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在明朝
饮食之精洁,须有人提倡。提倡美食,殊非易事,要有钱、有闲、有地位、有兴趣。四“有”缺一,资格不备。
有钱自不必说,还要肯花。舍得花钱,还要有闲工夫,因为有闲工夫才有此闲情逸致。只是治肴精洁,到底还是主观的,究不知知味者作何批评。所以必须延宾品尝。这就要讲地位了。第一流的主人,才能请到第一流的客人,尤其是名士的品评,形诸歌咏,自然传遍遐迩,“麻辣子鸡汤泡肚,令人长忆玉楼东”,若非王闿运,没有人知道长沙有这么一家馆子;“多谢石家鲃肺汤”,若非于右任,恐怕亦很少有人知道有“鲃肺汤”这么一样菜。
有钱有闲有地位的达官贵人、林下大老,讲究饮馔,常常请客的也很多,但此亦不过富贵常态,未足以言提倡美食;所以最后的“有兴趣”,关系更为重要。有兴趣才会始终参与其事,才会不耻下问地跟庖人研讨,才会虚心地接受批评,然后才能精益求精,期于无憾。
明朝多的是“四有”分子。其中又可分为四类:雄藩、大珰、权绅、豪商。
先谈第一类。历史上野心最大、也就是私心最重的皇帝,一个是秦始皇,一个是明太祖。两人都有万世一系的想法,而做法不同。当然,后者的设计,要比前者高明得多。
秦始皇的做法,多少受老子的影响;而明太祖则颇效法家。他的构想是有计划地训练出一位内圣外王的令主,设置“大本堂”延揽名儒、教导太子;外则分封诸子,特别着重在西北,以强藩捍卫边围,造成一座“铁桶江山”。在洪武年间,皇二子秦王镇西安、皇三子晋王镇太原、皇四子燕王镇北平,另外有尚未移封江西的宁王,原镇大宁;此数子各典雄兵,备边御侮,为国家柱石,但防范之道,亦无微不至。及至燕王内犯,号称“靖难”,实际上是夺了胞侄的皇位。将心比心,深恐他人效尤,对藩王的限制,更为严格。
所有的限制都指向一个目标:无法谋反。所以第一,不奉旨不准进京;第二,不准出城;第三,两王不相见。最后一点最重要,因为仅仅一处生变,朝廷力足以制。正德年间宸濠造反,十年辛苦经营,为王阳明一仗打垮,就因为他独木不成林之故。
因为如此,明朝的雄藩,坐拥巨额田产而无事可做,便因贤愚不肖,而有不同的生活方式,酗酒淫纵,不足为奇;但亦有雅好文事、音乐、戏剧而卓然有成者。至于讲究器玩、饮食,则为普遍的情况。《陶庵梦忆》的作者张岱,他的祖父是山东一王府的长史,在《梦忆》中记灯彩之盛、戏文之美、饮食之精,不一而足。王府发明的新样食谱,众口争传,不胫而走,自是可以理解之事。
其次是巨珰——有政治地位的太监。这又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宫中的大太监,权势熏天,起居豪奢,过于王侯;一是镇守太监,雄踞一方,地位比清朝驻防的“将军”还高。此辈权柄极大,俸禄极厚,但职司朝廷耳目,只在监察地方大吏,平日无事可做,自奉则“食色”二字只占前者,讲究饮馔,理所当然。
至于明朝宫中,太监与宫女配对,食宿相共,俨如夫妇,称为“对食”,又称“菜户”,整日无事,只在饮食上想花样,亦视饮宴为唯一乐事。他们对烹调术的进步,无疑有不可磨灭的贡献。明宫中有个太监叫刘若愚,写有一部《酌中志》,其中即有许多此方面的珍贵材料。记熹宗、魏忠贤、客氏的《天启宫词》,有好几首谈到禁中玉食,选录数首如下:
珥笔追随侍起居,殿头无事职成虚。但看御酒供来旨,录得佳名百十余。(原注:御酒房所造,不过竹叶青数种,忠贤在外造办,转于御茶房进上,有金盘露、荷花蕊、佛手汤、君子汤、琼酥、天乳等名。)
海镜江瑶百宝并,黄纱笼盖尚侯鲭。后宫私做“填仓会”,骨董家厨也学烹。(原注:上喜用炙蛤、鲜虾、燕菜、鲨翅诸海味十余种,共烩一处,食之。又注:京师正月二十五日进酒食,名曰“填仓”,贵贱皆然。)
熹宗所喜的海味杂烩,类如今之所谓“佛跳墙”,不是一种精致的吃法。但另一首宫词颇可注意:
秋深御宿禁梨霜,酒泛缥罂月转廊。纤玉剥啄双郭索,落花舞蝶唾生香。(原注:八月,宫中进蒸蟹,用指甲挑肉净尽,以胸骨八跪完整,或列为花,或缀为蝶,以示巧。)
明末的宫词甚多,另有人所作一首,亦议此事:
中秋紫蟹进鲜来,琥珀盈筐一尺堆。
剔出比夸蝴蝶似,玉簪花畔劝金杯。
前一首中的“八跪”,即是蟹之八足。看此两首诗的描写,可以想见,饮食之道不止于讲究味、讲究口腹之奉,还要讲究视觉上的美感。这要烹调技术进步到相当程度,才会有这种踵事增华的现象。
再次是权绅。明朝的绅权特重,中叶以后尤甚。因此,罢官居乡,挟持官政,鱼肉乡民,是无足为奇之事。如董其昌,文采风流、武断乡曲,读明人笔记《民抄董宦事辑》一文,董家子侄之形同禽兽,无复人理,数百年以下,犹令人发指。
清初顾公燮所著《消夏闲记摘钞》,有一篇的题目叫作“明季缙绅田园之盛”,说明朝的缙绅,即使居官素负清名的,无不大起园林,多置田产;大部为门生故吏代为经营,不尽出于一己的宦囊。至于豪奴悍仆,倚势横行;市井小民,无法安居,想想只有一个最好的办法,即是投身权绅门下,名为“投靠”,自己也变成豪奴悍仆,不但可以不受欺侮,且能欺侮别人,所以每个地方的户籍册上,列名为某家奴仆的男丁,占总数的十分之二三。又据顾亭林《日知录》自注:“今吴中仕宦之家,奴有至一二千人者。”
试想,缙绅门下有奴仆一二千人,何得不富?如果不愿致富,早就拒绝他人“投靠”,根本亦不会有奴仆一二千人。
按:汉朝亦盛行多蓄家奴,为主人经商、耕田;善用家奴,可致巨富,犹不失为正道。明朝江南缙绅之家的情形就不同了。
当时有官奏劾钱牧斋纵奴为恶,列出的罪名有:假命图诈、逼夺人房屋、买卖人口,以及一语概括的“百计千万、诈人钱财”。
最常见的是“说事讲银”,亦就是包揽是非或讼事,首先是“家爷”多少两。“家爷”即指权绅,不义之财积得多了,穷奢极侈,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我曾读过一本明人笔记的残卷,记江南缙绅家厨,有异于一般的饮馔谱录,值得格外介绍。
羊腰或猪腰,连膜煮酥,剥去外膜切片。另用核桃去皮捣烂,拌腰片下锅用小火炒;至核桃油渗入腰子,加香料、陈酒、秋油炒干,说是“味之美,熊掌不足拟也”。
吃鸭子,家鸭不足为贵,需用野鸭;野鸭又必须用罗网生擒者,宰杀去毛极净,用五香、甜酱、秋油、陈酒灌入鸭腹、缝好;外用新出锅的腐衣包裹,上笼蒸得极烂,去腐衣、施刀工——自颈至腿,节节开解,抽去骨头,鸭头鸭脚如旧,保持完整的形状。然后在蒸鸭所流出的原汁中,再加五香、甜酱、陈酒等作料,鸭肉用极小的火煨干上桌。凡是野味需要保留其脂肪者,皆不妨用腐衣包裹而蒸,则脂不漏而腴。
老饕杀馋,好肥腻之物,最受人欢迎的是蒸鳗及无骨刀鱼。鳗要肥大肚白,名为“粉腹”;去肠及头尾,寸切为段,用盐略腌,排列瓷罐中,上加酒酿,隔水炖开,加好酱油再炖;看脊骨透出于肉,就罐中用镊子钳去其骨;然后用葱花撮拌洁白猪油,厚铺其上,以盖没鳗鱼为度,上笼蒸到猪油尽融,即可供客。
无骨刀鱼的制法,与蒸鳗大同小异,取极大而新鲜的刀鱼,由背上剖开,全其头而连其腹;然后和酒酿隔水炖热,抽去脊骨,镊去细刺,合拢仍为一条整鱼。用葱、椒盐拌熟猪油厚盖其面,蒸熟原器上食,鲜而无骨,细润为酥。刀鱼的学名叫川鳍或鱼,味至美,独嫌多刺;所以此一制法最需讲究的是,刺要去得净。
在我看来,最精彩的是所谓“杂品”,类皆匪夷所思。如许为“杂品中第一”的炒鸭舌,蒸熟一剖为二,去其嫩骨,和笋芽、香菇用麻油炒,淋以甜白酒。食者但觉其甘脆,每不辨为何物。
更奇的是雄鸡冠亦可入馔。鸡冠洗净,用绢包置酒糟中,经宿取出,亦用麻油、甜白酒、笋芽、香菇同炒。此为“杂品第二”。
再有一样杂品,极其难得。广收鲫鱼舌,先用甜酒腌,然后取泉水煮为汤,加细葱心一撮,是酒后所喝的汤,极为清贵,但可能不如“鱼尾羹”更能醒酒。
“鱼尾羹”是我杜撰的名称。选大青鱼断尾,煮熟,取出劈作细丝,抽去尾骨,和笋丝、蕈丝、紫菜做羹;或用藕粉薄芡,加胡椒、米醋,略如醋椒鱼汤的做法,酒后一盂,神思爽然。
此外有许多特殊的处理方法,可惜失传!譬如江苏常熟有个周四麻子,创制食蟹新法,名为“爆蟹”。将蟹蒸熟,置炭火上烤,一面烤,一面淋以甜酒、麻油。不一会儿,壳浮欲脱,只听“毕剥”数声,二螯八足、骨皆爆裂;蟹内脐胁,亦皆开解,用筷微拨,蟹肉应手而落,加姜醋快啖,虽百螯片刻可尽。世上快事,恐怕无逾于此了。
但此法不传,学他的做法,蟹焦而骨壳如故。于是有个传说,姑记于此,以供研究。据说,爆蟹的秘密在所淋的油,名麻油,实非麻油。春夏之间捕蛇千百条,剥皮煮烂,舀取上面的一层“蛇油”,用以炙蟹,则无不爆。
周四麻子一死,再无爆蟹,但“不劳而食”惯了,自然视剥蟹为一大苦事。于是有人创制了一套工具,共计三件:小锤、小刀、小钳。书中说:“始自漕书及运弁为之。”专收漕粮的书办,亦即杜甫诗中的“催租吏”,称为“漕书”,或称“户书”;因为州县衙门胥吏,分六房办事,漕粮归户房管,户房书办简称“户书”。“运弁”则为押运漕船的卫所官兵。此辈入息甚丰,常是阛阓中的豪客。
食蟹之具,后来盛行于三吴闺阁之中,皆用银制,小巧玲珑,儿时曾经见过,样数甚多,但究有几件已不甚省忆了。
最后谈到豪商。明朝开国时,亦如汉初之弛关禁,对商人有好些优惠的法令。大致大乱以后,要抚辑流亡,恢复生气,首重物资的流通,所以商人颇受重视。永乐以后,法令渐严;及至张居正当国,大征矿税,则几于无物无税。可是小商人生意难做,有办法的大商人的生意,则好做得很。譬如倚仗朝廷的势力,做生意就有很多的便利。当然,冰山一倒,受牵累的亦比比皆是。可是从制度上或社会习俗上自然而然演变的豪商,基础稳固,历明亘清,直至道光、咸丰以后,方始衰落。
一种是盐商。盐在明清两朝,对于经济上的重要性,可比之于现在的石化工业。自唐宋以来,一直是国家岁入的大宗。如果说在若干年前,有些地方的百姓吃不起盐,只能淡食,可能有人以为是神话,而事实确是如此。
卖盐之法,从宋朝创立一种盐引制度,一直沿用到清朝。所谓“引”者,即是准予在某一地区行销官盐的一种凭证。有引才能专卖,否则便是私盐。因此做盐生意所贵者是“引”,但公家盐引卖得多了,即等于无引。所以盐法需要不断整顿,不断改革。
到了明朝推行“开中法”,边疆缺粮,招募商人运了粮去,以充军食;折算粮盐的价格,发给盐引,指定支盐的场所及行销的区域。盐商以粮易盐,既为常业;每年运粮输边,运费可观,索性在塞外招民开荒种田,收割以后,就近交到军用仓库,名为商屯。这本是殖边的妙法,但支盐的场所有远近,销盐的地区有富瘠,调配不均,流弊日起,又不能不改了。
明朝万历四十五年,创行“纲法”。一引之盐,分量减轻,而定价提高,交换条件是凡在纲册中有名的,许他永远行销指定的地区——名为“引窝”;换句话说,即是取得了某一地区专卖的特权。卖盐本来是一项大生意,至此纲商坐收大利,积聚日富,所以我称之为豪商。
另一豪商是开典当。质铺本来从唐朝就有的,至明朝中叶以后始大盛,而尤盛于江南,制度亦与他处不同,有些当铺几乎无物不可当。浙江海宁县有个镇甸州硖石,以元宵花灯出名,工笔绢画,雅致非凡,这些就是可以送到当铺换钱的。
我在想,为什么江南的当铺,无物不可当?又为什么当铺朝奉都是徽州人?后来研究明史,至嘉靖一朝,恍然大悟,原来与倭寇有关。
对明史比较熟悉的人都知道,平倭的大将虽是戚继光、俞大猷,但真正发生作用的是徽州人。主持剿倭的总督胡宗宪及勾结倭寇入侵东南沿海的汪直,都是徽州人。
从嘉靖二十五年起,至三十六年汪直伏诛为止,倭寇侵扰,几乎无年无之;自登陆至出海,大致有几条特定的路线。
一条是由宁波、定海登陆骚扰浙东;一条是由松江金山卫上岸,视官军虚实,或则往西窜扰嘉兴、湖州,或则大掠松江、嘉定一带而至浦东;一条是由乍浦直趋杭州,蹂躏浙西。分道并进,或则乘隙而攻,转战千里,在东南膏腴之地兜一个大圈子,沿江夺民舟出海,亦是常有之事。
倭寇入侵,志在掳掠,细大不捐,什么都要,但当官军追击围剿,轻身突围逃命,不能不弃辎重。于是,典当生意,大为兴隆。剿倭的是徽州人,通倭亦是徽州人,徽州朝奉,左右逢源,开放门户,凡值钱而不易败坏损毁之物,无不可当。当然,收买贼赃的投机行为,必不可免;获致暴利的机会,亦不算少。其后倭寇虽平,典当营业范围之广泛,则仍如旧。万历怠荒,末年内忧外患,交相乘逼,但所苦者是大河南北的百姓,以长江为天堑的东南地区,始终保持着相当安定繁荣的局面。所以典当业经长期经营积累,基础深厚,成了盐商以外的另一类豪商。
明朝在天下大定以后,确立了重农轻商的基本政策。商人之地位不及农民,可以从穿衣服上看出来,洪武十四年令:“农民许衣袖、纱、绢、布;商贾止衣绢、布。”甚至“农家有一人为商卖者,亦不得衣袖、纱”。
中叶以后,风气奢靡,禁令渐弛,士庶服用,每多僭越,但正德元年亦仍有一条苛待商人的禁令:“商贩、仆役、倡优、下贱不许服用貂裘。”地方上品行恶劣,专以敲诈勒索为生的秀才、监生,就常用服饰不符定制做题目,敲富商的竹杠。但是在饮食上,对商人并无限制,所以豪商得以恣意讲究饮食。
豪商讲究饮食,动机出于享受者少,出于炫耀者多,所以最以求丰为尚。明朝庶民饮食,最初原是有定制的,宴客以六器为准。在偏僻山区,名为六器,实只五味,一条鱼是木头所雕,有些还加上“老三房公用”等等字样。这样木头鱼只是摆个样子。但比较讲究的人家,在木头鱼上浇以卤子,是可以吃的;事后拿“鱼”洗干净晾干,下次再用。当然亦可出借。
宴客不过六器,而且食器甚小,譬如碟子只得五寸。在食器中,原有徒具形式,不当作食器来用的,譬如养金鱼,彼时没有玻璃缸,便养在特大号的碗中,不想居然有一天,不做食器用的食器,毕竟真的当作食器来用了。
除了养金鱼的大碗以外,供香橼用的大盘,亦上了餐桌。宋朝的食器甚小,称为“宋式”。宋式盘碗较之这类直径都在尺五以上的大盘大碗,容量约为一与三之比,是故全鸡全鸭皆成双,红烧猪蹄大如火腿,名为“金漆蹄撞”。样数仍旧是六样,但其时宴客,每席最多亦只坐六个人,食量再大,亦无法尽此六肴,真是暴殄天物。
除了盐、典两业以外,明末清初还有好些以特殊原因起家的豪商富人,对于饮食这一门艺术的发展,在无形中做了极大的贡献,应该附带作一介绍。
北平崇文门外板井胡同祝家,号称“米祝”。《天咫偶闻》说他家在明朝即为巨富,花园极大,可游十日。清初有首小调就叫“祝家园”,毛西河诗:“挟事怜小妇,请唱祝家园。”可见是首很流行的小调。祝家至今人丁兴旺,想来治家别有一种严谨合理的家法。祝氏如何起家,无可稽考,但推想必与通州的“仓户”有密切的关系。北平有许多“老根儿人家”大都住在崇文门、打磨厂一带,生活起居与旗人相近。虽是土著,但究其根源,无不是外省人,譬如六部胥吏,大都为绍兴人。太医院、钦天监的吏目,亦像胥吏一样,都是世袭的职业,各省皆有。溥心畲的生母姓项,其父为太医院七品吏目,原籍广东,其实在京里已不知住了多少代了。
明末清初巨富,“北祝南季”并称。季家籍隶江苏泰兴,他家有位艺林中很有名的人物,便是季沧苇,名振宜,字铣兮,顺治四年丁亥,吕宫一榜的三甲进士,官至御史。季氏是清初的大藏书家。钱牧斋的收藏,有好些归于季氏。季氏零替,藏书散出,一部分归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联经出版社印行的《全唐诗》,即出季沧苇旧藏。
山西亢家的暴发,有一段传奇。据说吴三桂请清兵,多尔衮大败李自成于山海关前一片石。李自成往山西遁走,追兵甚急,而辎重甚多,不得不暂时弃去,俾得轻骑速遁。这些辎重大部分是金银财宝,埋藏在一处隐秘的山谷中,而适为亢氏所见。及至时世平定,掘出宝藏,顿成巨富。
有个故事形容亢家之富,道是有人在亢家左右开了一家当铺,有一天有人上门,拿一座金罗汉当了一千两银子,第二天又携来一座,如是三个月,典当的资本将完,大为惊惶,便向当主商量,可否止当回赎。
当主答复他说,家藏五百金罗汉,所当的不过十分之二,还有四百多尊,打算陆续来当。当铺的大朝奉方始恍然,在有名的富户附近开当铺,仿佛等待这家富户败落,所以有意为难,于是请商收赎,歇业乔迁。这自然是寓言,但山西富户喜欢藏现银,熔铸数百斤重的大银块,藏于窖中,偶遇盗贼,无力搬运,徒唤奈何,所以这些大银块名叫“气死贼”,则确是事实。
豪商身世之奇,莫如安岐。有人说他是天津人,不确;安岐实在是朝鲜人,字仪周,号麓村,别署松泉老人,晚年住天津,别墅题名沽水草堂。他是明珠的仆人,精鉴别、富收藏,著有《墨缘汇观》,是书画家常备的参考书。
安岐的发迹,有一段齐东野语式的传奇。据说他随朝鲜贡使入京,买到一部抄本,内中所记是窖藏金银的数目地点,当然是奇奇怪怪的隐语。安岐设法遍访京中大宅,看来看去,只有明珠家最相像,于是谒见明珠,指出地点,果然掘到了窖藏。因此,向明珠借了数百万银子,在天津、扬州经营盐业,发了大财。
说安岐从朝鲜随贡使入京,想来是他的子孙讳言先世出身、装点门面的话。明珠与慈禧太后同族,姓叶赫那拉氏,他的祖父叫金台吉,为清太宗皇太极的亲舅。金台吉与清太祖谊属至亲,但一直做对,至死不屈。及至他的子孙投降,编入正黄旗,正为清太宗所将。清太祖曾征朝鲜,纳降人甚多,所以上三旗的包衣中,正黄旗有“朝鲜佐领”,与正白旗包衣有“回子佐领”(正白旗包衣中的马家,亦即曹雪芹的母亲,应出身于一佐领),都是很特殊的编制。
安岐并不属于正黄旗包衣,否则不能在明珠家执役。明珠之父必曾从征朝鲜,得朝鲜人安岐为仆,携之回国。明珠善驭下,广置田产,命奴仆分主,厚加赏赉,人人自足,所以能遵守家法,不敢干预外事。安岐当是领了主家的本钱,从事盐业,长袖善舞,又正当三藩平后,明珠得君之宠,权势正盛之时,善为利用,乃至巨富。他跟季沧苇一样,亦是有名的藏书家。昆山徐乾学藏书楼名为传是楼,徐乾学是明珠之子纳兰性德的业师,以此渊源,传是楼藏书大半归于明珠,其实善本以安岐所得为多。
南北两查,皆为富贾。北查天津,南查海宁,致富之由不同。北查为长芦盐业巨子;南查起家,如山西平阳亢氏的暴发,亦有一段传奇可述,《聊斋》的“大力将军”、蒋心余《雪中人》传奇,皆记其事。主角之一名查继佐,字伊璜,号东山,明朝崇祯初年的举人,明亡不仕,以著述自娱,工于词曲,有《续西厢》《鸣凤度》《非非想》《三报恩》等作。
相传查继佐以风尘巨眼,在大雪天结识了一个乞儿,成为酒友;赠以资斧,送回广东。此乞儿名叫吴六奇,潮州人,后来投军,助清兵收服广东,官至提督。既贵之后,迎查继佐至广东,待以上宾,同时派人到海宁,为查继佐营建宅第,赠以巨资,称一乡首富。查初白、查升,都是他的同族。
查家后来出了个败子,名叫查有圻,字小山,在京里官职虽微,声名极大,外号“查三膘子”。自奉至丰,喜欢收藏石砚,无一方非前代名人的铭箴,选取最好的一百方,光是配匣装潢,就花了上万银子。晚年中落,而挥霍如故,一次以藏砚押借了一千两银子,遍历歌台舞榭,一日而尽。自以为千古能散财者以查小山为第一人。
北查与南查,其先当为一家。我不知道查显琳(公孙嬿)与查良钊教授对家谱、认过本家没有。北查中最有名的是查为仁,他字心榖,别号莲坡居士,康熙五十年辛卯顺天乡试的解元,结果竟因科场案入狱。
这年乡试,南北两闱都出了毛病。江南的正副考官是左必蕃、赵晋。副主考赵晋卖关节,富商子弟中举的很多,流言纷纷,盛传一副对联:“左丘明有眼无珠,赵子龙浑身是胆。”有人抬五路财神爷进学宫,又有人将贡院改为“卖院”。事发赵晋伏诛,而又牵连到两江总督噶礼与江苏巡抚张伯行互殴对参,闹出一场极大风波。
北闱则传说,查为仁的解元是买枪手冒名顶替而得来的。查为仁因此系狱八年之久,因此发愤读书,作得极好的诗。出狱以后,建一所别墅,题名“水西庄”,招邀名士,诗酒盘桓;与扬州马氏的“小玲珑山馆”,都常出现在乾嘉名士的诗词之中。
到康熙末年,在广东兴起一批豪商,对于中国饮食之道的发展,影响极大。这批豪商通称“十三行”,为十三家“公行”的简称,成立于康熙五十九年,由朝廷赋予对外贸易的专利权。
在鸦片战争结束、五口通商以前,中国对外贸易的港口,只开放广州一处,所以十三行都设在广州沙面。中外贸易一切看货、议价、交款、发货,都须透过十三行办理;官方与外商间的交涉,亦由十三行经手;同时十三行负有管理外商的责任,特权甚多。不论中外古今,特权与暴利是分不开的,所以十三行行东之富,堪与扬州的盐商匹敌;其中潘、卢、伍、叶四姓,尤为豪雄;而有功文化者,则为潘、伍两家。
潘氏最盛在嘉道年间,除国际贸易以外兼营盐业,其后亦败于盐业。他家的花园名为“海山仙馆”,海内名园,不数第一亦当数第二。园址本来是一高阜,设计之时充分利用了这一特点,担土取石,增加高度;另有一百亩之广的大池,直通珠江,间接通南海,所以隆冬不涸。海山仙馆的“海山”,其意即在强调真山真水。
百亩大池,不独可以泛舟,且在池中建一戏台,池边一厅,即为海山仙馆主人潘仕成迎接四方宾客之处,每当设宴作乐,音出水面,清响动听。堂东有五级白塔,与西北高阜遥相呼应;阜上高楼层阁,曲房密室有十余处之多。堂西沿池另筑水榭,有小桥相通,三伏天轩窗四面,荷香随清风俱度,不复知人间有炎暑。园多果木,荔枝尤繁,所以水榭中有一副楹联:“荷花世界,荔子光阴。”
海山仙馆刻的帖最有名,摹古可以乱真;碑石都嵌在墙上,唐宋名迹,时人翰墨,美不胜收。好古之士,一入海山仙馆,真能废寝忘食。
潘仕成后以亏欠巨额国税,无法缴纳,籍没家产,园亦入官。据汪康年《庄谐选录》,园价太高,没有人能买得起,于是用发行彩票的办法出售。彩票共三万条,每条银圆三元;发行不数日,抢购一空。中奖的是香山县的一个塾师,寒士骤富,恣意嫖赌,整个园子卖不掉,零碎拆售,先卖陈设古玩,后卖花木果树,再拆门窗梁柱,不过两三年,已化为农田。
按:两三万条彩票,每条三元,总数不过九万大洋,不会没有人买不起。问题是买了这座园子,每年得多少本钱来维护?所以没有人敢买。当时如有发展观光事业的观念,这座海内数一数二的名园,就决不会遭遇如此悲惨的命运。
潘仕成以兼营盐业,而又逢陶澍改革盐法,积弊一清,连带波及,亏欠国课,以致倾家荡产。至于原来十三行,经营国际贸易,虽以五口通商,特权大减,但仍为坐享厚利的特殊行业,饮馔求精求新,其影响可得而述者,第一是海味逐渐普遍,对鱼翅做法更为讲究,迄今犹为独步。北平的“谭家菜”以鱼翅驰名,主人为流寓,原籍广东;够资格的老饕,类皆知之。殊不知另一“谭家菜”——即彭长贵资以号召的“谭厨”,鱼翅的做法,亦源于广东。谭钟麟于同治初年外放,由杭州知府扶摇直上,久于外任;督抚供应甚优,自奉一向丰腆,及至移督两广,家厨吸收粤式鱼翅之长,而选料格外讲究,自然有后来居上之势。北伐以前,谭延闿又住广州好几年,口腹之奉,过于乃父。俗语说:“不是三世做官,不知穿衣吃饭。”谭氏两代显宦,一食万钱,家厨何能不精?
第二是十三行与十三家“夷馆”日常往还,家常饮食中,不知不觉加入了西洋的材料,吸收了西餐的制法,如炸板鱼与面拖黄鱼,即有区别。最显著的一个例子是“葡国鸡”,当时由于澳门近在咫尺,所以洋人中以葡萄牙人势力最大。“葡国”实即泛指西洋,“葡国鸡”亦非纯粹葡萄牙的制法,而是印度咖喱鸡的改良,加面粉益稠其汁,入炉烤成一层面皮,则虽遭簸动,汤汁亦不致溢出。据说这是轮船上大司务为了适应环境所做的改进。
第三是国人初次见识用刀叉的西餐,当时称为“大餐”,俗作“大菜”。这个名词在我幼年时还存在。内地人到十里洋场的上海,亲友请“吃大菜”是必有的节目。
大餐之名,有诗为证:“饱啖大餐齐脱帽,烟波回首十三行。”此是嘉庆年间的诗句。先高祖同年,官至刑部尚书,以杀两江总督何桂清出名的赵光,在道光四年经广州时记:
是时粤省殷商甲天下,洋盐巨商及茶贾行商,资本雄厚。外国通商十余处,洋行十三家,夷楼海舶,云集城外,由清波门至十八铺,街市繁华,十倍苏杭……终日宴集往来,加以吟咏赠答,古刹名园,游览几遍。商望昆仲又偕予登夷馆楼阁,设席大餐,酒地花天,洵南海一大都会也。
但西餐传到京师,则已在光绪季年,首开风气的,当是袭侯曾纪泽。
曾纪泽出使回国后,以兵部左侍郎兼值总署,帮办海军,寓处布置,极其洋派。翁同龢光绪十三年九月二十六日记:“访曾袭侯,其屋内陈设,皆西人式也。”又十四年十二月十日日记:“曾劼刚处看洋画,灯红酒绿,俨然西人也。”灯红酒绿,虽用成语而实有所指,“酒绿”当是薄荷酒。
其后则有清末朝官中毁誉不一、盖棺而不能论定的张荫桓。他出使意大利回国后,洋派较曾纪泽更甚。翁同龢日记曾记他“请吃洋菜”,并有三字褒语“甚可口”。这“甚可口”的西餐,曾进递入宫廷,结果张荫桓的一条命,竟送在唯一的一次进入宫廷的这顿西餐上面。
这段掌故与食事有关,值得一谈。光绪二十四年闰三月,德国亨利亲王访华。其时光绪正将锐意维新之际,极慕西洋文明,所以议礼时,他开明的态度,连翁同龢都为之吃惊。但觐见慈禧太后时,礼节却发生了争执,德国方面说是太后自愿赐见,即应赐坐;中国方面由庆王奕劻亲自出面交涉,不能赐坐,如果非坐不可,宁愿不见。最后是德方让步。但实际上光绪接见亨利亲王的礼节,较之当年同治在西苑紫光阁接见各国公使的礼节,已优遇了多少倍。
据翁同龢日记,这天觐见的过程是如此:亨利亲王到达颐和园之前,先在特备的休息之处,换着大礼服,午初坐轿直入东宫门,有仪队二十四人护卫,入南配殿休息,其随员十七人一齐拥入,翁同龢劝告退出不听。仪队二十四人不但进了宫门,而且在南配殿“陛下排立”。坐约半小时,由奕劻带领亨利亲王及德国公使海靖至乐寿堂见太后:译员共三人,德方随带两员,中国派的是连柏林的市井俚语都熟悉的荫昌。
觐见光绪是在玉澜堂,亨利亲王的随员跟随入殿,中国的大臣则檐前侍立。殿中只有奕劻、荫昌。觐见时鞠躬、握手、致颂词、赠礼物大瓷瓶一对;光绪坐后,亨利亲王亦坐,是在宝座右面设一有垫的凳子。光绪与外宾寒暄时,先告诉奕劻,再“传旨”与荫昌翻译,与光绪奏对时皆下跪。
一刻钟以后退至南配殿,“赐食”。原来只设亨利亲王一个人的座位,但其随员十七人不肯退出南配殿,只好添座添食,由庆王及李鸿章相陪。在外面“看热闹”的翁同龢,用“饮食衎衎”四字来写他的观感。可知外宾对这顿饭是吃得很舒服、很满意的。
半小时后,光绪步行至南配殿“慰劳”,翁同龢有一段描写,颇为精彩。
这段描写是正文下的补注:“德兵见上至,三举枪,击铜鼓,带兵者拔刀禹步,以为致敬。上立视,论云:‘兵皆精壮,甚可观。’”原来翁同龢认为光绪是去“慰劳”亨利亲王;在德方则认为中国皇帝是去检阅他们的仪队,所以“三举枪,击铜鼓”。指挥官行撇刀礼,踢正步,翁同龢将其比作茅山道士作法的禹步。当时中国的大臣,且为贤者,见识如此,想想实在忍不住好笑。
在南配殿慰劳赠勋(当时称为“宝星”)后,招待亨利亲王游昆明湖,然后由庆王做主人,在承泽园正式设宴款待亨利亲王,自下午两点至四点,一顿饭吃了两小时。
翁同龢记:“今日洋菜”下注“张公厨亦办席,一切家伙皆梁诚经理”。张公即指张荫桓,家伙谓西式餐具及餐桌上的一应陈设;梁诚为广东新会人,美国留学生,其时任总理衙门章京。
张荫桓用他家的厨子到颐和园去办席,犯了内务府及太监的大忌。宫廷大宴群臣或外藩,尤其是在离宫赐宴,必归内务府承办,光禄寺都挨不着边的。内务府办这种宴会,不必与太监勾结,一笔花账可以报几十万银子。张荫桓挡了他们的财路,如何不恨?
问题还不在办这一次席,在于张荫桓的势力侵入内务府。张荫桓可以办酒席,就可以盖房子;可以盖房子,就可以修陵寝,渐渐的,内务府的大小事务,可以无所不管。因此,内务府及太监这一次访华的接待事宜,由张荫桓一手安排。议礼时守旧派皆有“辱君”之愤,而慈禧太后对光绪不满,犹不在“不遵祖宗家法”,而在有结外援以自重之意,戒心大起,非去张荫桓不可。戊戌政变,张荫桓被捕,都以为他的性命不保;及至革职充军,发遣上路时,犹不时作势以手砍项。问押解官员:“我会不会这样?”可见张荫桓自己也知道犯了慈禧太后的大忌。
但两年以后的义和拳之乱,突然传旨新疆巡抚,将张荫桓就地正法,显然是内务府及太监的媒孽。否则,事经两年,慈禧太后的气也平了,不致有此严旨。怨毒之于人甚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