方。以后他从荣源和别的方面探听出,这是个有鸦片烟、女人、金钱的地方。
溥仪所说的加藤,为当时日本驻天津总领事。民国十六年下半年,溥仪曾邀他会面,商谈赴旅顺之事。为了郑、罗两派相争甚烈,溥仪决定不用日文翻译,自己找了个英文翻译,因为加藤谙英语。在这次会谈中,加藤对溥仪拟赴旅顺的计划,表现得非常冷淡。天津日军司令部的特务部门与日本外交人员之间的矛盾,是连溥仪都很清楚地觉察到了。
何以有此矛盾?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对北伐开始后,特别是民国十六年这一年的中日关系,作一个综合的观察。
在中国方面来说,国民革命军打倒军阀,统一全国,到了决定性的阶段,在“攘外必先安内”的大原则下,国民政府避免跟日本发生冲突,中日之间的一切问题,以通过外交途径谋求解决为宗旨。
至于在北平开府的张作霖,所看重者两事:第一,根本之地即东三省不可失;第二,共产势力必须打倒。对日本仍旧一贯地采取虚与委蛇的态度。在这样的情况下,日本政府并不感到中国方面情势的发展,对其构成迫切的威胁,需要制造纠纷,以便打开一个新局面,因此,对溥仪毫无兴趣,甚至不表欢迎。在田中内阁看,溥仪一到日本,增加其外交上的困难,犹其余事。最需顾虑的是怕引起张作霖的猜忌,以为日本会支持溥仪回其“发祥之地”。日本政府此时正在向张作霖秘密下功夫,想在东北攫取一项极大的利益,必须很小心地避免任何足以刺激张作霖的行动。
据梁敬《九一八事变史述》记述,民国十六年下半年,日本政府密遣新任满铁总裁山本条太郎及张作霖的“密友兼顾问”町野武马,向张作霖提出日本包办满蒙新五路的要求。适于此时,溥仪提出赴旅顺的要求,无怪乎加藤报以冷漠了。
在日本军部方面,就东京参谋本部来说,步调大致与内阁是一致的,关东军则始终想收服张作霖,根本未曾考虑过利用溥仪。唯有在华驻屯军中的特务部门及黑龙会的浪人,对溥仪的兴趣极大,但亦并未有何制造傀儡的计划,因为这些人的力量,还不足以参预日本的政策与战略。他们只是觉得以溥仪过去的地位,如果能把他控制在手里,总有机会可以利用。同时手里有了这么一张“牌”,对内无论是对他们的政府,或者军部,足以增加发言的力量。
总之,溥仪此时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利用价值,远不如“九一八”以后来得重要。这一点,郑孝胥、陈宝琛都看得很清楚。既然不为人重,又何苦寄人篱下,自贬身份?所以他们一直反对溥仪去日本。这样到了民国十六年,由于革命形势的进展,日军特务部门觉得局势的变化,可能需要利用溥仪来对抗中国的某些方面,故而图谋其亟。同时溥仪害怕革命军打到北方,会对他不利,亦有迁地为良的意向。这一来越发使罗振玉觉得是个可乘之机,出尽全力煽动溥仪赴日。据溥仪自述:
民国十六年,我由于害怕北伐军的逼近,一度接受罗振玉劝告,决定赴日。经过日本总领事的接洽,日本总领事馆向国内请示,田中内阁表示了欢迎,并决定按对待君主之礼来接待我。据罗振玉说:日本军部方面已准备用军队来保护我启程。只是由于形势的缓和,也由于陈宝琛、郑孝胥的联合劝阻,未能成行。
所谓“田中内阁表示了欢迎”云云,是溥仪装点门面的话。事实真相是:
一、当溥仪初至天津时,“拟转轮赴日,而东京只允以普通亡命客相待,遂不果行”。
二、“民国十六年溥仪欲自赴东三省,田中首相以宗社党利用为辞。阻之。”
以上据梁著《九一八事变史述》引叙,原注三七、三八,记明此项资料,来自东京战犯法庭的裁判记录,其真实性是不容怀疑的。而且就情理而论,如果田中真愿以君主之礼相待,不但郑孝胥,相信连陈宝琛亦会赞成溥仪赴日,为什么要“联合劝阻”?
如上所述,罗振玉处心积虑,煽惑溥仪赴日一事,在民国十六年上半年,功败垂成。而就在此时,王国维忽然自沉。陈寅恪强调其死,同于屈原。来自教育界的传说,则王国维乃为罗振玉逼债而死。这些事实传闻加在一起,去其不可信者,如溥仪所叙,债务只一千余元云云,则罗、王反目的真因,自然水落石出:罗振玉要做子兰,王国维要做屈原!
这个结论经过多日思考,持之愈坚。因此,我觉得可以根据罗振玉的为人,以及其他证据,约略推断出事实真相。
如众所知,罗振玉最善于利用他人,而王国维从担任清华教职以后,产生了一种新的利用价值。“南书房行走”是骗人的玩意,清华研究院的教授则已被公认为“教授的教授”,有其崇高的学术界地位与社会地位。在罗振玉看,尤其值得重视的是,王国维已与梁启超比肩,梁启超在政治上的地位,是真正的第一级,不但够资格组阁,而且够资格主张国是。现在王国维在学术上的地位,既已与之相并,则在政治上的地位纵或不如,至少他如果有什么对时局的看法,报上都会登载。因此,倘或王国维能站在罗振玉这边说话,就足以对抗郑孝胥与陈宝琛的“联合”,溥仪亦易于见听。
我相信罗振玉必曾要求王国维予以助力,而王国维这一次决心不受利用,甚至反与郑、陈“联合劝阻”溥仪赴日。这样,就必然触怒了罗振玉,逼债不过打击王国维的手段之一,还有更厉害的威胁是,假借一种“罪名”,用溥仪的名义“传旨申饬”,或者宣布王国维为清朝的“叛臣”。此即所谓“赵孟能贵之,赵孟能贱之”!
王国维留给他第三子贞明的遗书,开头四句是:“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此“再辱”二字,一直没有圆满的解释,其实疑问不仅“再辱”,还有“经此世变”,究竟何指?以上下文的语气,王国维认为他所经的“世变”即是一辱,如今将有类似的一辱,故谓之“再辱”。所以只要知道了他所经“世变”的一辱是什么,即可推知何谓“再辱”。
这当然仍旧要从陈寅恪的诗句中去探求。他最初挽王国维的那首七律,颔联是:“越甲未应公独耻,湘累宁与俗同尘?”越甲是个僻典,越是勾践的越国,甲是甲胄。刘向《说苑》卷四“立节”篇:
越甲至齐,雍门子狄请死之,齐王曰:“鼓铎之声未闻,矢石未交,长兵未接,子何务死之?为人臣之礼邪?”雍门子狄对曰:“臣闻之,昔者王田于囿,左毂鸣,车右请死之,而王曰:‘子何为死?’车右对曰:‘为其鸣吾君也。’王曰:‘左毂鸣者,工师之罪也,子何事之有焉?’车右曰:‘臣不见工师之乘而见其鸣吾君也!’遂刎颈而死。知有之乎?”
齐王曰:“有之。”雍门子狄曰:“今越甲至,其鸣吾君也岂左毂之下哉?车右可以死左毂,而臣独不可以死越甲也?”遂引颈而死。是日越人引甲而退七十里,曰齐王有臣,钧如雍门子狄,拟使越社稷不血食,遂引甲而归。齐王葬雍门子狄以上卿之礼。
这个典故清清楚楚地说明了,陈寅恪诗中的“越甲”是指鹿钟麟的部队。“雍门”为齐国的北门。鹿钟麟驱逐溥仪时,是在神武门及景山布防,更觉陈寅恪用典精切。
“越甲未应公独耻”者,意谓鹿钟麟“逼宫”,君臣皆应引以为耻,不应该王国维一个人觉得受了辱,而效子狄之自杀。
王国维之所谓“世变”,亦即指“逼宫”一事而言,断然无疑。为鹿钟麟所逐既是一辱,则再一次被逐,便是再一次受辱。从这一点上去模拟情况,除了溥仪“降旨”以外,任何人都不能使王国维像屈原那样成为“逐臣”。而溥仪不会无故“降旨”逐王国维,除非出于罗振玉的“奏请”。
以上假设,自信虽不中亦不远矣!陈寅恪诗中所谓“并世相知妒道真”亦说得很明白。“并世相知”自指罗振玉,“妒道真”语出《汉书·刘歆传》,“道真”即见道真切之谓。用于此处,指王国维反对溥仪赴日,故为罗振玉所妒。
以我的看法,陈寅恪挽王国维两诗,这首七律比长歌好得多,“越甲未应公独耻,湘累宁与俗同尘?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两联,情文并至,寄托遥深,足尽王国维平生。而在第二年春天,忽然又有长歌相挽。推测其故有三:
一是王国维死后,“流俗恩怨荣辱猥琐龌龊之说”,始终不绝。而陈寅恪所要强调的“湘累”“灵均”,由于包含着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内幕,所以无法理解他为什么动辄拿王国维比作屈原,因而作此以为说明。
二是警告罗振玉。自北伐之师再度出发,罗振玉在日本军部特务组织的指使之下,活动溥仪赴日,更为积极,故在诗序中借纲纪之说,微露端倪。如果罗振玉不知趣,则将有进一步的笔伐。但事实上这首诗也有替罗振玉解围的作用。
三是对溥仪的讽劝。“君为李煜”,实在是高捧了溥仪。鹿钟麟固非曹彬,溥仪更何可与李后主相提并论。陈寅恪所以比之为李煜者,以后主入宋,过的是“以泪洗面”的日子,而且不久即死于非命。劝溥仪以此为鉴,勿轻言赴日。当时中日关系极其复杂,而华北则为敏感地带,或者溥仪赴日一事,不便明言,故出以讽劝。至于溥仪是否能够领会,不得而知。但我相信他对王国维的真正的死因是知道的,只是不肯在自传中承认,因为他毕竟做了楚怀王,愧对屈原。而在自传中对罗振玉的深恶痛绝,则情见乎词,而对王国维则不无悼惜,亦足见公道自在人心。
自拙作见报后,前辈及朋友中,常有道及王、罗往事者。吾友庄练示以所作《王国维与罗振玉》一文(收入《涉史载笔》),对罗振玉窃据王国维的甲骨文研究成果言之甚详。其中最有趣的是,引录了傅斯年在《殷虚书契考释》一书中的亲笔批语,称罗振玉为“罗贼”或“上虞老贼”,兹转引数条如下:
民国十六年夏,余晤陈寅恪于上海,为余言王死故甚详。此书本王氏自作自写,因受罗赀,遂畀之,托词自比于张力臣(按:张力臣尝为顾亭林抄写《音学五书》),盖饰言也。后陈君为王作挽词,再以此等事叩之,不发一言矣。
此书再版,尽删附注页数,不特不便,且实昧于此书著作之体。举证孤悬,不登全语,立论多难复核矣。意者此亦罗氏露马脚处乎?十八年九月十四日。
今日又询寅恪,此书王所得代价,寅恪云:王说,罗以四百元为赠。亟记之。十九年七月二十七日晚。
此文所论至允,不自尝甘苦者不能如此明了也。罗振玉以四百元易此书,竟受真作者如此推崇而不惭,其品可知矣。孟真。十九年八月九日。
最后一条系跋王国维为此书所作的后序。其下又有数语:
彦堂近自旅顺晤罗返,云:与之谈殷契文,彼颇有不了解之处。此可记之事也。
“彦堂”为董作宾,罗振玉在专家面前,自然无所遁形。不过傅斯年虽恶其人,持论却颇公平,有一条说:
罗氏老贼于南北史两唐书甚习,故考证碑志每有见地。若夫古文字学,固懵然无知。王氏卒后,古器大出,罗竟搁笔,其偶辑大令尊,不逮初学,于是形态毕露。亦可笑也。
此外又有一书名《流沙坠简》,为考证汉晋木简的专著,据傅斯年在序文上批注:
此书亦王氏一人之作,而罗贼刊名者也。
总之,从王国维一死,罗振玉的学术研究亦就“消沉”了。此当是罗振玉在民国十七年年底,卖掉天津的房子,移居旅顺,改以“从事建筑”的原因之一。
又承萧委员一山惠书云:
近刊《清末四公子》,涉及陈寅恪、王国维事,与弟所见所闻,稍有异同。以当日正任教于清华,与梁任公每日晤谈,与王静安先生亦常有来往。研究院之设,乃教务长张逢春之事,非关曹雪祥。曹对办学殊懵懂,研究院主任乃吴宓也。寅恪入清华,在弟离去而改授北大之后,但绝非胡适推荐,可以断言。因彼时胡已不在北大矣(十三年,似去上海任中国公学校长,廿年始回北大)。留美派之戴志骞等,极力主张撤销研究院,排挤张仲述、庄泽宣(大学部主任),吴、张、庄均辞职。在教授会我发言,在中国要办中国的大学,不能办美国的大学,尤其研究院不可取消。为此,幸得保存。梁先生因病不可多教,更以动手术割肾后离去;不久,王静安亦投湖自杀,以故研究院第二期生多半为陈寅恪所教,如蓝文征是也;对研究院由来,多不甚了了(第一期生如吴其昌等,大致明了)。胡适与溥仪仅见过一次,是他自己说的。十四年我因任公先生介任大学部教授时,梁先生已任教数年矣(十二年梁为我作《清代通史》序,我去谢他,就是在清华校内)。梁济川(漱溟之父)之自沉,为殉道非殉德,王静安大约亦非殉清,似罗振玉所逼。罗乃学棍,其人格极卑劣,不值一谈,如以廉价购得之内阁大库档案,转手即牟大利……罗之奸诈得兄发其覆,可谓燃犀功也。
罗振玉的卖友“负”主,盗名欺世,既如上述,则上帝的归于上帝,撒旦的归于撒旦,至少有一个工作,为了维护学术的尊严,是我们不能不做的。我友苏同炳(庄练)在《王国维与罗振玉》一文的结尾中说:
罗振玉将王先生逼害致死,照理应该知所愧悔。然而他竟伪造先生的遗折,替先生装上一个殉清自杀的假名,既可将自己的刽子手行为轻轻掩饰,又可借此向王家示恩。其行为之卑污丑恶,真可说是世无其匹了。至于他后来出卖国家民族的汉奸行为,更为士林所不齿。所以傅斯年先生最痛恶此人,称之为“上虞老贼”或“罗贼”,至不愿以其人之名污齿颊。可怪的是,近年来台北竟有人编印《罗雪堂先生全集》,一编再编之不已,更至于四编五编,盛夸罗振玉在学术文化上的贡献,真使人大惑不解。由罗振玉惯于作伪及攘窃他人研究成果等等的事实来看,他所得到的“学术”地位,究竟有若干是出于他自己研究所获的呢?
按:剽窃他人著作的恶行,征诸史实,最著者计得三人,一为宋朝初年齐丘窃谭峭的《化书》,改名《齐丘子》行世;二为刘宋湘东太守何法盛,攘窃郗绍所作《晋中兴书》;三为晋朝郭象窃取向秀《庄子注》十卷。《化书》据说乃谭峭赠与齐丘;《晋中兴书》则何法盛原为寒士,向郗绍乞取,冀以成名,郗绍靳而不与,乃出以攘窃原稿的下策,说起来都还有情可原。比较严重的是郭象的行为。《世说新语》载:
初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统;向秀于旧注外为解义,妙析奇致,大畅玄风,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义遂零落,然颇有别本。郭象者为人薄行,有隽才,见秀义不传于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或点定文字而已。其后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
《晋书·郭象传》即采此说。钱牧斋的族孙钱曾以为:“世代辽远,传闻异词,《晋书》云云,恐未必佳。”纪晓岚撰《四库提要》,校勘向、郭二庄之异同,下一断语,驳钱曾之说:
是所谓窃据向书点定文句者,殆非无证。又《秋水》篇“与道大蹇”句,释文云:“蹇,向纪辇反。”则此篇向亦有注,并《世说》所云象自注《秋水》《至乐》二篇者,尚未必实录矣,钱曾乃曲为之解,何哉?
纵然如此,郭象毕竟也还做了一部分补注的工作。而向秀原注,在宋朝以前犹能传世,故其盗窃之行,犹不如罗振玉之严重。
今按《集蓼编》,罗振玉自叙其为学经过:
洹滨甲骨,自庚子岁始由山东估人携至都门,福山王文敏公(懿荣)首得之,未几殉国难。亡友刘铁云观察,得文敏所藏,复有增益;予在申江,编为《铁云藏龟》,瑞安孙仲容征君,据以作《契文举例》,于此学尚未能有所发明。且估人讳言出土之地,谓出卫辉;及予官京师,其时甲骨文大出,都中人士,无知其可贵,予乃竭吾力以购之,意出土地必不在卫辉,再三访询,始知实在安阳之小屯,后遣人至小屯购之。
宣统初元,予至海东调查农学,东友林博士(泰辅)方考甲骨,作一文揭之杂志,以所怀疑不能决者质之予。归草《殷商贞卜文字言考》答之。于此学乃略得门径。
又按《清稗类钞》收《刘铁云藏龟甲牛首》及《罗叔蕴龟甲牛首》文,说罗振玉发现甲骨文为殷商贞卜文字的关键是:
询知发现之地为安阳县西五里之小屯,其地固武乙之墟也。又于刻辞中得殷帝王名谥十余,乃恍然悟此卜辞者,实为殷室王朝之遗物。
根据罗自叙,他之“再三访询”,始知出土地为小屯,是在“官京师”时。罗以光绪三十二年入京,三十四年春天,视学山东,回京不久,又请假赴上海嫁女,西宫上宾,始遄返京师。而“宣统初元”即“至海东调查农学”。算他这首尾四年之中,只有光绪十三年这一年,可以静下心来做学问,但其时他要参议学制,奔走相府,又要忙着收买甲骨,实不知他哪里还有时间,从所收藏的三万余片甲骨中,一片一片去考卜辞。
此一工作是“潜郎署”的王国维在做,我也找到一个很有力的证据。罗振玉的收藏甲骨,是由他的亲家刘铁云而起。刘铁云第四子大绅从罗振玉读书,后来又成为罗的女婿,所记有关罗振玉做学问的文字,绝少提到王国维。但刘铁云的胞侄大钧有一篇《刘铁云先生轶事》,载于民国二十三年五月二十日《人间世》四期,却在无意中有了极重要的透露。
刘大钧所记如此:
先生藏古董甚多,书画碑帖,钟鼎彝器、晋砖、汉瓦、泉币、印章、古代乐器,以及甲骨、封泥,无不搜罗。以前收藏家对于甲骨封泥未加注意,经先生收藏,复经王国维先生详加研究,于古史多所发明。三代文字留传至今,殊可贵也。先生在北平、南京、苏州、上海、淮安等处皆有房屋,分藏古董书画等,但以北平、南京、苏州,所藏为最多。余幼时闻先生南京住屋有一室,其地与四壁皆以古砖古瓦砌就,其他古董陈列尤多。时端方为两江总督,亦好收藏,时相过往,因艳羡先生所藏刘熊碑,欲以廉价强行收买,先生不允,嗣因不愿结怨,以碑赠之。然后此奏参革职,查抄家产,端仍为主动者之一。
其后刘大绅撰《关于老残游记》一文,在第六节《游记作者被祸始末》附注十六中说:
发事时从弟之年始逾十龄,复隔房;厚源不过三数岁,均后来闻人言端与先君之古玩交涉,遂致误会耳。
“从弟”即指刘大钧。但只辨刘铁云被祸与端方无涉,未及王国维,则所言“复经王国维详加研究,于古史多所发明”,自属可信。而且,刘铁云被祸之因,刘大钧是听人所说,王国维研究甲骨文,或曾亲有所见,因为刘大钧其时,并非“始逾十龄”。据刘大钧之子,现居纽约的刘厚醇,在联经出版社“重印《老残游记》跋”中辨正:
第六节注十六“事发时从弟之年始逾十龄,复隔房……”按事发于一九〇八年,“从弟”(即先父大钧)于光绪十七年辛卯(一八九一年)生,时已十九足岁,按国人算法,年已弱冠。
按:《铁云藏龟》影印于光绪二十八年壬寅,其时刘大钧即已十二岁,此后王国维研究甲骨文,必取实物观察,则常往来刘家,曾为刘大钧所见,是非常可能的事。
罗振玉说,《铁云藏龟》是他在上海所“编”。实际上恐亦出于王国维之手。因为,罗振玉自叙收藏甲骨经过,亦未说真话。如前所引《集蓼编》,关于甲骨出土地点,罗振玉一则曰“估人讳言出土之地”,再则曰“再三访询,始知实在安阳之小屯”,用意是要表明,由安阳曾为殷都,乃悟及甲骨文为殷朝的卜辞,此自是有发明之功。而事实上不然。
“联经”版的《老残游记》,附录颇为珍贵,内有蒋逸雪于民国三十年所作《老残游记考证》一篇,分“绪言”“海源阁”“毓贤”“治河”“太谷教”“刘鹗年略”“余论”共七节。前有序言:“比与琅琊王献唐先生同寓蜀中歌乐山,先生渊雅博洽,胸罗故记,间有请益,如挺撞钟,小叩小鸣,大叩大鸣。一夕论及《老残游记》,清言亹亹,悬泻不竭,空谷细雨,漏尽未休,亦播迁以来一乐事也。长夏无俚,聊次所闻,更旁征他书以广之,成《老残游记考证》一卷。”
王献唐认识王懿荣的外甥周汉光,所谈中药中的“龙骨”,一变而为中国史学及古文字学中的瑰宝,是第一手的资料,至为难得。其言见《考证》第七节“余论”:
鹗印行之书,有《铁云藏龟》《铁云藏印》《铁云藏陶》及《铁云封泥》(封泥附藏陶中),数者皆福山王懿荣濂生旧物。庚子,懿荣殉难,身后萧条,其家举而售诸鹗,鹗乃搨以问世。藏龟之拓,影响于近世学术尤巨。初,懿荣居京师,妻黄氏病,方有龙骨,其甥周汉光检视,乃有刻纹之甲片,不与常质同,命仆持问铺。回言无误,此药新由河南安阳运到,货极地道。闻于懿荣,懿荣亦疑不能释,亲往同仁堂(药铺名)查询。其所谓龙骨者,其形大小不一,上皆有刻纹,间合数小片成一大片,而形似龟版,其文更若意义之可寻者,虽不能悉识,而断为古代书契无疑。乃罄同仁堂所有以归,并嘱代向安阳搜购,后亦续有所得。此汉光亲为献唐先生言者。
在同仁堂卖药,要强调“货极地道”,就必须指明来源,因中药最重产地,所以绝无假冒安阳,更无讳言安阳之理。罗振玉说这“洹滨甲骨,自庚子岁始由山东估人携至都门”云云,显然不实。因为此时的甲骨,只是一味普通的中药“龙骨”,他之成为“古董”,乃是王懿荣大量收购以后的事。在此以前,“估人”何能识宝?又王国维《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所发见之学问》一文云:
庚子,王文敏公殉难,其所藏皆归丹徒刘铁云鹗。铁云复命估人搜之河南,所藏至三四千片。光绪壬寅,刘氏选千余片影印传世。
据此,亦可见甲骨出土之地,并非秘密。而罗振玉所说,“其时甲骨大出,都中人士,无知其可贵者”,亦是胡说。
如上所述,罗振玉关于龟甲出土的经过,说了许多假话,所以我对他所藏甲骨的来源,亦颇怀疑,就手头所有的资料并看,即可发现许多疑窦。《清稗类钞》载:
拳乱起,(王)文敏殉难。壬寅,其哲嗣翰甫观察季烈售所藏,偿夙逋,龟甲最后出,计千余片,为定海方药雨所得。范别有三百余片,则以归刘铁云。赵又为奔走齐、鲁、赵、魏之邦,凡一年,前后收得三千余片。丙午丁未间,又屡有所获,总计所藏,约有一万五千余片。
方药雨名若,浙江定海人。先为天津《国闻报》主笔,其后接办文廷式所创的《天津日日新闻》,与刘铁云至交,《老残游记》后半部,即在该报连载。据刘大绅述,方药雨接办该报,得其父资助为多,则方所得甲骨,当是作价转让于刘,甚至方药雨不过出面,实际为刘所购。
据刘声木《苌楚斋随笔》所载,则别有内幕,其第三编卷六记:
自光绪戊戌己亥间,河南安阳县西五里小屯,本为殷武乙之墟,洹曲崖岸,为水所啮,土人得龟甲、牛骨,上有三代文字,先为福山王文敏公懿荣所得。光绪庚子王文敏公殉难,所藏悉归丹徒刘鹗,上虞罗叔韫监督。振玉复派其弟振常,与妻弟范兆昌亲往其地购之,居住数年,所得数十万片。
按:罗振玉元配姓范,广东连平人。刘声木既指出姓名,其言可信的成分居多。此范兆昌殆即“范某”,其先“有范某者,挟百余片去京师,自炫以求售,王文敏见之狂喜”,亦即其人。王懿荣之发现甲骨,乃由同仁堂而来,已如前述,与此说两歧。真相如何,已难考证。但《清稗类钞》载有“范某”其人,《苌楚斋随笔》载明范某姓名,并言为罗的内亲,似乎言之有据。倘真有其人,则以罗的喜于作伪,或者“范某挟百余片去京师,自炫以求售”,即出于罗的指使,亦未可知。
次言铁云藏“龟”的下落,亦颇可疑。刘铁云于光绪三十四年以代洋人在浦口购地的嫌疑获罪。其先一年秋天,刘铁云南归住江宁,留守平寓者,为其第三子大绅,他在《关于老残游记》一文中说,前一年年底,刘铁云命他将“存平之物,全数运南”,于是第一次遣老仆以“所珍之物,如甲骨铜器等,及较贵重物品,径送南京”。
到得第二年夏天,刘铁云遭破门之祸。据刘大绅记,原因颇为复杂,远因可追溯至其祖父刘成忠(咸丰二年进士,与翁同龢同榜)当御史时,有世交子弟世姓者,以乡榜闱墨送请指教,刘成忠送了他二十两银子,未收他的闱墨。旗人好面子,以为这是表示不堪造就之意,引为大辱,因而记恨。此世交世姓子弟,后来当了大军机,记起前仇,加以报复。按:据刘大绅所述,则此世姓子弟必是世续,蒙古正黄旗人。
其次是得罪了袁世凯。据说,光绪十年来,张曜当山东巡抚,刘铁云以河工受知,为山东官场红人,袁去投靠张曜,托刘吹嘘,刘不曾理他,因而成仇。有两个仇人当军机大臣,日子自然不好过了。
刘大绅说,当袁世凯密电江督端方,密拿刘铁云时,端方颇有保全之意:
据王孝禹先生曰:端接袁具名之军机传电,即招王入署示之。王力请相救,端莞尔曰:此事在君,我何能为力?王欲辞出,端留之。且言将宴客,请其作陪。言已即令请巡警道段某。王时不识端意,顾惶急。未几段至,端与纵谈碑帖,膳后仍然。至下午端始出电示段,段请即行。端曰:此袁宫保奉密旨交办事件,宜夜往。段请先归预备。端曰:“此时预备,若有漏泄,谁任其咎!”段始不复言。端复语之曰:“可即在此夜膳。”并谓王曰:“如无公事,亦可膳毕再去。”王答曰:“略有小事,料理毕即来。”端颔之。王遂辞出。归寓密书致先君,阻于阍人陈贵,未达。晚间王复令人来视,又为陈贵所阻。王入督署,不知先君尚未知,且以为已离宁也,端见王入,又与众纵谈有顷。始告段曰:“此时可预备矣,然必过十二时再往,早恐未归也。”段唯唯辞出,王亦偕辞。夜二时顷,段来寓所,先君遂为所执,王犹不知。翌晨王入见端,端点香微叹。王莫喻其意,出始知之。急究所以,并谋救,则已无从着力矣。
此段叙述虽详,却颇有不可晓处。密书何以“阻于阍人陈贵”?晚间派人探视,又为“陈贵所阻”。夫“阍人”者刘家之门房也,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何得从中一阻再阻,几陷主人于死地,岂非极可怪之事?
其得祸经过,据刘大绅所记如此:
翌年夏,袁又罪以散太仓粟及浦地事,电端忠愍相缉,端密嘱世丈王孝禹先生左右先君速避,误于仆人陈贵,先君遂被祸。家人时均在苏,绅在平,大先兄在沪。闻讯后先仓皇奔赴,仅大先兄赁乘专车,行较速,得一面。余未及至,先君已为军舰送汉口。二先兄追至汉,以无资斧,徒步从行二百余里,仅得于晨行夜宿间,遥瞻颜色,不得语。幸途遇世谊,赠以资,始得随从。至兰州,姻丈毛实君先生,留二先兄于署,不听去。先君遂孑身由世仆李贵追随赴新。绅至宁,遵王孝禹先生嘱,返平谋救。姻丈乔茂萱先生,拟以绅往代戍,罗丁两先生均谓事出宿憾,与寻常不同,不先事疏解,恐徒多陷一人,或且致他变。方慎重相谋,而高子毂、钟笙叔两先生祸又作,益不敢触当道怒。逾年又谋请代,丁先生为恳于庆邸,则谓姑待至十月间万寿大赦时。于是又不得不暂忍。不料先君七月即殁于迪化也。计先君于前一年六月初二日由南京启行,至是年七月初八病殁,共十三个月零七日。
当刘铁云被祸之始,刘大绅仓皇南归,已经破家。由京南运的箱笼,则屡屡为“至戚”干没。以刘大绅为罗振玉女婿这一重关系而言,所谓“至戚”自然不是指罗,但“铁云藏龟”的下落,颇费猜疑。试看刘大绅所记:
此外,因诸兄在宁谋救,为人恐勒吓诈逼写契纸字据等事,亦屡见不一。又前数年疏浚秦淮河,掘出玉插山一座,当时报纸宣传,谓发现六朝古物,登载摄影,轰动一时者,实为先君案头常置文玩。大先兄冤愤之极,不愿人得,手投之河中者也。
按:刘铁云所收藏的甲骨铜器,原藏京寓,前一年年终,首先移送江寓,已如前述。则此时趁火打劫者,自必首先注意这些值钱的古物,但清末收藏甲骨著名者,除刘铁云、罗振玉以外,更无他人。刘以间接获王懿荣的收藏而著名,则铁云藏龟转手以后,亦应有人如刘之成为收藏甲骨的名家,而竟无其人,亦理之不可解者。因此,铁云藏龟是否经过某种特殊的途径而归于罗振玉,令人不能无疑。
总之,罗振玉善于作伪,他的乘龙快婿、刘铁云的第三子大绅,为亲者讳,所记其父、其岳,以及罗振玉与王国维的关系,支离闪烁,亦颇多可疑。铁云藏龟是否辗转落入罗振玉之手,固成疑问,但《雪堂遗书》中有关甲骨文的著作,大部分出于王国维之手,则为铁案。为了是非,也为了公道,更为了学术的尊严,我希望当今研究甲骨文的学者、专家应该有所表示。特别是董作宾门下,受学饮水思源,更有澄清师承的必要。
按:关于甲骨卜辞的研究,学术界盛称“四堂”,所谓“雪堂导乎先路,观堂继以观史,彦堂区其时代,鼎堂发其辞例”,即指罗、王、董及郭沫若而言。其间成就,固以董作宾为一代大师。董作宾写《罗雪堂先生传略》,虽不没其对甲骨的考订、传播之功,但民国十八年冬,董作宾专程赴旅顺访晤罗振玉,归后语傅斯年谓,“与之谈殷契文,彼颇有不了之处”,已如前述,则董、罗之间,绝无师承关系,于此可见。
我不大了解董作宾早年为学的经过,但董于民国十一年入北大作旁听生,翌年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成立,董为研究生。当此时也,王国维正受聘为该所国学门的校外通信导师,则董必曾以研究甲骨的心得,向王请益,殆可断言。是故董作宾门下,亦即王国维的再传弟子,为太老师争回著作,是尊师重道分所应为之事。
由陈散原谈到陈寅恪,由陈寅恪谈到王国维、罗振玉,这野马跑得太远了,回头来仍旧谈散原翁。
自北伐成功,谭延闿大贵。此散原昔日之所谓“谭生”,自然不脱翰林风味,对散原之尊礼有加,是可想而知之事。于是散原又开始作避嚣之想,筑室匡庐,于民国十七年十月“别沪就江舟入牯岭新居”。山居时仍常有老友相视,陈曾寿往还最密。而其中表又为儿女亲家的俞寿丞(名明颐,行三,俞大维尊人)则结邻而居,亦时有唱和。人在深山,其实亦并不寂寞,民国十九年仲春有诗一首,足觇山居之乐,诗题是“二月二十二日,杨居士德洵招邀山中邻客二十许人,集黄寺宝树下,僧青松长老为蜀人,荐乡制豆花飨客。罢餐取影,复过黄龙潭观瀑,题以纪兴”。诗中写宝树云:“仰视环走杂妇孺,泬漻壑谷腾欢哗。”足见游客之盛,亦为北伐成功以后的兴旺气象。
到了民国二十年初夏,移居松树林新宅,名之为“松门别墅”。有《首夏移居松树林新宅》诗。其前一首七绝,诗题为“徐悲鸿画师来游牯岭,相与登鹞鹰觜,下瞰洲渚作莲花形,叹为奇景,戏赠一诗”,诗云:
移枻瀛寰亦一奇,龙钟为显古须眉。
来师造化寻穷壑,散落天花写与谁?
徐悲鸿在牯岭时,曾为散原写照。沈苇窗兄藏有影本。
及秋,散原的好友曾熙下世,哭以五古一首,可作《曾农髯小传》读:
吾乡清道人,不屈破亡际,黄冠变姓名,鬻书活夷市。
石交有农髯,颉颃同臭味,高节与之并,又并擅绝艺。
起首四句只谈清道人李瑞清,“石交有农髯”一转,接以“颉颃”两“并”之语,则为清道人即所以写曾农髯,四十字中已概括曾李平生,巨匠运斤,洵不可及。以下专及农髯:
道人悦一瞬,坛坫续树帜,坐振神翰誉,光侯重遐商。
灵根吐华蕤,雅咏杂嘲戏。晚岁弄画笔,震发涎百辈。
古貌出蜃楼,中情率而挚,奔命护死友,筑庵挹风义。
此十二句叙农髯的书法、诗、画、容貌、性情。“筑庵挹风义”者,清道人殁于民国九年,曾农髯葬之于江宁牛首山,置祭田,立宇祠,风义遒人。“奔命护死友”自有本事在内,欲言其详,只有叩诸曾、李二翁的传人张大千了。
以下是叙与农髯的交谊,颇有“既伤逝者,行自念也”之意。不久,散原下山,时为十月初一,有《庚午十月朔别庐山》五古一首,起首六句为:
栖迹云雾巅,岁序慨已周。谬希龙蛇蛰,终遗猿鹤羞。
隐乖五柳趣,放接三闾忧。
据可知,下山的原因,并非为了山上不宜过冬。八十老翁,隐于庐山,竟乖陶情的志趣,而有三闾大夫的忧虑,其故亦可思矣。
自此至民国二十四年夏,集中仅留诗三首,一首为七绝,题作“拔可寄示晚翠轩遗墨,展诵黯然,缀一绝归之”。拔可为李拔可,闽派诗坛健将。“晚翠轩”的别署,在清朝凡六,此则必指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林旭。诗云:
杀士之朝迹已陈,凤姿曾列眼中人。
此才颇系兴亡史,魂气留痕泣送春(原注:卷中有效韩致光体送春二律)。
“杀士之朝”,安得不亡?此老诗笔严于斧钺。其下一首亦为七绝“题弢庵师与诒书学政合影”:
住屋东西老味同,依依形影托冥鸿,
一时童冠成耆旧,剧恋觚棱夕热红。
弢庵为陈宝琛,诒书(亦作贻书)则福建长乐林开暮,其父天龄曾充上书房师傅,为恭王长子载澂的业师,所以颇得恭王照应,放江南主考,放江苏学政,扶病按临松江岁试,殁于考棚。林开暮亦曾任河南学政,《一士谭荟》记其人云:
入民国后,却征不出,而亦未尝以遗老厚自表襮。晚年久居北京,与陈宝琛结邻。民国二十六年春,南游赏梅,得病而归,五月间卒,寿七十有五。有自挽一联云:“固知无物还天地,不敢将身玷祖宗。”坦荡之怀可见……陈三立联云:“改世掷勋名,揽胜飞吟,澹泊襟期完独行;余生接师友,佐谈联酌,绸缪歌哭恋同居。”深警酷炼,此老固不肯一字落于平凡也。下联有其师陈宝琛在(宝琛为三立壬午乡试座师,先林两年卒),情致尤为切挚。
林开暮与散原并无渊源,但林与陈宝琛为联襟,散原由师门而相稔,且亦重其为人,故交情渐深。闽中多诗人,唯与散原有酬唱者,类皆学醇品粹的君子。梁鸿志的诗不为不佳,却无往来。郑孝胥早年有唱和,晚年罕接音问。于此足见散原交游之不苟。
以上两诗详细年月无可考,下一首挽陈宝琛,则为民国二十四年春间所作,《花随人圣庵摭忆》载:
弢庵先生,以今年惊蛰前一日逝于旧都,年八十八矣。老成人渐尽,辄有灵光忽颓之叹。散释近以事北归,先生尚屡询余何以不来?散释因申余请乞书,亟言必为之。因言,今年腕力衰,前日为人书一中堂,觉惫甚。然犹健饮啖,健谈,旧历元日,尚为诗,有“蛰坏欲动身滋耄”之句。而上元后,骤患肺炎,遂不起……
是年春,散原翁八十生日,先生寄以一诗,并写以寄余。诗云:“平生相许后凋松,投老匡山第几峰。见早至今思曲突,梦清特地省闻钟。真源忠孝吾犹敬,余事诗文世所宗。五十年来彭蠡月,可能重照两龙钟。”此诗海内称传其佳,抑岂知其佳处,乃在无一句无着落。后七句谂二陈者多知之,首句似虚而实。盖翁为光绪初年先生典试江右所亲拔士,其试题,则为“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故首句意实双关。散原是年春尚居庐山,冬始北行,耄年师弟,犹得欢聚者又一年有余。北书昨来,言翁病癃闭时作,久戒绝篇章,然今日殆不能无沉泉之咏矣。
“今年”即民国二十四年。散原自十九年十月初下山后,翌年复上牯岭。吴宗慈为国史馆所撰《陈三立传略》云:
二十年辛未夏,先生由沪避暑北平,中途感不适,改赴庐山。居牯岭数载,乃经新京,稍勾留,就养于北平。二十六年丁丑五月,日寇发难于卢沟桥,平津寻沦陷,先生忧愤,疾发拒不服药,十一月弃世,年八十五岁。寝疾时,辄以战讯为问,有谓中国终非日本敌,必被征服者,先生愤然斥之曰:“中国人岂狗彘不若,将终帖然任人屠割耶?”背不与语,呜呼!如先生者,使其得时与位,必将改革以致太平;不幸不得志,而牢愁抑郁,既一寓之于诗,乃至于发愤,以丧其生,可胜恸哉!忆民国二十一年壬申,日寇侵占上海闸北,沪战遂作,先生居牯岭,日夕不宁,于邮局订阅航空沪报,每日望报至,至则读,读竟则愀然若有深忧,一夕忽梦中狂呼杀日本人,全家惊醒,于是宿疾大作。其爱国热情类如此,此固传者所亲见闻者也!
按吴宗慈的所谓“新京”,与旧京相对,指南京而言。在这篇《陈三立传略》之后,吴宗慈的附记中又说:
民国十九年,余寄寓牯岭,翌岁,先生亦以避暑至,遂得昕夕过从,亘三载,讲学论世,亲聆謦欬,大遂平生之愿,时先生近八旬,余亦垂垂老矣。先生创议重修庐山志,命余主其事。商志例,先生主应注重科学;论撰志文体,先生以风会不同,文体亦异,应旧从其旧,新从其新。志成,先生为点定,顾余曰:“斯作亦可空前矣!”二十二年秋,相偕由山抵新京,先生即养北平。
此记稍有未谛。散原于民国二十二年冬北上,省视其师,旋即南返。陈宝琛殁于二十四年初春,散原除挽诗以外,另有挽联:
沆瀣之契,依慕之私,幸及残年偿小叙;
运会所遭,辅导所系,务摅素抱见孤忠。
“残年偿小叙”即指二十二年冬,在北平相会。下联指“满洲国”及溥仪而言。“辅导所系”四字,就表面而言,不过言其为帝师,其实此四字似淡而深,因为溥仪唯一所尊重的人,亦即是唯一可以激发溥仪良心的人,只是陈宝琛。此人一死,丧失了对溥仪的影响力,就大局而言,多少是值得惋惜的。
于此可知《题弢庵师与诒书学政合影》一诗,作于北平。而《挽弢庵师》一律,则作于二十四年。其下一首作为《庐山》,再下一首《和苍虬》,又可当诗史读:
匡山骤别留残唾,燕市惊逢接苦言。忧患弥天公亦老,支离示疾我犹存。醉醒匿隐桑榆影,往返应迷关塞魂。剩途余生补余恨,饮冰不改肺肠温。
陈曾寿大概在“九一八”以前就到了天津,从溥仪于“静园”。“九一八”以后,土肥原将溥仪架弄到旅顺,“皇后”婉容,即是陈曾寿护送到大连的,溥仪自传:
我在离开静园以前,留下了一道手谕,叫一名随侍交给胡嗣瑗,命他随后来找我,命陈曾寿送婉容来。这三个人听说我在旅顺,就来到了大连。罗振玉派人去给他们找了地方住下,说关东军有命令,不许他们到旅顺来。婉容对这个命令起了疑心,以为我出了什么岔子,便大哭大闹非来不可。这样才得到允许来旅顺看了我一次。过了大概一个月,关东军把我迁到善耆(这时已死)的儿子宪章家里去住,这样才让婉容和后来赶来的二妹、三妹搬到我住的地方来。
溥仪又说:
我本来还想让胡嗣瑗、陈曾寿也搬到我身边,但郑孝胥说关东军规定,除了他父子加上罗振玉和万绳栻这几个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许见我。我请求他去和甘粕、上角商量,结果只准胡嗣瑗见一面,条件是当天必须回大连。胡嗣瑗在这种情形下,一看见我就咧开大嘴哭起来了,说他真想不到在我身旁多年,今日落得连见一面都受人限制,说得我心里很不自在。一种孤立无援的恐惧在压迫着我,我只能安慰胡嗣瑗几句,告诉他等我到了可以说话的时候,一定“传谕”叫他和陈曾寿到我身边来。胡嗣瑗听了我的话,止住了哭泣,乘着室里没人,一五一十地向我叙说了郑、罗二人对他们的多方刁难,攻击他们是“架空欺罔,挟上压下,排挤忠良”。
郑、罗不但排挤胡嗣瑗、陈曾寿,尤忌者是“陈师傅”。溥仪自传:
我到旅顺的两个月后,陈宝琛也来了。郑孝胥这时成了关东军的红人,罗振玉眼看就要败在他手里。正当他接近全胜,他和关东军的交易接近成熟的时候,看见威望超过他的“帝师”出现在大连,立刻引起了他的警惕。他生怕他这位同乡会引起日本人更大的兴趣,急忙想撵陈回去。所以陈宝琛在旅顺一共住了两宿,只和我见了两面,就被郑孝胥借口日本人要在旅馆开会给送走了。
当时争执的焦点是,溥仪要做皇帝,而日本军阀为了保持可退可进的弹性,只同意他做“满洲国执政”。据说郑孝胥在日本许以“国务总理”的条件下,已经同意此项安排,溥仪亦自此对郑孝胥不满。至于一班“旧臣”,想法跟溥仪是一样的。他在自传中说:
这时占据着我全心的,不是东北老百姓死了多少人,不是日本人要用什么办法统治这块殖民地。它要驻多少兵,要采什么矿,我一概不管,我关心的只是要复辟,要他们承认我是个皇帝。如果我不为了这点,何必千里迢迢跑来这里呢?我如果不当皇帝,我存于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陈宝琛老夫子以八十高龄的风烛残年之身到旅顺时,曾再三对我说:“若非复位以正统系,何以对待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结果傀儡戏登场,溥仪还是“执政”。直到两年以后,方始“即皇帝位”。其间陈曾寿往来榆关道上,每见逊清的“旧臣”,辄道溥仪的苦况,散原诗中的“接苦言”“忧患弥天”,皆为纪实。散原之殁,乃以高年患癃闭之症,而适逢卢沟桥事变,忧愤拒不服药,正如吴宗慈所记。吴宗慈受知散原翁,先服务国史馆,抗战既起,回江西主修江西省通志,徇散原次子陈隆恪之请,撰此传略。往来书信,可以觇知散原生平及志业,陈隆恪的第一函是:
岭南一别,忽逾六稔,去岁即闻执事亦返省,主修省志,至为欣慰,以道远时乖,未获承教,弟月前自萍乡来泰和,而公又他徙,怅惘何极!先君弃养后,此间当局同乡,多欲吁请中央明令褒扬,弟曾委婉辞谢,近日李君立候等,复以此事相商,辞意坚恳,并索先君事略,以备呈词,挚情高谊,欲却不能,惟有感衔而已。伏念先君一生,不求闻达,仅以文章气节,韬晦横流,既无功于民国,自无凭借恳予表彰,又不能妄加事迹,诬渎先灵。故弟终日彷徨,于先君事略,不敢措辞,今拟恳公权衡斟酌,撰一节略,迅予赐寄,此外尊处如收辑关于先君记载传述等,亦乞钞示,以公与先君晚年过从甚久,相知甚深,故敢涕泣干求。
以一虽不以遗老自居,而且热望国家强盛,绝不反对共和,但毕竟为传统所囿,不昧“君臣大义”的散原翁,受民国表扬,毕竟是件很尴尬的事。陈隆恪的顾虑与彷徨,正见得他的不苟,殊可称道。吴宗慈亦有同感,故复书略有敬谢不敏之意:
老伯略传既承垂诿,自当遵命,第有困难者:抗战以来,弟之藏书及笔记诸种稿件,遗失已尽;昔者老伯北平弃世,弟与古直层冰,曾各有撰述生平概要,登诸港澳各报,今旧稿无存,报章杂志亦无觅处,其难一也。今承乏修省志,对于前贤事迹及撰著等,应为详细调查,奈值战时,种种人事困阻,百呼无一应,且馆中经费奇艰,行政上束缚驰骤,殊难理喻,反不如修庐山志,自筹经费,自作主张,可期必成,其难二也。今读来函,似只须撰一传略,备作呈请褒扬之底稿,则着笔尚不大难。
以下商谈体例,吴宗慈同意陈隆恪的看法。他说:
老伯生平,诚如来函所述:一生不求闻达,仅以文章气节,韬晦横流,既无功于民国,自无凭借恳予表彰,又不能妄加事迹,诬渎先灵。数语已括尽生平矣!盖请民国褒扬,断非老伯九泉所许,然乡人后死,自不能不尽其高山仰止之思,亦曰各尽其分耳。现拟撮述在庐山数载过从,关于论学论世所亲闻者,先成一传略,至正传尚不敢轻易下笔……弟意对老伯生平,拟以“高不绝俗,和不同流”八字为骨干,至关于出处大节,乃自守为子为臣之本分,故在清末季,韬晦不出,与辛亥革命后之作遗民,其志趣节操,乃一贯而行者。故忠于清,不必如郑孝胥;赞成民国,更不必如谭延闿,盖胸襟落落,自有独来独往之精神,寓于其间也!全篇文字,拟采上述大意,中间再以事实联贯,夹叙夹议成之,其撰传者,即由弟署名,不必由贵昆仲,反难于措辞。
如所论述,自嫌过于简略,但限期只五日,陈隆恪所附事略亦仅百余字。传至后人既视此为不得已搪塞乡人盛情之举,则吴宗慈自亦不必、亦不能作详传,故名之为“传略”。及脱稿后,乃有胡先骕提出商榷意见,函吴宗慈:
顷读尊著散原先生传,高文健笔,至为佩仰,尚觉未能尽述其德业。先生以文章名海内,其尊人右铭先生为湘抚时,南皮为鄂督,慕先生名,竟枉驾先顾,右铭先生始命先生回谒。南皮一代名臣,而倾倒先生至此!此传略中不宜漏略者。故先生父子罢斥之后,先生仍居南皮幕府中,嗣后先后在端匋斋、张安圃处,皆尊为上客。
按:匋斋为端方,安圃为张人骏,张佩纶之侄。张人骏与散原有师生之谊,督两江时,强延散原入幕,为时亦甚暂。此外从未入张之洞、端方之幕。散原视张之洞为前辈,交谊在师友之间,与端方则纯乎诗酒往还而已。胡先骕不特误解事实,且亦误解散原之诗,以为贺张之洞寿诗:
“作健逢辰领元老”,以南皮之元老,而先生竟泰然领之,其胸中浩然之气可想。
此则大谬。但谓散原不愿以遗老自居,不为无见。胡函中云:
尊文所云,韬晦不出,恐非先生素志。南浔路督办,在先生经历中,实至微末之事,殊不必特书也。先生于鼎革后即剪发,虽疾视袁项城与诸军阀,而绝不以遗老自居。尊文云“甘隐沦为遗民以终老,只自尽其为子为臣之本分”,又违先生之志矣!
吴宗慈于此函有按语:“不以先生为遗老,斯真违先生之志矣!”两者看法,绝不相同,其实皆有偏颇。散原只是淡泊而已。
不过,散原当时对民族领袖的敬佩,两人的看法是相同的。胡先骕说:
晚年居牯岭,居北平,其婿俞大维任兵工署长,先生藉悉蒋公备兵御日之雄略,乃极佩蒋公。卢沟桥变作,骕观谒先生于北平寓庐,先生对于我国抗战,具莫大信心。
吴宗慈对胡先骕所论,辩解之词如次:
首修庐志,本推重老人主其事,老人谓弟曰:“民国以来,凡所为文,未用民国正朔。今修山志,将焉用之?关民国事,听儿辈为之足矣。”观此言,其志趣不既昭然乎?
至对蒋公之钦佩,与大维之所称述者,居庐山数载,尚有蔡孑民、李任潮、戴季陶等来访,其谈话,弟或在座,或事后叙谈,皆饫闻之矣。此与本身志趣另一事也。清庚子后,老人未尝无用世之志,然不得其位与其时,亦终于韬晦不出……弟以为老人爱国,出于衷诚,亦何间于为遗民乎?
话虽如此,传中对此并未述及。吴宗慈另一函中辩解的理由极是,他说:
至对蒋公之钦佩,诚如尊论,盖以蒋公若干年来之事功,不仅在国家,亦且及世界也。为吾国历史上仅见之一人,中山先生而外,固无能与比肩者。老人论人论事,初无成见,况在蒋公,何有间然?原文中于此层未详及,则以请褒之案,不便如此措辞,恐人议此为邀荣之笔,不既重诬老人乎?遗民二字,尊意拟不用,容于撰正传时详酌。梨洲、炎武、船山诸贤,皆遗民也。
传略中商榷传主后嗣,吴宗慈与胡先骕亦有不同的意见,吴宗慈复函中说:
老人诸子中,惟师曾已故,故得略述其身世。至寅恪昆玉等尚存,虽寅恪学识极高明,然碍于文例,不便词赘,故只以皆能谨饬廉隅,世其家声,简略带叙耳。关于老人著作原稿,最后幅已更正百余字,因诗已由商务印行,文则存师曾夫人处。至陈严愚处所存,乃得诸彦通者,中有赝鼎,并非全璧,此袁伯揆所亲告。
胡复书云:
散原文中颇多赝鼎,袁伯揆即作此项赝鼎者,如能清理之,亦佳事也,师曾事实弟知之特寡,其诗集为其女弟子手书已刊布,其长子封可善画,而次子封怀为弟门人,以园艺学名家,现在正大任教。
按:散原入民国后,以鬻文为生计,高文高名,砚田所入甚丰。不过谀墓之文,言不由衷,自非散原所乐为,同时千金为润,所重者亦不过“义宁散原陈三立拜撰”这么一个下款。因而友朋后辈,每为散原代作。据说散原宴客之先,常以受托应撰寿序、墓志的题目,分条书写,制阄由座客分拈,故“赝鼎”者甚多。胡先骕指出“袁伯揆即作此项赝鼎者”,但不知乃为散原代劳,非借散原大名以谋利,其复书中尤斤斤于陈寅恪的评价:
至于述及诸子,弟意似可云:皆能敦笃儒行,世其家声,而寅恪尤涵贯,号称大儒。否则,读老人传者,将谓寅恪亦不过谨饬廉隅之世家子弟,则与事实违背特甚,且使人议公或对寅恪有所不满,故抑之也。
结果是吴宗慈让步,采取胡先骕所改“敦笃儒行,世其家声,而寅恪学尤涵贯”,只是“号称大儒”改作“为世所称”。吴宗慈特别声明:“因生存之人,殊不便作主观之誉语。此属之例有然,与寅恪本身价值无涉也。”
散原一生成就在诗,其次在文。是故论定其人,必须论定其诗文,仍录吴宗慈所述,作为本文结束。
其为文章,沉博闳丽,出入范书……演而为诗,融以至性,绎以至情,故能銶劂心目,搯擢胃肾,而自成一家言。
其论为文曰:“应割爱由篇审段,由段审句,由句审字,必使词不泛设,字无虚砌。”其论为诗曰:“应存己!吾摹乎唐,则为唐囿;吾仿夫宋,则为宋域。必使既入唐宋之堂奥,更能超乎唐宋之藩篱,而不失其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