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辟疆
明末四公子中,以冒辟疆的名气最大。都谓此公是乱世中一大有福泽之人,享高年、享清福、享大名。其实不然。先摘录《清史稿》本传,以明生平:
冒襄,字辟疆,别号巢民,如皋人。父起宗,明副使。襄十岁能诗,董其昌为作序。崇祯壬午副榜贡生,当授推官,会乱作,遂不出……甲申党狱兴,襄赖救仅免。家故有园池亭馆之胜,归益喜客,招致无虚日,家自此中落,怡然不悔也。
襄既隐居不出,名益盛,督抚以监军荐,御史以人才荐,皆以亲老辞。康熙中,复以山林隐逸及博学鸿词荐,亦不就。著述甚富,行世者有《先世前徽录》《六十年师友诗文》《同人集》《朴巢诗文集》《水绘园诗文集》。书法绝妙,喜作擘窠大字……康熙三十二年卒,年八十有三,私谥潜孝先生。
冒辟疆著作虽富,而当时后世,流传最广的,却是一本小册子,名为《影梅庵忆语》,乃追忆爱姬董小宛自始识至死别,九年之间的患难恩情。其人其文,足称哀感顽艳。嘉道年间吾乡有无聊文人陈文述,堕入随园恶道,以一门风雅自命。其子陈裴之仿《影梅庵忆语》作《香畹楼忆语》,真所谓“肉麻当有趣”,遂开“鸳鸯蝴蝶”一派的小说,至今流毒未已。推原论始,则冒辟疆无异始作俑者。九泉有知,不知悔有此作否?
明末有四公子,亦有四名妓:柳如是归钱牧斋,顾横波归龚芝麓,李香君与侯方域交好,而董小宛则因传说与顺治“出家”有关,成为一时无两的传奇人物。孟心史先生作《董小宛考》《世祖出家事考实》,力辟其诬。我早年亦深信孟说,近年方知不然。董小宛即顺治董鄂妃,铁案如山,别见《董小宛入清宫始末诗证》一文,此不赘。
世间多知冒辟疆与董小宛的姻缘,罕知冒辟疆与陈圆圆亦曾有嫁娶之约。读《影梅庵忆语》者类多忽略所谓“陈姬”。摘《忆语》有关者如次:
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按:指董小宛),则仍滞黄山。许忠节公赴粤任,与余联舟行,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此中有陈姬某,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余佐忠节治舟数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演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乃出之陈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
按:吴梅村《圆圆曲》:“教就新声倾座客。”又陆次云《圆圆传》:“群姬调丝竹,皆殊秀:一淡妆者统诸美而先众音。”陈圆圆善歌,好淡妆,与冒辟疆初见所得的印象皆相合。
漏下四鼓,风雨忽作,必欲驾小舟去;余牵衣订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能越旦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云:“南岳归棹,当迟子于虎丘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
四鼓风雨,必欲驾小舟去,正为借此以邀冒辟疆偕归,邂逅倾心,其情如见。所以然者,冒辟疆是当时第一美男子,冒辟疆的金兰之交张明弼,对冒辟疆的丰采,有相当深刻的形容。
张明弼作《冒姬董小宛传》,中有一段记冒辟疆:“其人姿仪天出,神清彻肤,余尝以诗赠之,目为‘东海秀影’。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乐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者无数。”然则陈圆圆之一见倾心,董小宛之九死靡他,亦就无足为怪了。
冒辟疆省父衡岳,奉母南归,已在中秋节后,虎丘丛桂盛放,而伊人则已为“窦霍豪家掠去”。冒辟疆闻之惨然。“窦霍豪家”者外戚,明朝称之为“皇亲”。崇祯朝最煊赫的两位皇亲:一是“周皇亲”,后父周奎;一是“田皇亲”,田贵妃父田宏遇。
陆次云《圆圆传》记,田贵妃为解帝之忧,商于其父,因进陈圆圆。是则劫陈者为田宏遇。其实不然,陈圆圆乃为周皇亲所劫,进于宫内,目的在分田贵妃的恩宠。周奎苏州人,赐第在葑门,因而得以在苏州横行。只是崇祯不好声色,以圆圆国色,竟难邀一顾。《吴诗集览》:“嘉定伯已将圆圆进,未及召见。旋因出永巷宫人,贵妃遂窜名籍中,出付妃父田宏遇家,而吴(三桂)于田席上见之也。”田贵妃设计逐陈圆圆出宫,正是为固宠作预防。此说与陆次云相反,而合于情理事实。
不过陈圆圆被劫,不在此时。《忆语》记:
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叹。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者赝某也。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
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谷也。相视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芳约者耶?曩感子殷勤,以凌遽不获订再晤。今几入虎口得脱,重晤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复长斋;茗椀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
吴三桂反清之前,陈圆圆以年长色衰,长斋供佛,其实秉性恬淡,早岁即然。此亦陈姬即陈圆圆之一证。至于“所商”则为终身大事,是在第二天月下。《忆语》记:
相见,卒然曰:“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而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辞!”余笑曰:“天下无此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子言突至,余甚讶;即果尔,亦塞耳坚谢。无徒误子。”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君堂上昼锦旋。”余诺曰:“若尔,当与子约。”
嫁娶之约,至此而定。当时陈圆圆“惊喜申瞩,语絮絮不悉记”,冒辟疆“即席作八绝句付之”,以诗为盟,亦以诗为别。不意从此竟不得再见。《忆语》云:
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先报,余时正在毗陵,闻音如石去心,因便过吴门慰陈姬。
按:冒辟疆的父亲冒起宗,本以衡永兵备副使调赴襄阳、樊城一带,监左良玉军。其时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三大股流寇,正汇集在河南、湖北、陕西一带,大肆荼毒,襄樊是最危险的地带。冒起宗备兵湖南衡州、永州,而无端北调于千里以外,自是有人故意与之为难。冒辟疆辛巳早春省觐去衡岳,秋归至杭州,得信“谓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所以虽得与陈圆圆复见,并订嫁娶之约,但中间陈圆圆屡次函促冒辟疆相会,冒皆未复。自道“归历秋冬,奔驰万状”,乃是为父营谋改调。张明弼《董小宛传》记:“时辟疆痛尊人身陷兵火,上书万言于政府言路,历陈尊人刚介不阿,逢怒同乡同年状,倾动朝堂。”于是而有第二年“仲春”的“量移”。其时周延儒复起未几,因张溥的要约,对东林、复社中人,另眼相看,所以冒起宗得以改调宝庆。冒辟疆的心事得释,因由常州至苏州访陈圆圆。岂知迟来十日,缘尽三生,《忆语》云:
至则十日前,复为窦霍门客以势逼去。先,吴门有昵之者,集千人哗劫之;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
此“窦霍势家”,确然为嘉定伯周奎。钮琇《觚剩》有《圆圆》一篇,中云:
明崇祯末,流氛日炽。秦豫之间,关城失守,燕都震动;而大江以南,阻于天堑,民物晏如,方极声色之娱,吴门尤盛。有名妓陈圆圆者,容辞闲雅,额秀颐丰,有林下风致;年十八,籍隶梨园,每一登场,花明雪艳,独出冠时,观者魂断。
维时田妃擅宠,两宫不协,烽火羽书,相望于道,宸居为之憔悴。外戚周嘉定伯,以营葬归苏,将求色艺兼绝之女,由母后进之,以纡宵旰忧,且分西宫之宠,因出重赀购圆圆,载之以北,纳于椒庭。
今按《忆语》所记,可以推想中间尚有一波折,即陈圆圆先被劫入葑门嘉定伯赐第,而有“昵之者,集千人哗劫”。所谓“哗劫”即聚众在周家门外鼓噪,使周奎生惧,不得不放出圆圆。
所谓“势家复为大言挟诈”,无非要挟地方官,倘不将陈圆圆归还,则必以苏州有人聚众作乱入告,兴起不可收拾的大狱。“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则地方官既为威胁,又为利诱,乃不得不如其愿。“劫出复纳入”之解释如此,但不知“昵之者”谁何?
冒辟疆与陈圆圆的这一段姻缘,是个历史性的事件。研究历史常会遇到些意味深长而又令人迷茫的问题,此即所谓“际遇”。一个偶然的因素,可以改变历史的方向,如果冒辟疆早到十日,载美以归水绘园,则陈圆圆无由至北,无由遇吴三桂,自亦无由而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之事,历史也许就要改写了。
但清初诸家文集笔记,除陈其年《妇人集》外,记陈圆圆者,罕及于与辟疆的一段旧情,即《忆语》中亦只言“陈姬”,不载其名,此因吴三桂方开府滇中,势焰甚炽,有所忌讳的缘故。
失此姻缘,在冒辟疆是件极痛心的事。虽是为小宛而作的“忆语”,亦不讳言“怅惘无极”,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不旋踵间,即有奇遇。《忆语》云:
明日……便解维归里,舟过一桥,见小楼立水边,偶询游人:“此何处?何人之居?”友以双成馆对。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友阻云:“彼前亦为势家所惊,危病十有八日,母死;鐍户不见客。”
由此可知,周奎选色进御,初无特定目标,凡属名妓,皆不放过。董小宛竟因此受惊,“危病十有八日”,可以想象此“劫”是如何严重的一场大风波。《忆语》接云:
余强之上。叩门至再三,始启户,灯火阗如,宛转登楼,则药饵满几榻,姬沉吟询何来?余告以昔年曲栏醉晤人。姬忆,泪下曰:“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言犹在耳。今从何处来?”便强起揭帷帐审视余,且移灯留坐榻上。谈有顷,余怜姬病,愿辞去,牵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旺。”旋命其家具酒食,饮榻前,姬辄进酒,屡别屡留,不使去;余告之曰:“明朝遣人去襄阳,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处,诘旦不能报平安,俟发使行,宁少停半刻也。”姬曰:“子诚殊异,不敢留。”遂别。
此为冒辟疆与董小宛第二次见面。第一次在崇祯十二年。当方以智为冒荐董时,数数往访,最后始得一见。董小宛薄醉未醒,扶出曲栏,只如惊鸿一瞥,冒辟疆记当时情状:“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但董小宛则因被酒之故,可必其无甚印象。因为衡诸第二次相见,董小宛于危病母死,生趣索然之际,一见冒辟疆,便觉“神怡气旺”,“屡别屡留”,倾心之状如见。如果“良晤之始”不是因醉眼迷离,观望不切,则早就“愿为夫子妾”了。
这夜一别,到第二天冒辟疆犹不愿践约,而他的“友人及仆从”皆以为不可,因而仍往话别。但董小宛已经有了打算,不但“妆成”,而且收拾了行李,在楼头凝望,一等船到,不待冒辟疆上岸,便“疾趋登舟”,只说“随路相送”,其实是决定就此跟冒辟疆回水绘园。
冒辟疆却还无法作金屋藏娇之计,因而归舟不肯直放如皋,只在太湖附近兜圈子,由苏州经无锡,到常州,转往宜兴,再折回江阴,方到镇江,舟行“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董小宛只是不肯走,在镇江逛金山时,彼此摊牌了。《忆语》云:
姬……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余变色拒绝,告以期迫科试,“年来以大人滞危疆,家事委弃,老母定省俱违,今始归经理一切。且姬吴门责逋甚众,金陵落籍,亦费商量。仍归吴门,俟季夏应试,相约同赴金陵;秋试毕,第与否始暇及此。此时缠绵,两妨无益。”姬踌躇不肯行。时五木在几,一友戏云:“卿果终如愿,当一掷得巧。”姬肃拜于船窗,祝毕,一掷得全六,时同舟称异。余谓:“果属天成,仓卒不臧,反偾乃事。不如暂去,徐图之。”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声而归。
据此记可知,冒辟疆此时不纳小宛,非不愿,是不能。原因有三:第一,老父虽得调宝庆,其实仍“滞危疆”,此时纳妾,颇遭物议;其次,功名未立,只是一名秀才,至少要等中了举,才能作藏娇之想;复次,董小宛在苏州欠下了一大笔债,冒辟疆还无力为之清偿。第一因,为全局的前提;最后一因,为好事的症结;至于第二因则并无关宏旨。
这年是大比之年,秀才在赴乡闱之前,需先经学使“科试”。明朝在江苏设两提学使,一在江南,一在江北。江北提学使驻泰州,冒辟疆试毕回如皋,已在六月间。《忆语》云:
六月抵家,荆人对余云,姬令其父先已过江来云:姬返吴门,茹素不出,惟翘首听金陵偕行之约。闻言心异,以十金遣其父去,曰:“我已怜其意而许之,但令静俟毕场,事后无不可耳!”余感荆人相成相许之雅,遂不践走使迎姬之约,竟赴金陵,俟场后报姬。
金桂月三五之辰,余方出闱,姬猝到桃叶寓馆。盖望耗不至,孤身挈一妪,买舟自吴门;江行遇盗,舟匿芦苇中,船损不可行,炊烟遂断三日。初八抵三山门,又恐扰余首场文思,复迟二日始入。姬见余虽甚喜,细述别后百日,茹素杜门,与江行风波盗做惊魂状,则声色俱凄,求归逾固。
时魏塘、云间、闽、豫诸同社,无不高姬之识,悯姬之诚,咸为赋诗作画以坚之。
按:魏塘为浙江嘉善,云间为江苏松江,两地接壤,文风皆盛。所谓“诸同社”不必尽为复社中人。大江南北、浙东浙西,南及福建,北至河南,皆有文社,而与复社声气相通,所以冒辟疆称之为同社。崇祯十五年中秋,在桃叶渡水阁为冒、董预祝良缘的公宴,裙屐联翩,为一时盛会。自此以往,风流云散,为秦淮艳迹盛极而衰的起点。
到了八月十七日,冒辟疆有意外之喜。他的父亲辞官归里,舟适金陵,冒辟疆“遂不及为姬谋去留”,随父而归。《忆语》云:
从龙潭尾家君舟抵銮江,家君阅余文,谓余必第,复留之銮江候榜。姬从桃叶寓馆,仍发舟追余;燕子矶阻风,几复罹不测。重盘桓銮江舟中,七日乃榜发,余中副榜。穷日夜力,归里门。而姬痛哭相随,不肯返。且细悉姬吴门诸事,非一手足所能了;责逋者见其远来,益多奢望,众口狺狺;且严亲甫归,余复下第意阻,万难即谐,舟抵郭外朴巢,遂冷面铁心,与姬决别,仍令姬返吴门,以厌责逋者之意,而后事可为也。
观此段记述,很显然的,好事难谐的最大原因,在董小宛的债务。债主且追来讨账,为冒辟疆招来许多烦恼,所谓“众口狺狺”,乃亲见亲闻之语。冒家为如皋世族,家有花木园林之胜,但未必富饶,如果要花两三千银子为董小宛还债脱籍,恐非一时所能筹措。何况仅中副榜,老父又休致而归,家运不振,更难启齿,此所以“冷面铁心”,自有不得已的苦衷。
在董小宛,对冒辟疆深情专注,至死靡他,情感上的冲力至大,固为事实,但最初亦不无责望冒以贵公子能援手助其脱困的打算在内。至此,浮沉情海,无由自主,高居债台,更不得下。是故一半无奈,一半负气,十月间尚“不脱去时衣,方空在体”,如果冒辟疆坐视不救,心甘“冻死”。“方空”者薄纱,“去时”已在中秋之后,亦非穿纱衣之时,此言自未免过实。而冒辟疆则因此而受朋辈指责,他的盟兄刘渔仲奋袂作古押衙,却以不善调停,债主大哗,竟至决裂。十一月底,十二月初,始有绝处逢生、豁然开朗的转局,《忆语》云:
虞山宗伯闻之,亲至半塘,纳姬舟中。上至缙绅,下及市井,纤悉大小,三日为之区画立尽,索券盈尺;楼船张宴,与姬饯于虎丘,旋买舟送至吾皋。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饮于拙存堂,忽传姬抵河干,接宗伯书,娓娓洒洒,始悉其状。
“虞山宗伯”者常熟钱谦益,字牧斋,本为东林中人。崇祯初复起为礼部侍郎,所以称之为“宗伯”。致冒辟疆一书,信笔挥洒,文采亦颇可观,录如次:
武林舟次,得接眉宇,乃知果为天下士,不虚所闻,非独淮海维扬一俊人也。救荒一事,推而行之,岂非今日之富郑公乎?闱中虽能物色,不免五云过眼,天将老其材而大用之,幸努力自爱。衰迟病发,田光先生所谓“驽马先之”之日也;然每见骐骥,犹欲望影嘶风,知不足高朋一笑耳。双成得脱尘网,仍是青鸟窗前物也。渔仲放手作古押衙,仆何敢贪天功?他时汤饼筵前,幸不以生客见拒,何如?嘉贶种种,敢不拜命;花露海错,错列优昙阁中,焚香酌酒,亦岁晚一段清福也。
孟心史引“嘉贶种种”数语,以为此事乃出于冒辟疆的干求。言“虞山宗伯闻之”如何如何,仿佛牧斋好事,实为装点门面的话。此一看法,不甚正确。
按:钱牧斋始而以状元为浙人所夺,继而以典试浙江,在闱中误中阱局,复以崇祯初会推阁臣,为周延儒与温体仁所排挤,而温则所谓“浙党”魁首,因而结不解之怨。告归居乡,颇善居积。崇祯七年温体仁授意言官参劾其居乡不法事,多至四十款,大致为蓄奴经商,夺人田产,干预考试诉讼,操纵知府县官如傀儡之类,皆有形迹可指。奉旨逮捕严问,据说向冯铨行贿四万,辗转拜托司礼监曹化淳,方得免祸。钱牧斋坐拥巨资,脱手万金,视如无事,故能成此快心之举。
不过,钱牧斋虽有力量行此快心之举,而愿不愿援手是另一回事。欲明此中因果,首当有一时间的观念,即此事发生在崇祯十五年,与三年以后时异世变,几人升扬、几人沉沦的局面大不相同。
钱牧斋与龚芝麓入清《贰臣传》,钱牧斋之降清,《绛云楼俊遇》记:
乙酉豫王(多尔衮之弟,豫亲王多铎)兵渡江南,在京诸臣,相率迎降,致礼币有至万金者。牧斋独致礼甚薄,盖表己之廉洁也。柬端细书:“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百拜叩首,谨启上贡。计开……”是日钱捧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词王前,王为色动,接礼甚欢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云:“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柳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
与柳如是适相反者,则有顾横波,《冷庐杂识》记:
龚鼎孳娶顾媚,钱谦益娶柳如是,皆名妓也。龚以兵科给事中降闯贼,授为直指使,每谓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顾媚也。
钱、龚虽晚节不堪,而在崇祯末年则为江南的士林魁首。钱牧斋一方面志在复起,自必广收物望;一方面亦确有爱才之心,何况以冒辟疆的俊才重名,自然乐予援手。而此外则与董小宛别有一段香火姻缘,《忆语》云:“庚辰夏……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又,冒辟疆和人“寓桃叶波口,即事感怀原韵”诗,后有长跋:“牧斋先生以三千金同柳夫人为余放手作古押衙,送董姬相从,则壬午秋冬事。董姬十三离秦淮,居半塘六年,从牧斋先生游黄山,留新安三年,年十九归余。”孟心史先生以为“留新安三年,亦即在居半塘六年之内”。
按:冒辟疆与董小宛初晤在崇祯十一年己卯秋天,庚辰夏欲过访,知其去黄山,则计其时至早亦不过己卯冬天,而辛巳(十四年)初夏,钱牧斋与柳如是“行结缡礼于芙蓉舫中”,则已归常熟。董小宛似无独留新安的可能,所以三年之说,计算未确,大致为一年半左右。一年半的偕游,姻缘不浅,则斥三千金为之偿债,实亦等于钱牧斋自己了却了董小宛所欠的一笔债。
董小宛虽得钱牧斋的斡旋,终得如愿,但冒辟疆一时却还不敢禀告老父,所以董小宛“在别室四月”,至崇祯十六年癸未三月,始得“入门”居侧室。《忆语》述小宛归水绘园以后,先称其德,后称其才,道深闺闲情,患难相共之状,委宛曲折中见至情。沈三白作《浮生六记》,体裁仿自《影梅庵忆语》,但《忆语》出以古文笔法,而遣词造句,务求尖新,不免奥拗,不如《浮生六记》的深入浅出,明白如话。而论意境,《忆语》自高出《六记》多多,试录一段:
姬最爱月,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夏夜纳凉,小宛与幼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半榻小几,恒屡移以领月之四面;午夜归阁,仍推窗延月于枕簟间,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语余曰:“吾书谢希逸《月赋》,古人厌晨欢、乐宵宴,盖夜之时逸,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冰净,较赤日红尘,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出已鼾睡者,桂华露影,无福消受。与子长历四序,娟秀浣洁,领略幽香;仙路禅关,于此静得矣!”李长吉诗云:“月漉漉,波烟玉。”姬每诵此三字,则反覆延环,曰月之精神、气韵、光景,尽于斯矣。人以身入“波烟玉”世界之下,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复似人,是一是二,觉贾长江“倚影为三”之语尚赘。
又记相与品茶的光景:
姬能饮,自入吾门,见余量不胜蕉叶,遂罢饮。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而嗜茶与余同性,又同嗜岕片。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具有片甲蝉翼之异。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吹涤;余每诵左思《娇女》诗“吹嘘对鼎立”,姬为解颐。至沸乳看蟹目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尤为精绝。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碧沉香泛,真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东坡云“分无玉碗捧蛾眉”,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其实,九年之中,这种享清福的日子,亦并不多。自甲申之变,阖家逃难,避阮大铖寻仇,避清兵南下,甚至欲避官军,吴梅村诗:“乱梳云髻下高楼,尽室仓皇过渡头。钿合金钗浑忘却,高家兵马在扬州。”即遭高杰部下抢劫之谓。
避仇则避阮大铖的小人得志,思一逞其毒手以为快。吴梅村诗:“念家山破定风波,郎按新词妾唱歌。恨杀南朝阮司马,累侬夫婿病愁多。”阮大铖曾任弘光朝兵部尚书,所以称为“阮司马”。是故他人避清兵之难,需在乙酉春间,而冒家避难,则早在甲申冬天。所避之处为浙江海盐陈则梁家,则梁与张明弼、刘渔仲,皆为冒辟疆异姓手足,崇祯九年结盟于顾横波的香巢“眉楼”,与盟者五人,则梁居长,辟疆最幼。
董小宛随冒辟疆避难、避仇、避兵以外,数历坎坷,其间辟疆大病三次,甲申秋至乙酉春,病凡一百五十日。顺治四年丁亥夏便血,“勺水不入口者二十余日”,病两月余。顺治六年己丑秋病疽,百日方愈。《忆语》云:
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必能坚以不死也。
此亦写实之语,爱情的力量,确有不可思议者。古来忠臣烈士,义夫节妇,或激烈捐躯,或忍死须臾,以强烈的生命意志,操纵个人的生死,耿耿精诚,非天地鬼神所能夺,自有由来。冒辟疆以必死之疾,待以不死之心,乃由于在至惨至苛的境遇中,而有至性至情的安慰为之鼓舞之故。《忆语》记董小宛甲申秋在海盐侍疾的情形如此:
时当残秋,窗风四射。翌日各乞斗米束薪于诸家,始暂迎二亲及家累返旧寓(按:指海盐寄寓,在此以前,曾移寓城外,又曾流离)。余则感寒,痢疟沓作矣!横白板扉为榻,去地尺许;积数破絮为卫。炉偎霜节,药缺攻补,且乱阻吴门,又传闻家难剧起。自重九后溃乱沉迷,迄冬至前僵死,一夜复苏,始得间关破舟,从骨林肉莽中,冒险渡江,犹不敢竟归家园,暂栖海陵(江苏泰州);阅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
此百五十日中,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旁,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为之左右翼。凡痛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无形无声,皆存视听。汤药手口交进,下至粪秽,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日食粗粝一餐,与吁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温慰曲说,以求我之破颜。
余病失常性,时发暴怒,诟谇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
冒辟疆不是淡泊自甘的人,自谓“名心”甚重,而居然不作清朝之官,以隐士著称,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人人可做清朝官,只有冒辟疆因为董小宛入宫的缘故,不能受清朝的征辟,否则就太没有骨气,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最可玩味的一件事是,以钱牧斋于冒辟疆有恩,竟不通往还,则其人行谊,必有大欠缺之处(请参阅《董小宛入宫》一文)。
冒辟疆殁于康熙二十二年十二月,享寿八十三岁。一生屡遭家难,其幼弟竟欲杀之,不知是何孽缘。殁后韩菼为撰墓志,另有挽诗六章,录其第一、二、四、五等四首,以为结束。
春光杂树乱飞莺,风月扬州旧主盟。人到老成常易尽,命应多难辄更生(自注:先生屡绝复苏);暮年枯柳悲开府,天上芙蓉失曼卿。最是夜阑灯灺后,白头往往说西京。
南朝琼树久埃尘,桃叶当年燕赏频。青眼词人高入座,红绡狎客避逢嗔(自注:先生曾于高会唾骂阮司马);风流咳唾真名士,离乱沧桑一党人。墨妙笔精余遣兴,玉山铁笛是前身。
载得佳人字莫愁,染香亭子木兰舟。茧弦待久方成匹,纨扇无缘得聚头;花鸟湘中余粉墨(自注:“染香”“湘中”皆姬所居),人琴座上亦山丘。白杨未种俱消歇,何处春风燕子楼?
秣陵一曲即霓裳,词客衰迟合断肠。最恨飞笺传燕子,更怜挝鼓入渔阳(自注:《燕子笺》剧为司马笔。先生晚年喜令挝渔阳鼓);善才不死轻投迹,贺老犹存久擅场。浮世偃师从变幻,梨园散尽月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