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刺王僚”说起
有出京剧《刺王僚》,《史记·吴太伯世家》及《史记·刺客列传》皆载其本事:吴国公子光的门客专诸,“置匕首于炙鱼之中”,进食时抽匕首行刺,王僚被弑。
又有个故事,不记得是否出于《越绝书》,说是吴王阖闾——就是弑王僚以自立的公子光,以蒸鱼犒劳凯旋的吴军;途中遇雨,班朝误期,蒸鱼都腐臭了。数量太多,一时无法备办;阖闾只好装作不知,照吃不误。吴王如此,吴军也没有什么怨气可发了。
这两个故事,在古代的饮食之道上,说明了两点:第一,食物受地域的限制,不可强制,否则虽帝王之尊,亦不得享此口福。第二,烹调的方法很简单,蒸与炙是最习见的。
再说个吃鲥鱼的故事。专制时代,天子富有四海,所以各地的名产,皆须进贡。鲥鱼至美,自然列为贡品。但尽管昼夜马不停蹄,由驿道急递,所经各县备冰冷冻,到得京里,鲥鱼还是早就应该丢在垃圾桶里了。
然而不然。垃圾桶里的货色,照样荐诸宗庙,分赏大臣。御膳房将臭鲥鱼加上许多作料,烧好了供上方玉食,谁也不敢说破真相,以致从未到过江南的帝王、妃嫔、太监,都以为鲥鱼就是这个味道。
有个太监,受命出镇南方,到任正在四月里,僚属欢宴,有一味用网油包起来蒸的鱼,食之甚美,问是何鱼。
“鲥鱼。”
“鲥鱼?”那太监说,“你们不要骗我!进贡的鲥鱼我吃得多了,这哪里是鲥鱼!”
这是明朝的故事。数百年之后,在亚热带台湾,能吃到相当新鲜的冰岛鳕鱼,为前人所梦想不到。由此可知,饮食之道与交通的关系,至为密切。通都大邑,不仅兼具五方珍味,往往也带来了新的烹调技术。
古代烹调技术,炙是最习见的,也是最主要的一种。
《周书》:“黄帝始燔肉为炙。”大概在发明火的同时,即已“燔肉为炙”。以后技术进步,始分燔与炙为两事,直接置肉于火为燔,与火保持相当距离为炙,是故炙者烤也。
凡禽兽鳞介皆可炙,其贵贱之分,以兽肉来说,大致牛为上,羊为次,豕、犬又次。犬为六畜之一。春秋战国屠狗为专业,此辈中且颇出名人,如聂政、高渐离、樊哙皆是。周朝则更以犬荐寝庙,身份与“太牢”——牛相等。狗肝亦与马肝一样,是美食。但至唐朝,已不公开斋犬。所以颜师古注《汉书》,在《樊哙传》“以屠狗为事”句下说:“时人食狗,亦与羊豕同,故哙专屠以卖。”如果唐朝亦有狗屠,此注就是多余的了。
除此以外,炙食比较特殊的有:
脍炙:《礼记》:“脍炙处外,醯酱处内。”脍乃细切之意,脍炙即是炙肉片,蘸酱而食。
牛心炙:《晋书·王羲之传》:“羲之幼,讷于言,人未之奇。年十三,尝谒周顗,顗察而异之。时重牛心炙,坐客未啖,顗先割啖羲之,于是始知名。”在这段记载中,显示了宴客的礼节:行炙先奉主客,以主人亲自操刀为敬。
獾獾炙:《吕氏春秋》:“肉之羹者,猩猩之唇,獾獾之炙。”猩唇为“八珍”之一;獾即野猪。
貊炙:《释名》:“貊炙,全体炙之,各自以刀割,出于胡貊之为也。”此与脍炙,恰好相反,据王先谦考证,貊炙“即今之烧猪”。
天脔炙:《岭表录异记》:“瓦屋子……壳中有肉,紫色而满腹,广人尤重之,多烧以荐酒,俗呼为天脔炙。”据《本草》的解释,瓦屋子即是血蚶。烫半熟,以葱姜酱油或红腐乳卤凉拌以外,血蚶似乎别无吃法;不过还可以烧炙。
驼峰炙:驼峰亦为八珍之一。杜甫《丽人行》:“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据《癸辛杂识》记载,“驼之壮者,两峰坚耸,其味甘脆”;倘如“驼之老者,两峰偏亸,其味淡韧,如嚼败絮”。这些都说明了八珍中的驼峰,确可食用,不比猩唇、象白等,徒有其名。但驼峰吃法不明,读《酉阳杂俎》:“将军曲良翰,能为驴鬃驼峰炙。”方知驼峰是炙来吃的。
鹗炙:鹗即枭,食母的恶鸟。邢昺疏《尔雅》云:“鹗大如斑鸠,绿色恶声之鸟也。入人家凶,贾谊所谓鸟是也。其肉甚美,可为羹糜,又可为炙。汉供御物各随其时,唯鹗冬夏常施之,以其美故也。”鹗炙之名,始见于庄子《齐物论》;又孔平仲诗:“弯弓既有获,岂不愿鹗炙?”平仲与王安石同时,似乎宋朝犹有鹗炙。
《事物异名录》云:“《杂俎》,猫头鸟即枭也,闽人最恶之,云是城隍魂使者。”
按:此所谓猫头鸟,不知是否猫头鹰?鹗又作鸱鹗;猫头鹰的正式名称为鸱鸮,又名怪鸱,见《尔雅》。《三才图会》云:“猫头鹰即鹰猫,其头似猫,其肉甚肥。烧之则鬼至,术士以之收鬼。”
如众所知,猫头鹰的叫声很难听,是即所谓“恶声”。看起来鸱鸮与鸱鸺,亦即猫头鸟与猫头鹰,纵非一物,亦为同族;猫头鹰“其肉甚肥”,当然亦可做羹、做炙。不知可有人吃过猫头鹰,能告诉我与我的读者以其味如何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