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米之乡
自江东开发后,乃有“鱼米之乡”这句成语。就饮食来说,意味着水产及蔬菜的品类大增。水产以鱼为主,而从历史的观点来谈鱼,必先及鲤。
孔子的独子名鲤,字伯鱼。取名之由是,当孔子得子之时,鲁昭公恰好赐以鲤鱼,为纪君恩,所以命子之名为鲤。于此可知,鲤为珍物,非等闲可致。
《毛诗》:“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古书中“河”当专门名词来用,皆指黄河。凡初到开封,地主接风上馆子,必点黄河鲤鱼。跑堂持活鲤请示做法,清蒸还是红烧,为示礼貌,必缀以“你老”的尊称,结果变成“清蒸你老”“红烧你老”。等做法定夺,跑堂将活鱼使劲往地上摔死,还要来一句:“活杀你老!”跟河南朋友开玩笑,每举此以为调侃。
黄河上游有龙门,地当陕西韩城县(今韩城市)北。好几部古书上说,鲤鱼到此,如能奋然一跃,跳过龙门,便能化龙,因此李白有“一登龙门则身价百倍”的话。如果跳不过,“点额而还”。据说有些黄河鲤鱼在额上有个红点,便是向龙门报过到的。
科举时代的仕宦之家,不吃鲤鱼;原来“鲤鱼跳龙门”为“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象征。清代殿试,中了状元那一省的会馆,照例贴一副黄纸对联:“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相传龙门为大禹所开凿,所以别称禹门。至于考试不中,犹如鲤鱼未能跃过龙门,点额而还;白居易诗“五度龙门点额回”,即言五试而名落孙山。总之从唐朝开科取士以后,跳龙门这个典故,遂与科举的种种情形,可以比附。
鲤鱼的典故甚多,但至少在台湾的鲤鱼并不好吃。就是跳过龙门的鲤鱼,亦远不如黄河中另一有名的鲂鱼来得味美。
南北朝有句成语:“伊洛鲤鲂,贵于牛羊。”江东称鲂为鳊鱼,《正字通》:“鲂鱼,小头缩项,阔腹穹背,细鳞色青白,腹内肪甚腴。”脂者脂肪,此或即同音的鲂字之由来;犹之江东称鲂为鳊鱼,皆以其特性命名。
鳊鱼形似比目鱼,自上下视与从侧面去看,小大不同。江南说评书的爱说荤笑话,以鱼来譬喻各种身份不同的女人,小姐是鲫鱼,肉嫩而鲜,但多刺,吃得不小心会卡喉咙;“私门头”是黄鱼,滋味不坏,只是有些腥气;姨太太是鳊鱼,“睡下来大”。语谑而虐,却有至理。
鳊鱼所以生得“小头缩项,阔腹穹背”,完全是为了适应劲急的水流,减少阻力;黄鱼一名石首鱼,头上所以成网孔状,亦是为了减少水流的阻力。造物之妙,真不可思议。
我常在想,同样为鱼,何以有的多刺,有的骨硬?同样为牛,何以某一部分肉嫩,有的部分肉老?有一天在牛排馆中看挂在墙上分割牛肉部位的彩图,忽然大有所悟。
图上看得很清楚,最好的牛排在脊椎骨两旁即所谓t-bone,在猪就是里脊。牛肉越近四肢,越瘦越老,而且有筋。由此可以悟出一个道理:肌肉活动得最剧烈的部分最老,但亦不可完全不活动,否则不是长脂肪,就是成了《随园食单》中所说的“配肉”。最理想的是经常有轻微的活动的部分,其肉嫩而活;所谓轻微,以不感受到压力或刺激为度。据说神户牛排之闻名世界,除了牛喝啤酒、增加其营养以外,还须为牛按摩,就是要帮助它做轻微的活动。
同样的道理,除了在寒带静止的海洋中那种一方面活动不剧烈、一方面必须增加脂肪来保持体温的像鳕鱼一样肥嫩的鱼以外,一般的海鱼,肉都比淡水鱼来得老;因为在大海的惊涛骇浪中,活动无法不剧烈。同时,海水的压力甚大,不能没有坚硬的骨骼撑持;而承受压力部分的肉,亦总比较强健,此所以任何鱼的肉,背脊上的总比其他部分来得老。
江流舒缓,湖泊平静,水对鱼的压力与刺激皆不大,因此不需要较强的骨骼;同时由于不必做剧烈的活动来抵抗外在的阻力,所以肉亦比较细嫩,嫩到无法接受普通的压力,即须另有支持,此即为鲫鱼多刺的由来。
我又发现,凡附骨之肉多嫩,因为外来的压力与刺激由骨头去承担了。不论牛羊鸡鱼,眼珠后面的一块肉最嫩最活,因为整个眼球是在眼眶的保护之中,丝毫不受外来的压力与刺激,而本身则一直不断地在做柔和的转变之故。
是故鱼之味美与否,视体型便约略可知。鳊鱼生得小头缩项,体扁背狭,恰是最能减少水流阻力、悠游自在的体型。
体型似鳊者,至少还有鲳鱼与比目鱼为席上珍品,但皆为海鱼。至于产于江湖的淡水鱼,在南北朝、隋唐之间,可得而言者,大致有下列数种:
一、鳜鱼:张志和《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此鱼为捕鱼专家“渔父”所欣赏,可知其美。
鳜鱼是见于诗歌的正式名称,亦是学名,俗称甚多,如吾乡杭州,称之为“季花鱼”。常见的名称是桂鱼;而在上海则呼作“?鱼”,其音略同“锯”,因为十里洋场,五方杂处,孕育出一种特殊的习尚,最重气息,若是人皆掩鼻而过之,则茫茫人海,必无立足之地,所以最忌讳“臭”字。反之则为香。香味浓郁莫如桂花,故“桂”字成为大忌,亦即与“臭”同义。物之劣者,一字之贬曰“桂”。人之劣者,如乏人领教的舞女,名之为“阿桂姐”。如是,则桂鱼岂非变了臭鱼,因而照吴音读乌龟之龟字之例,念为。
鳜鱼与石斑鱼必是同族,体型类似,滋味相仿,所不同者是花纹的颜色。鳜鱼通身黄黑斑;石斑鱼则不止一种颜色,以灰为贵,称为“老鼠斑”。其味诚美,但是否能胜过鳜鱼,颇成疑问,只有留待他年重回江南,细作印证了。
二、鱼:鳜鱼与石斑鱼相似,无独有偶的是鱼与鲈鱼。故鲈鱼又名鲈鲤,俗名土附鱼。这里市场上所出售的鲈鱼,非四腮鲈之鲈。《本草》:“鲈出吴中,浙江尤盛,四五月方出,长仅数寸,状微似鳜,而色白有黑点;巨口细鳞,有四腮。”这段介绍中,说它“状微似鳜”,我不以为然,它“长仅数寸”则无误。又,四腮鲈只出于松江,在松江亦只出于一座名为“秀野桥”的桥下。传说如此,姑且人云亦云。
鱼与四腮鲈的分别,可能就在二腮与四腮上,亦未可知。总之,拿到餐桌上来,不易分别其为为鲈。鱼肉头极厚,鲜嫩少刺,踏青足倦,“借问酒家何处有”,或者亦是为了一味春笋炒鱼。
三、鲩鱼:此鱼为淡水鱼中的中坚,其地位不下于肉类中的猪肉。鲩字在“苏小乡亲”念为“混”字。上海人称其为草鱼。大到七八斤的,名为青鱼,则各地皆然,并无例外。
鲩鱼身圆鳞大,体型修长,外观颇为“英俊”。由于肉质细洁鲜嫩,吃法甚多。最有名的自然是“西湖醋鱼”。宋室南渡,来自汴京的厨娘宋嫂善制此味,所以在文人笔下每称之为“宋嫂鱼”。
醋鱼的制法,没有什么太了不起的诀窍,最要紧的是新鲜。西湖上的大馆子如“楼外楼”“太和园”“杏花村”,都特选一斤多重的鲩鱼,盛以笔笼,浸入西湖;有客索吃,活杀入沸水烫熟,渣汁上桌;从湖中到席上,最多半小时,论鲜度之够,实无逾于西湖醋鱼。
火候本是烹调中一大学问,西湖醋鱼烫熟到何等程度,更有讲究,不但水的温度、烫的时间要恰到好处,而且还要看席位与厨房的距离,以及气温高低,预做调剂,才不会有过老过嫩之失。
鲩鱼肉亦可生吃。切成薄片,淋以上好麻油,随醋鱼上桌,名为“醋鱼带鬓”。鬓者,鱼片大小似鬓角,故以为名。
青鱼为制熏鱼最好的材料。一般之所谓熏鱼,起大油锅猛炸,然后调味。加糖过多,甜腻涩口,上海人索性称之为爆鱼,倒也名实相符。当然,爆鱼绝不能与熏鱼相比。真正的熏鱼,只有苏州式的茶食店才好,讲究吃肥嫩的“肚档”。
记得儿时,我家厨子常向一家大茶食店去买所谓“青鱼肚肠”,全家除先父外,没有人下箸。后来才知道,青鱼的内脏,即是上海称为“本帮馆子”中的“卷菜”;纯用鱼肺,称为“秃肺”,更为珍贵。
熏鱼的各种制法皆好,唯独江苏馆子中定量分配的“下巴”,不敢领教。吃鱼头实非鲢鱼不可。
四、鲢鱼:此鱼肉质不佳,且常有泥土气,略微讲究饮食的人家,无不摒拒,但鱼头却是珍品。
鲢鱼亦有好几种,头部特大的一种叫作花鲢,杭州人称之为“包头鱼”或“胖头鱼”。鱼头豆腐为杭州馆中与“件儿肉”并称的名菜,但制法与如今的砂锅鱼头并不相同。紧汤勾芡,用豆瓣汤,或再加青蒜,味浓而腴,宜于狼吞虎咽,浅尝细嚼就不够味道了。
最后要谈一谈河豚。此物我只见过标本,自然更没有吃过,但有关河豚的记载,看过许多,条记如下:
名称:鯸鲐、鯸鮧、鰗鮧、?鱼、河鲀、嗔鱼、吹肚鱼、气包鱼。最后三名,纯从河豚的形状上着眼。“嗔”者生气,俗语说“气鼓鼓”,形容河豚浑圆膨胀的大腹最妙。
产地:江、河、海皆有之。江海相交,亦即淡水与咸水相交处最盛、最好,所以江阴人善治河豚。
上市:“春岸飞杨花”是盛产河豚之时,“鲥鱼入市河豚罢”,河豚的季节甚短。
鯸鲐之名甚古,但奇怪的,似乎到了宋朝才懂得吃河豚,最早的正式记载,见于《宋史·张根传》。张根是孝子,他的母亲嗜河豚及蟹;母死以后,张根终身不食此二物。至于见诸歌咏,亦多宋人之作,如: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梅圣俞)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苏东坡)
荻芽抽笋河魨上,楝子开花石首来。(范成大)
鲥鱼入市河豚罢,正破江南打麦天。(陈造)
而且“拼死吃河豚”这句流行甚广的谚语,也是从宋朝就有了的。有部书叫《示儿编》,宋人孙奕所著,内有一则苏东坡吃河豚的故事,写得相当生动。说苏东坡谪居常州时,颇嗜河豚。有一士大夫家,烹制河豚有独到之处,想请苏东坡来吃一顿。“苏学士”之名,妇孺皆知,所以此士大夫的家人,大为兴奋,请苏东坡吃河豚时,都躲在屏风后面,要听“苏学士”如何品题。
谁知苏东坡埋头大嚼,一句话不说。这并不表示客人对烹调不满意,因为河豚本身的味美,使人有不能不下箸之势。
当这家人相顾失望时,只见已吃饱了停箸的苏东坡,忽又下箸,口中说道:“也值得一死!”屏风后面的人,无不大悦。
由一“也”字去推敲,可知“拼死吃河豚”为当时通行的俗谚。
明清人的笔记中,记食河豚而死以及河豚烹制之法者甚多。有一条是记明末常熟人吃河豚。常熟北面濒临长江出海之处,春来盛产河豚,但以有毒,食者不多;直到有个做“牙行”经纪人发了财、名叫李子宁的人,精研制法,吃河豚才成为“一年大事”。
据说吃河豚须先制酱。前一年取上好黄豆数斗,凡发黑、酱色、紫晕、微有黑点者,皆拣去不用;豆已纯黄,犹须逐粒细拣;然后煮烂,用淮麦面拌作“酱黄”,加洁白细盐,覆纱罩在烈日中晒熟,收入瓷瓮,上覆瓷盖,用油灰封口,藏到第二年用,名之为“河豚酱”。据传,豆色不纯,做酱烧河豚,食之必死。
治河豚之前,又须先载来极洁净的江水数缸,漂洗及入锅,皆用江水。剖河豚先割眼,再抉出腹中鱼子,自背脊下刀剁开,洗净血迹;肥厚之处有血丝,须用银簪细细挑剔净尽。
接下来是剥皮,不可弃去,下沸水中一滚捞起,用镊子钳去芒刺,然后切成方块,连同肉与骨,一起用猪油爆炒,随即下“河豚酱”入锅烹煮。要揭锅盖,必得先张伞,否则热气上冲,有烟尘落入锅中,食之必死。
红烧河豚,必须烧透。试验之法是用一根纸捻蘸汁,如能点燃便是透了,否则未熟。这就是说,要烧到水分皆已蒸发,只剩下一层油,能够点燃,才算够了火候。
从李子宁发明此法以后,河豚“每烹必多、每食必尽,而卒无害,以是著名于时;年年二三月间,朋党辄醵钱聚会于其家,上下匆忙,竟似以河豚为一年大事”。河豚之令人垂涎如此!
以这段记载参酌一般所谈的烹河豚之法,大致有两大要点是必须确实掌握的:第一,割烹须极洁净;第二,毒在河豚的内脏与血,处理必须谨慎。后者尤关紧要。
日本亦盛行吃河豚,但烹调之法大不相同。河豚的吃法,在宋朝是和以荻芽做羹;到明朝末年,如前所述是加酱红烧;日本则以河豚做生鱼片,或入火锅。吃河豚的季节亦不相同,中国是春天,日本则在隆冬。久居日本的名记者乐恕人兄,数月前曾有一文发表,谈日本的吃河豚,令人向往不已。但有一点为恕人兄所未述而可以补充者,在日本处理河豚,须经通产省考试及格,取得执照,方能执业。此辈对河豚有彻底的了解,各种河豚哪种可食、哪种不可食,一河豚中哪部分可食、哪部分不可食,知之有素。凡取得执照的技师,可雇用若干助手,在其指导之下,为料理店料理河豚。其实所谓指导,亦只是挂名而已,因为所用的助手自然是熟悉河豚的,不过没有执照,不能独立执业,必须有执照的技师出面担当。此辈按月坐收指导费,所入甚丰;就怕出了乱子,在法律上须负全责。
谈到生鱼片,并非日本菜中所独有。西湖醋鱼的“带鬓”,已如前述,广东的吃鱼生,则更为讲究。大致凡肉嫩无刺的淡水鱼,都可以做鱼生。广东的鱼生,还要加上许多作料,最主要的是萝卜丝,须榨得极干,自然不辣不苦;其次是薄脆或麻花、馓子等香脆之物,捏碎和入。调味品有盐、麻油、胡椒、红辣椒丝、芫荽、细丝切的橘树叶等,独不用酱油,食时中置大盘,倾入材料及调味品,大家一齐动手拌匀,雪白的鱼片及萝卜丝杂以鲜红的辣椒丝、碧绿的芫荽及橘树叶,颜色清新,更增食欲。
半生半熟的鱼,亦即腌后可食的鱼,古时名为鲊。见诸记载的有两种做法:
一种是用大鱼一斤,切薄片用布抹净,不得浸水。另外用矾化入开水,冷定后浸鱼片刻,捞起沥干,鱼肉就紧而脆了。
下一步手续是腌。夏天用盐一两半,冬天用盐一两,腌一顿饭的工夫,沥干盐卤,用姜丝、橘叶丝、葱、胡椒拌匀;置入小口瓷罐压紧,上覆竹箬,加十字竹签将箬固定,然后倒过来让罐口朝下,等罐上的卤汁流净,即可食用。
另外一种是两湖的做法。用大鲤鱼切成指大小块;老黄米炒过碾碎和鱼和匀;米粉的分量是每鱼块十斤,加米粉一升半;再用好酒两壶、盐一斤,拌好置入瓷坛,冬天半个月,春夏十天,即可取出,洗净,用布包起来榨,要榨得极干。
于是第二次再腌。用川椒二两、砂仁二两、茴香五钱、红豆五钱、甘草少许,一齐研末;再用麻油一斤半、葱白一斤、炒熟米一升,连调味料一起拌鱼块,入坛用石块压紧。冬天半月、夏天七八日,即可开坛,临食时加胡椒、米醋,其味尤隽。
与此相似的做法,还有种“酒发鱼”。腊月中以大鲫鱼去鳞、去眼、去内脏,勿亲生水,以酒洗净、用布抹干,里里外外,都要抹到。然后用神曲、红曲、胡椒、茴香、川椒、干姜各一两,拌炒盐二两,置入鱼腹,入坛。上下各加上作料一层,加盖泥封严固。过第二年灯节后开坛,将鱼翻个身;然后灌满好酒,再次泥封,至四月间才可以吃,据说此鱼可留两年不坏。
谈到鲊,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鲍。鲍者腐也;腐则臭,所以有“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这句很通行的成语。鲍鱼臭到什么程度?有个故事可供人想象。
秦始皇在位第三十七年的七月,崩于沙丘,即今河北平乡县。照道理说,丞相李斯怕消息一传,内起诸公子夺位之争,外则引发各地变乱,秘不发丧。秦始皇所乘的御辇,名为辒凉车,极大。他未死之前就躲在车子里不露面的,所以所至之处,百官照常奏事,由太监传旨裁决,没有人知道他已不在人世了。
由沙丘回咸阳,最近的一条路,是南下邯郸,渡黄河由阳武经博浪沙,入函谷关,也就是他为张良所刺时走的一条捷径。但这样匆匆赶回都城,仍恐引起天下怀疑,所以依照原定巡行天下的计划,由沙丘北上,从井陉抵达陕西极北之地的九原郡,然后再由蒙恬于两年前修好的驰道,往南直下咸阳。这个圈子兜下来,怕也有三四千里,尸体早就发臭了。李斯与赵高商议:“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鲍鱼之臭如此!但不可与广东菜中的珍品,所谓几个“头”的鲍鱼,混而为一。现在的鲍鱼,在当时称为鳆鱼,早在汉朝即为美味,王莽颇嗜此物。
腌而湿者谓之鲍,为免混淆,不妨从俗称为盐鱼。盐鱼加以干燥,就是鲞。古书中记载:鲞中最美者为石首鱼鲞,也就是黄鱼鲞。据说这个鲞字就是由黄鱼鲞而来的,其中有一段颇为有趣的小故事。
有部出于唐朝的书,名为《吴地记》,其中说吴王阖闾入海,遇到大风浪,无法如期登陆,而行程已绝;阖闾拜祷天佑,居然有一大群“金色鱼”迎面逼来。吴军捞捕而食,度过了绝粮的危机。
及至回国以后,大宴群臣,忽然想到海中所吃的“金色鱼”,问还有没有,主管官员回奏:“晒干了。”命取来一尝,其味甚美,因而在“美”字下写“鱼”字,合而便成鲞。
按:鲞有两种,加盐晒干或焙干是一种;不加盐而在烈日下晒干,又是一种。鲞就怕盐,淡鲞自然可贵,但很难得,因为要捞捕不久、相当新鲜的鱼,遭遇三伏天的大太阳,很快地晒得极干,才能久藏不坏。马祖岛所出白鲤鱼,晒成鲞可充当白鱼,即有盐淡两种;淡者产量不多,故罕有人知。
不用盐腌,纯以天然方法干燥者,还有绍兴的“茶油鱼干”。不称鲞而称鱼干,已可明其制法:取大青鱼自尾部下刀,沿背脊至头部剖开,取出内脏,抹净血迹,以篾片撑腹成一整片,悬于风口檐下吹干;切块置茶子油中,可久藏不坏。凡制鱼干、风鸡等,都要靠天气帮忙:不光是冷,还要干燥;不光是干燥,还要风大,否则干燥度不足,必然会发霉。但发霉亦是改变鲞的滋味的一种方法,广东的所谓“霉香盐鱼”,即为一例。但风干或晒干的淡味之鲞,必不可使之发霉,否则必变味而不可食。
最好的鲞,不是如古书上所记载的黄鱼鲞,而是米鱼鲞与鲞;或谓米鱼,即比目鱼,盛产于浙东沿海。米鲞的吃法很多,红烧的有鲞烧肉;清炖的则有鲞鸡汤,置瓷钵中隔水炖透,其味鲜美无比。杭州人夏天常用米鱼鲞做汤,或只一味,或加鞭笋,味亦清隽。
?鲞与米鱼鲞在入口的感觉上恰好相反,后者多纤维,耐于咀嚼,非齿牙利者不能领略其好处;前者则软烂如泥,但多刺,而且由于鱼肉质细嫩,出水即死,易于腐败,应多用盐防腐,故而味重。由于这些特性的限制,鲞较宜闺阁中食用。有一种格外加工的“虾子鲞”,面上满铺虾子,沃陈酒蒸熟,切块用油纸包,可以远携,可以久藏,是最好的行粮,也是最好的粥菜。
以我的看法,谈到鲞,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以日本的红鲞为第一。红鲞的名称,各地不一,如上海谓之“马鲛鱼”。当年日本对华经济侵略,红鲞亦为倾销的日本货之一。价贱不为人重,蓬门荜户,皆资以佐膳。一到有排日行动,首先绝路的就是红鲞。
当然,那些整桶运用、粗盐未化的红鲞,并非上品。到了台湾,才吃到上品的红鲞,同时也是看了装红鲞的漂亮纸盒,才知道就是鲑鱼。
红鲞最好的部分是鲞头,炖豆腐最妙。日本朋友告诉我,他们吃鱼,鱼头是丢掉的,唯有三种鱼例外,鳕鱼、鲷鱼,还有就是鲑鱼,都用来做汤。鱼类一刀切下来底部是平的,所以概括这三种鱼汤为“三平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