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上班考
公务员赴办公厅服勤,称为“上班”。这是个小学生都了解其含义的名词。此一名词,于古无征,以搜辑故实丰富著名的《大汉和辞典》,在“上班”条下,亦仅有“当番、当直”四字之释。按:当番、当直,是轮值之意,而上班乃普遍的情况。是故《大汉和辞典》的解释,不能谓之为适当。
细考“上班”一词的出典,关乎近代公务员服勤制度的建立,此亦为清朝在行政学上的一大贡献。清沿明制,官员大别为两类——京官与外官。外官自督抚至州县,皆为正印官,其幕僚在督抚衙门称为“文案”;州县则为“幕友”,尊之为“老夫子”,通释“师爷”。而无论文案或幕友,皆非国家之官。其下则有“吏”,通称“书办”。在州县吏归幕友直接指挥。刑名师爷指挥刑房书办,具有绝对的权威,真正叫作“不怕官,只怕管”。
明、清中央政府的组织,较为严密。以清朝的六部为准,在组织系统上分为四级,第一级是“大学士管部”,此级可实可虚,事在人为,如光绪中叶,阎敬铭以东阁大学士管理户部,拥有部务的绝大决定权,而武英殿大学士额勒和布管理兵部,则唯拱手受成而已。
第二级是尚书、侍郎,称为“堂官”,满汉左右共六人,称“六堂”。第三级是各司的郎中、员外、主事,统称“司官”,为处理部务的中坚分子。第四级为书办,跟州县一样,都为世袭,受司官指挥。由此可知各部司官相当于州县的幕友,所不同者司官为国家正式官员,而幕友是私人约聘的助手。堂官对司官,虽不必如州县官对幕友的尊敬,但亦应有相当的礼遇。司官抱牍上堂,长揖不拜;公文授受,堂官须起身接取。而在外官,五品官员参谒一二品督抚,则无有不跪拜之理。
京官入公署服勤,称为“上衙门”。堂官固然来去自如,毫无限制,司官亦并无一定的进退时间。因为其时缺乏严格的考勤制度。三年“京察”跟乡试一样,逢子午卯酉之岁举行。悬以四格——才(具)、(操)守、政(绩)、年(资),分为三等——称职、勤职、供职;纠以六法:不谨、疲软、浮躁、才力不及、年老、有疾;黜以三途:革职、降调、休致。大致通盘观察,不考日常言行。如当今所谓“三考三卡”制,在彼时为一件不可想象之事。
唯一的例外是军机处。军机章京入值,不叫“上衙门”叫“上班”。进有定时,退有定规,不比各部司官“上衙门”的自由,更不比冷衙闲曹,竟可终年不上衙门。
清朝的军机处是一具有极高效率的最高行政组织。这种极高效率的产生,得力于严密的规制。而此严密的规制,乃由军机章京先后相承,殚精竭虑。一方面执持优良的传统,一方面不断有所改进而形成者。因此,从雍正十年始创军机处开始,直至宣统三年四月裁撤,此一百七十九年间,国家政务的推行,得能如臂使指,始终贯彻而灵活。
政大有位博士,著有《清代军机处组织及职掌之研究》一书,达六十万言之多,引用书目六十七种,以及故宫博物院军机档案无其数。可惜,沈云龙教授主编、文海出版社印行的《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中《中和月刊史料选集》所收两篇文章,未为这位博士所寓目。自来记载军机处最重要的一部书,名为《枢垣纪略》。此书在文海亦有刊本,是道光年间梁章钜所辑,而在光绪元年,由恭王嘱军机章京朱智等所增补。同治以后的军机故事,则付阙如。今得上述两篇文章,足补不足,差成完璧。
这两篇文章,一篇名为《南屋述闻》,一篇名为《枢曹追忆》。后者顾名思义,十分明白,“南屋”一词则较隐晦,须有解说。按军机处在乾清门西侧的隆宗门内,南北向各五楹,北屋为军机大臣直庐,南屋为军机章京直庐,所以“南屋”即为军机章京的代名词,犹如“南斋”之指南书房及南书房翰林。
《南屋述闻》的作者“水东花隐”不知其名。与康有为一起逃到日本、拆穿“衣带诏”骗局的王照,文集名“水东”,但王照没有当过军机章京。考其《述闻》,知为清末礼部右侍郎郭曾炘之子。郭于光绪十一年以礼部主事考补军机章京。三十一年丁忧去官,在军机处前后十二年,花隐“叨与枢直”,自道“距先公之离直,复一周星”。其时为民国六年丁巳。既入民国,何来军机处?原来这年五月十三,张勋复辟,历时七日,旋复“退位”。在此七日中,“内廷办事乏人,命传集旧章京”,花隐就是这时候当过军机章京。但“枢垣故事,得自庭闻”。而此时“得亲至所谓南北屋者,首先闻于先公,至是皆一一躬睹之。”因此,所述所闻,源流分明,印证他书,相当可信。
《枢曹追忆》的作者名吕式斌,字允甫,山东文登人,光绪三十三年以法部七品小京官,考取军机章京。宣统元年十一月到班办事。他的《追忆》中,有许多琐碎细节,亲切有味,而可信的程度,更过于《南屋述闻》。由这两篇文章,加上《枢垣纪略》,可以彻底了解军机处的“班务”。
谈军机处的“班务”,当然要先谈军机处的起源。这又要先从明、清两朝的军事指挥系统谈起。明朝的军令操在内阁首辅和兵部尚书手里,兵部尚书的权很重,称为“本兵”。《明史·传赞》:“明季疆场多故,则重本兵之权。”及至清朝,军令由皇帝亲主,而康、雍、乾三帝亦英明果决,指授方略,万里如见。专征将帅,懔遵莫远,绝无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说。
用兵首重机密,而雍正的统驭,纯为单线领导,更重机密。由于内阁在太和门外,人多地杂,怕泄漏军机,因而在隆宗门内设置“军需房”,选派谨密的内阁中书入值,缮写密旨。此为军机处的起源,时在雍正七年,用兵青海之时。
由于地近内廷,便于宣召,临时组织的军需房,扩大编制为正式组织,改名“军机处”。其时,一说为雍正八年,一说为十年。据《枢垣纪略》卷二“除授”,雍正十年二月,命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办理军机事务。此为有军机大臣之始,故亦可视为军机处正式成立之始。
内阁无印,军机处有印,初颁在雍正十年三月,此亦为考定军机处正式成立于雍正十年的重要根据。军机处印信,在乾隆十四年改铸——银质、龟纽、方形,上镌满汉篆字,文曰:“办理军机事务印记”。大印的保管及使用,重重牵制,其详如下:
一、大印贮以印匣,加锁,由内奏事处太监保管。
二、印钥由领班军机大臣保管。“佩印钥”为一专门术语,凡一衙门有数大臣,如总管内务府大臣,并无定“佩印钥”者,“佩印钥”即为领班。军机大臣亦然。
三、请印需凭金牌。牌为赤金所制,长约二寸、宽五分、厚一行,上镌“军机处”三字,由达拉密(以后会解释这句满洲话)佩戴。请印先请印钥,交金牌做抵押,然后凭印钥向内奏事处领印匣。用毕交还。但军机处每天发出的上谕甚多,每次照此三步手续办理,不胜其烦。因而后来想出一个变通的办法,即是一次钤盖空白封函数百,陆续取用。到了道光末年,此一取巧的办法,获得正式承认,规定使用印封,应立簿登记,于下一次请印之时,核对无误,方能取得印钥。
军机大臣在乾隆年间,约为六至八人,汉大臣约二至三人。道光以后,大致为五至六人。而又有“枢廷忌满六人”之说,一满六人,必有一人出事。
辛酉政变以后,恭王当国,亘二十三年之久。在此期间,军机大臣经常保持五人之数,除恭王领枢以外,两满两汉,而两汉则一南一北,殆成规制。自同治七年至光绪三年,两汉枢为沈桂芬、李鸿藻。沈桂芬籍隶顺天宛平,而原籍江苏吴江。其时李鸿藻门下心腹如张之洞、张佩纶,皆为北方之强;南士隐受排斥,因依附于沈桂芬,乃有“南北之争”,而表现于外交政策上者,最为尖锐。大致北派慷慨,南派持重。
光绪三年九月,李鸿藻丁忧出枢,沈桂芬引其浙江乡试门生王文韶入军机,南派势力大增。而北派则在家居守制的李鸿藻领导之下,借言路以抗衡,乃有“翰林四谏”及“清流”的名目。光绪六年除夕,沈桂芬病殁,李鸿藻恰好服满起复,再次入枢。而王文韶不能继承南派衣钵,北派借云南报销案,力攻而去,政局遂为北派所左右。李鸿藻本为北派所嫉,此时自觉势孤,因而与张佩纶深相结纳,驯致马江一战,清流俱尽。而十年三月,军机全班皆撤,醇王柄政,隐然为“太上军机”。中枢政制既坏,军事遂亦不可为。此为谈近代史者,不能不注意的大关目。
军机大臣,每日必由皇帝召见,名为“见面”。最初,军机大臣的性质,仅等于皇帝私人的助理。皇帝认为某事交由某人办理或商酌较为适宜,便召某人进见。进见以后或有所垂询,或口述处置办法,被召见的军机大臣,应即撰写上谕,是谓“承旨”以后的“述旨”。既呈奉核可颁发,应该公布,咸使闻知者,咨行内阁发布,称为“明发上谕”;不必公布而仅使某官遵办者,由军机处加封,交兵部专递,称为“寄信上谕”,或称“廷寄”。
在乾隆初年,军机大臣中最见信者是讷亲,常蒙单独召对。此亦有一术语,叫作“独对”。讷亲能强记,而不甚通文义——“承旨”不能“述旨”,转述于军机大臣汪由敦撰拟上谕,又深恐失当,不符口谕,每每再三再四易稿。汪由敦颇以为苦,然而无可奈何。
其后后弟傅恒入军机,对讷亲之对待汪由敦,颇为不平。因而在第一天召见时就陈奏,自道记忆不好,怕有遗忘,请饬军机大臣同见。从此创下全班进见的规制。但复奏发言,仍为首揆特有之权。除非皇帝指名垂询,或首揆指定发言,其他军机大臣,不能越次陈奏。
在军机处成立之初,上谕归枢臣撰拟。其时的章奏上谕,不但清字、汉文并用,而且分量差相仿佛。所谓“清字”,即是满洲文,被尊称为“国书”。清朝开国之初,进士点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受教习,功课中即有满洲文,听人选习。安溪李光地就精通满文,所以三藩之乱,得为入闽而不谙汉语的满清大将做向导。但至雍正以后,汉人点翰林者,已不习满文,是故上谕用汉文者,由汪由敦撰稿。而用清字者,由舒赫德、班第撰稿。甚至有用蒙古文者,则由理藩院尚书、蒙古正白旗人纳延泰撰稿,从无军机章京秉笔者。
军机章京本任缮写之役,最初多由内阁中书中选派。及至傅恒任首揆,因为性情宽和恤下,故有满军机章京,要求给予撰稿的机会,用意在有以自表其才具。汪由敦见满员如此,自己如果不放手,便近乎把持了,因而汉文上谕,亦逐渐派汉章京撰稿。久而久之,成为规制。但在特殊情况之下,或者性质特别重要,或者为了保密,廷寄亦往往由军机大臣亲撰。如同治年间命丁宝桢于旨到之日,会“随从人等,指证确实,毋庸审讯”,即将安德海就地正法的密旨,便出于军机大臣宝鋆的手笔。
军机章京的规制,至傅恒领枢时,如上所述,已有绝大变化。而至嘉庆四年,仁宗亲政时,又有一大变化。仁宗惩于和珅之失,觉得军机大臣大多由大学士充任,而在内阁中选派中书充章京,汲引亲信,有植党营私之弊,因而采取了两项改革措施:第一,规定满汉章京的员额。第二,规定满汉章京的任用,必须经常考选。自此以后,方始形成完备的“上班”制度。
首先要谈军机章京的考选。报考的资格是:第一,各部院司官——郎中、员外、主事皆称为司官。但报考军机章京者,以主事为多,间亦有员外,而绝少郎中。因为郎中在部员中年资已久,内转科道,外放知府,为时不远,犯不着报考。而主事则大可以军机章京一途为捷径。第二,必须进士、举人或拔贡出身。第三,上述正途出身的七品小京官及内阁中书。第四,举贡出身而由捐纳官者,不准报考,但内阁中书是例外。
于此可谈一种插曲。不久以前华报曾载鲁迅、周作人兄弟的祖父周福清因乡试通关节获重谴的故事。
其事的概略是:光绪十九年恩科乡试,浙江正考官殷如璋船至苏州。殷的同年周福清,派人下书,送了四个字的关节,而买关节者,一共五个人,事成送银洋一万。五个人中,四个人只有姓。一个有名有姓,叫作周用吉,就是鲁迅兄弟的父亲。
其时苏州知府王仁堪在座。王虽为晚辈,却是一状元,颇负清望,殷如璋不敢小看他,因而依照典试者在途,不得与亲友通音讯的功令,为避嫌疑,请王仁堪拆阅,秘密因而暴露。下书人被捕,移送浙江法办,周福清不久亦到杭州投案。浙江巡抚崧骏很帮他的忙,以“求通关节未成,闻拿自首”十个字的开脱,在斩罪上量减一等,拟了“杖一百,流三千里”的罪名。刑部尚书是军机大臣孙毓汶,凭钱说话,支持原拟。但这年科场风气极坏,一共出了四件弊案,所以光绪要严办,将周福清改为“斩监候”,陪斩了几次,最后还是“勾决”。周氏因而破家,鲁迅有几篇小说中所提到的家难,即指此事。
按:《东华录》载崧骏原奏,说明周福清是同治十年“辛未科进士。十三年由庶吉士散馆,选授江西金溪知县,光绪四年因案被议改教(谕)。五年遵例捐升内阁中书。是年九月到阁当差。十九年三月丁忧,回籍守制”。周福清既然以翰林被黜,很可以像李莼客一样,“纳赀为郎”,考授御史,复归正途。不此之图,而捐一个冗员充斥的内阁中书,很显然的,目的就是想走军机章京这条捷径。
考试的程序是:第一,内阁及各部院,考核合格人员,询其愿送与否。愿送者,本衙门先试,择优保送军机处。第二,军机大臣定期考试,试题是谕一篇,以三百字为限,限时交卷。卷用白折,兼取工速。第三,试卷由军机大臣阅看,径自决定取舍。不别简阅卷大臣,试卷亦不糊名。与其他试典不同。
按:上述“第二”,目的在测验其撰写上谕的能力;而“第三”则课军机大臣以连带责任。乾隆十八年御史傅棠奏言:当于试场考试章京,照章弥封,别派大臣阅卷,以昭慎重。上谕:“糊名考试,则但能观其文字,何由识别才品?要惟秉公甄别,严惩滥保而已。”于此可见,进取军机章京的慎重,以及考试军机章京的切实合理。
这一考试军机章京的制度,自嘉庆初年到清社将覆之前,相沿不替,始终慎重,吕允甫《枢曹追忆》记赴试情形如此:
是年(光绪卅三年)十一月初间,军机处举行考试,试场在东华门内之“宪政编查馆”内。点名时,军机大臣张文襄、鹿文端、世文端、袁项城,在院内设公案列坐。试题为《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义》,限两小时,卷为毛边红格纸。缴卷时各大臣对考员皆加以注视。
第三日复试,仍在宪政编查馆内,题为《敏事慎言谕》,卷为白折两开,以写满一开为完卷,限一小时缴卷。大臣皆亲临监试,缴卷时视钟表亲注时刻。余时写作虽不能佳,尚能出以迅疾,缴卷未及一小时。蒙取列第六名。
观此可见后来的考试,又较先前加严。初试在看学识根柢及相貌谨厚与否,复试则重出乎快速,试题“敏事慎言”,恰为对军机章京的基本要求。至于对文字的要求,明畅以快,简洁更不可忽。上谕用白折,每行二十字;“明发谕旨”或称“六行”,则一开不过一百二十字,两开二百四十字,要写成一篇起承转合、发挥敏事慎言之义的短谕,自非胸有丘壑者莫办。
又按:吕文所述四军机,乃张之洞、鹿传霖、世续、袁世凯。其时军机大臣领班为庆王奕劻,余为世续、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及“学习行走”的小醇王载沣。如两王未到,则以世续为尊。世续卒于辛亥以后,“文端”为宣统所赐之谥。
既取之后,由军机处带领引见。部院司官,三年京察,考列一等,方有引见之荣。平时除内廷行走人员以外,罕识帝面。是故甫经考取即引见,亦为军机章京特受重视的明证。
一经引见,几无有不记名者。所谓“记名”,即是候补。俟有缺出,依序补用,称为“传补”。
这就要谈到军机章京的名额,也就是“班”了。最初定制,满汉各十六员,均分为两班,称为“头班”“二班”;每班以一人“领班”,满洲话叫作“达拉密”;又设“帮领班”一人,称呼满汉合璧叫作“帮达拉密”,简称“帮达”。
额内人员以外,又有“额外行走”的章京。最初每班设额外章京一人,变成满汉各十八人。咸丰三年因为军务浩繁,添传已记名的章京四人,在额外行走。是年传补章京十二人,为历年最多的一次。但此十二人中,并无出色人物,为世所知者,只有一个“琉璃厂大参案”的主角贺寿慈。
必须正途出身,必须保送,必须经过考试,乃为任用军机章京的积极限制条件。此外尚有虽够资格而不能用为军机章京的消极限制,一共三种:
第一,虽为正途,但一点庶吉士,成为翰林,即不能任为军机章京。是故功名之士而又为长官倚重的军机章京,会试获隽,有不愿出军机而宁愿不点翰林者。军机大臣往往充任读卷大臣,欲成其志,固甚易易。因为殿试虽糊名而不易书,某章京的笔迹,入眼便知。即令高掇巍科,只要不是鼎甲,亦不必非入翰林不可,尽不妨从容面奏,朱笔应点而不点。此则确有事实可征,而为历来谈枢垣故事者所未及。
第二,大员子弟不得选任军机章京。其制起于嘉庆十年,以后禁制渐弛。宣宗即位,重申前令。而至咸丰初,则又弛禁。《清史稿·许庚身传》:
(咸丰初,许庚身)由举人考取内阁中书,尝代同官夜值,一夕票二百签,署名牍背。文宗阅本,心识之。以询侍郎许乃普,乃普为其诸父行也,遂命充军机章京。故事:大臣子弟,不得入值。是命盖异数云。
许为杭人,谥恭慎,久在军机,尤熟于方略,当时论军政,无出其右,乃平定洪杨的幕后功臣。光绪十年发生大政潮,恭王被逐,军机全班皆撤,而以礼王领枢。新枢臣无一不是生手,内廷规则,茫然莫辨。于是命许恭慎为军机大臣,政治始得顺利推行。
第三,军机章京补放御史者,即须出枢。这是很合理的制度,但以后亦有“奏留”之例。但御史而任军机章京,自不能再封奏言事,则为理所必然。
以上谈军机章京的任用条件及限制。以下谈“班务”。
班务第一项是值班,亦即上班。满清各分两班,值班亦即满头班、汉头班与满二班、汉二班轮替值班。在咸丰以前,皇帝在大内之时甚少,春秋驻园(圆明园)、夏天巡幸热河,因此值班又有“该园班”“扈从班”“图塔密”“坛班”等名目。所谓“图塔密”,即未曾扈从的一班,俟从班差旅回京休息期间,连续值班至相当时间之谓。“坛班”之坛为天坛,皇帝冬至南郊大祀,先一日宿天坛而照常办事,应有章京随扈,即称为“坛班”。
以下谈上班的细则。不过首先要请读者了解的是:第一,所谈乃是正常的情况,亦即在隆宗门内南屋的情况;第二,所谈乃是汉章京的班规。满章京自咸丰已形同虚设,不过供奔走传话而已。此虽由于满章京的甄试不及汉章京之严,能力上不免稍逊。更由于咸丰以后,清字章奏极少,与乾隆以前命将出师,重用满人,为防军机泄漏,指定使用清字章奏之情形,大异其趣。及至慈禧临朝,不谙满语,更遑论清字,以故满章京实为冗员,不过为八旗子弟留一条保举的捷径而已。
头班、二班,分班办事,每班值期为两天,大致在上午四时至七时,前一日奏折发下,各衙门赴内奏事处“接折”,在皇帝召见军机大臣之前的一段时间,为交接时间。
交班由“班公”负责。班公者,值日兼值夜,总称值班的章京之尊称。其制如下:
一、达拉密与帮达不值班。
二、其余章京,两人一组,预先刊出单子,周而复始轮值。每一组中必以资深者与资浅者配合,资深者称“老班公”,资浅者称“小班公”,以老带小,隐含在职训练的作用。
三、班公处理本班的行政事务。所坐之处,称为“班桌”,此日无论何事,皆以班桌为总汇之地。大致老班公则分配任务,应付各衙门洽办公务官员,坐而指挥;小班公则听命而行,其专职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记档。用连史纸装订成巨册,每季一册,称为“随手”,记明某人所上奏折及事由,所奉朱批。写毕交老班公在每条下注明交某处,或分交某处。其交内阁者,必为“明发上谕”,只书一“交”字,另有“交发簿”,亦归小班公登记。然后命“苏拉”——工友喊叫某衙门,某衙门的司官,即至班桌前签名领折。
由此可知,班桌为政令出纳之地,而司其事则为老班公。迟交、晚交、分交或不分交,乃至于应交此而交彼,对政务推行的影响,所关不细。军机章京之为各衙门所重,即此一端,可概其余。
值日者兼值夜,却只有一位班公。大致老班公多值第一夜,小班公值第二夜,因为第二夜值班,第三天一早即须交班,等于值班三日,自然归小班公“承乏”了。
班公值夜不在“南屋”,另有宿处。其地在武英殿北的方略馆。馆者书馆,如国史馆掌国史,会典馆修会典,各有专司,唯独方略馆不专编方略。此一例外之由来,又与军机处有关。
军机与方略为意义相近之两词。历来方略馆总裁都由领班军机大臣兼领。大枢既无所不管,方略馆遂亦无事不可问,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编方略。方略本作作战计划及命令解,所以方略馆有留侯祠,与翰林院的土地相传为韩文公,同为象征的意味。不过事后追叙战役,自是战史。平洪杨、平捻匪,皆在同治年间由恭王主持,编述方略。书成,就近在武英殿雕版。
说军机处是内阁的分局,殊与事实不符,但如说方略馆为军机处的外府,则完全正确。军机章京大都有方略馆的差使,或总纂,或提调。方略馆的供事,则兼军机处的抄缮之役,称为“先生”。
走笔及此,不妨先将军机处的职称及通称,先做一介绍:
一、佩印钥军机大臣,或称领班军机大臣。
二、军机大臣。
三、学习军机大臣,其正式衔称为“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俗称“打帘子军机”。因为召见军机时,照例殿内不准有太监,所以入殿时,先由新进资浅的学习军机大臣,趋前数步,掀帘以待,最后方始入内。出殿亦复如是。如无学习军机大臣,则班次最末一名的军机大臣,亦称“打帘子军机”。
四、军机章京领班,帮领班,即达拉密与帮达。
五、班公。解已见前。
六、先生。解已见前。姓王,王先生;姓张,张先生,自军机大臣至苏拉等,皆如此称呼,无直呼其名者。
七、苏拉。宫中为官员服务的杂役,皆称苏拉,而以军机处的苏拉最神气,因为隐司门禁。军机处关防至严,相传雍正时曾立一牌,上书“擅入军机者斩”。此不见正史记载,但军机处不准外人窥探,则一向悬为厉禁,是故各衙门司官有不奉传召而上阶者,苏拉可以叱斥。
八、纸匠。专任封钉册籍、黏贴挖补之事。
九、厨子。军机处的厨子很特别,一方面承包伙食,一方面当听差。因为外朝各衙门,官员皆可携仆入内,唯军机处不许,所携听差只可到方略馆,因而不能不赋厨子以此额外任务。
章京值夜,并非仅仅值宿,而是上夜班办公。军机处有两项极好的传统:第一,今日事,今日毕;第二,公事决不准带回家。因此,白天未了事务,值夜的班公,必得漏夜料理清楚。
五更上朝为中国数千年相沿的规矩。所以京朝各衙门服勤的时间,与目前公务员上班的时间,大不相同,一天很少有八小时在衙门的时间。唯一的例外是军机章京。大致清早八点钟必须到公,一直到下午三点钟左右退值,时间总在七小时以上。但晚亦不会超过四点钟,因为这是宫中“传晚膳”之时,过此宫门下钥,不能不预先退出。
当轮班军机章京退值时,亦就是班公“转移阵地”的时候了。第一步工作是收拾“班桌”,档册折件,如已料理清楚,即移置木柜之内,手自加封,称为“封柜”。否则,就须装入荆条筐内,命厨子背负到方略馆,一应登录记档事宜,赶完为止,不然不得休息。
除此以外还有一项常课,起自同治年间,即是写“记载备查”,简称“记载”,小本细字,一年一套。记载的方法是将谕旨奏折,分门别类,摘要记载。奏折的处置办法,用记号区分,画个圈,表示有“明发”;画个三角,表示有“廷寄”。门类的分法,京外以行省分,直隶居首。京内以衙门分,宗人府居首。无可归类者,列为“杂记”。这本“记载”不是军机处的正式档案,却是最好的史料,可以作为编纂方略、政书的依据。
写“知会”亦为班公值夜的常课之一。“知会”者,轮值的一班,将本日所办各事,通知休值的一班,是很重要的一种联系工作。知会的写法,用白纸一张,首书一“起”字。“起”为内廷习用术语之一,王公大臣须谒见皇帝,有所面陈,谓之“请起”;皇帝召见臣工,谓之“叫起”;数人一起进见,谓之“大起”。知会中如单书一“起”字,表示仅召见军机;如另召见内外大臣,则书姓名于“起”字下。
其次是画一圆圈,即为“记载”中明发之意,以下摘叙事由,表示皆为明发上谕。再次画一三角,即是廷寄,摘叙事由如明发。倘或只召见军机,无明发,无廷寄,那就只要写两个字好了,一个是“起”,一个是“摇”。摇者摇手,什么都没有也。
知会大多只写半页,空余的一半反折过来,用浆糊一粘,上写受件人姓名,不加外封,亦无印记,但彼此负责,从无差错。
以上是谈“班公”的职司,大半属于程序手续方面的工作。以下要谈军机章京如何襄助军机大臣“承旨”与“述旨”。
在未谈谕旨以前,必须先明了臣下如何表达意见于御前。除面奏以外,文字表达的唯一方式是奏折。沈云龙先生所著《近代史事与人物》中,有一篇《清代之奏折》阐述详明,兹为分段转录,略作诠释如下:
清代在光绪二十八年未裁撤通政司衙门以前,分题本及奏折两种:循例事件,皆用题本,特别要件则用奏折。
按:通政司居九卿之首,在明朝为极紧要之地,因为内外章奏,皆须经过通政司挂号,方得入宫。是故权臣往往以心腹任通政使,如严嵩之用赵文华。因为此处的耳目最灵通,内外臣工如有参劾或作不做的建议,得以事先弥缝,甚或阻隔章奏,不使上闻。至清朝,政令出纳,别有制度,通政司成为极冷的衙门,通政使除参与廷议及承转照例的题本以外,几乎无事可做。
奏折经由奏事处转递,司其事者皆太监。分外奏事处及内奏事处,各省奏折至京,先交外奏事处,再转交内奏事处。
按:外奏事处在武英殿之北,与方略馆一墙;内奏事处在月华门之南。内奏事处首领太监,官不过八品,而权势甚重,远非外奏事处可及。
奏折长约六寸许,每半页宽约三寸许,每页十行,半页五行,每行二十字。
按:奏折称为“小白折”,半页即所谓“一开”,五行,每行二十字,与“廷寄”的规定相同。唯廷寄,明发所用白折,高如小白折,宽则与大白折相同,因而字体亦较奏折为大。
折面居中书为一“奏”字,折内开页即写具折人衔名,自第一行末,倒数至第七格,留最末一格,全书“跪”字。其余六格,即匀书衔名。第二行即抬一格书“奏”字,以下叙事处皆低二格书写,盖留备抬头也。末后一页中书年月日。文内遇抬头处,有应抬一格、二格,乃至三格者。
按:抬头的格数,称为“单抬”“双抬”“三抬”。大致应示尊敬之处、泛指者单抬,如“朝廷”“国初”之类。称帝后则双抬。称皇太后或先帝,就要三抬了。
若一格误抬至二格,尚不要紧,若应抬至二格三格者,误抬作一格二格,则具折者应得薄谴,缮折亦应同受处。至折内尤忌写简体及俗体字,有则恒被申斥。
按:所谓“薄谴”,不过罚俸。清朝督抚从无恃官俸赡家者,官俸并不具领,即为备供罚俸之用。至于折内忌为简体及俗体字,违者获咎,此风起于道光年间。宣宗节俭,勤政爱民,但其才在清朝列帝中最为庸暗,尤昧于知人之明。其时士风丕变,好谈经世实用之学,所以上折论兴革者众多。宣宗对长篇大论的奏折颇以为苦,于是军机大臣曹振镛献计,摘章奏中小疵,加以严责,以察察为明,意在吓阻臣下,不敢贸然上折。拘牵文义,箝制清议,论者以为造成后来不痛不痒、专重小节的粉饰升平之局,以致一旦决裂,百孔千疮,无可措手,皆曹振镛之所误。又,写简体、俗体字,恒被申斥,而如脱漏,反不过薄谴。相传某省奏报命案,谓在戏场中斗殴致死。而此日为某帝忌辰,照例不准作乐,何得有“戏”?降旨诘责。而发奏则谓,“戏”字上还落一“猴”字,自请处分。猴戏固不干禁令,照例罚俸了事。这是舞文弄墨的“杰作”,大致世局衰盛,只看这种“杰作”的多寡,就可知道。
奏折之外,又有夹片一种,书写体例与奏折同。
即夹在奏折之内,故曰夹片。每折以夹至三片为止。一折加一封筒,封筒正面,左方之上,写一“谨”字,右方写一“奏”字,较“谨”字略高。下面骑缝处,照折内衔各式,书“某某跪封”。封筒背面书年月日,有附片者,于年月日旁注:“内附片几件。”
按:夹片之为用,旨在便利受者之处理。第一,如为规谏或密陈之词,皇帝不愿为第三人所见,即可抽下“留中”;第二,如果不便“发抄”,军机处可另行抽出处理;第三,一片言一事,便于分交各有关衙门。试举一例,如督办某处军务大臣奏报大捷,铺叙战功,列举有功将士请奖,此折自须发抄,咸使闻知。而另有三事:一、密保某部将才堪大用;二、参劾某疆臣支援不力;三、军需浩繁,请予从宽报销。此三事皆不便公开,同时亦不能决其必能邀准,则以分附夹片为宜。皇帝或照准,或交议,或虽不准而不愿驳回,则竟留中,军机术语称为“淹了”,皆甚方便,且不致因一隅而影响全局。是为夹片之妙用。
以上是奏折制作的说明,京、外一律。至于奏折的呈递,并不相同。京内简略,京外则有一定的格式,其程序亦较繁复。先谈京内各衙门通折及接折的手续。据《天咫偶闻》载:
内廷奏事之制,每日子时,部院各以笔帖式持折至东华门外,少俟,门启,随(外奏事处)奏事官以入。至景运门内九卿(朝)房,以折匣及本衙门印片一纸,同交奏事官,奏事官登之于簿。少顷,乾清门启,奉之以入至内奏事处,交奏事太监以达御览,时不过丑时也。
乾清门石栏上置白纱灯一,通事者以此灯为表缀。若灯移至阶上,则事下不久矣。(按:“事”者“封事”,即指奏折。)少顷,奏事官徐奉折而出,高呼曰:“接事!”则群集以俟,奉事官呼某衙门,则某衙门入前。奉事官手付口传,曰:“依议。”曰:“知道了。”曰:“另有旨。”虽百十函无一舛错,不须开视也。然此亦有诀,以爪划痕,俗谓之“横知竖议”。
按:皇帝批阅章奏,最常用的批语,即是“依议”及“知道了”,此两词的含义,相当于目前机关首长所批的“如拟”及“阅”。皇帝阅折既毕,每以拇指作一掐痕,一画表示“知道了”,一竖表示“依议”。然后由奏事太监依掐痕代批。所以奏事官只摸掐痕,便可知批语。
各衙门领回原折后,所奏何事,军机处无从得知,此则另有联系的办法。《枢曹追忆》记:
京内各衙门奏折,由太监传旨后,各衙门均将原折带回,太监将其所抄内折事由簿,注明“依”或“知”事样,送到本处。读“某事一折,依。”“某事一折,知。”本处预录事由,随听随注。注讫,交供事缮写,编入内奏事档。
按:《天咫偶闻》记载,宣旨者为“奏事官”,《枢曹追忆》则谓“奏事太监”,似不相符,而实无误。《南屋述闻》记:
康雍时置奏事处司员,乾嘉后则以内监任之。每日奏折上陈,或“依议”,或照所请,或交部议奏,上各以指甲画之,以为暗记。奏事太监汇捧折匣下,一一宣旨讫。以授军机处遵行之。
此处可见,《天咫偶闻》虽亦为后出之书,但作者震钧得诸传闻,所记乃康雍时代的情况。自设军机处,特别是嘉庆四年,规则大备以后,京内各衙门与内奏事处的关系远不如前。
京内各衙门奏折,谓之“内折”,与各省奏折称为“外折”系相对而言。瞿鸿禨《儤直纪略》,言之甚详,可与郭、吕之书参看。其言如下:
每日各衙门折奏谓之内折,两宫(按:此“两宫”指慈禧及德宗,与光绪七年以前所称“两宫”,指慈安、慈禧者不同)览毕,由内奏事首领太监跪领,口传谕旨,或曰:“知道了!”或曰:“依议!”其有请旨圈派者,或曰:“圈出!”有候旨者,则曰:“留。”首领太监率各折匣至军机处,每启一匣,传旨一遍,枢臣均在旁恭聆。应接阅者,则取阅之,事多时促,亦不能遍及也。
传旨讫,仍由首领太监捧至内奏事处记档,章京亦同往记档,交外奏事处传旨发出。
按:上引瞿文,“传旨讫”以下一段,与事实不尽相符。此或因瞿鸿禨为军机大臣,对章京办事规制,不尽熟悉之故。此观吕文述“班公”职掌可知。其朱批奏折,在内奏事处传旨后,尚须经过数道手续,《枢曹追忆》述其制如下:
每日朱批奏折,摘由登随手档后,原折交供事抄录(原语:清单不抄,因原单不须发还也)。抄讫,各章京校对无讹,在面上“奏”字下,注明某人(按:指上奏者),并摘刊事由,添注日月,谓之“开面”,将原折抄折,统交班桌,由小班公将原折一一装入原封,不封口,同安折送交内奏事处,谓之“交案”。发抄之折,交内阁领去,次日缴回,每日预用皮纸作一纸箍,上书月日,凡发抄及不发抄之件,均按日归入,谓之归抄。积半月则用皮纸包裹,注明某月上半月或下半月,谓之月折,亦谓之折包。
按:“交案”者交朱批原折。凡交内阁发抄,以及由各衙门自班桌前领回的奏折,皆为抄件,所以“月折”中所收,自亦为抄件。至于外折的规制,又与内折不同。外折系将朱批原折交折差交回。但亦须定期缴回,此则于雍正年间,雍正朱批奏折,动辄不下百言,言多有失,恐臣下传播,有损天威,故定按期缴回之制,违制者严谴。
至于奏折未奉恭批,大致出于三种原因:第一,事关紧要,或情况复杂,须军机当面商定者;第二,初无定见,或查旧案始能决定者;第三,或嘉勉,或申饬,须做几句文章者。
如是第一种原因,则军机大臣进见时,携带原折,当面请旨,术语叫作“见面带上”,以下即入于“承旨”“述旨”的程序。倘为第二、三两因,就要“拟批”了。
拟批是用白折裁成寸许宽的纸条,以皇帝的语气拟批,恭楷缮写,夹在未批的奏折内,盛黄匣交内奏事处呈上。皇帝用朱笔照批,自然亦可更改。发下后照朱批折的程序处理。
拟批原该枢臣动手,但通常多由达拉密或帮达、资深章京代拟。《南屋述闻》有一条:
咸丰戊午,李忠武续宾之死绥,朱批胡文忠奏折,有云:“详览奏牍,不觉陨涕;惜我良将,不克会终。尚冀其忠灵不昧,他年生申甫以佐予也。”此批出钱副宪宝青手,时副宪方在枢值。
按:戊午为咸丰八年。是年十月,李续宾死于三河之役。安徽军务归胡林翼负责,所以由胡出奏。钱宝青,浙江嘉善人,咸丰元年由户部主事补用为军机章京,官至副都御史,所以称之为“副宪”。
外省奏折的递送,急要者专差,寻常者驿递。到京以后,照例由各省驻京的“提塘官”送交外奏事处,转内奏事处,上达御前。奏折用黄纸封里,外护夹板,以黄丝绳捆缚,直到御前,方始打开。因此流行于内外奏事处及军机处的术语,称各省奏折为“夹板”。
凡“夹板”多在前一日呈递,并由外奏事处将某省有夹板通知军机处,得以事先有所准备。第二日清晨,夹板最先发下,称为“早事”。盛以高约一尺、有暗锁的长方紫檀木匣,军机大臣启阅后,交“班桌”按规定程序处理。所不同者,朱批原折,如果是专差呈递,则交内奏事处封好,仍转外奏事处由提塘官领去,交专差带回。大致头一天下午递折,第二天中午,即可领到朱批原折。至于驿递的寻常事件,则由班桌加封,径交兵部发驿。
外省“夹板”照例须附封面黄绫硬裱的“安折”。皇太后、皇帝每位一份,在同治年间,即须三份,大致由军机大臣代批。皇太后安折,仅批一“安”字;皇帝安折,则批“朕安”。降至末年,则由军机章京代批,而且属于新进章京的专职。在雍正以前,安折俱系御笔亲批。相传批鄂尔泰、田文镜、李卫等人的安折时,“朕安”之下,每每加批:“卿安?”是为英主驾驭臣下的权术。
军机处的主要工作,自然是“承旨”与“述旨”两项。承旨者面承意旨之谓。明朝自中叶以后,皇帝罕与大学士相见,而清惩明失,特重勤政,军机大臣几乎无日不与皇帝“见面”。召见枢臣之地,在大内则自雍正至光绪初年,恒在养心殿。德宗亲政后,恢复康熙旧制,大多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戊戌政变,慈禧再度训政,两宫同见臣下,亦仍在乾清宫西暖阁。乾清宫为天子正衙,当同治亲政之前,慈禧拟御乾清宫召见群臣,宣示辛酉政变以来,操持国事的苦心,为恭王所阻,未得如愿。至是,堂皇高座,一无顾忌。礼制不能约束太后,是亦将亡之兆。
慈禧与皇帝召见臣工,如宋刘后与仁宗故事,在御案后并坐。东为上首、西为下首,但乾清宫西暖阁御案摆设方位,与西苑勤政殿、颐和园仁寿殿都不同,乃是坐南朝北,所以变成西为上首、东为下首。枢臣进见时,一过丹楹,即将折匣高捧齐眉。入殿以后,依次在皇帝右方的御案前跪下。军机照例赐拜垫,所以跪见称为“上垫”。
折匣不止一个,多则依次分捧。既上垫,由领班军机大臣呈递,其次序是:昨日承旨,本日述旨的折匣先上,匣内谕旨的排比,先有次序,最上是廷寄,其次是明发,再次是电旨。如有坛庙大祀,需用“三抬”书写的谕旨,则又列于廷寄之上。凡折件、名单过少,不必用折匣者,谓之“出匣”。但谕旨则即令只有一件,亦须装匣。
其次是“见面带上”,应请旨的折件每递一件,说明事由、办法,听候裁决交下,依次传递至“打帘子军机”。急要之件,须即时处理发出者,有章京两名,须先在殿外板屋内,携带笔墨待命,随写随呈随发。
再次是呈递放差缺的名单,由朱笔圈定。这些名单,多由军机章京缮写,但考差名单,则必由军机大臣亲缮。按清制:会试及顺天乡试主考,系钦命特简,此外各省乡试主考及会试同考官,系经考试选放,其名即谓之“考差”。在子午卯酉大比之年的四月举行,凡三品以下的翰林,均得与试。试题用经文一篇,试帖诗一首,特派阅卷大臣阅卷。阅毕将原卷送军机处,由军机大臣亲拆弥封,按阅卷大臣所定名次,亲笔汇开一单,“见面带上”,朱笔圈出。录取者记名,可放两种差使,一为试差,即乡会试的主考、同考;一为学差,即是各省三年一任的“学政”。翰林的红黑,常以考差多寡为断。
另有一事,亦须军机大臣亲手料理,此即各省督抚所奏“年终密考单”。
按:考绩三年一次,京官谓之“京察”,外官谓之“大计”,乃是公开考绩。除此以外,各省督抚例于年终密考所属,开单汇呈。每员系以四字、八字或十六字的考语,大致地位越高,考语越多。在正常情况下,此为中枢调整人事的一项重要依据。
因此,各省密考单到后,处置相当谨密。先由枢臣亲手录副封存,原单粘一黄签,写明某年某省某人密考单,“见面带上”呈阅。等各省单子到齐,再将考语特佳及不佳者,汇开一单,公同商酌,某员应调,某员开缺,某员察看,分别注明,请旨办理。
除以上各项职掌外,每年秋天,军机处还有一件大事,是即“勾决”人犯。所谓“勾决”者,即是已判定“斩监候”的各省人犯在“秋后处决”以前,由刑部秋审处重新加以覆核,认为可矜可缓者,一并造具黄册,请旨办理。当年免死者,称为“免勾”,处决者称为“予勾”。由于人命关天,所以传说中有许多朱笔如何勾决的故事,而按诸实际,并无逐一亲勾之说。《儤直纪略》载:
朝审勾到黄册,内阁请旨,定期(勾决),约分数日。枢臣于前一日入对时,将某省朝审册捧上,陈于御案。另用奏片,照部拟将某犯罪名情节之可矜缓者,分别拟旨,一拟予勾,一拟免勾,带匣一并面呈。两宫鉴核,每将免勾之旨留下。其予勾一道,皇上即时撕破。次日将免勾之旨,随黄册发下,大学士暨刑部堂官,偕至军机处门外,枢臣捧出交领。
观此可知,生杀大权亦实隐操之于军机处。文中所谓“奏片”,乃军机处专用的文书名称。较奏折为简单,只用单片,即可奏陈,所以称为“奏片”,犹之乎今之签呈。“奏片”经批准后交办,即不再称为“奏片”,而称“交片”。
以上是承旨的过程,以下谈述旨。
军机大臣见面后退回直庐,第一件事就是命苏拉“请该班”。全班军机上堂,称为“接旨”。此一刻就是军机章京最紧张的时候,某折应发廷寄,某折应咨内阁明发,由军机大臣一一交派,然后分别起草。
起草用不甚光亮的竹纸,宽约二寸半,长约六寸。一折者称为单扣,两折者称为双扣。每一面只书四行,自然可用行草。
起稿通常在南屋,事竣由班公呈堂,照各部司官捧稿上堂之例,虽亲王亦必起立接稿。稿或改或不改,稿上不具名,看过改过,亦不画行。大致全班军机大臣遍阅后,仍由班公带回缮写,校对无误,即可装入黄匣,送上御前。
至于特别密要之件,则多在北屋,于军机大臣监督之下起草。抄缮之时,如字数过多,而时间迫促,则有“点扣”之法——廷寄五行、行二十字,则最初一百字为第一面,次一百字为第二面。照此类推,点定字数,分别抄缮,最后由纸匠黏接,谓之“接扣”。倘有错误遗漏,或临时更改,不必另缮,将欲改之处,贴一纸条,字多则挤而书之,字少则拖长笔画,均匀书写,不准挖补。字亦不必一定作正楷,而且有若干字有特定的写法——員作员,屬作属,災作灾,传为定式。
谕旨呈上后,有时不称上意,临时用朱笔增删,此在乾隆时为常有之事。其处理的方式,如是交内阁的明发谕旨,则另缮一通,名为“过朱”。倘系廷寄,即以原旨照发,此不特因为争取时间,无暇另缮,而且疆臣亲睹朱笔,如对天颜,益可增加廷寄的权威性。
以上承旨、述旨,乾隆时有名的军机章京管世铭,曾有诗记述,约略可以想见当时光景,引录如次:
面承密敕语从容,分写新编撰进恭。御笔亲增三五字,别传天语带朱封。(注:诏草经朱笔更改,例应另纸恭录,惟廷寄论旨,即以朱发。)
不择秋蛇与墨猪,但期疾速勿迟逾。缮完呈本催分寄,珍重临时与过朱。(注:一旨而传谕数人者,照书数纸各寄,是曰分寄。若遇御笔增改,遵录他本者,是曰“过朱”。)
按:“廷寄”系专用于钦差、将军、督抚、学政。如直接降旨于提督、总兵、盐政、织造、关监督等等,则称“传谕”。
廷寄及明发上谕的格式,略有不同。廷寄的写法是,第一行低两格,写“军机大臣字寄”,换行平格写“某官某姓,某年月日奉”,然后顶格写:“上谕云云。钦此,遵旨寄信前来。”旨字抬头顶格,与“上谕”平。在早年,开头军机大臣之下,应列首揆之姓,及至和珅任领班军机大臣,高宗知其声望不称,始只用“军机大臣字寄”的字样。
如上所述,开头低两格。而“上谕”“旨”“皇上”等字样,抬头高两格,自是“双抬”;谕旨内容书至应换行时,只低一格,即为“单抬”;内有提及“皇太后”或过去某帝时,应较“上谕”“旨”“皇上”等再高一格,是即“三抬”。
“明发上谕”不用军机字样,开头低两格径书,“某年月日内阁奉上谕云云”,“上谕”双抬;其余与廷寄的格式相同。
述旨的手续,至谕旨经皇帝核可后完成,交下封发,视性质分别处理,如是“明发上谕”交内阁领去,廷寄则须封缄寄发。封缄的格式是,右面写“办理军机处封寄”,左面平行写“某地某官开拆”。倘为传谕,则居中大书“办理军机处封”,左面下方写“传谕某地某官开拆”。背面居中写年月日。上下封口,及年月日上,钤用军机处银印。因此,请印钥的金牌,照例归班公佩带。
廷寄的传递,由兵部负责。但传递的迟速,则由班桌决定,如在反面右上角注明“马上飞递”者,是为寻常事件,日行不逾三百里。此外有“四百里加紧”,最速件则为“六百里加紧”。但自有电报以后,这些规定都失却意义了。
军机处的职掌,大致如上述。此外有一事可记者,则军机大臣有时亦兼南书房翰林的职司。赵瓯北《檐曝杂记》有一条:
上(按:指高宗)每日膳后,阅中外奏折毕,以次召见诸大臣,最后见军机大臣讫;吏兵等部,各以其员引见。见毕,日加巳,皆燕闲时矣。或作诗,或作画,而诗尤为常课,日必数首,皆用朱笔作草,令内监持出,付军机大臣之有文学者,用折纸楷书之,谓之“诗片”。
遇有引用故事而御笔令注之者,则诸大臣归,遍翻书籍,或数日始得;有终不得者,上亦弗怪也……余直军机时,见诗片乃汪文端、刘文正所书;其后刘文定继之。由诗片抄入诗本,则内监之职;迨于文襄供奉,则诗本亦手自缮写矣。
按:汪文端为汪由敦,刘文正为刘统勋,刘文定为刘纶,于文襄则于敏中。刘统勋籍隶山东诸城,刘纶江苏常州人,乾隆元年举博学鸿词制科一等第一,为高宗所手拔,极见亲信。二刘自乾隆十几年入直军机,亘二十余年,号为“东刘、南刘”,决拟定计,清刚谨密,足称股肱。乾隆三十八年,二刘并卒,于敏中遂为首辅。
于敏中江苏金坛人,乾隆二年恩科状元,博闻强记,文学优长,亦极得高宗宠信。但其人内行不如二刘之醇,颇与外吏通声气。乾隆三十九年即有太监高云从泄漏朱批道府记各事,牵涉及于。高宗英明,已默识其人,但此时名心正盛,信任数十年的大臣,忽以赃败,则自伤知人之明,所以降旨曲为辩护,诏改部议“革职”为“留任”。乾隆四十四年病喘乞假,高宗赐人参,又赐“陀罗经被”。陀罗经被为西藏喇嘛所贡,用呢或黄绫、白绫,印金色梵字大悲咒于其上,全文列成一圆图,由外向内,层层转读,如陀罗旋转,所以称为陀罗经被。帝后妃嫔崩逝,皆用此被装殓。王公勋旧身故,亦每蒙赏赐,汉大臣卒于京邸者,照例亦有。于敏中果或不治,何愁不得此物。而竟哀荣施于身前?所以于敏中默悟上意,饮鸩自杀。他的恤典甚厚,谥文襄,入祀贤良祠。“襄”为美谥,有安邦定国之功者谥襄,谥名之荣,文襄仅次于文正及文忠。此固高宗内心有愧,藉为补报,但亦为有意掩饰,犹有始终保全君臣恩谊之意。
其后于敏中包庇贪污之事,逐渐败露。高宗自言,怕后世将他信任于敏中,比之于明世宗之信任严嵩,因于五十一年降旨,将于敏中撤出贤良祠,六十年又革其轻车都尉世职。以八十余老翁而有此峻命,乃因高宗晚年,目睹吏治日非。其关键所在,乃为二刘既殁,于敏中以汉人而为首辅,竟大负信任之专,簠簋不饬,风气一变,其后乃有和珅之坏事。推原论始,于为始作俑者的罪魁祸首,故不觉痛疾如此。高宗英察自喜,不欲自暴心事,而以其行事推其心迹,固彰彰明甚。此亦为论清朝兴亡之迹者,所不宜忽略的关目之一。
继于敏中在军机中掌枢本为梁国治,梁殁于乾隆五十一年。自此以后,不闻军机兼为文学侍从之臣。乃至光绪末年,又有例外,瞿鸿禨《恩遇纪略》云:
回銮时(按光绪二十七年,两宫回京),扈从南书房翰林止陆凤石侍郎一人(按:陆润庠字凤石,同治十三年状元);途中,两宫或赐神庙匾额及御制碑文,皆命撰拟进呈。回京后,亦常奉命题御笔画,及篆写御宝御章。荣文忠与王文勤,戏谓予兼南斋行走。
荣文忠为荣禄,王文勤为王文韶,时同在军机。所谓题“御笔画”乃指慈禧太后御笔,非德宗御笔。
慈禧自德宗亲政后,林园颐养,以云南缪素筠,宫中称为“缪太太”者为清客,置之寝宫旁室,常从其学画,因而有“御笔画”赐臣下,其实为如意馆供奉管劬安及缪氏代笔。其题咏则例归南书房翰林拟句或代笔。巡幸途次,人手不够,命瞿鸿禨兼司翰墨,固为从权之计。但回銮后,南书房翰林除苏州末科状元陆润庠以外,可考者有朱益藩、郑沅、朱汝珍、吴士鉴。吴且为瞿鸿禨门生,光绪十八年榜眼,颇有文名。是故瞿于“回京后亦常奉命题御笔画”,实为慈禧特见亲近的宠遇。相传瞿鸿禨貌似穆宗,慈禧推爱子之情,特加眷顾,或不尽为无稽之谈。
以下要谈军机章京的园班及行围扈从之制。按所谓“园班”之园,在咸丰以前,指圆明园而言,光绪中叶以后则指颐和园。园班之制,四日一轮,换言之,即并两班为一班,以求省事。交班较在大内略迟,约为辰时。至第四日午后,不值日的章京,即可回京,得四天的休息,但达拉密及班公则须多留一宿,以待次日交班,谓之“不截尾”。如预定第五天御驾还宫,则原班多值一天,谓之“五日班”。当然,回宫以后,另一班亦须连值五天,庶几劳逸平均。
圆明园直庐在东如意门内。全班值宿之处,名为“七峰别墅”。军机章京的诗文中,或称“淀庐”,因为圆明园在海淀。咸丰末年做过云贵总督的潘铎,亦是军机章京出身,曾仿八股文体裁,戏作“两比”,能综括其规制情景:
辰初入如意之门,流水桥边,唤取衣包于厨子;解渴则清茶几碗,消闲则画烛三条。两班公鹄立枢堂,犹得于八方无事之时,捧银毫而共窗起草。
未正发归心之箭,斜阳窗外,频催抄折于先生;封皮则两道齐飞,随手则双行并写。八章京蚁旋直屋,相与循四日该班之例,交金牌而同约看花。
上“两比”文,除“消闲则画烛三条”费解以外,其余所述规制,均曾谈过。所应补充者,第一,交班以交请印钥的金牌为准,亦可谓值班章京之执行任务,以金牌为据。是则说金牌为军机章京的印信,亦与事实相符。
第二,专司抄写的“先生”,亦分两班,每班“承发”“帮承发”各一人。所谓“承发”,顾名思义,可知职司是“承”受折件,转而分“发”同事抄写。
交写折件时,任何章京皆可指挥“承发”,但事毕则须至达拉密书案前画到,方能散值。折件多时,红日西斜,尚未抄竣,则全班章京,皆须等候,所以达拉密不时隔窗催促。
颐和园的直庐,在东宫门之南,起初只有五间,枢臣与章京各据其二,中为过道。回銮后加建五间,供军机大臣专用。此一兴作,在整个动用数千万银子的颐和园大工程,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及今思之,已可看出慈禧决心“训政”到底。因为慈禧居园之日多,如果不是为了军机在颐和园办事方便,不必加盖这五间直庐。
军机在京上班,除大内及圆明园、颐和园以外,早年在清漪园,亦即颐和园的旧址,亦有直庐。至于西苑轮值,不是“四日之例”的“园班”,直庐在西苑门北,中海东岸,与宝光门隔海相对。值夜班公,仍住大内方略馆。
扈从行围值班之制,与园班大不相同。
按:嘉庆以前,常临幸热河避暑山庄,官书中称为“秋狝木兰”。大致七月初启跸,八月行围,九月底还京。春天则清明前后谒陵,归途于南苑行围。军机章京扈从则第一年秋围合次年春围为一班。回京后有数日至数十日的休息,南屋归另一班独值。
章京扈从之时,第一件事是请印,由内奏事处将军机处银印领出,交兵部司官护送先行;送到行宫直庐,由军机大臣检点无误,存留备用。第二天一早启行之前,仍交兵部护送。此外则有管世铭的《纪事诗》,可以参看:
缄縢黄匣付昆仑,中有军书要件存。今日“莫音”谁扈直?最先跋马候“乌墩”。(注:谓当直者,例以满汉各一人,带要件先候于尖营,以备承旨。尖营称为“乌墩”;扈随豹尾者,称为“跟莫音”,皆国语也。)
按:清朝皇帝的卤簿共四种,巡方用“骑驾卤簿”,紧接乘舆之后,即为“豹尾班侍卫”。豹尾者豹尾枪,但另有佩刀、佩弓矢者,总计三十人。在理论上说,乘舆之前的仪仗,皆为礼制。唯乘舆之前的“前引佩刀大臣”及“后扈佩刀大臣”,与乘舆之后的豹尾班,始有护驾的意味。
下围传驾左门还,在直郎官总立班。不向长杨陪羽猎,何由亲切睹天颜?(注:谓军机帐房,例在幔城之左。每驾由左门入,在直章京皆立班。)
按:所谓“幔城”是真正的“行在”,为皇帝巡狩亲征,无行宫可以驻驾,临时用布幔围成的住宿之处。御帐房居中,四面车马围绕,其布置有定法,《啸亭杂录》有很详细的记载。御帐房黄色,清人诗文中所称“黄幄”“行幄”皆指此。
封章络绎费天题,夕对方终塞日西,诏草先成先进御,不须留待十行齐。(注:谓行在召见枢臣,恒在晚膳以后。凡撰拟诏旨,在六七道以上者,辄命随成随进。)
请驾悬知日未暾,昨宵披答取重论,幔城一片传呼急,悟有人先直“早门”。(注:谓上直每有一最早者,目为“早门”。)
按:扈从无值宿之例,因在理论上说,全班皆在“枕戈待命”之中。但为备皇帝“传呼急”,故总有一人提早到幔城,等于变相的值宿。
交抄发递纸如带,针晷时时视带围。坐待行庐传金钥,珠车灯火照光归。(注:谓散直每有一人最晚者,候至宫门下钥。珠车则周庐夜直之兵弁也。)
按:所谓“针晷”,指挂表;带围者,扈从例着“行装”,形如京剧行头的箭衣马褂,腰系蓝色纹织硬带,名为“忠孝带”。带上系“荷包”,凡旅行及随身日用各物,皆置荷包中,或佩插于带上,表亦其中之一。
军机章京扈从上班,最能表现工作效率,亦最无衙门习气。因时因地之道多端,《南屋述闻》记:
恭遇巡幸,赶于首站呈递者,谓之“下马扣”。又有仓猝急就,赶于圣驾途憩之尖站呈递者,谓之“赶乌墩”。
按:遇巡幸赶于首站呈递的“伏地扣”,大多为默例的恩诏。如免跸路所经各州县的钱粮若干等。赶于首站呈递,即夕明发,则欢声雷动,是亦取悦之一法。至于“赶乌墩”,在乾隆朝用兵时常有之,其详如赵瓯北《檐曝杂记》所述:
军机撰述谕旨,向例撰定后于次日进呈;自西陲用兵,军报至,辄递入,所述旨亦随撰随进。或巡幸在途,马上降旨,傅文忠(傅恒)面奉后,使军机司员歇马撰缮,驰至顿宿之行营进奏,原不为迟也。然此营至彼营,七八十里,必半日方到,而两营之间尚有一尖营,以备圣驾中途小憩者,清语谓之“乌墩”。司员欲夸捷,遂仓卒缮就,急飞驰至乌墩进奏,名曰“赶乌墩”。
为了“赶乌墩”,文字自然不能曲尽事理,斟酌至当。事实上就是不赶亦无法从容属草。行帐中简陋非凡,几案缺如,大多伏地起草;或用奏事黄匣当书桌,悬腕而书。夜间办事,只拿铁丝灯笼做烛台,上插蜡烛,映照拟旨。有时不小心打翻了蜡烛,往往弄得蜡泪满身,大为所窘。如果不是赵瓯北记载,谁会想得到煌煌天语,出自这样狼狈的情况之中?
至于留京的另一班军机章京,亦非全然无事。按清制,皇帝巡幸离京,必派重臣“留京办事”,且须值宿。其职司有二:第一,掌管外朝各门,如东华门、午门、神武门的钥匙;第二是负责与行在交换折件谕旨,称为“接报”“发报”。大致接报在黎明,行在所发谕旨及批折,甫经星夜飞驰递到。发报在午后未时,亦是兼程急驰,早则晚膳后,晚则半夜或次日一早,必须递达行在。
因此,留京军机章京,须每日派满汉各一人至内阁“听报”,亦须值宿。大致情况如管世铭诗记:
九夏銮舆捺钵停,暂教纶阁合机庭。濡毫并问廊餐地,合借西头学士厅。
所谓“纶阁”指内阁,“机庭”自是军机处。凡“留京办事”,皆以内阁为公所。满汉章京“听报”,各有特定地点,满章京在“诰敕房”,汉章京在“蒙古房”。
按:内阁大堂前有“满本房”“汉本房”,而“蒙古房”则在大堂之西,为东西向。“诰敕房”更在其西,故谓“合借西头学士厅”,“学士”者“内阁学士”。
相逢争说息肩时,留务虽闲亦恐迟,听彻六更兴辨指,登车略后早朝时。
“相逢”乃本班章京相逢,平时太忙,故有此数十日休闲,便争说息肩。“六更”实为五更,此处用宋朝改五更为六更的典故,非真有六更。
膏泽应知帝念殷,朝朝籍记等书云。今年旸雨多时若,少有飞书附驿闻。
此诗原注:“京师每日晴雨,刊报于行在枢堂。”按:风调雨顺,关乎稼穑,向为清朝列帝所重视。气候失常,皆须奏报。如久旱得甘霖,入冬得瑞雪,皆视为喜事,须专折飞奏。如旸雨时若,则每日照例刊报,无须“飞书”。
随单公件束纵横,事迹难详部寺门。各听所由将领去,只令官簿自书名。
原注:“谓行在军机处,交在京各衙门之件,每暑为一束,由留守章京交发也。”由这首诗中可以看出,留守的军机章京,工作效率及情绪,皆不如在有军机章京及达拉密督促之下的正常上班时。以下一首,尤可应见其懒散:
值房朵殿最西偏,岸帻深衣听自便。今日相公亲宿卫,近晡冠带候文渊。
按:蒙古房不但偏西,且为东西向,故曰“朵殿”。“相公宿卫”即指留守的大学士值宿。“相公”固不必指宰相,部院大臣值宿,礼貌上亦应衣冠迎接。翁同龢日记记其留守宿宫之处,即在“蒙古房”,如为大学士始可宿于文渊阁。
军机章京在公务上所负责任之繁重,已如上述。读者看到这里,或许会问:军机章京任重事繁,上班辛苦,然则有些什么好处呢?好处甚多,先从衣食住行谈起。《南屋述闻》记:
军机章京依内廷人员之例,得挂朝珠。初设时以中书为多,故前人嘲中书俳体结句云:“有时溜到军机处,一串朝珠项下垂。”盖其时中书亦非内值不得挂珠也。
章京准穿貂褂,自乾隆三十七年始。其准戴全红帽罩,自乾隆三十五年始。旧制,衣貂限于四品以上,及京堂,翰詹科道。全红帽罩,限于三品以上官,而于章京独优之者,重是职耳。
按:清朝开国后,一切制度,大致沿袭明朝,但命官章服之制,则全不相同。而命妇的礼服,则依旧凤冠霞帔。又官员既死,得用明朝衣冠裹殓。此即“十不降”中的所谓“男降女不降”“生降死不降”。
清朝的章服之制,有许多奇异之处,朝珠是其一。数为一百零八,与佛珠相同,质则大有差异。皇帝用产于东北混同江中的“东珠”,王公以下则“珍宝杂饰,各惟其宜”。珊瑚、玛瑙、琥珀、翡翠、水晶,皆可装饰朝珠,而最珍贵者,则是奇南香,以酥软为上,一串之值千金。清末大员之讲究服饰者,如内务府大臣立山,所藏奇南香朝珠,各有十余串。立山尤为豪侈,传说粗朝珠三百多串,逐日一易,终年可无重复。
挂朝珠的资格是文职五品以上,武职四品以上。但凡属“内廷行走人员”,不论品级,例得挂珠。故如前记,七品的内阁中书,一补军机章京,便可“一串朝珠项下垂”。至于临时交派“内廷差使”,则进入乾清门以北范围的内廷,照例亦可挂珠。
着貂褂的限制亦很严,限于四品以上,及京堂翰詹科道。按:京中部院以下各衙门的正副长官,皆称为“堂官”。则“京堂”者顾名思义,即为京官的堂官,换言之即是京中部院以下各衙门的正副长官。这解释不能算错,亦不全对。京官中,大学士、协办大学士为一级,通称“中堂”。提到这个称呼,胜然有官居极品之意。其次是尚侍,与外官督抚并称。再次就是三品以下各衙门的堂官,如通政使、副使,大理寺正卿、少卿等,所谓“六部九卿”的“九卿”,即是“京堂”。其品级自三品至五品。故“京堂”有“四品京堂”“五品京堂”的区分。
翰詹科道,包括四类职司,翰是翰林院,詹是詹事府,科是六科给事中,道是各道御史。而实可归纳为两类,即翰林与言官。翰林中品级最低者为检讨,从七品,戴金顶,与为翰林轻视为“风尘俗吏”的县官相同。但检讨亦得衣貂,因此,金顶貂褂,成为新进翰林特有的服饰。而内阁中书或七品小官补为军机章京,则亦有些清贵之服。
所谓“帽罩”,即是雨冠,形如浩然巾。内廷行走,肃具齐衣冠,遇雨则狼狈不堪,有失礼仪,故准用帽罩。“全红帽罩”则里外皆为红色。军机章京得用全红帽罩的来历,据《清朝野史大观》记:
全红帽罩惟三品以上入内廷者准服;四五品官虽内直不用者。高宗时,军机章京带领引见,值天雨,冠缨尽湿。上问其故,金坛于文襄公(于敏中)以礼制对,上曰:“遇雨暂用何妨?”自是行走军机处者,冠罩无不全行矣。
按:此文所述,有所未谛。如所述,仿佛四五品官根本不准用帽罩者,然殊与礼制未符。据《清史稿·舆服志》:
凡雨冠,公、侯、伯、子、男,一二三品文武官,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上书房、南书房、批本处行走人员,皆用红色。四五六品文武官,雨冠中用红色青缘。七八九品文武官,雨冠中用青色红缘。
由此可见,军机章京不论是何品级,皆可用雨罩,但比照三品以上官,准用全红,则为特恩。
供应军机章京之食有特拨的“饭食银”。初制,岁拨银二千两,以后又加过两次,总计每年一万零五百两,分四次支领,由两班达拉密掌管。而实际支出,每年至多二千两。节余之项,一年分三节匀分,为军机章京法定的额外收入。
《枢曹追忆》记:
本处厨房数人,皆以“厨子”呼之,任奔走扫除之役。章京有带衣包等件者,由仆人带至方略馆,再令厨子往取,因仆人不得入景运、隆宗二门也。厨子日领银一两,为章京及供事早点之需。点心有烫面饺、馄饨、面条,及烹煮鸡子之类,可随意点要。供事则只可吃烧饼、麻花而已。皆包办于一金之内。仆役在方略馆,亦得吃炸酱饸饹,彼时物价虽廉,厨子当无钱可赚。至值夜班者之二餐,日领银四两,而肴馔并不精美,则大可赚钱。某前辈曾以饭菜不佳,对厨子发怒,碎其食器,虽略好几次,旋复如故。
如上所述,章京的午餐,并不由厨子供应,供应者为御膳房。照《内务府则例》载,御膳房除上方玉食以外,军机处、南书房、上书房及侍卫处的午膳,亦由御膳房供给。御膳样数甚多,不止食前方丈,故每颁赐后妃、皇子、公主、两书房翰林及军机大臣,章京间亦常蒙赐。管世铭《纪事诗》:
赐果分鲜事叠稠,绮纨三品列卿俦。辛勤视草迟公退,克食羹餐辍夕馐。
此谓每节例赐袍褂料,章京视同三品京堂。后两句则乾隆年间、军事旁午,每有一人最后退,以宫门下钥为度。此人常拜“克食”之赐。“克食”是满洲话,指油酥点心之类。
军机章京每晨吃点心,大致亦有定时,总在枢臣奉召入殿以后。因为前于此,则“早事”方下,有一阵忙碌。后于此,则承旨以后述旨,更有一阵忙碌。忙里偷闲,唯有枢臣入对之片刻。
至于值夜班饭食之不佳,亦自有故。宫内采办食物,盛以高二三尺的巨筐,覆以黄布,一早抬进宫内。到晚来材料既不新鲜,亦无法补充,唯有因陋就简。不满者只有摔碗,而不肯建议裁减银数,毕竟还是厚道的。
军机章京之住,是最差劲的。先说“南屋”,据《枢曹追忆》记:
章京直庐在隆宗门内之南,房五间,北向。西二间为汉屋,东二间为满屋,中一间为苏拉纸匠听差之所,室颇狭隘。达拉密及帮达所用为方桌,余则以长方小桌,排列窗下,桌面皆粘贴蓝布,垢腻殆遍。燃白油蜡烛四五支,烟雾弥漫。坐用方凳,隙地几不容周旋,质朴之风,可以概见。
读这段记载,今人实在不能想象,中枢要地,竟简陋得如此不堪。但细想一想,无怪其然。因为格局所限,无从扩充。除非皇帝亲眼看到,认为狭隘太甚,必须改建或迁移,否则,臣下是决不敢擅请的。只是皇帝亲临南书房或上书房,不足为奇,而在记载中,军机处除了有世宗御笔“一堂和气”,文宗御笔“红旌报捷”等两方匾额以外,未闻曾有皇帝巡视军机处。其简陋的情形,只恐从没有一位皇帝知道。
方略馆值宿之处,屋共三间,东西卧室,中间饭厅,谈不到舒服。但有志之士,凡遇值宿之夕,便是用功之时,因为可以调阅大库旧档,亦可以细看折件,学习政事,获益匪浅。如梁章钜以值宿余闲,纂成《枢垣纪略》。先叔曾祖讳庚身在方略馆,主纂《剿平粤匪方略》,皆为其同事所钦服。而尤奇者,则为《品花宝鉴》主角毕沅的故事,《南屋述闻》引前人笔记载:
毕秋帆尚书以乾隆庚辰擢大魁。时新疆甫辟,高宗方欲兴屯田,于策问新贡士及之,毕条对独详,遂由第四卷拔列第一。先是毕与诸重光、童凤三同以中书值军机,又同试于礼部。一日在西苑直庐,诸当值夜班,忽曰:“今夕须湘衡。”湘衡,毕字也。毕问其故,诸曰:“吾辈尚善书,倘获隽,可望前列,须回寓为临阵磨枪计。湘衡书不过尔尔,讵有一甲望耶?”语竟,与童相率径去。毕不得已为代值。
日晡,忽陕甘督臣黄廷桂奏折发下,则言新疆屯田事。毕无事,因熟读之,不意廷对适问及此,以得拔。诸居一甲第二,童二甲第八,皆在其下矣!老辈常举此以为少年轻傲之戒。
按:自毕沅、诸重光以军机章京膺鼎甲后,外间蜚语沸腾,因而又有赵瓯北的故事,据《南屋述闻》所引:
次科会试榜发,赵云崧复以章京得隽。傅文忠颇危之,语云崧曰:“君勿望大魁矣!”云崧诺诺,而所念生平所志在此,终不甘敛手,适枢堂两刘公充读卷,虑其以避嫌摈也,及变易书法,作欧阳率更体,两刘公不知也。
按:“蜚语沸腾”自有由来,辛巳为乾隆二十六年,这年的会试是恩科。期前,军机章京眭朝栋,以御史的身份上奏,请援先朝故事,凡考官入闱,其亲属应试者,不必回避而另行派员主试。高宗看到奏折,于是起疑,以为眭朝栋有亲属应试而又怕他自己会点为房考,妨碍了亲属的进取。因而故意点眭朝栋为房考官,而在入闱以后降旨,命所有考官,将本人应回避的亲族,列单进呈。
单子进呈,发现了疑窦。眭朝栋并无子弟要回避,而大总裁刘统勋、于敏中两人,却有好些子弟,不得入闱。高宗这年南巡,启跸以前,秘谕留守的刘、于二人,主持会试。因此,他认为眭朝栋此奏,完全是为了刘、于两家的利益着想。而其情况有二:一是刘、于授意;二是主持会试的密谕泄漏,眭朝栋为讨好长官而上奏。因而命刑部捕治眭朝栋,结果竟以“结交近侍例”大辟。刘、于二人为了避嫌疑,不敢营救。而御史充任军机章京者,从此不敢上奏言事,终于演变成军机的禁例。
至于上年庚辰状元毕秋帆,以条对屯田独详而夺魁,前引之文,不尽可靠。按:陕甘总督黄廷桂卒于二十四年正月,继任者为开泰。黄廷桂不可能于二十五年庚辰再有奏折。在此以前,廷桂与开泰都曾有折论过屯田,毕秋帆可能调大库旧档,看过他们的原折,但也可能是读卷的军机大臣,认识毕秋帆的笔迹,有意成全。加以诸重光又是榜眼,自然更容易引起流言。
由于处置眭朝栋过严,军机大臣懔于天威莫测,自然格外慎重。因此,奉派为读卷大臣的军机大臣刘纶,在进呈十卷时,怕赵瓯北的卷子又列入一甲,招致嫌疑,特地遍搜全卷,决心要将赵卷摈诸进呈十卷以外,方可放心。
两百多卷,逐一细检,并无赵瓯北的卷子,而其中有一卷,独有九圈,理应以第一压卷。
按:殿试读官大臣,额定十员,而此时只有九人,留下一个空额,别自有待。读卷定进呈十卷时,九大臣须逐一览过,名为“转桌”。是故九圈一卷,便是无一读卷大臣不以为佳的元作。刘纶细看之下,疑心这一卷就出于赵瓯北,特地跟刘统勋去商议。刘统勋肯定不是,说“赵某的字,烧成灰,我亦认得”。
刘统勋所以有此自信,别有缘故。赵瓯北初入都时,为刘家门客。刘统勋的儿子刘墉,号石庵,刚点翰林,勤于临池。其时钱南园还是童子,刘石庵的颜字,海内独步。赵瓯北深为爱好,楷书亦学刘石庵一体。以后入军机,起草照例可用行书,偶作正楷,必用石庵体,是刘统勋见惯了的,却不知他从小就学的率更体。
然则赵瓯北的卷子在何处?刘纶查遍二百多卷,不曾发现,断定他的书法必已变体。于是刘统勋再次复阅,认为赵瓯北一向跅弛不羁,即令书法变体,亦不能作铁画银钩、结构谨严的率更体。话虽有理,而刘纶终以为疑。
就在这时候,上谕派出第十名读卷大臣,是平定回部,相传罗致“香妃”以献的户部尚书一等公兆惠。此人出身正黄旗贵族,曾以笔帖式当过军机章京,但汉文未习,何能读卷?高宗面谕:“圈多的就是好的。”兆惠便用数圈法,行使其读卷大臣的职务。数到赵瓯北的卷子,独有九圈,便再加上一圈。至此,不能不以此卷作第一进呈了。
向来殿试进呈的十卷,由朱笔亲定甲乙,所以状元称为“天子门生”。但弥封之制,极具权威,虽皇帝亦必遵守“论文不论人”的原则,先定名次,再拆弥封。这年因为流言藉藉,有御史建议,先拆弥封,再定名次,奉旨准行。所以高宗阅卷拆封,第一名就是赵瓯北(单名翼);第二名胡高望,浙江人;第三名王杰,陕西人。
于是高宗先问:“本朝陕西曾有状元否?”读卷大臣奏对:“前朝曾有康海,本朝则未有。”高宗便将第一、第三对调,赵瓯北的状元,变成了探花。
当胪传之日,一甲三名,照例出班,跪在前列。高宗在御座上遥遥望见探花带着朝珠,不免奇怪。退朝后向傅恒问起,傅恒答说:“赵翼是军机章京,照例准带朝珠。”又说:“以前汪由敦的应制文字,大都是赵翼所代拟。”
高宗觉得委屈了赵翼,所以第二天召见军机,特地宣谕:“赵翼的文章固然做得好,不过江浙多状元,无足为奇。陕西则本朝未有。今当征西之师奏凯以后,王杰的卷子已列为第三,就给他一个状元,亦不为过。”以后又屡屡言之。这一来,高宗的用心,便不难了解了。
按:高宗以汉武自命,取新疆扩自古所无的版图,在“十大武功”中尤为踌躇满志之举。为纪一代之盛,辛巳恩科殿试,以西陲拓地为中心而展开作业,藉示修文之意,早为预定的打算。是故对策,则以新疆屯田为问,读卷则以征西主帅兆惠充数,而状元则归于征西基地的陕西。观御制《辛巳御殿传胪纪事诗》,有“西人魁榜西平后,可识天心偃武时”之句可知。或谓王杰未达时,曾在尹继善幕府掌奏折,高宗久已识其书法,故特加简拔,如上所述。既拆弥封,已知姓名,无须就书法作何辨认,可知是附会之词,未足为信。
不过,高宗到底不愧英主,雅不愿示天下以不公,所以此后赵瓯北特蒙眷注,凡有考差,必点赵瓯北,每三年京察,必记名。外放知府,升任道员,无一非奉特旨。平心而论,赵瓯北可做状元,却非宰辅之器,而王杰正色立朝,晚年与阿桂合力以制和珅,实无负高宗特达之知。
以上是由军机章京值宿引起的一段插曲。言归正传,谈军机章京之行。
按:禁城诸门,每天最早开启的是东华门,百官上朝,大致皆入此门。《清朝野史大观》记:
清祖制:每日子正三刻,东华门启扉,首先入门者,布围骡车一乘,不燃车灯,载活猪二口,车辕坐一老妪,直驱内东华门,循墙而行,不知何往。次则奏事处官员,有圆纱灯一。随其后者,则各部院衙门递奏官,以及各省折弁。再随其后者,则趋朝各官。盖皆借奏事处灯光以行。定制:入朝者惟奏事处有灯、讲官有灯、南书房有灯。陛见、引见各官员,皆静候于东华门外,见有一灯来,则蜂拥随之。
此段记载,大致无误,所可校补者:第一,东华门“进猪”,曾见翁同龢日记,时间迟早不定,早则“子时三刻”(午夜零时四十五分),迟则“丑刻”(凌晨二时左右)。“进猪”以前由司钥长向值宿大臣“请钥”,使用后缴回,寅卯之间,再次请钥。是则东华门在午夜过后,开启两次。至于“进猪”则供坤宁宫祭神之用,《养吉斋丛录》:
坤宁宫内西大炕供朝祭神位,北炕供夕祭神位。朝以寅卯,夕以未申,均用豕。
坤宁宫西间,有大锅一口,每日煮整猪祭神,汤火亘二百余年未尝中断。故宫博物院前副馆长庄慕陵先生,曾有专文,考证其事。
第二,夜间入宫,军机章京亦得带灯笼,《枢曹追忆》作者吕允甫曾记:“满屋诸公多用之,汉屋则用者绝少;余则绝未一用,只瞻望觚棱,冥行而已。惟一路砖地破碎,乾清门前尤甚;当年又行步急遽,以故新靴一双,两三月即已穿破。”此为亲身经历,言最可信。
按:京官上朝,一二品大员年高者,特赏“紫禁城骑马”,通称“朝马”。可坐椅轿,或年龄特长,得坐暖轿,自东华门入内者,在御茶膳房以西,与中和殿一条横线上的箭厅下轿;自西华门入内者,至内务府前下轿。此外则皆在东华门及西华门外下车。京中禁例甚严,如外官督抚,八抬大轿,呵殿而行,在京中虽王公亦未必有此威仪。自尚侍至郎官,多乘骡车,讲究者称为“后档车”,亦无非宽大安稳而已。至车中人物的身份,须视车灯方知。部院堂官,各书其衙门,剪红黑纸为字,相间贴于灯上。此外各有红纸剪贴的标志,京堂以上为方胜、如意,南书房、上书房翰林为书套,军机章京则为葫芦,寓缄口之意。
军机章京出差,除行围扈从以外,亦有到外省的机会。清朝定制,遇重大案件,如督抚被参,海塘河道兴工,须责地勘察,按问大刑案等,皆特简大臣为“钦差”驰驿前往处理,名为“查办事件”。查办甲省者,上谕必谓往乙省,借为遮隐。凡钦差为军机大臣,照例得奏明随带军机章京两员襄助,俗称为“小钦差”。按诸实际,既至查办省份,无论鞫狱、查察,多由“小钦差”负主要责任。
《南屋述闻》引清人笔记:
和珅偕钱南园赴山东,按国泰之狱。道中见南园衣敝,持衣请易之,南园卒辞。和珅知其不可私干,故治狱无敢倾陂。此市恩结纳之巧为尝试者。
此记以钱以军机章京身份随往,有误。写颜字有名的钱南园(沣),照《枢垣记略》题名录载,系乾隆五十九年任军机章京,而随和珅查办山东巡抚国泰,系在四十七年。此案为有清整饬吏治的名案,亦与军机规制有关,值得附带一谈。
《清史稿》卷三百四十:
国泰,富察氏,满洲镶白旗人,四川总督文绶子也。
按:据《清代征献类编》巡抚年表,记国泰为“满洲镶黄旗人,笔帖式文绶子”。此为可信,而《清史稿》所记亦无误。其间矛盾,窃有解说。
这一个问题,又要分两部分来解说。第一,镶黄旗为“上三旗”,而镶白旗为“下五旗”。下五旗如出后妃或因其他特殊恩遇,可改入上三旗,其名为“抬旗”。相对的,原籍上三旗,因获罪之故,亦可谪入下五旗。文绶本为镶黄旗,当系由于其父子相继获罪,降入下五旗,所以《清史稿》根据最后资料,说他是“镶白旗”。而《征献类编》所引的是最初的资料,自为“镶黄旗”。此观乎叙文绶官职,不曰总督,而曰笔帖式可知。
第二,满洲有所谓八大贵族,皆为从龙勋臣之后,富察氏为八大之一。此一族在乾隆时最盛,因为孝贤纯皇后即出于此族。傅恒为后弟,而傅恒的中子福康安,更有种种迹象,可推断为高宗的私生子。尤可注意者,傅恒即为镶黄旗。是故文绶父子是镶黄旗的富察氏,即与傅恒父子同族,换言之,亦即高宗的至戚。
明乎此,可知文绶父子的富贵,自有由来,兹续记前引《国泰传》:
国泰初授刑部主事,再迁郎中,外擢山东按察使、迁布政使。三十八年,文绶官陕甘总督,奉命按前四川总督阿尔泰纵子明德布婪索属吏,绶不以实陈,戍伊犁。国泰具疏谢,请从父戍所赎父罪。上谕曰:“汝无罪,何必徨惧?”四十二年迁巡抚。国泰纨袴子,早贵;遇属不以礼,小不当意,辄呵斥。布政使于易简事之谄,至长跪白事。
于易简者,于敏中的胞弟。而其谄媚国泰,不仅止乎“长跪白事”,清人笔记载:
乾隆末,国泰为山东巡抚,年才逾弱冠,风姿姣好,酷嗜演剧。在东日,与藩司于某在署中演《长生殿》,国扮玉环,于扮明皇。每演至“定情”“窥浴”诸出,于以为上官也,不敢过为媟亵,关目科诨,草草而已。演既毕,国正色责于曰:“君何迂阔乃尔!此处非山东巡抚官厅,奈何执堂属仪节以误正事!做此官行此礼之谓何?君何明于彼而暗于此耶?”于唯唯。自此遂极妍尽态,唐突西子矣!国乃大快曰:“论理原当如是!”
国泰教训于易简的话,就戏论戏,原是正论,但一省长官,以粉墨登场为“正事”,则其时山东的吏治,可想而知。
国泰之早贵,其因有二:第一是高宗垂念傅恒的忠勤谨慎,对他的族人特加眷顾。如文绶由川督调陕督,再回川督,革职,未几复授鄂督,三回川督,终又革职。观此经历,其人才具可知。如非特加眷顾,则以高宗之英明,早就摈斥勿用了。
其次,当乾隆四十年前后,二刘下世,而外有王伦、王伏林的叛乱,内有于敏中的贪污。高宗心存猜疑,乃决定了重满轻汉的大政方针。编《贰臣传》,复多尔衮睿亲王称号,兴王锡侯《字贯》、徐述夔《一柱楼诗》、沈归愚《牡丹诗》、尹嘉铨《君鉴》等文字狱,以及用陀罗经被逼于敏中自尽与和珅之用事,皆在此数年间。在此方针之下,国泰之被重用,自不足为奇。
但是,国泰之敢于如此肆无忌惮,实恃和珅为奥援。在朝正人君子,力谋裁抑;而劾国泰实为攻和珅,发难者钱沣,《清史稿》本传:
钱沣字东注,云南昆明人,乾隆三十六年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检讨。四十六年考选江南道监察御史……四十七年,沣疏劾山东巡抚国泰、布政使于易简吏治废弛,贪婪无厌,各州县库皆亏缺。上命大学士和珅、左都疏史刘墉,率沣往按。和珅庇国泰,怵沣,沣不为挠。至山东,发历城县库验帑银。帑银以五十两为一锭,市银则否。国泰闻使者将至,假市银补库。沣按问得其状,召商还所假,库为之空。复按章丘、东平、益都三州县库,皆亏缺如沣言。
据前人笔记,钦差到济南时,国泰正在演戏,闻报仓皇下妆迎上,脸上犹隐隐有脂粉痕。此是过甚其词,因为和珅出京之前,便与国泰有密切联络。《清朝野史大观》记:
及抵境,和已授意国泰弥缝,辄以危言相恫喝。幸刘文清(墉)深知其弊,常与通政(按:指钱沣)密商。比到省盘查,则和先扬言不用全数弹兑,抽查至数十封,无短绌,和遽起回馆舍。通政请封库。次日彻底拆封,则多系圆丝杂色银,盖借诸商贾以充数者,因诘库吏,得其实。遂出示召商贾来领。大呼曰:“迟来即入官!”于是商贾纷纷具领,库为一空。
按:官库收银,照例由藩司衙门回炉重铸为五十两一个的元宝,通称“官宝”。国泰作假,如能多费一道手脚,则有和珅的奥援,或者弥缝不致败露。
国泰自恃靠山极硬,玩了个极其拙劣的障眼法,既无视钱沣的合法权力,亦不想想刘墉是何等的乡望,因此栽了个大跟斗。事机败露,传国泰到案。据野史记载,他还有这样一段自取其辱的故事:
方谳狱日,国泰忽起立詈御史曰:“汝何物,敢劾我耶?”文清大怒曰:“御史奉诏治汝,汝敢詈天使耶?”立命隶人披其颊。国泰惧而伏,坤遂不敢曲庇。
《清史稿·国泰传》:
国泰具服婪索诸属吏,数辄至千万。易简谄国泰,上诘(按:前一年高宗特召于易简至京,讯问国泰在任情形,易简为之力辩)不敢以实对,狱定皆论斩;上命改监候,逮系刑部狱。
巡抚明兴疏言,通察诸州县仓库亏二百万有奇,皆国泰、易简在官时事。上命即狱中诘国泰等。国泰等言:因王伦乱,诸州县以公使钱佐军兴,乃亏及仓库。上以王伦乱起灭不过一月,即谓军兴事急,何多至二百万?即有之,当具疏以实闻。国泰、易简罔上行私,视诸属吏亏帑,恝置不闻,罪与王亶望等,均命即狱中赐自裁。
在此以前,高宗诛浙江巡抚王亶望,而罪名则是在甘肃巡抚任内,示意诸州县伪报旱灾,侵冒赈款。令阿桂赴甘肃逐州逐县查办,冒赈至二万银子以上,皆论斩,死者二十二人。王亶望大辟、抄家,遗属男子皆充军伊犁。此亦是清朝整饬吏治一大狱。但王亶望与国泰都是和珅的私人,惩贪而不能治首恶,虽有严刑峻法,效用不彰。如果高宗能摒斥和珅,使阿桂、刘墉、王杰等人能够畅行其志,恐怕一部近代史,又是另一种写法了。
钱沣因国泰一案,受知于高宗,由御史升任通政使参议,迁太常寺少卿,并迁通政副使,放湖南学政,《清史稿》本传:
五十一年任满,命留任。湖北荆州水坏城郭,孝感土豪杀饥民,上责沣在邻省,何不以闻?下部议。诸生或匿丧赴试,又有上违禁书籍者,沣按治未竟,闻亲丧去官,以事属巡抚浦霖。霖遂并劾沣,坐夺职。
按:学政虽有奏报本省政情之责,但隔省之事,责以不报,未免苛求。又生童遇试期将近而逢父母之丧,隐匿不报,照常赴试,事虽恒有,不算了不起的罪名。钱沣“按治未竟”而奔丧,更是理所必然之事,乃亦成为夺职的罪名,可知朝中必有人跟他为难。此人当然是和珅。
钱沣虽因和珅的倾陷而部议革职,但高宗仍授以六部主事之职,等于由革职而改为降调。乾隆五十八年,钱沣服满起复,到京即被授为户部主事。引见以后又升为员外。不久,复任湖广道监察御史。帝心眷注,使得钱沣不能不生感恩图报之心,而结果是送掉性命。
当时的军机大臣,正邪并列。枢廷领袖是阿桂,其次为和珅、王杰、福长安、庆桂、董诰。但各为同僚,各行其是,每日“见面”以后,各有办事之处,除阿桂在军机处以外,和珅在内右门内,王公大臣等待召见暂时休息的朝房驻留。福长安在造办处,王杰、董诰则在南书房。军机章京有事请示,须奔走各处,实在不成话说。因此,钱沣上奏纠弹,“请敕诸大臣仍照旧规,同止军机处。庶匪懈之忱,各申五夜;协恭之雅,共励一堂。”
高宗接纳建议,特为申诫军机大臣,而且特命钱沣稽察军机处。御史原有稽察各衙门的职司,由都察院请旨简派。但稽察军机处,则为创例。《清史稿》本传,记钱沣受命稽察以后事:
和珅素恶沣,至是尤深慊之。上夙许其持正,度未可遽倾,凡遇劳苦事多委之。沣贫,衣裘薄,宵兴晡散,遂得疾。六十年,卒。或谓沣将劾和珅,和珅实鸩之。
按:此段文字,殊嫌葛藤。钱沣既为稽察军机处,和珅何得以“劳苦事委之”?唯查《枢垣记略》军机章京题名,明载钱沣于乾隆五十九年十一月入值,则以军机章京的身份,自应接受和珅的指挥。前为稽察军机处,后为军机章京,演变之迹,已不可考。以意度之,当是和珅动了手脚,奏请钱沣以御史在军机章京上行走,于是本应受其稽察者,一变而为可供驱遣使令之人。此固大负高宗本心,而为钱沣的绝大委屈!乃当时不见阿桂、王杰有所匡正,且钱沣亦竟默默以受,不闻抗章自争,可知当乾隆内禅之际,和珅一手遮天,肆无忌惮,固有取死之道。
军机章京之为终南捷径,最主要的是有三年一次的保举。在乾隆末年,系三五年视情况保举一次;至嘉庆十一年保奏以后,十四年三月,复行保举,三年一保,遂成定制。十七年、二十年、二十三年、道光元年,均循例奏保。
这三年一保的恩遇,一直到清朝末年未改。例保向隅,还有各种额外的机会,如纂述方略,编制清字、汉字档案,以及大征伐告一段落,军机章京每蒙特保。至于万寿、大婚等庆典,皇恩普施,更不在话下。
因此,军机章京的升官,总要比别人快些。大致以候补司员入值者,遇到三年例保,只要循分供职者,就可补赏。兹以庚子拳乱死难的徐用仪为例,看他的升官纪录:
一、同治元年八月由刑部候补主事入值。
二、同治三年七月,以洪杨平定,从优保奖,“徐用仪著无论题、选、咨、留,遇缺即补,并赏给军功加一级。”
三、同治五年缮办汉字档告竣,刑部主事徐用仪总司校对,颇为详慎,“著俟题补员外郎后,遇有本部郎中缺出,不论题、选、咨、留,即以奏补。”(按:主事加一级,即为员外郎,故此时的徐用仪,可以说是候补员外郎。而有此恩命,则员外郎不过资格上的过渡,实际上升任郎中,已是指日可待的事。)
四、同治七年七月,剿匪肃清保奖,“刑部员外郎徐用仪着赏戴花翎。”
五、同治十年三月十七日上谕:“本日引见截取刑部郎中徐用仪,着开缺以五品京堂候补。”
六、同治十一年七月十一日《剿平粤匪方略》编纂完成,军机处保奖,“候补五品京堂徐用仪,着俟补缺后,以四品京堂候补,并加随带二级。”
按:徐用仪是咸丰九年的举人,而从考取军机章京上班后,十年工夫由刑部候补主事,升到候补四品京堂加二级,并赏戴花翎,实在太快了些。京官要升得快,自然是当翰林。但两榜及第,三考四圈点庶吉士,三年散馆,大考得意,“留馆”当编修,顺利“开坊”转到五品官,最快亦须九年,号称“九转丹成”。而与徐用仪的经历比较,则又瞠乎其后。
当然翰林有红黑,军机章京更有红黑。红章京参与密议,是不折不扣的高宗所谓的小军机。有两首打油诗注红黑章京,颇为传神,红章京是:
玉表金钟到卯初,烹茶洗脸费工夫,薰香侍女披貂褂,傅粉家奴取数珠。马走如龙车似水,主人似虎仆如狐。昂然直入军机处,突问中堂到也无?
嘲笑黑章京的也是一首体裁韵脚相同的七律:
约略时光到卯初,劈柴生火费工夫。老妻被面披貂褂,丑婢墙头取数珠。马走如牛车似碾,主人似鼠仆如猪。蓦然溜到军机处,悄问中堂到也无?
这两首诗,传神都在结句,但皆不免言过其实。军机章京固然有很阔的,但也绝不致像十年不放考差的黑翰林那样艰窘。因为如前所述,除本缺俸禄以外,每节可分饭食银,随扈则例有旅费可领。而自于敏中、和珅用事以后,贿赂公行,外官入觐,对军机章京必有“应酬”,故得“缴金牌而相约看花”,生活固甚优裕。
《南屋述闻》记军机章京的“外快”,见闻极真:
军机地位极清严,然如《檐曝杂记》所述,湘抚陈文恭以獞锦伴函,闽抚阎敏惠以葛纱馈节,闽督杨某被劾入京,对章京各致币毳数事,则人事之馈遗,固不能尽绝也。余幼时所见,凡致送炭敬者,皆曰“吟梅诗若干韵”。至光绪季年,则冰敬、炭敬、别敬之名,几于昌言不讳。风气之变迁如此。
按:年下致送者,谓之“炭敬”;端阳节致送,则曰“冰敬”;非时非节,而有所馈遗,自是“别敬”。凡此红包,固不仅入觐时必不可免,其中长袖善舞者,往往远道邮致。至如大吏入觐,虽清刚如丁宝桢,不能废陋规,《梦蕉亭杂记》记丁宝桢升任川督入觐事云:
丙子冬升任川督,入京陛见,驰驿不过天津,文忠(按:指李鸿章)专函迎途邀约,坚请至津门一叙。在津盘桓两日,别时,文忠谓:“现今督抚陛见到京,应酬大于往时数倍。知君两袖清风,一无所有,已代筹备银一万两,存京某号,君到京时可往取用。”迩时公囊中羞涩,以文忠高义薄云,不忍负之,竟尔收受。讵到京正值某邸、某相生日,外吏入京,所望甚奢,手笔不能寒俭;又同乡举子百数十人,留京待试,群望所属,更须从丰资助。综计一应支出,前款万不敷用。公筹维再四,笑谓“一客不烦二主”,复函致文忠,再行代筹万金,文忠毫无吝色。
按:丁宝桢系光绪二年十二月初奉召入觐。其时因川督吴棠声名极坏,且痴肥不能治事,上疏辞官,慈禧太后决定更换,以丁宝桢调升,期望其切实整顿为吴败坏的吏治。但私家记载,多谓丁于光绪丙子十二月调任川督,清国史馆列传,更谓八月调任,而实际上是光绪三年三月调川。其间有一过渡,即是以李瀚章由鄂督改调,未到任即回任,据说因为李太夫人惮于入川,不愿离开武昌督署,故由李鸿章为乃兄活动回任。
此一说法,自应存疑。但丁宝桢已成之局而入觐以后,反无下文,此即是李鸿章刻意笼络丁宝桢的缘故。因丁、李同年,交情素厚,而此时方筹议海防,沈葆桢以船政大臣于光绪元年出督两江,兼领南洋大臣,对海防有很大的发言权。而正在西征的左宗棠,一向喜欢唱反调,特别是对李鸿章,可以不反亦要反。此时以备俄为言,针锋相对地昌言“陆防”。李鸿章以一对二,大感势孤。如果所筹之款,陆防分去一部,海防经费南北对分,则北洋所得无几,坚甲大炮的理想将归泡影。而山东为沿海重要省份,更为北洋的门户,所以李鸿章必须拖住丁宝桢,以对抗沈、左。专函迎途邀约,坚请“至军门一叙”的道理在此。
至所谓“讵到京正值某邸、某相生日,外吏入京,所望甚奢”云云,“某相”者恭王的左右手,曾国藩的同年、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宝鋆,他的生日是十二月廿八日,适年七十赐寿,东阁筵开,盛极一时,当然也是个打秋风的好机会。
“某邸”者似为景寿,他是恭王嫡亲的姊夫,尚宣宗第六女寿恩固伦公主,都叫他“六额驸”。本人是世袭的公爵,故以“邸”字称之。但景寿沉默寡言,内行谨饬,似非好货者,或《梦蕉亭杂记》所记有误,或者笔者失考,另有其人,均未可知。
丁宝桢这次入京,风裁甚峻。其时正杨乃武一案定谳,丁闻之盛怒,认为这样的案子可翻,外吏不可为。当然,他也是“拿人的手软,吃人的口软”,如果不是那两万银子遍致冰敬,恐怕也容不得他在京里大发雷霆。
同治末年,光绪初年,约有十载光阴,号为“同光中兴”,而风气已是如此,则所谓“季年”更不足论了。
黄秋岳《花随人圣庵摭忆》,录樊增祥于光绪十六年九月十三日致张之洞一函,中述“都门近事”,可以觇知当时风气,摘引如次:
都门近事,江河日下,枢府惟以观剧为乐,酒醴笙簧,月必数数相会。南城士大夫借一题目,即音尊召客,自枢王以下,相率赴饮;长夜将半,则于筵次入朝。贿赂公行,不知纪极;投金暮夜,亦有等差,近有一人引见来京,馈“大圣”六百(大圣见面不道谢);相王半之(道谢不见面);“洨长”二百(见面道谢);“北池”一百(见面再三道谢)。其“腰系战裙”者,则了不过问矣!时人以为得法。
据黄秋岳注解,上述五人,即为当时的军机大臣,“相王”为礼王世铎;“大圣”则孙毓汶,此自易解。原注:“洨长指许庚身,切许姓。”按:《后汉书·许慎传》:“许慎为郡功曹,举孝廉,再迁除洨长,卒于家。”洨长者,洨县之长。洨县在今安徽灵璧南。黄考甚是。“北池”则指张之万,时住北池子,故以地指人。“腰系战裙”则指“额勒和布”,此为朝士谐谑的“无情对”。
观上函,可知揽权纳贿,实以孙毓汶为主,其余同流而已。至于“大圣”的外号,固由切孙行者之孙,但亦另有来由。相传慈禧太后常以内府书画,嘱孙毓汶题跋,孙携回后,另制赝品缴回。以其善盗而胆大,如孙行者之盗丹,因而有“齐天大圣”的外号。
至于军机章京纳贿,则有刘坤一与连文冲一事,姑为引述如下:
刘坤一之三下江南也,西太后之意初不属之。时当国者为荣禄,荣不学无术,诏令批折一切委连文冲。连本军机处帮领班章京,小有才,又善谀媚,以此得荣欢。刘坤一欲回任两江,不得不奔走荣门。荣门不可得而入,乃结纳荣之幕友连章京。曾谒二次失值,不得已,求见连之西席某,间接以通于荣。西席某黠甚,比连归,某言刘来谒状,而不言其他。连亦略颔之。翌日西席某探达今日所办之事,连大言曰:“荣相奏请以刘坤一回任,竟得俞尤,原无他事。”翌日刘又来,西席某向刘贺曰:“事已谐矣。”翌日谕出,刘又来,并挟白金二万两之券,袖交西席某手,云:“乞为连君寿!”西席某竟以金入囊而缄其口。
上述记载,多耳食之言,且亦不明军机规制及实况。连文冲以庚子拳乱草《宣战诏》知名。当时军机大臣刚毅及徐桐的门生启秀,在载漪指使之下,千方百计掀起战火,秘密命连文冲草诏备用。如论军机规制,像这样有关兴亡的大文章,必是枢臣公拟,不会出于章京之手,更不会出于满章京之手。
至于连文冲其人,小有才而已。满章京不能动笔者多,向来在军机处不过跑跑腿、送送信而已。连文冲奔走于荣禄之门则有之,所谓“荣之幕友”则子虚,“诏令批折,一切委之”,更为不可能之事。
最明显的证据是,荣禄虽受慈禧宠信,但反对废立,反对与洋人开战,为载漪等视作眼中钉,如果连文冲为荣禄所信任,刚毅及启秀何能委以起草宣战诏的任务?
荣禄时的幕友,信任最专者即为樊增祥。八国联军入京,两宫仓皇出狩,命荣禄留京办事。第五天下诏罪己,即出于樊增祥的手笔。此在军机规制中,实为例外。从来诏令,无有枢庭外撰拟者。
军机章京上班制度,杂考如上。一百七十年旧制,本已随隆裕逊位之诏而结束,谁知张勋复辟,“南屋”竟有死灰复燃的微光,《述闻》如下:
丁巳(民国六年)……时内廷办事乏人,命传集旧章京,由余领班率以入。初值于养心殿,次日移值南书房;又次日始移于隆宗门内南屋。内监捧折匣下,相贺曰:“数年不见,吾属饿且瘪矣。”众有笑者,余但凄黯。
一日内监传太妃命赐食,且传语曰:“主位命谢诸大人。天热如此,外间时事又如此,而诸大人勤劳不懈,主位意良不安。略治菲食,不足云谢。”余闻而悚然。既而满汉席备陈,甚丰腆。而余食不下咽。起语同值曰:“此事失之粗疏。往者姑无论,设以此危及冲人,我辈虽效死晚矣!今当谋所以安皇室者。旅进旅退无益也。”诘朝遂不复入值,而走津谒东海、合肥二公。厥后归过于下,而宫廷晏然,东海之力为多。
按:《南屋述闻》作者,今可考定为郭曾炘之子郭则沄,字啸麓,在袁世凯称帝时亦出过力,此时见张勋不足以成大事,见机而作,远走天津。东海、合肥者,徐世昌、段祺瑞。
赐食大概出于端康皇贵妃,也就是光绪瑾妃的主意。其时宫中四太妃,以居永和宫的端康为首,乃出于袁世凯的支持而确定了她的地位。赐食之事,吕式斌《枢曹追忆》亦有记载,录以为本文的结束:
丁巳六月,余复两次进内。至隆宗直庐,小坐片时,见旧日桌案犹在,风景不殊,山河有异,为之黯然。旋赐饭于文华殿之西屋,珍肴约数十品,接连方桌二张,为之布满。有内监衣冠奔走伺候。饭毕,复陈菱藕各种果实于案,杨梅汤一碗,并由内监送香茶、吕宋烟。真异数也,恭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