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厨娘

    宋朝的厨娘
    饮食至东晋一大变,至两宋——北宋、南宋又一大变。东晋之变,是由于开发了江东,鱼米之乡多而且美的食料,深刻地影响了饮食习惯;两宋之变,则由于日常起居的方式有一大改变所致。
    古人席地而坐,分案而食,此风至唐犹然,而保存在日本。所谓“案”,不是“孤离了龙书案”的案,更不是屠坊“肉案”的案,而是“孟光接了梁鸿案”的案。日本的大宴会,每人面前一只置杯盘的小几,即是中国古代的“食案”。所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意为夫妇同餐,亦是各有一具食案;食物既备,先各自高举食案,如今之敬酒状,然后置案而食;此为款宾作客的礼节,而夫妇日常居处,行之不懈,所以传为美谈。
    及至椅子流行,席地而坐的习惯乃告结束。椅子一名绳床,又名胡床,创于北地,在唐朝传入中国;以非古制,为士大夫所不屑。当时的椅子,形制略如现在影棚中导演所坐的椅子,不用时活脚交叠,故名交椅;椅面用绳子编结,故名绳床,取其轻便易于携取,适合游牧民族的作息需要,至于改用木质,并加雕漆,帝后所用有“金交椅”的名目,乃是宋朝的事。
    椅子之成为日常用具中不可或缺之一物,我相信是在南渡以后。南方潮湿,江乡尤甚,五月间最苦。周邦彦那首“夏日漂水”所作的《满庭芳》“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说明潮气之重,以至衣服非熏干不能上身;在这种情况之下,席地而坐不但不舒服,而且非得风湿症不可,因此人人用椅子是必然之事。
    其次是缠足,相传为李后主所始,此无确证,但此风起于五代,大致不误。唐朝的美人,如张大千所摹的敦煌壁画,大致以长大白皙、丰容盛髻为美;而妇女乘马,贵人亦然,“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的诗句及杜甫的《丽人行》可为确证,则唐朝妇女不缠足,亦为确证,因为缠足必不便于骑马。
    及至缠足的风气盛行于南宋,小脚伶仃,席地则起坐为劳,必视椅子为恩物。但亦可能由于椅子流行,缠足不必愁席地起坐为劳,所以相率而为。此中因果,不甚分明;但说互为因果,想不大谬。
    席地而坐的习惯一改变,首先是食案被无情地淘汰了,因为与椅子相配合的,应该是高脚几。几有各种形式,大几装上高脚,便成桌子;桌子不必一人独用,家人父子,不妨共桌而食。由分食而会食,这是饮食方式上的一大革新,由此导致了烹调技术上突破性的发展。
    分食的制度,对烹调技术的进步,是一难以克服的阻碍。因为有许多菜如果迁就分食制度,是无法做得好吃的,至少,无法臻于至善。
    举个例子,拿宋嫂鱼来说,要分当然在未下锅以前便须准备,亦就是将整条鱼切成鱼块。这一下,在烫鱼的嫩度上就打了折扣,因为鱼块与整鱼在接受由水所传达的热度方面,多寡不同;鱼块像骰子那样,六面受热,而整鱼不然。
    其次,菜离锅即上桌,有一种很微妙而难以形容的香味,或者直截了当地说是滋味,广东人名之为“镬气”。如是醋熘鱼块,烫鱼浇汁,再分成一小碗、一小碗,送到各人面前,别说“镬气”,连应有的热度,都已无法保持。
    而况分食制度常会替当家人带来困扰,争多论少,嫌精挑肥。因此,由于家具的进步而出现的会食制度,很容易地便能全面建立。
    走笔至此,忽然想到,瓷器的发达,亦与普遍使用桌椅有关。陶瓷易碎,置于地上固所不妥,摆在矮几上亦难免为儿童所损,唯有供于高处,方能长保完整。宋瓷最有名的窑有五:柴、汝、官、哥、定。柴窑最古,创于周世宗。定有北定、南定,北定即北宋定州所造;南定亦即粉定,南宋时制于景德镇。此与桌椅开始流行于五代,至两宋而无家不用的发展过程,正相吻合。
    宋瓷除瓶尊以外,食器众多,尤其是大盘、大碗,为适应会食而创制的新型食器。当然,请客的方式亦变过了,由各具一食案而围桌共食;但陪客视主客意向而行动的礼俗犹在,因而产生了一种古今中外所无的奇异职业,名叫“白席人”。
    白者道白,席者筵席,白席人即是在筵前啰唆的人。陆游的《老学庵笔记》,说北方民间,有红白喜事会食时,专有人襄礼,谓之“白席”。襄礼即是司仪。饮食而须司仪指挥,自然是件极可笑的故事,陆游记韩魏公一次遭遇,真是令人喷饭。
    韩魏公就是韩琦,河南安阳人,曾在家乡偶尔赴亲戚家应酬。其时韩琦已经拜相,自然为主人奉为首座,白席人亦就以“韩资政”为“襄礼”的对象了。
    韩琦很讨厌这个白席人。当他取食荔枝时,那白席人又高唱一声:“资政吃荔枝,请众客同吃荔枝!”韩琦可真忍不住了,赌气不吃,将手中荔枝放回盘中。
    这下白席人应该知趣,不再喋喋不休了吧?谁知不然!白席人居然又唱了:“资政恶发也,请众客放下荔枝。”恶发犹言发脾气,韩琦拿他无可奈何,反而笑了。
    白席人还有一样职司,即是在喜庆宴客的场合中,提醒客人,送多少礼可以吃多少道菜。这种风俗听说在清朝犹保留在山西等处,譬如送制钱五百者,筵席中不得享受鸭子,则在上鸭子以前,便有人高唱:“送五百文者退!”礼送得薄的客人,腼然离席。这不但是陋俗,真是虐政。
    除白席人以外,宋朝的厨娘,亦可资为谈助。在宋朝以前,只有厨子、厨司、厨人、厨丁等名称,皆指男人;厨娘之名,始于宋朝。宋朝汴京的小户人家,不重生男重生女;生女异常爱惜,及其渐长,因材施教,训练出各类“专家”,供士大夫家雇聘,名目共有十种,第一种谓之“身边人”,面目姣好,灵慧善伺人意,富家翁非此身边人不欢,由此而成为妾侍,自是顺理成章之事。
    其中厨娘居末,但非极富贵之家不能用,因为用不起。宋人笔记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出身寒素的太守,告老回乡,想享享清福,偶然想起在汴京时,有一次赴宴,肴馔异常可口,说是出于他家厨娘所制。于是写封信给在京中做官的朋友,托他物色一名厨娘送来。
    朋友回信,厨娘虽有,都惮于远行,无以报命,深感抱歉。太守正在怅惘之际,忽又收到朋友的第二封信,道是有了!其人年可二十许,新近从某大老的府中辞出来,能书会算,相貌漂亮,手段之高,更不在话下。当专人护送到府。
    这样过了一个月,厨娘才到,离城五里住了下来,遣人先送来一封禀启,是厨娘的亲笔,字画端正,一见便予人好感。
    信中先有一番“恭维”;次道得以“伏事左右为幸”;最后提出请求,希望主人派暖轿迎接,“庶成体面”。措辞委婉,并不觉得她的要求过分。
    及至接到家来,红衫翠裙,举止娴雅,先拜见主人、主母,然后依照尊卑次序,一一相见,曲尽礼节。最后侍立在主人、主母身旁,有问必答,极守规矩。太守大喜过望,亲友无不称羡,亦无不以“相贺”为名,想尝尝她做的菜是如何好法。
    厨娘当然亦要请示,先试一试她的手艺。太守欣然答道:“大筵有待,先备一桌五盘五碗的便饭。”
    于是厨娘又请点菜,太守亲笔写了个单子给她。厨娘便根据菜单开物料账,送到太守面前,教人吓一跳,先是一项羊头肉,要用羊头十个、葱五斤。不过头一次打交道,不便驳她;同时也要看看,一桌便饭,何以要用到这么许多材料。所以看完不作声,关照发银照购。
    材料办齐,厨房里的下手去通知厨娘,可以动手了。于是打开随带的箱笼,厨房里的用具,一应俱全,连砧板都是自己带来的,而且好些“家伙”如锅铲之类,是白银所制,璀璨耀目,将全家大小看得都愣住了。
    她自己也带着丫头,先遣丫头把这些用具送到厨房,一一安置妥当。然后她换了入厨的衣服,系上围裙,衣袖揎起,用根银链子吊在肩头,掉臂入厨,先坐在椅子上指挥下手,将材料先做初步的处理。该洗的洗,该剥的剥,等料理干净了,厨娘徐徐起身,一把厨刀到她手里,连转如风,切割批脔,片刻皆毕。但十分材料留用的不过一两分。
    像处理羊头,先在滚水中焯过,捞起来只剔出脸上两块肉,其余的往砧板外面一堆,都弃了在地上。问她缘故,道是“除此以外,皆非贵人所食”。有人心疼,将她抛弃的羊头捡了起来,她笑笑说道:“他们是在狗嘴里夺食。”
    白切羊肉,要用葱酱。葱在她手里可讲究了,先在热水中过一下,外面的叶子都不要,只留葱白;看碟子大小切段,再剥去葱白数层,只剩下像韭黄那样的嫩心;在加盐的淡酒中浸渍片刻,沥干备用。
    等菜上桌,自是无话可说,所得的考语是“馨香脆美”四字。座客都道口福不浅;主人脸上飞金,得意之状,难描难画。
    第二天上午,太守将厨娘召来,大为称赞。厨娘殷殷拜谢。主人的话完了,她还不走,原来她也有话。
    “昨天试厨,幸而贵宾还中意,请照例犒赏。”
    太守一听愣住了,随便请客吃个便饭,厨娘要支犒赏,这是哪里的规矩?
    正踌躇未答之际,那厨娘又从从容容地开口了:“想来是要知道成例?”她探手入怀,取出一叠花笺,捧向主人:“喏,这是未到府上以前,京中一位达官的犒赏单。”
    太守取来一看,上面写的是:“每大筵,支犒钱十千缗、绢二十匹;常食半之,数皆足,无虚者。”十千缗即一万钱,合十贯。宋朝的钱有虚数,官用以七十七作一百;市井中各行各业不同,一般是七十五作一百;金银七十四、鱼肉蔬菜七十二。书籍最贱,五十六即作一百。厨娘的犒赏,说明“数皆足,无虚者”,十贯就是十三贯。太守无可奈何,只能照例支给。过不了十天,找个借口,将这个厨娘打发走了。
    像这种“超级厨娘”,自然是不常见的特例。不过厨娘非富贵之家不能用,此言甚确,因为一般的厨娘分工极细,故非多用不可。曾有一穷书生,娶一厨娘为妻,私下庆幸,以后白菜豆腐,出于纤纤之手,滋味便不寻常。哪知三日入厨下,了无足异;一问才知道这个厨娘专管切葱。试想,切葱都须专人,这家的厨房中要用多少人?
    不过,宋朝的厨娘确有巧思,烹调之精益求精,多半因厨娘主治一艺,事简始精。有一达官给厨娘出个题目,肉包子须有葱味而不见葱,问厨娘办得到否。厨娘沉思有顷,给了主人满意的回答。
    及至端上肉包子来,一尝之下,果然有葱味而不见葱。问她何以至此。说穿了不稀奇,包子上笼以前,插一根葱在里面,蒸好了将葱拔去,便有葱味而不见葱了。
    不必豪富之家,亦能大宴宾客,此种风气,大致亦起于宋朝。在此以前,宴客多为家厨,或借用富家厨司。民间婚丧喜庆,无非大块肉、大碗酒,请略谙烹调的亲友来帮忙即可。应召外会的专业化厨子,称为“厨司”,即起于宋朝。
    当时婚丧喜庆,铺排场面,款待宾客,有“四司六局”代为料理。厨司即是四司之一。其余三司是帐设司,专管布置;茶酒司,顾名可知其义;台盘司,执掌伺候席面。杭州为南宋都城,犹留汴京遗俗。儿时家中有大规模的宴会,要用“茶箱”,烧开水的锅炉,是日常用具中的一件艺术品,形如茶壶,用紫铜所制,擦得极亮。火炉在壶身之中,烧开以后,自后面壶把之处加冷水,前后壶嘴即流出滚水,边烧边用,不虞匮乏,亦总是保持沸滚的状态,制作极其巧妙。江南茶馆都用这种锅炉;茶箱所用是小型的,但亦能容水一二石之多。
    酒家之盛,亦始于宋朝。虽然旗亭赌酒,屡见于唐人诗篇,但旗亭中的酒店,规模远不如宋朝的酒家。最有名的“樊楼”,徽宗宣和年间改名丰乐楼,据《东京梦华录》记:“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用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宋人诗云:“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可以想见其盛况。
    见于《梦华录》者,还有一家会仙酒楼,可以筵开百桌。宋朝酒家之盛,与酒类公卖有关。王安石倡行新法,公然标示:设法卖酒。因而酒家兴起。并有“娼妓坐肆作乐”。到了南宋,遂成制度,中秋前后,新酒上市,送“酒样”给地方官品尝时,比赛会还热闹。户部共有十三座酒库,各库用整匹白布,大书库名,以长竹竿挑起,名为“布牌”,布牌之后是表演神怪戏文的台阁;然后是杂剧百戏;最后也是最具吸引力的,是各酒库的官妓,浓妆艳抹、珠翠满头,所骑的马亦是经过装饰的。少年狎客,往往拦住马头,持杯劝饮,官所不禁。
    酒库皆附设酒楼,为了“设法卖酒”,除了罗致色艺皆佳的官妓以外,当然也要从烹调上去讲求。烹调技术中最后发明的是炒,大致亦起于宋朝,炒栗子、炒银杏,现炒现卖,满街皆是;但“炒”字用在肴馔上,只有“炒羊”一样名目。话虽如此,只要有一样,便是发明。烹调技术,到宋朝大致已经完备;至明朝有长足的发展,确立了中国菜的型格。
    总结宋朝以前的饮食变迁轨迹,由于桌椅的发明,改变了起居习惯,因而使得饮食之道有一突破性的发展,这是读史的一得之愚。最初看尚秉和所著《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所得结论,可谓先获我心。此书卷二十三,有“卓子考”“椅子考”“兀子考”三篇,卓子即桌子,兀子即凳子。他的考证,言简而精,譬如说,凳子非宰相不能坐,引《宋史·丁谓传》说:丁谓已罢宰相之位,出知郓州。丁谓不愿赴任,经过一番活动,得以留京,仍居相位。第二天早朝赐坐,殿上侍从只拿一个绣墩来,丁谓告诉他们说:“已奉旨,仍旧平章国事。”于是换了凳子给他坐。此为宰相始得坐凳子的确证。
    此外又有一个证据,足以说明宋初关于桌子、椅子、凳子之物,尚不普遍。宋人笔记中有一段记载:宋太祖雪夜叩赵普门,设重茵于地,炽炭烧肉。赵普贵为宰相,亦无此之物,不能不席地而坐。
    另有一篇,题目是《桌椅凳至南宋遂大兴》。作者引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往时士大夫家,妇女坐椅子、凳子,则人皆笑其无法度。足证南宋士庶家有椅子、凳子。尚秉和作一结论说:席地之风,经历夏、商、周三代,西汉、东汉至晋朝而一变;跪坐之容,历三代、两汉以至唐朝,亘数千年之久,但到宋朝,彻底革除。如今只有日本、高丽,仍席地跪坐,在中国是找不出来的了。
    座位升高了,几案须相应配合,亦都提高了,因此,读书、习字诸动作,亦随着起了变化。南北朝侯景在胡床上垂脚而坐,大家诧为怪现象,史官特地记上一笔。岂知以后何不如此!这是“中国起居史上之一大革命”,但从来没有一部书详细谈过,“岂不异哉”!
    我亦有同样的感慨,而今日所谈,正可补载籍之阙。不过,我以为读书的动作,影响不大,作字则往昔临空运笔,必须悬腕,自从有桌子以后,肘可着桌,当然方便得多。但最大的影响,还是在饮食方面。
    明末宋应星《天工开物》自序:“若为士而生东晋之初、南宋之季,其视燕、秦、晋、豫方物,已成夷产。”一隅之见,限制了烹调技术的进步,是故宋朝的饮食之道,虽有突破性的发展,但此新境界的景观,仍嫌单调贫乏,到得明朝就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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