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脚下

    天子脚下
    北平为五朝古都,土著喜自言是在“天子脚下”。天子玉食万方,水陆珍物,无美不备。地方官进贡时,当然亦要馈赠朝中大老、亲友故旧,所以士庶亦常有贡品可以一饱口福。加以四方流寓,带来各省口味,经过观摩、品尝、研究,存旧创新,往往比原来的制法更进步。我总觉得不管何省、何地的菜,一定要在通都大邑流行过,才能出色,不然总不免有些“怯”。譬如在北平吃山东菜,相信一定比在济南吃本地馆子来得好。
    谈“天子脚下”的菜,唐鲁孙兄是权威。我只能从旧籍中去补唐鲁孙兄的不足。仍旧从明宫谈起。
    明朝宫中的太监、宫女,上万之多。康熙幼时听前明遗留的太监谈过,晚年曾为大臣转述。据说,太监、宫女太多,送饭不能遍及,看守偏僻宫殿而又得了病的,由于无人送饭,竟有活活饿死的悲剧。由此可知,太监、宫女吃的是“大锅饭”,仅仅是白饭,菜须自备。此所以太监、宫女合作,称为“菜户”。
    太监的心理,由于生理的影响,变态者多。《酌中志》说:“内臣好吃中驴不典之物。”名目有“挽口”“挽手”“羊白腰”等。挽手即牛鞭,羊白腰乃羊睾丸的自称。最名贵的是白马的睾丸,称为“龙卵”。凡此食物皆富于荷尔蒙,真不知太监要荷尔蒙何用,结果只是更加深他的心理变态而已。
    谢肇淛的《五杂俎》说:“京师大内之物,元旦有牡丹花、有新瓜;古人所谓二月中旬进瓜,不足道也。”非时之花,称为“唐花”,在温室中催逼而成;非时之果亦然。所谓“新瓜”乃指黄瓜。此风至清末犹存,正二月以细长如指的小黄瓜供客,非豪门不办,有诗为证:“黄瓜初见比人参,小小如簪值数金。”这首《京师竹枝词》是夸张了些,一条值一两银子,则是事实。
    太监之恶劣犹不在喜食不典之物、非时之果,而在发明“以惨酷取味”。有种活烤鸭鹅的法子,以活鸭鹅洗净,置于铁板上,上罩铁笼,笼中置酱油葱姜等调味料一碗。一切料理妥当,就在铁板下面燃炭,活鸭活鹅的炮烙之刑开始了。
    铁板加热,鸭鹅无法驻足,只有不停地走;同时由于口渴之故,不断地喝调味料,最后“毛尽脱落,未死而肉已熟矣”!我在他处亦见过这样的记载,据说以此法所烤成的鹅掌为天下的至味。潮州菜中的鹅掌,不足为美了。
    家禽受炮烙之刑,家畜则受剐刑。《五杂俎》中说:“驴羊之类皆活割取其肉,有肉尽而未死者,冤楚之状,令人不忍见闻。”又说,其时有地位的大太监与所谓“皇亲”,都有此吃法,“血海肉林,恬不为意”。
    在北方有些地区通行吃驴肉,江南则绝无所闻。元朝有部书叫《饮食须知》,兽类中刊有驴肉,说它“味甘性平”,是很好的一样兽肉;但“多食动风,脂肥尤甚”,是则驴肉以瘦为佳。至于从活驴身上割肉下锅,在谈因果报应的书上,常有记载。谈一个比较可信的故事。
    清朝乾隆年间,做过甘肃与浙江巡抚的王亶望,酷嗜驴肉丝。据说厨房里养有肥健之驴数头,由专人喂养。王亶望一声吩咐“炒驴肉丝”,厨子便拿把快刀,相准驴身肥腴之处下手,血淋淋地割下一块,洗净切丝,现炒上桌。驴身被割之处,则烙上红铁,自然血止。此零零碎碎、不知何日始得解脱的烙刑,惨无人道。所以谈因果的书上说王亶望的不得好下场,是“现世报”。
    王亶望走和珅的路子,是乾隆朝有名的贪官。事败伏法,儿孙年十二以上皆充军,不足十二岁者拘狱至及年发遣;同案而死者不下三十人,为乾隆朝有名的大狱之一。一妾苏州人名吴卿怜,后归和珅。嘉庆四年和珅抄家,吴卿怜籍没入官,作绝句八章,自伤身世,“回首可怜歌舞地,两番俱是个中人”,其情确所难堪。有一首说“香稻入唇惊吐日,海珍列鼎厌尝时”,时人作注说:“王处查封,庖人方进燕窝汤,列屋皆然;食厌,多陈几上;兵役见之,纷纷大嚼,谓之‘洋粉’云。”燕窝在《随园食单》中,列于“海味单”之首,而实在没有什么道理。珍物中有名无实者,以此为首。
    明末清初,最重鹿尾。据说“蒸熟片食”,“形似豕脂,唯味稍带甜”。《随园食单》说得比较详细:“尹文端公品味,以鹿尾为第一。然南方人不能常得;从北京来者,又苦不新鲜。余尝得极大者,用菜叶包而蒸之,味果不同。其最佳处在尾上一道浆耳。”于此可知,鹿尾以新鲜为贵。
    八珍类皆干腊,熊掌的料理尤难,先发、后蒸、再炖。发熊掌别有诀窍,如果照一般发海参、发鱼翅的方法处理,永远都发不开。
    发熊掌的方法是,先在地上挖一个坑,内置石灰;投入熊掌后,再用石灰覆盖,徐徐加水,石灰沸滚起泡,直到石灰水完全冷却,方将熊掌取出,去毛洗净。据说熊掌非如此在石灰水中泡制过,掌上之毛,不能连根拔除。此为初发。
    第二次发是浸在米泔水中,约一二日,视软硬情形而定。再下一步的工作就是蒸。事实上蒸亦是发。
    在蒸以前仍须经过一番洗剥,凡初发、再发而仍未去净、不能入口之物,皆须此时彻底清除,才能上笼去蒸。
    蒸有二法:一法用干净白布缠裹;一法用网油包起来蒸。曾听人说过而未求证的一说:张大千发鱼翅,即用网油裹蒸,或者即是发熊掌的故智。
    第三步是炖了。此亦有两法,一法是砖砌烟筒,下丰上锐,口子小到仅容一碗。熊掌入碗,配好作料,封固严密,搁在口上;下点蜡烛一支,微火熏一昼夜,道是“汤汁不耗,而掌已化矣”。照此法来看,其实不必如此费事,从前的“五更鸡”,现代的陶瓷慢锅,都是极“文”的火,只要火候够了,一样可以达成“汤汁不耗而掌已化”的效果。
    上述之法,严格地说只是煨;另一法才是地地道道的炖。炖时宜加猪肉,熊掌先须撕成条。炖好之后,肉味特鲜,所以不妨留掌吃肉;下次炖肉,仍加熊掌伴煮。据说久留不坏,可与猪肉同煮十余次之多,而熊掌仍旧可食;糟过更妙。
    熊掌如果没有发透,即不易炖熟,食之发胀。遇到这样的情形,有一个补救的办法:内加椒盐,外裹湿面,上饭锅连蒸十余次,方始可食。
    我还没有一尝熊掌的口福。有一次诸葛青云弄来一对熊掌,不知做法,望掌兴叹。此刻从书上找到这两个法子,比较研究之下,不无疑问。如果第二法,亦即与猪肉同炖的方法是正确的,则一支蜡烛煨一昼夜,熊掌即化,显然是不可能的事。想来此亦不过耳食之言。
    上方玉食还有一样黄鼠,味极肥美。在元朝,宫中常以此物供膳。
    按:黄鼠即田鼠。昔人诗云:“云际草生黄鼠肥。”既可入诗,足证黄鼠亦是美馔。
    古书中说:“黄鼠善走,凡狗不得,唯鼠狼能得之。”这里的“走”与奔跑之义相同。它跑得极快,任何狗都追不上,只有鼠狼能抓住它。此所谓“鼠狼”,当然是黄鼠狼了。俗语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们只知道黄鼠狼爱偷鸡,不知道它原是黄鼠的克星。
    从“云际草生黄鼠肥”这句诗看,在衰草连天的深秋,是黄鼠最肥之时,那是因为秋稼登场,饱餐了新谷的缘故。我不知道在台湾为害农田的鼠类,可就是作为元宫珍馐的黄鼠?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实在应该利用,制罐外销,在国际市场上或者会比蜗牛更受欢迎。
    元宫中还有一样极有名的菜,名为“舌羹”,材料是用白玉板笋、白兔胎,制法却已失传。除此以外,燕京的席上之珍,见于前人记载的有:
    黄雀,以背有黄色羽毛而得名,四月间最肥。还有种黑羽的,名为铁雀,味亦不逊黄雀,糟食最佳。
    沙鸡,一名半翅,又名突厥雀,大如鸽子,形状与野鸡相似,产于冀东盘山者为上品。
    冰鸡,即是关东野鸡,冬天才有。通常的吃法有二:一种是片薄片,在酸菜火锅中涮;一种是炭火上生炙,蘸作料而食。
    子蟹,蟹的种类很多,子蟹不大,严冬僵冻在河滩中,方能捕获。满腹皆子,鲜美无比;冬天做火锅,妙绝。
    大致北方的珍味,多在冬天,这因为“关东货”都是冬天到京,以山珍为多。余如松花江白鱼、宝坻银鱼,亦在冬天上市。
    天子脚下,无物不备;但论他处所无的食物,只有一样,说来不信,是白肉。
    白肉即白片猪肉,四川菜中就有一样蒜泥白肉,说是只有北平才有,是何道理?值得一谈的,正是这个道理。
    紫禁城的东华门,夕阳衔山时下钥。午夜一过子正,大约十二点多启门,头一辆车子所载的是两口猪。大概一小时以后,这两口猪,已经在坤宁宫的大铁锅里了。
    清宫即是明宫,有增损,无改革,唯一的例外是坤宁宫。明朝皇帝住乾清宫,皇后住坤宁宫;清宫则除大婚以坤宁宫为洞房外,平时皇后都住养心殿后轩。
    原来满洲的旧俗是“祭于寝”,并不以为亵渎,所以中宫成为日常祭祀之所。猪既宰好,就在坤宁宫中煮好上祭,有两口大铁锅,其中的“老卤”据说历两百余年不曾断过火。前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庄严先生,是鹿钟麟驱逐溥仪之后,第一批入宫点收古物人员之一,亲见坤宁宫铁锅中残卤犹在,曾为文考证其事。至于每日祭神以后的猪肉,照例归乾清门侍卫享用。唐鲁孙兄曾以其亲身所历,曲曲描写,信而有征,颇为有趣。我略这段不谈,只谈记载中的吃肉。
    按:坤宁宫的祭祀仪典,载于清朝的宫史。每年大祭,皇帝亲临主持,记得其中有皇帝坐在炕床上,自举鼓板,高唱“访贤”一曲,乾隆朝年年遵行。祭后例赐大臣“吃肉”,为一荣典,翁同龢日记屡有记载。
    满洲贵族家有大祭祀或喜庆,则请客“吃肉”。不论识与不识,只要空谙礼节,即可登门,主人并不发帖延请,不过事先口头相告,早知其事,至亲好友,不请自至,否则反成失礼。
    吃肉那天,主人家早已在院子里搭了高过屋顶的芦席棚;庭中用木板铺“地平”,高与阶齐;地平上铺席,席上又铺红毯;另外有无数坐垫,备客取用。
    客人须着公服赴会,主人自然亦是衣冠肃客。进门道喜,不必寒暄,随意找熟人结伴,或十人,或八九人,各取坐垫,盘膝而坐,团团成围。于是厨子用直径两尺的大铜盘,盛一方约十斤重的白肉献客;外带一大铜碗滚烫的肉汤,随附汤勺,自不待言。
    当然也有酒,是白干,倾于大瓷碗中,轮流捧饮。此外各人面前置八九寸的小铜盘及木碗各一,再无他。物既无作料,又无筷子,怎么吃法?这就要请客人赴会必带道具及用品了。
    旗人那根腰带上的花样很多,抽烟打火的火镰石,小手巾,装槟榔的荷包等,而最主要的是一把解手刀,大致为木鞘木柄,柄上还雕有避邪的鬼头。另外一样主要用品,即是泡在好酱油中、九浸九晒的高丽纸。此纸的用法有两种,在宫中吃肉,则用这种酱油纸假作拭刀揩碗,让脱水的酱油中的盐分因热气而还原,用以蘸肉;因为吃肉原是不准加作料的,所以必得用此掩耳盗铃的办法,以符仪制。至于在宫外吃肉,则干脆撕一块酱油纸,扔入汤碗,溶成酱汤,比较省事。
    吃肉都是自片自食,无他人代劳之理,因此,食客的“手艺”,大有关系。连精带肥,片得极薄的一大片,入口甘腴香嫩,其味特佳;不会片的,只是切下一块,肥瘦不均,要嚼好一会儿才能下咽,味道自然差得多了。
    吃肉以多为贵,吃得越多,主人越高兴;如果连声高呼“添肉”,在巡行照料的主人,一定满面含笑地称谢不已。旗人的老饕吃肉能至十斤之多;汉人则往往十人共食,连一方肉都吃不下。遇到这样的宾客,主人是不屑一顾的。及至客人吃饱,随即离去,不准道谢,真是“饥来趋附,饱则远飏”。不准道谢是因为吃肉乃享神之焌余,如谢客人,则以主人为神,自然不可!因为如此,吃完亦不准擦嘴,否则便是对神不敬。
    普通旗人,一年亦至少有一次吃白肉的机会,那是在六月二十四祭关公的那天。燕京祭关公与他省不同。他省多以五月十三为关公诞辰,燕京则以为五月十三乃关公单刀赴会之日,所以这天有雨,称为“磨刀雨”;至六月二十四方是关公诞辰日,用朱漆木盘盛白肉上祭,自官厅至街坊,一律如此。专有煮白肉的厨子承应此项“白活”。民间讲实惠,不必用什么酱油高丽纸偷偷调味,干脆用酸菜、腌韭菜末、酱油、醋等,全套吃涮锅的作料。
    至于“白活”的厨子,技术自然不仅仅是将猪肉白煮“炉”熟;倘或技止于此,根本就不叫“手艺”。做白活的手艺,表现在“小烧”上面。
    所谓“小烧”,是用猪身上的所有材料,做出几十种花式不同的菜来,有木樨枣、蜜煎海棠、蜜煎红果、大红杏干等等名目,品目繁多,由二十四件起码到六十四件,不是专家叫不全那些名堂,并有不为外人所知的别名,如木樨枣称为“枣签”。这些菜有个不说破永不知道的特点:一律是甜食。
    北平有好些白肉馆,最有名的一家,在西四牌楼缸瓦市,字号叫作和顺居,俗称砂锅居,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据说当初是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庖丁所开设。和顺居的营业时间,亦与其他馆子不同,一早上市,一交正午,封灶上门,明日请早。
    从清兵入关以后,燕京的饮食,颇受旗人的影响,但在宫里,除了若干特殊的例子,如“吃肉”“克食”之类以外,上方玉食几已完全汉化。康熙、乾隆多次南巡,更引进了江南风味,如康熙有个最欣赏的厨子叫张东官,就是苏州人。皇帝“进膳”的情形,除了宫中记档,略可窥知究竟以外,最权威的叙述,应推溥仪的自传,但亦与早年不尽相同。譬如,溥仪说“传膳并无固定”的时间,那是因为“小朝廷”中的体制,已渐废弛。在以前传膳大致有一定的时间,早膳上午十时,晚膳下午四时。在此以外,由各宫的小厨房,随时伺候茶膳,是另一回事。
    宫中有“御膳房”,专为皇帝备膳,但真如古人所说:“食前方丈,无下箸处。”御膳房的菜,并不好吃,原因是为了顾到仪制,不能不想出一些违反烹调原则的办法来。既然不能不违反烹调原则,当然就不会好吃了。
    已故的齐如山参观过御膳房,据他陈述所见,凡御膳大部分是蒸炖的菜,早就备好,置于陶质粗碗中,碗又置于铁板上,铁板之下为炽炭;碗上亦覆一铁板,同样的有炽炭。一声“传膳”,膳夫将铁板移开,取粗碗中的鸡鸭鱼肉,扣覆于上用的名贵瓷食器中,上覆银盖,装入绘有金龙的牛漆食盒,捧至御前。虽然热气腾腾,但会不会好吃,可想而知。
    菜要现做现吃,同时火候要恰到好处。照此办法预备的御膳,既非现做,而火候必然过头,其味何得而佳?
    御膳的规制,平日菜肴两桌,冬天另设一桌火锅,各种点心,主饭面粥共三桌;另有一小桌“小菜”,即是咸菜、酱菜之类。每样菜中有一面银牌,并由阶层较高的太监尝过,证明无毒,方始进御。
    等皇帝坐定,一声“打碗盖”,四五个小太监一齐动手,取走所有碗上的银盖。皇帝一看就发愁,因为无所下箸,敷衍一会儿撤膳,回头另由小厨房找补。
    最惨的是光绪,据说每天所进的御膳,由于只是摆一摆样子,所以今天“摆”过,明天再“摆”,日子一久,败馊发臭,有好胃口也倒尽了。
    或谓御膳房毕竟是御膳房,天子富有四海,纵或烹调不得法,材料则奇珍异物,必为民间所罕见。此亦不然。若以为去年日本人以暴发户姿态,在香港大摆“满汉全席”,即是宫中的制式,则尤为谬误。我且抄一张菜单,让大家看看。
    这张菜单是清朝咸丰十一年十月初九,进慈禧太后的晚膳。这天同治即位于太和殿,而又是慈禧太后万寿的前夕,所以这天的晚膳,亦即暖寿的家宴。据宫中“敬事房日记档”记载:
    申初二刻(下午三时半)在养心殿,伺候进二位皇太后(慈安、慈禧)前晚膳一桌;上(指同治)同桌。
    同海屋添筹大膳桌摆黄膳单。
    火锅二品:猪肉丝炒菠菜、野鸭酸菜。
    大碗菜四品:万字燕窝红白鸭丝,年字燕窝三鲜肥鸡,如字燕窝八仙鸭子,意字燕窝十锦鸡丝。
    中碗菜四品:燕窝鸭条,鲜虾丸子,烩鸭腰,熘海参。
    碟菜六品:燕窝炒炉鸭丝,鸡泥萝卜酱,肉丝炒翅子,酱鸭子,咸菜炒茭白,肉丝炒鸡蛋。
    这张菜单中,主要的材料是燕窝、鸭、鸡、猪肉。燕窝上的字号,是写着好看的,合之则为“万年如意”一句颂词,事实上即是一物。除了四中碗菜略显变化以外,好些菜是重复的。燕窝红白鸭丝包括炉鸭丝在内,而碟菜中又有一味燕窝炒炉鸭丝;中碗菜中的燕窝鸭条,我亦不相信能做出不像燕窝、不像鸭子的味道来。至于咸菜炒茭白、肉丝炒鸡蛋,居然亦是天厨珍供,若非有档案为凭,说出去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吴永的《庚子西狩丛谈》,记慈禧母子逃难的狼狈形状,非常生动。慈禧在怀来县,视“卧果儿”为无上珍品。虽说是饥者易为食,但要征用吴永的厨子,原因仅仅是“他炒的肉丝很得味”,足见宫中亦常有炒肉丝,而且还不甚得味。
    按:四方朝贡,天家玉食照说无奇不有、无物不珍,而所以反不如民间富家,席上常有珍馐者,因为太监相传的心法,尚膳第一要安全,第二要顾礼制,倘不符此两大原则,必然摒而勿用。
    谈到礼制,宫中有许多笑话。这些笑话当然是太监闹出来的。
    宫中亦有洋酒,更多的是香槟酒,为出使法国的钦差大臣,或者驻华法国公使所贡献。香槟有各种牌子,无奈太监不识洋文,因而以其封口锡纸的颜色,区分为“金头”“银头”两种。
    据说,有一次慈禧太后想尝一尝香槟,太监用螺丝形开瓶器拔去软木塞,只听砰然大响,瓶口喷浪溅雪,涌出无数白沫,染污了膳桌。慈禧太后既惊且怒,立刻“传杖”,一顿板子打得那太监死去活来。
    这当然是冤枉的,而且发现香槟去塞时会发响声、涌泡沫,乃是件不可避免之事。因此谁伺候膳桌,被派到开“金头”“银头”的差使,会吓得魂不附体。
    不过太监匪夷所思的花样很多,终于有个高人,发明了很绝的一个法子:拿一把钉书用的尖锥,在所有香槟的塞子上钻一个洞,一泄了气,当然不会作响,也不会发泡了。
    宫中为了礼制,造成许多人的痛苦,甚至为人带来一命呜呼的大祸。相传康熙食鱼而美,命赐某臣,却忘了这个大臣正请假回籍扫墓。左右侍卫奉命唯谨,专差传送这一器御赐的鱼。到得大臣的家乡,鱼当然腐臭得不能吃了;但君之所赐,视为莫大荣宠,岂能不吃?一吃下去,坏了,食物中毒,一病不起。
    这也许是好事者的传说,但康熙自言,从小便下了决心,要视大臣如兄弟,所以恩遇大臣、特别是老臣的记载甚多,赐食更是常事;不但赐食,甚至体贴到赐以烹制食物的秘方。
    宋荦,就是与王渔洋齐名的宋牧仲,他当江苏巡抚十四年之久;康熙南巡,办过好几回“大差”,深受恩遇。有一次南巡,颁赐食品传谕:“宋荦是老臣,与众巡抚不同,着照将军、总督一样颁赐。计活羊四只、糟鸡八只、糟鹿尾八个、糟鹿舌六个、鹿肉干二十四束、鲟鲲鱼干四束、野鸡干一束。”
    又传旨:“朕有日用豆腐一品,与寻常不同,因巡抚是有年纪的人,可令御厨太监,传授与巡抚厨子,为后半世受用。”这个“御厨太监”就是张东官,一位不是曹寅便是李煦为康熙所物色的苏州厨子,大概是六品顶戴,不过上面多了个顶子,下面却少了一物,不然不能进宫当差。
    康熙赐宋荦的制豆腐秘方,不见记载,但从他处可以考查而知。《清稗类抄》“饮食类”有“八宝豆腐”一条:
    以豆腐嫩片切碎,加香蕈屑、蘑菇屑、松子屑、瓜子仁屑、鸡肉屑、火腿屑,同入浓鸡汁中,烧滚起锅,腐脑亦可。用瓢不用箸。此圣祖赐徐健庵尚书方也。尚书取方时,出御膳房费银一千两。
    《随园食单》亦载此方,名为“王太守八宝豆腐”。文末记明来源:“太守之祖楼村先生为尚书门生,故得之。”
    按:徐健庵即徐乾学,江苏昆山人,顾亭林的外甥。徐乾学与高士奇在康熙朝中叶,招权纳贿,宦囊极丰,当时有“四方玉帛归东海,万国金珠贡澹人”之谣。东海即徐姓,澹人则高士奇的别号。此一味八宝豆腐,制法简单,但材料颇为珍贵,如作为家常饭菜,则除非达官如徐乾学、宋荦者,否则力有未逮。
    王太守不知何许人,其祖楼村即王式丹,江苏宝应人,康熙四十二年癸未的会元,殿试夺魁,授职修撰。这一榜的榜眼赵晋、探花钱名世,皆罹大祸。钱名世于雍正四年,以作诗颂年羹尧功德革职,发回原籍常州;雍正御书“名教罪人”四字,由地方官制成匾额,张树钱名世的住宅。赵晋则以康熙五十年辛卯放江南乡试副主考,与总督噶礼贿卖关节,事发,赵晋定了死罪,死于狱中。当时流言甚多,一说王式丹去探监时,带进去一具乞丐的尸体,冒充赵晋,赵则越狱而遁。但说王式丹为徐乾学的门生,恐有误记,徐乾学殁于康熙三十三年,在王式丹成进士以前几年。徐乾学亦不可能放江南乡试主考,则亦非王式丹中举的座师。因此,说王式丹八宝豆腐的秘方,得自徐乾学,未必可信。
    宫中的饮馔,出于御膳房者不足道;各宫小厨房则确有民间所不能及的珍味,只是难得流传到宫外。只有间接印证,略得一二。
    我以为《红楼梦》中所记的饮食,可能有一部分即是曾进奉康熙的御膳,如所谓“茄鲞”,与八宝豆腐便有异曲同工之妙。
    茄鲞的制法,如王熙凤所说是如此:以茄子刨皮切碎,用鸡油炸,另以鸡肉、香蕈、蘑菇、笋、五香豆腐干、各色干果子皆切丁,用鸡汤煨干;香油炒过,外加糟油拌,收入瓷罐封严。食时用“炒的鸡爪子一拌就是了”。
    像这样的一味所谓“茄鲞”,诚如刘姥姥所说,只是有一点“茄子香”而已。大致“踵事增华”四字,为富贵人家家厨的特色,选料讲究,手续繁复,只要一丝不苟,按部就班地做去,自成美食,有时并不需要如何高深巧妙的烹调技术;反不如市井小吃,烹调得法,则能尽食性,乃有至味。
    市井小吃,花样之多亦莫如“天子脚下”的燕京。此则谈者已多,且从故纸堆中找些材料,供久客春明者作一印证。
    《燕都小食品杂咏》:
    猪头肉:“猪头不叫叫熏鱼,巧手切来片纸如。夹得火烧堪大嚼,夕阳红柜走街衢。”自注:“有卖猪头肉者,煮而熏之,兼有熏鱼,实非主品;而叫卖者,每于夕阳时,身负红柜,偏喊‘熏鱼’而不以猪头肉称。切时肉薄如纸,多夹其带卖之火烧中食之。”
    羊头肉:“十月燕京冷朔风,羊头上市味无穷。盐花洒得如飞雪,薄薄切成与纸同。”自注:“冬季有售羊头肉者,白水煮羊头,切成极薄之片,撒以盐花,味颇适口。”
    按:这两样食品都须讲究刀工。北平专卖涮羊肉的人家,切肉司务论盘计酬,大致每盘七厘;十盘七分,百盘七角;论肉每盘二两,一百盘十二斤半。切肉如许,始得酬七角;看来很辛苦,但一冬天竟可以切出一年的嚼裹来。
    片肉固以愈薄愈佳,但亦须视肥瘠下刀,务期红白相间,调剂得宜。如今用电锯切冻肉,既薄且快;但论连瘦带肥,既鲜亦腴,则仍非手工不可。
    苏造肉:“苏造肥鲜饱老馋,火烧汤渍肉来嵌。纵然饕餮人称腻,一脔膏油已满衫。”自注:“苏造肉者,以长条之肥猪肉、酱汁炖之,极烂,其味极厚。并将火烧同煮锅中,买者多以肉嵌火烧内食之。”
    按:此即苏州陆稿荐的酱肉,故称“苏造肉”。
    汤爆肚:“入汤顷刻便微温,作料齐全酒一樽。齿钝未能都嚼烂,囫囵下咽果生吞。”自注:“以小方块之生羊肚,入汤锅中,顷刻取出,谓之汤爆肚,以酱油、葱、醋、麻酱汁等,蘸而食之。肚既未经煮熟,自成极硬脆之品,食之者无法嚼烂,只整吞而已。”
    按:此诗此注,似稍失实。汤爆肚的制法虽简单,但事先的处理,不能马虎;切成“小方块”者为肚仁,若是肚叶,则成长条。爆肚唯一的功夫,即在掌握入锅的时间,恰到好处则既脆且嫩。倘或“无法嚼烂”,则根本就无人请教,唯有关门大吉。
    此外,北平有两样最大众化的小吃,我在台北尝过,实在不敢恭维。或者是“橘逾淮变枳”,不如“天子脚下”来得地道之故。这两样小吃是:炒肝与豆汁。
    《燕都小食品杂咏》:
    炒肝:“稠浓汁里煮肥肠,交易公平论块尝。谚语流传猪八戒,一声过市炒肝香。”自注:“炒肝以猪之小肠脔切成段,团粉脔汁烩之。昔年每文一块,近来则恐非一铜元一块不能买矣。名为炒肝,实则烩猪肠耳,既无肝,更无用炒也(间有肝块,亦非炒过者)。京谚有‘猪八戒吃炒肝,自残骨肉’之语,故诗中云云。‘炒肝香’三字,则卖者之吆喝声也。”
    此诗与注,似亦未谛。唐鲁孙兄谈炒肝,如勾芡之稀稠适度,如一勺必有肝一块云云,信乎其为专门技术,但恐只就出类拔萃者而言;等而下之,往往猪肠未料理干净,如台湾之食水笋,非嗅觉神经与众殊者,不能入口。
    豆汁:“糟粕居然可作粥,老浆风味论稀稠。无分男女齐来坐,适口酸盐各一瓯。”自注:“豆汁,即绿豆粉浆也,其色灰绿,其味苦酸。分生熟二种,熟者担挑沿街叫卖,佐咸菜食之。”
    所谓“生熟”二种,实即一种,生者原料,熟者成品。《宇宙风》杂志,曾刊载《北平的巷头小吃》一文,说:“北平的豆汁以东直门四眼井所产的最纯,但是只有东城一带的人有喝到它的口福,因为南城的豆汁贩都嫌路远,不肯到那里去贩。”由此可见,豆汁有作坊,所贩来的自然是“生”的豆汁。
    豆汁是做绿豆丝或团粉时剩下的汁水,经过发酵而成。初尝时,酸腐之气,予人极坏的感觉。二十年前在中华路一家以“北平”为字号的馆子初次领教,以后即无缘再试;一个很坏的印象,一直保留至今。
    据说:“硬着头皮喝它一两次,就会渐渐品出它的妙处来。凡是喝过上等绍兴酒或俄国酸牛奶的人,大概可以想象得到它那种酸中带鲜的美味。”此一譬当很精到,豆汁的妙处,我虽未亲口领略,但能体会得到。我想指出一点,确信中年以上的人,都会同意。
    饮食之道,胜处不一,有一点绝不能忽略的是,须与环境及气候配合,方能满足生产及心理上的需求。食物各有客观上的要求的特殊条件。此一条件具备,粗粝亦成美食,否则美食即未能尽其美。豆汁就是这么一种完全需要客观条件来配合,才能品出其妙处的一种食物。
    再说到食物予人的感受,各个不同;像豆汁所能给人带来的美好感觉,不外乎爽快二字。酸味之于口,往往得一爽字;如微醺之际得一盏醋椒鱼汤,顿觉神清气爽。豆汁之能使人尝之不厌,能连尽数器之多,当然是因为喝了之后,有能教人神清气爽的功效。
    快者痛快淋漓。饮食有宜于缓嚼慢咽,细细品尝者;有宜于到口就吞,入咽才有滋味者。豆汁像啤酒一样,属于后者。狼吞虎咽的吃相,自然不雅;尤其是烫而稠的半液体食物,要吃得快,除非是经过训练的和尚,喝热粥可以不出声以外,少有不舔唇咂舌、发出令人皱眉的声音来的。因此,喝豆汁就须讲气氛,讲环境,要热闹,要无须有任何顾忌,豆汁到手,稀里呼噜,喝得龇牙咧嘴;间或弄筷盐菜,咬得嘎吱嘎吱地响,不会有人觉得刺耳。要这样才能喝得满头大汗,然后才会觉得神清气爽,痛快淋漓。如果坐在空气调节的餐厅中,来碗豆汁,拿调羹舀着,一口一口地喝,那就完全不对劲了。
    除此以外,另有一样小吃,不但值得介绍,而且值得提倡,此即是往往单称一个字“酪”的奶酪。
    酪的制法,来自蒙古,而为旗人所酷嗜。其法以牛奶和大冰糖,文火熬煮,并不断搅动;够了火候,倾出待冷,面上结成一层浮皮,名为奶皮,捞出另有用处。然后用冰块围住容器四周,其中奶水慢慢凝结成果冻状,这就是酪。
    酪铺在北平很多,较大的酪铺,除门市以外,还雇人挑担外卖;用两个大木桶,桶底置冰,上面层层设碗,论碗计价。另外带卖奶卷与酪干。
    酪干是以剩下的酪,入锅慢炒,水分蒸发后所结成的不规则的块状物。奶卷是一种很有名的甜点心,做法是用奶皮铺平,用山楂、核桃等百果,铺成长条,卷起奶皮,寸切为段,即名奶卷。据说清穆宗(同治)颇嗜此物。
    奶酪于十年前,在中华商场出现过。去年天兴居掌柜沙苍,曾制以供客,甘而不腻,远胜冰淇淋。每小碗十元,售价亦还相当,只是冷度稍差。当时我曾劝沙掌柜,可以把北平的许多小吃,尤其是附有一段掌故,如慈禧为了纪念义和拳之乱仓皇出奔所受的苦楚、命御膳房特制的栗子粉小窝窝头等,在台北制售,不但具有保存固有文化的意义,而且亦足为发展观光事业之一助。沙掌柜颇为首肯。可惜天兴居因经营不善而歇业。要想吃这些点心,只有寄望老沙能卷土重来、另起炉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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