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宫大喋血发秘

    明宫大喋血发秘
    《明史·后妃传》太祖的这一部分,列后一、妃三。马皇后崩于洪武十五年,其时太祖已五十五岁,自无册立继后之理,因于马皇后除服后,以李淑妃摄六宫事;李淑妃薨,以郭宁妃摄六宫事。郭宁妃两兄,一名郭子兴,封巩昌侯;一名郭英,封武定侯。武定侯郭,是明朝外戚第一家。
    当马皇后在日,妃嫔中地位最高的是孙贵妃,薨于洪武七年。《后妃传》中,太祖部分的后一、妃三,即此而已。但由《诸王传》中可知太祖的妃嫔,至少还有胡充妃、达定妃、郭惠妃、胡顺妃、韩妃、余妃、杨妃、周妃、赵贵妃、李贤妃、刘惠妃、葛丽妃、郜氏等,独无碽妃之名。其实,照母以子贵为例,碽妃应被追尊为皇后,只以成祖贪位,竟至灭母。此亦明朝一大疑案,至清初修明史时,犹未有定论,直到清末由于一部禁书的刊行,方能祛五百年之惑。
    明成祖《永乐实录》记:“高皇后生五子,长懿文太子标、次秦愍王樉、次晋恭王棡、次上(按:指成祖,初封燕王)、次周定王橚。”藏于内府,叙天潢贵胄的“玉牒”,亦是如此记载,所以《明史稿例议》否定了潘柽章的《国史考异》之说。
    潘柽章,吴江人,生于明思宗崇祯元年,殁于康熙二年,得年三十六岁。明亡时他只有十七岁,而以遗民自居,所以称明朝的史实为“国史”。其中有一条说:“南京太常寺所载孝陵神位,左一位淑妃李氏,生懿文太子、秦愍王、晋恭王;右一位碽妃,生成祖文皇帝。”但潘柽章未亲见神主,同时实录、玉牒及其他官书,均记成祖为马皇后所出,因而《明史稿例议》中,力辟潘柽章之说为妄,而其实不妄。
    孟森先生《明史讲义》:
    明初名教,嫡长之分甚尊,懿文太子以长子得立,既死则应立嫡孙,故建文之嗣,为一定之理。燕王既篡,无以表示应得国之道,乃自称己为马皇后所生,与太子及秦、晋二王为同母。时太子及秦、晋皆已故,则己为嫡长,伦序无以易之矣。
    这段话对成祖所以冒称嫡出的理由,已说得很明白。因此,永乐中将建文朝所修的《太祖实录》改修了两次,就是为了要删除成祖庶出的一切有关文字。而有趣的是,清初根据前朝公私记载修明史,经过爬剔整理,找到两个漏洞,叙入列传之中,殊足耐人寻味。一个漏洞在《成穆孙贵妃传》中,一个漏洞在《黄子澄传》中,都是由周王庶出,间接证明成祖庶出。
    先引《明史·黄子澄传》:
    (建文帝)命子澄兼翰林学士,与齐泰同参国政,谓曰:“先生忆昔东角门之言乎?”子澄顿首曰:“不敢忘!”退而与泰(按:兵部尚书齐泰)谋。泰欲先图燕,子澄曰:“不然,周、齐、湘、代、岷诸王,在先帝时,尚多不法,削之有名。今欲问罪,宜先周。周王,燕之母弟,削周,是剪燕手足也。”
    照三段论法,此第一段证明燕王与周王同母。第二段见于《成穆孙贵妃传》:
    洪武七年九月薨,年三十有二。帝以妃无子,命周王橚行慈母服三年,东宫诸王皆期(按:期服一年),敕儒臣作《孝慈录》。庶子为生母服三年,众子为庶母期,自妃始。
    于此可知周王为庶子。那就很明白了,燕王与周王同母,周王庶出,所以燕王亦是庶出。
    不但燕王为庶出,明太祖似乎根本无嫡出之子,这一点,历来史家似均不曾谈过,我亦不敢轻率考定,只能请读者注意潘柽章的《国史考异》,即前引一条:“左一位淑妃李氏,生懿文太子、秦愍王、晋恭王;右一位碽妃,生成祖文皇帝。”已说得很清楚。按:“孝陵神位”,设于建文朝,如照太祖生前后妃的位分,则“左一位”应该是成穆孙贵妃,而竟为李淑妃,此自是建文帝追尊祖母的孝心,既按此原则,则右一位便不能不尊碽妃。
    于此可以作一大胆的假设,马皇后终身无出,懿文太子、秦王、晋王号为嫡出者,不过马后抚以为子而已。当太祖起兵时,将士眷属皆为集体生活,由马后主持。而李淑妃当是卒伍之女,年轻生子,不善抚育,以马后之贤,一定会毅然代尽母职,而李淑妃常侍前方帐中,携子而往,亦非所宜,所以所生之子,一直在马后膝下。及至太祖得天下,一方面为将来着想,有嫡出之子嗣承大统,在名义上比较堂皇;一方面为眼前着想,不忍道破真相,显示马后无子。
    太祖在称王以前,生子女甚多,男子之母,尚可稽考;女儿之母,则竟不知所详。试以《公主传》参证,太祖十六女,序次为:
    临安公主,不载母名。
    宁国公主,记为“孝慈皇后生”。
    崇宁公主,不载母名。
    安庆公主,记为“宁国主母妹”。如是,则安庆公主亦为马皇后所出,何不直书孝慈皇后生?
    疑问不仅于此,就宁国公主而论,至少还有这些含糊不清或不太可能的疑义:
    一,《明史·公主传》说宁国公主薨于宣德九年,得年七十一岁,依此推算,则应生于洪武七年。
    二,马皇后崩于洪武十一年,享年五十一岁。如宁国公主果为马皇后所出,则应在四十七岁分娩。更年期的皇后生子,在历史上未之前闻。而在宁国公主之后,复生安庆公主,就更不可能了。
    三,《公主传》说宁国公主于洪武十一年下嫁驸马梅殷。其时公主仅五岁,如何嫁法?若非订婚的记载之误,则公主的生年必有误。
    我引录上文,并略作推论,是要说明一点:当明太祖未得天下以前,子女的出生年月以及名分,固看得甚轻。但既得天下,又未可随意更正,将错就错,无人敢于深问。所以成祖自以为嫡出,可以骗得天下人,因为本来就是一本糊涂账。
    孟森先生《明代史》:
    清末乃有李清之《三垣笔记》刊版,盖以前谓为禁书,只有李氏子孙所藏钞本;后禁网渐松,然仍删节印行,至近年则更有足本出矣。《三垣笔记》中言北都破后,弘光复都南京,乃发旧太庙,碽妃神主具在,均如《南太常志》所云。
    按:“《南太常志》所云”,即前引潘柽章的《国史考异》所叙。《明代史》又云:
    由此始悟明北京太庙,一帝止有一后,继后及列帝生母皆不配享,殆即成祖迁都定此制,以便抹杀生母,不留痕迹。夫因欲冒应嗣之名,而至没其所生之母,皆成祖之贪位而忍心害理者。
    《三垣笔记》自为有力的证据,其实不待清末的足本出,已有强有力的证据在。明末张岱的《陶庵梦忆》,有“钟山”一则,记其瞻仰明太祖孝陵的飨堂的经过,记配享妃嫔共四十六位,右一位即是碽妃,此为张岱亲见,绝不致误,可惜孟先生未能注意及此。
    碽妃死于何时已不可考,所堪论定者,当成祖在藩时,碽妃已死,并且早已下葬。《鸿猷录》卷七,记“颠士”其人:
    尝启成祖曰:“城西某所有地,贵不可言!殿下岂有可葬者乎?”成祖怪其言不祥,曰:“无之。”颠士曰:“殿下乳母何在?”曰:“死藁葬矣!”颠士曰:“亟改葬是。是当有征。”成祖从之,今所称“圣夫人墓”是也。
    碽妃死于哪一年,已不可考。当成祖即位后,不闻有尊礼先朝妃嫔之说,但明太祖陵寝享堂,显然在永乐年间做过一番安排,重定位分。《陶庵梦忆》所记,很值得参考:
    壬午(按崇祯十五年)七月,朱兆宣簿太常,中元祭期,岱观之。飨殿深穆,暖阁去殿三尺,黄龙幔幔之。列二交椅,褥以黄锦孔雀翎,织正面龙,甚华重。席地以毡,走其上必去舄轻趾,稍咳,内侍叱曰:“莫惊驾!”近阁下一座,稍前为碽妃,是成祖生母。成祖生,孝慈皇后妊为己子,事甚秘。再下,东西列四十六席……
    于此可知,太祖妃嫔共四十七人,而碽妃近阁独设一座,此为成祖追尊所生的唯一表示。
    碽是姓,此字《辞海》不收,《大汉和辞典》有此字,姑红切,则仍音如贡,注释有二。《集韵》:“碽,击石声。”又《字汇补》:“碽,姓也。”但除却碽妃,别无姓碽的人可考。碽妃的一切,后世几无所悉,只知道她是朝鲜人。元朝的达官,多用朝鲜女侍,以意测度,当是太祖部将夺自元朝大官而进献的。按:成祖生于元帝至正二十年,则合理的猜测,碽妃当是至正十九年归于太祖帐下。
    这年在太祖创业的过程中,是很重要的一年,方国珍投降就在这一年。因方之投降,太祖乃遣千户王时往方国珍处,附海舟至元都,侦察元朝的政情,以及察罕帖木儿所部军马的情形,为准备北伐中原的先声。
    陈友谅称“汉王”亦在这一年,因其势力强,而且地盘在湖广江西一带,太祖亦无暇计及。此时明朝的开国名将胡大海、常遇春、李文忠等人,都集中在江、浙一带,主要的敌人是张士诚。
    张士诚是江苏泰州人,盐场的经纪人出身,至正十三年五月,以十八人起兵,五六年之间,北有淮海,南据浙西,由盛而衰,即在这一年。《明史纪事本末》“太祖平吴”篇:
    (至正)十九年二月,张士诚兵寇江阴,艨艟蔽江,伪将苏日佥者,建牙君山,指画为进攻状。守将吴良下令曰:“彼众我寡,当以计破之。勿轻动。”有顷,敌阵于江壖,命弟桢,整兵北门,当其西北面,以十余骑蹂之,擒其卒数人,贼党莫敢前。贼分兵欲攻东门,良遣元帅王子明驰击之,擒其将士五百人,杀溺死者甚众,贼大败。
    江阴为江防要塞,张士诚的水师从此受到限制,为平吴的一个关键。傅斯年在《明成祖生母记疑》一文中说:
    太祖席郭氏之业,转战江淮,所夷剪元代之官吏必多,则虏其妻女以为姬妾,本起兵草泽者,必有之事。
    我认为这说法虽近乎“想当然耳”,而实与事实相近。
    韩国在当时自称“朝鲜”,中国则称之为“高丽”,有部记元朝末年风尚的书,名为《庚申外史》。记高丽女子谓:
    祁宫(庚申帝次后祁氏,高丽人),亦多蓄高丽美人。大臣有权者,辄以此女送之。京师达官贵人,必得高丽女,然后为名家。高丽婉媚,善事人,至则多夺宠。自至正以来,宫中给事使令,大半为高丽女,以故四方衣服靴帽器物皆依高丽样子。此关系一时风气,岂偶然哉!
    碽妃是高丽人,确凿无疑,亦有说她是色目人或蒙古人的,皆非事实。而说她是蒙古人,且为元顺帝之妃,尤为荒诞不经,但此说在燕京自明初流传到清初,与建文出亡的传说相始终,可知此说在贬斥成祖,其来有自。
    清初有部很有名的笔记,叫作《广阳杂记》,作者刘献廷,入清朝国史的《文苑传》,所记明末清初的史实,翔实生动。清修明史,多采其说,但记成祖的生母,可信的成分不多,引录如下:
    明成祖非马后子也,其母瓮氏,蒙古人。以其为元顺帝之妃,故隐其事。宫中别有庙,藏神主,世世祀之,不关宗伯,有司礼太监为彭恭庵言之。余少每闻燕之故老为此说,今始信焉。
    在蒙古,亦有同样的传说,说元顺帝的“第三福晋”,怀孕七月,为“洪武汗”所纳,越三岁生一子,是岁戊申(按:洪武元年戊申)。“朱洪武降旨曰:‘从前我汗曾有大恩于我,此乃伊子也!其恩应报,可为我子,尔等勿以为非。’遂养为己子,与洪福晋所生之子朱代,共二子。”又说,朱洪武在位三十年,崩后由朱代嗣位,在位四个月十八天即崩,无子,“其蒙古福晋所生子,于己卯年(按:惠帝建文元年己卯)三十二岁即位,在位二十二年卒,年五十岁。
    这段出于《蒙古源流》的记载,前言不符后语,如说“蒙古福晋所生子”三十二岁即位,在位二十二年,则享年应为五十四,何以说是五十?即此一端,可知不值一驳。所当研究的,倒是这个荒唐传说的起因。
    成祖为庚申帝——元顺帝亲子的传说,是庚申帝为宋德祐帝亲子这个传说的翻版。但两个传说的真假大不相同,后者可信的程度,至少有百分之五十,前者则是可笑的。
    宋恭帝名赵,度宗之子,在位一年,年号德祐,降元后封瀛国公,他是庚申帝真父的传说,有两种不同的说法。《庚申外史》:
    国初,宋江南归附时,瀛国公,幼君也。入都,自愿为僧白塔寺中,已而奉诏居甘州山寺。有赵王者,因嬉游至其寺,怜国公年老且孤,留一回回女子与之。延祐七年,女子有娠,四月十六日夜,生一男子。明宗适自北方来,早行,见其寺上有龙文王采气,即物色得之,乃瀛国公所居室也。因问:“子之所居,得无有重宝乎?”瀛国公曰:“无有。”固问之,则曰:“今早五更后,舍下生一男子耳。”明宗大喜,因求为子,并其母载以归。
    又一说见谈迁《国榷》:
    宋帝降元,封瀛国公,俾尚公主。后因侍宴有奇怪之征,忌之,遣学佛法于帝师,遂居漠北。其后明宗逃居沙漠行帐,适与瀛国公相近,缔好甚密。一夕,明宗方寝,闻瀛国公帐中有笙镛声,问其故,乃婴儿始生而啼也。知其非常人,遂乞归,养为子,妥懽帖睦尔是也。闽人余应有诗纪之,见何乔新、郑晓所载。又瀛国公薙发号“合尊大师”。终嫌死。
    按:元朝的世系,明宗在位一年,弟文宗得位,在位五年,无子;传明宗次子,是为宁宗,在位一年,七岁崩;兄终弟及,即为顺帝。是则明宗求瀛国公子为子时,原已有子。
    又《庚申外史》记:
    尚书高保歌奏言:“昔文宗制治天下,有曰:‘我明宗在北之时,谓陛下素非其子。’”帝闻之大怒,立命撤去文宗神主于太庙,并问当时草诏者为何人?
    是则,元朝宫廷,固有此说,非民间好事的谰言可比。因此元顺帝为宋德裕帝亲子的传说,在元末明初,流传甚盛。宫闱事秘,莫可详证,但事在有无之间,传说不能成立,亦不能推翻。
    至于成祖为元朝后裔一说,只要举几个旁证,就可攻破。傅斯年先生有一段分析,极为精辟。
    傅斯年提出这样四点理由,决其为“无稽之谈无疑”:
    以明太祖之雄才阴狠,如燕王所出来历不明,独肯封于最大之藩、最重之都,胜国之旧京,假以重兵乎?一也。
    成祖妻,中山女也(按:徐达封中山王)。中山为明太祖第一功臣,其女所配,宜不及乎螟蛉贱种,二也。
    终洪武之世,北边未靖,故北边诸藩,皆节制军权。洪武末年,燕王所膺尤重,及帝不豫时,犹以燕、谷、辽、宁诸护卫归燕王节制,三也。
    且明人传说:高皇帝尝以燕王善战似己,欲废皇太孙而立之,率以人心归附太孙而罢。此言纵不实,然终洪武之世,不闻太祖与燕王间有破绽,且屡命之出塞讨虏,继徐达以镇北平,宿将如傅友德等,皆归其节制,四也。
    至此,我们必须研究两个传说所产生的心理背景。蒙古入主中原,色目番僧,任意荼毒,人心思汉,因此说元顺帝为宋帝之后,正表示百姓不忍宋祚之终。至于说成祖为元帝之后,则为丑化成祖,傅斯年对此所做的解释,极为合理。
    明太祖自洪武十三年胡惟庸谋反一案以后,严刑峻法,杀戮甚多。世人唯有寄望于皇太孙,即以后的建文帝,他浸淫儒术,天下归心。虽误于齐泰、黄子澄而失位,而民间追思不忘,更以同情弱者的心理,自然而然不满于成祖。
    如果能够采取宽大的手段,自然可以修正百姓对他的印象,谁知成祖善战似父,好杀亦似父,靖难之变,至灭方孝孺的十族,草菅人命到如此,几无人性。因此,终明之世,在士大夫心目中,皆以建文为正,成祖为篡,“则士人凭感情之驱率,画依样之葫芦”,不足为奇。
    当然,传说之产生,以及传说虽无稽而偏为人所相信,主要的原因,亦在成祖之母,本非汉姓。官史忽略成祖的生母,是讳;野史说他为元孽,则是诬。史学家有这样一个定论:“官史失之讳,野史失之诬。”关于成祖生母的传说,正好为这个定论作了铁板注脚。
    由于成祖有一半高丽血统,所以他对高丽及高丽女子的感情特殊,不足为奇。高丽亦或许因为有外甥当大明天子之故,所以终明之世,忠顺不二。
    成祖喜爱高丽女子,还有一个极重要的原因。成祖从小随母而居,习于高丽的生活方式,特别是饮食方面。譬如泡菜,是每餐必不可少之物,而他人仿制,总不如高丽人自制来得道地。此后权妃的得宠,以及巡幸必从,主要就因为唯有她照料成祖的饮食起居,能“惟意所适”之故。
    明成祖朝鲜选妃,第一次是在永乐六年四月,特派太监黄俨等到汉城,宣谕圣旨:“恁去朝鲜国和国王说:有生得好的女子,选拣几名将来。”其时李朝的皇帝名叫李芳远,磕头答复:“敢不尽心承命。”于是在汉城及各道府州郡县,选拣文武并军民家女子,一共选中了五名,年龄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十四岁,与以后宫廷大喋血有关的是这两个人:
    权氏:嘉善大夫工曹典书权执中女,十八岁。
    吕氏:宣略将军忠佐侍卫司中领护军吕贵真女,十六岁。
    选美之事,到十一月完成。当时的安排是,各女的父或兄,随同到中国,另带从者女使十六人,火者十二人。所谓“火者”,就是厨子。为了遮人耳目,李芳远是以进纸为名,高丽笺是有名的,这一次进了“纯白厚纸六千张”,以“艺文馆大提学”李文和为“进献使”,文和的侄女儿,就是所进五美之一。
    名为“美人”,其实不美的居多,因为万里迢迢,远适异邦,而此去与家人亲友,可说永无相见之日,所以真正德容并茂的大家闺秀,多设法规避,只好降格以求。《朝鲜太宗李芳远实录》有记:
    是行也,其父母亲戚哭声载路,吉昌君权近为赋诗云:“九重思窈窕,万里选娉婷,翟茀行迢处,鲲岑渐杳冥;辞亲语难决,忍泪拭还零,惆怅相离处,群山入梦青。”
    这“五美”,后来据成祖自己说:“胖的胖,麻的麻,矮的矮,都不甚好,只是看在你国王敬重的上头,封妃的封妃,封美人的封美人,封昭容的封昭容,都封了也!”按:《明成祖实录》永乐七年二月己卯记:
    册立张氏为贵妃,权氏为贤妃,任氏为顺妃;命王氏为昭容,李氏为昭仪,吕氏为婕妤,崔氏为美人。
    其中除张、王以外,其余五人,正是上年选自高丽的女子。同时伴同到京的五美的父兄,亦各授官职,官位最高的是权妃的哥哥权永均(《明史》作权妃之父,误),当了光禄寺正卿,因为权妃是“胖、麻、矮”中的鸡群之鹤。
    关于权妃的资料,并不算少,但各家所记,或有参差,兹排比疏注如下:
    (永乐七年)四月甲申,谢恩使李良佑、副使闵汝翼回自京师,良佑等言:“二月初九日,帝幸北京,本国所进处女权氏,被召先入,封显仁妃。其兄永均除光禄寺卿,秩三品,赐彩缎六十四、彩绢三百匹、锦十匹、黄金二锭、白银十锭、马五匹、鞍二面、衣二袭、钞三千张。”(《李芳远实录》)
    按:永乐即位,诏改北平为北京。国都仍在南京,称为京师,但其时成祖已决定迁都。第一步移各省富民实北京,发流罪以下囚垦北京田;第二步自永乐四年开始营建北京宫殿及城垣。当高丽女子到北京时,成祖仍在南京,第二年二月壬午发京师北巡,三月壬戌至北京,是年四月朔为癸丑,以次上推,则二月壬午,恰为初九,三月壬戌约为三月十九,故知前记“二月初九帝幸北京”,系指启驾日期而言。
    权妃的封号为贤妃,册封日期在二月初六,当成祖在南京启驾以前。所以,在北京的朝鲜使臣,因为消息阻隔,不知其正式封号,此云封“显仁妃”。显仁当系原燕王府中一处宫殿的名称,移贤妃住此,因误会为封作“显仁妃”。
    除权永均外,任、李、吕、崔四女的父兄,均授为四品官,赏赐亦相同。推测当时的情况是,高丽五女到北京,立即奏报在南京的成祖,只说权氏如何出色,其余四人的容貌,不过品评次第,比较而言。所以成祖特封权氏为贤妃,其余虽封等有差,而推恩亲族及赏赐则相同,不过一律以庸脂俗粉视之。倘或早就发现“胖的胖,麻的麻,矮的矮”,便可能不会有这样的恩赏。
    《明史·权妃传》:
    恭献贤妃权氏,朝鲜人,永乐时期朝鲜贡女充掖庭,妃与焉。资质秾粹,善吹玉箫,帝爱怜之。
    此记信而有征,宁献王朱权的《宫词》中有两首,即记其事:
    忽闻天外玉箫声,花下听来独自行,三十六宫秋一色,不知何处月偏明?
    魫鱼窗冷夜迢迢,海峤云飞月色遥,宫漏已沉参倒影,美人犹自学吹箫。
    按:宁王此时早已自大宁徙封南昌,因为有人告他“巫蛊诽谤”,事虽无验,颇自韬晦。“构精庐一区,鼓琴读书其间”,前引《宫词》,当系根据听闻而作,他本人并未到过北京。“花下听来独自行”不是指他自己,否则,即凭这二首诗,便可兴起大狱。
    宣德年间有个女官王司彩,她所写的《宫词》中,有一首亦记此事:
    琼花移入大明宫,旎旎浓香韵晚风,赢得君王留步辇,玉箫嘹亮月明中。
    以这首词参证宁王的《宫词》,则知“花下听来独自行”,正指成祖。“三十六宫秋一色”,何以权妃独承恩宠,正缘玉箫指引;在权妃或者对月思乡,寄情箫管,不承望发生了“羊车”的作用。当然,被宠亦自有故。成祖在临死那年,犹不忘权妃,曾对朝鲜使臣说:
    老王(按:指李芳远)以至诚事我,至于干鱼,无不进献;今小王(按:指李祹)不以至诚事我,前日,求老王所使火者,乃别求他宦以送。朕老矣!食饮无味,若苏鱼、紫蟹、醢文鱼须将来进。权妃生时,凡进膳之物,惟意所适;死后,凡进膳、造酒,若浣衣等事,皆不适意。
    由这一段记载,可知成祖的私生活是彻底高丽化了的:
    第一,要求“老王”的御厨(火者)替他掌膳。
    第二,非韩国的土产,食不甘味。
    第三,“若浣衣等事”亦非如权妃者不能适意。
    成祖待权妃的家属甚厚,而且爱屋及乌,对其余的“陪臣”亦有优渥的待遇,照当时的情意稠叠来看,谁也想不到会有以后暴虐的大残杀。据《李芳远实录》:
    (永乐七年)闰四月乙丑,进献使者李文和及权永均等回自京师。帝待永均特厚,引入内殿,谓曰:“除汝崇班,欲令近侍,然尔妹在此,尔亦不还,老母当有不豫事情矣。命尔还国,往谨乃心,恭事国王。尔不闻古事欤?毋以怠荒,累及朕躬。”及永均朝辞,帝谓之曰:“你再来时,休从海上过,你那里来的使臣,教他旱路上来。”
    一则虑及权家老母,倚闾之望;再则又虑及海上风涛之险,成祖在这些小地方用心,足以看出对权妃的深情。
    就在这年五月,成祖仍派太监黄俨到高丽再次选妃,除丰厚的赏赐以外,口敕是上年选的女子“都不甚好”,“王如今有寻下的女子,多便两个,少只一个,更将来!”结果李芳远进了两名女子,一个姓郑,十八岁;一个姓宋,十三岁。由于黄俨又传成祖的意思:“若得绝色,即必托他事以奏。”所以这一次李芳远的托词是,已退位的亲兄,“旧患风病,日益加重”,遣使“赴京”购药。于八月间启程,由于走旱路的缘故,历时甚久。
    当时成祖正亲征漠北。按:元顺帝于洪武三年死于应昌,即今察哈尔多伦县东地方,谥为惠宗。太子即位,改元宣光,史家称此一时期为北元。终洪武之世,对北元征抚兼施,不能彻底解决。洪武十二年宣光帝死,谥为昭宗,子脱古思帖木儿立。以后的情况就乱了,“五传至坤帖木儿,咸被弑,不复知帝号。有鬼力赤者篡立,称可汗,去国号,遂称鞑靼”。此为蒙古的旧称,而元朝入主中华后所濡染的中土文明,亦逐渐剥除,复返游牧民族的本色,至此,元朝才算全亡,而明朝也等于出现了新的外患。
    永乐四年,鬼力赤为其臣阿鲁台所杀,迎立元裔本雅失里。七年夏四月,成祖北巡至北京后,遣使以彩币赍书安抚本雅失里及阿鲁台等,结果竟至使臣被杀。于是,成祖一面封为鬼力赤、阿鲁台所败的瓦剌部(今天山北路、宁夏、青海及外蒙科多一带)马哈木为顺宁王,作为“统战”的手法;一面以淇国公丘福为大将军,率师北征,八月出塞,然丘福不听成祖持重的告诫,贪功轻进,遇伏大败,全军皆没。
    成祖得报震怒,是年十月议北征,户部尚书夏原吉主军粮调发,以“武刚车”三万辆,运粮二十万石,沿途筑土城贮粮,以供军用。
    八年春正月,以皇长孙(即以后的宣宗)留守北京,以夏原吉辅助,然后车驾发北京亲征,权妃在后帐随侍。
    这是成祖五次北征的第一次,在鄂伦河畔,击败鞑靼,本雅失里西走依瓦剌,阿鲁台北走,为马哈木击破,势竭降明,成祖于七月班师回京。
    论功行赏已毕,成祖在九月间临幸昌平州天寿山,巡视所营山陵,十月间启驾回南京。
    此时的权妃,奉旨统摄六宫,地位等于皇后(按:成祖后崩于永乐五年七月),到了十月二十四,得病而死。《李芳远实录》记:
    (永乐九年)三月己丑:光禄寺卿权永均回自京师,启曰:“去庚寅年十月二十四日,显仁妃权氏以病卒于济南路,仍殡于其地,令济南民蠲役守护,将欲迁之合葬于老皇后也。永均曾拜光禄职,未受诰命,至是锡之,其待遇之厚倍于前日。帝赐言之时,含泪伤叹,至不能言。”
    此一死也,实为成祖精神上最惨重的打击,因为自此饮食起居,皆不适意,贵为天子,竟至不能享受正常的生活,内心的抑郁,可想而知。于是到了三年以后,爆发了宫廷大惨案。
    事情的起因,只能从成祖向李朝的通事元闵生所说的话中略知梗概。据说在永乐十三年,原属权妃的奴婢与吕美人的奴婢吵架,前者骂后者“你家主子使毒药杀我的主子”。语为成祖所闻,下令究治,据供内幕是如此:
    吕美人和权氏对面说道:“有子孙的皇后也死了,你管得几个月?这般无礼!我这里内官二个,和你高丽内官金得、金良,他这四个做实弟兄。”一个银匠家里借砒霜与这吕家,永乐八年间回南京去时,到良乡,把那砒霜,研造末子,胡桃茶里头下了,与权氏吃杀了。
    以上所引是成祖向元闵生所说的话。内官、银匠自然被诛,吕美人是用“烙铁烙一个月杀了”。成祖并告知元闵生,转启其国王,吕美人家属,以后不必再来。李芳远因而下令,拘捕吕美人的母亲及家属。
    其后成祖又亲口告诉权永均:“吕氏不义,与内史金得谋,买砒霜和药饮之,再下面茶致死了,朕尽杀吕氏宫中之人。”但细释前经过,实多可疑,权妃如何对吕美人“无礼”?何至于致以死命?如谓夺宠,则吕美人本来无宠,话中牵涉早已崩逝的皇后,更为支离。果然以后才知道是一大冤狱,“诛吕氏及宫人宦官数百余人”之多。
    这个秘密的泄露,在仁宗登极以后。由此秘密的泄露,证明当时成祖对元闵生所说的亦不尽是实话。兹转引王崇武《明成祖朝鲜选妃考》一文所引,《李祹实录》七年十月记载,分段注释如下:
    (一)使臣言:前后选韩氏等女皆殉大行皇帝。
    按:使臣为明朝礼部郎中李琦等,出使目的在颁仁宗登极诏。朝鲜老王李芳远崩于永乐十六年,十七年为今王李祹元年,李祹七年则为仁宗洪熙元年。
    韩氏为权妃以后最得成祖宠爱的高丽女子,永乐十五年,为高丽选进。同时被选者,还有黄氏,容貌犹在韩氏之上,但黄氏非处女,且上道时,已有身孕。此尴尬情事,《李祹实录》有颇为生动的记载:
    初黄氏之未赴京也,姐夫金德章坐于所在房窗外,黄俨(明朝遣来迎接两女的太监)见之大怒,责之。及其入朝,在道得腹痛之疾,医用诸药皆无效,思食汁。俨问元闵生曰:“此何物耶?”闵生备言沉造之方。俨变色曰:“欲食人肉,吾可割股而进,如此草地,何得此物?”(按:汁不知何物。以意度之,当是高丽的一种特殊羹汤,须由很特别的材料,旅途无可得,所以黄俨有那些“气话”。)
    结果发现黄氏的腹痛,是由于怀孕之故,在旅途中,每夜由侍婢用按摩的手法,达到了强迫流产的目的,而阴私亦因此外泄。成祖得报,诘责黄氏。她承认曾与她姐夫金德章的邻人,一名皂隶私通,而实为姐夫与小姨偷情,因为金德章曾赠一木梳为表记,是为征验。成祖大怒,预备责备李芳远,敕书都已制成,后为韩氏谏阻,始寝其议,而黄氏虽貌艳于韩,却自此无宠。至于韩氏殉葬,留待以后详谈。
    (二)先是,贾人子吕氏入皇帝宫中,与本国吕氏以同姓欲结好,吕氏不从,贾吕蓄憾,及权妃卒,诬告吕氏点毒药于茶进之。帝怒,诛吕氏及宫人宦官数百余人。
    按:成祖选妃,第一次为权妃等五人,第二次为韩氏等二人,历历可考。此贾吕未与其选,而蓄憾在权妃未死之前,可知其人即第一次随权妃等人入京的“女使一十六名”之一,偶承恩眷,“入皇帝宫中”。是枕上进谗,还是如成祖所说“两家奴婢肆骂”,贾吕即为责吕氏“杀我的主子”的人,已不可考。
    (三)后贾吕与宫人鱼氏私宦者,帝颇觉,然宠二人不发,二人自惧缢死。帝怒事起贾吕,鞫贾吕侍婢,皆诬服,云欲行弑逆,连坐者二千八百人,皆亲临剐之。或有面诟帝曰:“自家阳衰,故私年少寺人,何咎之有?”
    按:此段记载中,包括三个问题:第一,事在何时?第二,贾吕与鱼氏私宦者的“私”字作何解释?第三,成祖的穷诘,出于怎样一种心理?
    要解答这些问题,首先要考查成祖晚年的一场灾难,这场灾难影响了成祖的性情,论定成祖的一生,是必须注意的一个关键。
    这场灾难是,成祖在永乐十五年初已经中风。《三朝圣论录》记:
    宣德三年十月,刘观有罪下狱。先是六月间,一日早朝罢,召杨荣及臣士奇至文华门,命光禄赐食既,上曰:“吾三人商量一事,京师端本澄源之地,祖宗时朝臣无贪者,年来贪浊之风满朝,何也?”对曰:“贪风永乐之末已作,但至今甚耳。”上问:“永乐何如?”对曰:“十五六年以后,太宗皇帝有疾多不出,扈从之臣放肆无顾藉,请托贿赂,公行无忌。”
    这段记载,对于成祖因疾不能视朝而产生的恶劣影响,已很扼要地叙明。所谓有疾,据《李祹实录》记其通事林密所言,实为“风痹”,痹者麻痹,由脑溢血而引起的局部生理障碍,宫婢面诟“自家阳衰”,其直接诱因,自是中风之故。
    成祖中风的时间,当在十五年春,或者即由南京北巡,于途次得疾,亦未可知。因为其时方建灵济宫于北京,祷祠服药,颇有效验。是年御制灵济宫碑谓:
    乃者,朕躬弗豫,用药百计,罔底于效,神默运精灵,翊卫朕躬,顷刻弗违,随叩随应,屡显明征,施以灵符,天医妙药,使殆而复安、仆而复起,有回生之功,恩惠博矣盛矣。
    又御制《二真成仙传》(按:指福建所信奉的南唐徐知证、徐知谔):
    比者,朕躬遘疾,默运化机,大阐灵贶,翊卫左右,顷刻不离,施以灵符,济以天医妙药,随言随效,感应如响,使困敝之体既危而即安,沉痼之疾尽脱而复旧。斡旋之力,同于更生,感神之惠,铭刻不忘。
    “殆而复安、仆而复起,有回生之功”“斡旋之力,同于更生”,凡此措辞,都见得成祖得疾不轻,于中风之说相合。
    成祖生于元至正二十年庚子,至是已五十八岁,老年人高血压,固为通病,而发作为中风,则往往由于暴怒狂喜,情绪受重大刺激所致。于此有一事可以参考,此即成祖次子高煦的谋为不法。《明史纪事本末》:
    十五年三月,汉王高煦有罪,居之山东安乐州。高煦所为不法,上颇闻之,还南京,以问蹇义,义不敢对,固辞不知,又问杨士奇,对曰:“汉王始封国云南,不肯行,复改青州,又坚不行。今知朝廷将徙都北京,惟欲留守南京,此其心路人知之,惟陛下早善处置,使有定所,用全父子之恩,以贻永世之利。”上默然,后数日,上复得高煦私造兵器,阴养死士,招纳亡命,及漆皮为船,教习水战等事。上大怒,召至面诘之,褫其衣冠,絷之西华门内,皇太子力为营救乃免。上厉声曰:“吾为尔计大事,不得不割,汝欲养虎自贻患耶?今削两护卫,处之山东乐安州,去北京甚迩,即闻变,朝发,夕就擒矣!”比至乐安,怨望异谋益炽。太子数以书戒之,竟不悛。
    这段记载中,可注意的是高煦至乐安,“怨望异谋愈炽”,而成祖竟无处置。以意度之,此时成祖已经中风,太子纯孝,不忍以其事上闻,致病中忧愤。同时我还怀疑,成祖中风,即为高煦有异谋,情绪受了重大刺激所致。
    经此一病,成祖的性情,变得相当暴戾,喜怒无常,而性机能的丧失,当亦在此时。由性机能的丧失,更导致了虐待狂的性变态心理,命“画工图贾吕与小宦相抱之状”以及后来的兴起大狱,“亲临剐之”,都是由于这种虐待狂的变态心理使然。
    (四)乱之初起,本国任氏郑氏自经而死,黄氏李氏被鞫处斩,黄氏援引他人甚多,李氏曰:“等死耳,何引他人为?我当独死。”终不诬一人而死。于是本国诸女皆被诛,独崔氏曾在南京,帝召宫女之在南京者,崔氏以病未至。及乱作,杀宫人殆尽,以后至获免。韩氏当乱,幽闭空室,不给饮食者累日,守门宦者哀之,或时置食于门内,故得不死,然其从婢皆逮死。乳媪金黑亦系狱,事定,乃特赦之。
    按:“乱之初起”不知在何时,推测当在永乐十八年,因为以后所记,有“鱼吕之乱方殷,雷震奉天、华盖、谨身,三殿俱烬”的话,此三大殿的被灾,在永乐十九年四月。其前又有自南京召宫女至北京对质者,迁延时日,总当在一年左右,所以定乱起为永乐十八年。
    韩氏、崔氏之后终不免一死,为成祖殉葬。明初宫眷殉葬,及廷杖朝官,为秦始皇以来最大的人性反动。明太祖行事学汉高祖,而缺乏汉高祖的恢宏大度,有些只讲形式不问底蕴的史学家动辄喜称朱元璋为“平民革命”。出身平民不错,掌了政权,何尝想着平民?明太祖的封建思想,与秦始皇并没有什么两样。洪秀全亦是如此,说什么“铁桶江山自有人扶”,当其在“天京”梦呓之时,何尝想到后世有些史学家,会找出许多民族大义的理由,来强调他是革命先进?
    以上是闲话,说过就算。再扯回成祖崩逝以后,宫眷的情形,当时殉葬者共三十余人,包括来自高丽的韩氏和崔氏:
    (五)及帝之崩,宫人殉葬者三十余人,当死之日,皆饷之于廷,饷辍,俱引升堂,哭声震殿阁,堂上置木小床,使立其上,挂绳于其上,以头纳其中,遂去其床,皆雉经而死。
    这一段记载,惨无人道的情景,已如目见,真是谋杀而已!
    先朝妃嫔殉葬,嗣后应加礼遇,故以下有记:
    (六)韩氏临死,顾谓金黑曰:“娘吾去,娘吾去!”语未竟,旁有宦者去床,乃与崔氏俱死。诸死者之初升堂也,仁宗亲入辞诀,韩氏泣谓仁宗曰:“吾母金黑年老,愿归本国。”仁宗许之丁宁。及韩氏既死,仁宗欲送还金黑,宫中诸女秀才曰:“近日鱼吕之乱,旷古所无,朝鲜国大君贤,中国亚匹也。且古书有之,初佛之排布诸国也,朝鲜几为中华,以一小,故不得为中华,又辽东以东,前世属朝鲜,今若得之,中国不得抗衡必矣。如此之乱,不可使知之。”仁宗召尹凤问曰:“欲还金黑,恐泄迎日事也,如何?”凤曰:“人各有心,奴何敢知之。”遂不送金黑,特封为恭人。
    按:尹凤为高丽籍的太监。此一明宫血案,先由尹凤泄露于李朝。至金黑回国,乃有更进一步的详情透露。
    金黑回国,时在李祹十七年四月,亦即宣德十年四月。宣宗崩于是年正月,所以金黑之归,是在英宗即位以后。《李祹实录》十七年四月:
    使臣李忠金角金福等奉敕率处女从婢九名,唱歌婢七名,执馔婢三十七名来,上迎至景福宫,受敕如仪,敕曰:妇女金黑等五十三名,久留京师,朕悯其有乡土之思,亦有父母兄弟之望,今遣内官李忠内定金角金福送回,王可悉访其家归之,勿令失所。李忠等就令展省毕即回京,故敕。李忠永乐六年随权氏入朝,金角玉果人,金福平壤人,并永乐元年入朝。
    以下记金黑自道得以回国的经过:
    金黑言:韩氏卒后,日侍太皇太后,待遇甚厚,赐与无数。一日,白太皇太后曰:“年老蒙恩甚厚,但欲还乡。”太后许诺,命还。仍请并还执馔唱歌婢,后曰:初不知来在也,仍命并还。拜辞日,后执金黑手泣别。金黑所受诰命之辞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帝王致孝于亲者,必受恩于其所爱,若于所爱尝有保育之勤者,亦推恩及之,仁之至,义之隆也。咨尔金氏,故康惠庄淑丽妃(韩氏封谥)之乳母也,丽妃恭事先帝,允称贤淑,及六御升遐,陨员以从,既加封谥,以旌贤行,念尔昔有保育之勤,今特封为恭人,服此光荣,钦哉无歝。”洪熙皇帝之命也。
    送还的五十三人中,除了高丽妃嫔的“从婢”以外,另有歌婢七名,执馔婢三十七名,而张太皇太后即仁宗张皇后竟“初不知来在也”,可知纯为成祖个人所服役,此更为成祖的生活趣味倾向于高丽化的明证。
    又李祹六年即永乐二十二年,高丽的由通事升任为“奏闻使”的元闵生,在京曾受成祖诘责,谓“小王不以至诚事我”,索苏鱼紫蟹等物以后。据《李祹实录》所记当时的结果是如此:
    内官海寿立于帝旁,谓闵生曰:“将两个好处女进献——”帝欣然大笑曰:“并将二十以上,三十以下,工于造膳造酒侍婢五六选来!”……上(指李祹)曰:“前日火者事,余非不知皇帝之怒也。然今此言,欲得处女而发欤?”即召政府六曹共议,命禁中外婚嫁,置进献色。
    按:这年成祖已六十五岁,犹好色如此。李祹所谓“火者之事”,即指成祖欲求老王李芳远御厨,未能如愿一事。照李祹的看法,此无非“欲得处女”的借口,是则成祖的好色之名,早远传异邦了。
    成祖于永乐二十二年四月北征蒙古,无功班师,七月至榆木川而崩。《明史·本纪》:
    太监马云密与大学士杨荣、金幼孜谋,以六军在外,秘不发丧,熔锡为椑,载以龙辇,所至朝夕上膳如常仪。
    按:此是师秦始皇崩于沙丘,秘不发丧的故智。秦始皇崩于旅途,亦为七月,不发丧则不殓,尸身腐烂,气味难闻,当时是弄了好些腥臭的盐鱼载于一车,乱其气味。成祖之崩,秘不发丧,自不能公然备办“梓宫”,所以“熔锡为椑”以殓。椑者,椭圆形的盒子,用锡盒盛殓密封,尸臭不致外溢,马云比赵高来得高明。
    但同一秘不发丧,原因不同,一个对内,一个对外,成祖最末一次北征,损兵折将,等同败绩,而《明史》有所讳,仍须看《李祹实录》,始能得其真相。七年(洪熙元年)二月记:
    (使臣)尹凤谓总制元闵生曰:“总制年前赴行在,艰难而还。”闵生答曰:“皇帝特赐羊酒与料而送,何艰难之有?”凤曰:“其时事不可说,不可说。北京距榆木川不迩,自榆木川以北,奚止八九倍,銮舆入幸,逐中山王阿禄,大王使人曰:‘予自昔受赏与爵,不可以拒大军,自东逐我,则我乃西走,自西逐我,则我乃东走,终不与战。’不幸皇帝病亟,还至榆木川而崩,崩后,大军与三卫兀良哈再战,我军被虏,不知其几千人也。”
    阿禄即是阿鲁台,所采的战术极其狡猾——我以前曾一再谈过,自来中土北征,必受天候的限制,春去夏还,能收功即在此两三个月内。金风一起,便当班师,因为秋高马肥,霜雪踵至,有利于敌而不利于王师,在塞外过冬,是件极危险的事。阿鲁台的战术,就是先避大军的锐气,拖到夏去秋来,成祖收军南返,则蹑其后俟机而击,所以成祖无功而还,即当于失败。其时危机潜伏,须当加倍警戒。所以秘不发丧的缘故,就是怕动摇军心,同时也怕阿鲁台得知真相,趁六军无主,大举进击。
    又《李祹实录》六年(永乐二十二年)九月,记明朝太监王贤述成祖之死云:
    皇帝(成祖)与鞑靼相遇交兵,阿禄(阿鲁台)大战,死头目李英云。忠勇王(金忠)自请招安鞑靼,扈驾而行,未知去向。皇帝行在所雨冰如瓦,军人或折臂,或碎头而死,马亦多折项而死,皇帝以此劳心而崩。
    以此与前引之文参看,可知成祖之崩,实由师行不利,情绪遭受刺激,因而触发旧疾。《明史纪事本末》“亲征漠北”篇:
    七月丁亥次翠微冈,上御幄殿,凭几而坐,大学士杨荣、金幼孜侍,上顾内侍海寿问曰:“计程何日至北京?”对曰:“其八月中矣!”上颔之。既而谕杨荣曰:“东宫涉历年久,政务已熟,还京后,军国事悉付之,朕惟优游暮年,享安和之福。”戊子,上次双流泺,遣礼部尚书吕震齐书谕皇太子,并诏告天下。己丑,次苍崖,上不豫,下令大营五军将士严部伍,谨哨瞭。庚寅,次榆木川,上大渐,召英国公张辅受遗命,传位皇太子。辛卯上崩。
    按:榆木川即在察哈尔多伦(即今内蒙古多伦县——编者注)地方,西北为苍崖山,又西北为双流泺,又西北为翠微冈,成祖自此而至榆木川凡四日,由从容召对而不豫、而大渐、而崩,显为暴疾,自是再次中风。崩后虽秘不发丧,而消息可能外泄,因而阿鲁台乘机进攻,明军被俘者达数千人之多。这一场大败仗,由于明朝官书讳言,其详已不可知了。
    成祖的第一次中风,情况并不严重,但误于“仙方”,至死不悟。此类仙方,多为金石药,据王崇武《明成祖与方士》一文中考证,其中有一味“小涵丹”,内有麝香、附子等熟猛之药,服后易于暴怒使气。所以明宫大喋血数年之中死二千八百人之多,一半是那些讲服食修炼的道士作的孽。
    成祖误于方士的金石之药,此现实的教训,固应记取,所可嗟异者,仁宗竟甘蹈覆辙。仁宗于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即位,洪熙元年五月崩,在位仅九个月。《明史·仁宗纪》:“侍读李时勉,侍讲罗汝敬以言事改御史,寻下狱。”为仁宗临崩前两日的事,所言之“事”,即为谏劝仁宗节欲及摒拒金石药。《明史·罗复仁传》:
    宣德初,(翰林院侍读罗汝敬)上书大学士杨士奇,曰:“先皇帝(仁宗)嗣统未及期月,奄弃群臣,揆厥所由,皆憸壬小夫献金石之方以致疾也。”
    至于李时勉所上一疏,《明史》不载,考之《明臣奏议》,原文相当率直,指仁宗于“斩焉衰绖之中,而遣内使远自建宁选取侍女,旭日已旦始朝群臣”。仁宗本性宽和,乐受诤言,独于李时勉积憾不释,“召而便殿,命武士扑以金爪,胁折者三,曳出几死”。大渐之际,犹谓夏原吉:“时勉廷辱我!”《明史·李时勉传》至此说:“言已,勃然怒,原吉慰劝之,其夕帝崩。”又《本纪》于李时勉言事“下狱”后,接书“帝不豫”,照此看来,仁宗竟是因李时勉上书,情绪受了重大刺激而致疾,而暴崩。
    按:仁宗体肥,且有足疾。《明史纪事本末》载:
    上(指成祖)命太子及汉王高煦、赵王高燧、皇太孙同谒孝陵,太子体肥重,且足疾,两中使掖之行,恒失足。
    此是仁宗四十岁以前的事,甫入中年,已是如此,所以他的暴崩,应当亦是死于中风或心脏病。但致死的直接诱因,则起于情绪激动。以仁宗的秉性,不致如是,所以然者,因多服热猛的金石药,脾气会变得暴躁,仁宗之死,与成祖的大杀妃嫔、宫女、太监,起因正自相同。
    于此可以列出一个因果关系的公式:纵欲、性机能衰退,服壮阳的兴奋剂,因兴奋剂的副作用而致性情暴戾,最后复以兴奋剂的副作用造成高血压或心脏病而致死。
    明朝的方士及所谓“宫方”,实在害人不浅。光宗的“红丸案”,不过其彰明较著者,此外细按史实,都可以看出列帝误于金石药的蛛丝马迹。仁宗以后,好的皇帝皆不永年,宣宗、英宗皆三十八岁崩,孝宗三十六岁崩,而照史书记载,往往得疾以前,毫无异状。“不豫”未几,旋即“大渐”,到底得何疾而死?真所谓“宫闱事秘,莫知其详”了!
    附带我要谈一谈明朝与高丽的关系。在本篇中,我一直称韩国为高丽,是尊重友邦,用其英文译名。以下为行文便利计,或称韩国,或称高丽,或称朝鲜不一,特先作声明。
    《明史·外国传》首列朝鲜,从高丽改称朝鲜的过程,正也就包含了高丽臣服于明朝的主要原因。《朝鲜传》开宗明义就说:“朝鲜箕子所封国也。”所以中韩一家,是毫无疑问的事。在清朝,朝鲜亦就因为箕子之后,多少有些藐视女真,所以朝鲜与清朝的关系,较之与明朝的关系,不可同日而语。
    高丽之名,起于汉末,而古名为朝鲜。改朝鲜为高丽者,其人姓高。高氏由汉末统治至后唐,为王氏所代,一直到明太祖得天下,还是王氏,其王叫王颛。太祖即位元年,遣使赐玺书;二年又送还许多高丽侨民,因而王颛对明朝有好感,进贡请封,被封为“高丽国王”。以后遣使不绝。大致说来,颇称友好。
    到了洪武二十年,发生了纠纷。《朝鲜传》:
    先是,元末辽沈兵起,民避乱转徙高丽,至是因市焉,帝令就索之,遂以辽沈流民三百余口来归。十二月命户部咨高丽王:“铁岭北、东、西三地,旧属开元地,辽东统之;铁岭之南,旧属高丽者,本国统之。各正疆境,毋侵越!”二十一年四月,禑(按:老王王颛嗣子;王颛为权相李仁人所弑,王禑为李仁人所立)表言:铁岭之地,实其世守,乞仍旧便。帝曰:“高丽旧以鸭绿江为界,今饰辞铁岭,诈伪昭然。其以朕言谕之,俾安分,毋生衅端。”
    当王禑上表乞地时,已有侵犯辽东的打算,派出两名大将,一名崔莹,一名李成桂,以平壤为前进指挥所。李成桂的部将陈景,因粮食不继,退回后方。王禑大概是听了崔莹的谗言,迁怒李成桂,杀了他的儿子。于是李成桂一怒回师,攻破王城,把王禑及崔莹监禁起来,立王禑的儿子王昌为王。
    王昌在一年以后又被废,据说是“国人弗顺”,启请王颛的元妃安氏,在王氏族中另择王瑶“权国事”。洪武二十四年十二月,王瑶遣子王奭入京,朝贺正旦。王奭未归,李成桂已篡位自立,是为李朝的始祖。
    王氏自后唐传国至此而亡,李成桂对国内的局势能够控制,但王瑶父子与明朝的关系不坏,怕太祖出兵干预,所以特派一个名叫赵胖的使臣,进京向太祖解释,说王瑶“昏戾信谗,残害勋旧”,王奭“痴騃不慧”,皆“不足以主社稷”,而李成桂则为众望所归,由耆老共推主国事,请“圣主俞允”。
    明太祖的态度是如此:
    帝以高丽处东隅,非中国所治,令礼部移谕:“果能顺天道、合人心,不启边衅,使命往来,实尔国之福,我又何诛?”
    明太祖作此宽大的表示,原因有三:
    一,已入暮年,性情较为平和,不愿轻易用兵;
    二,劳师远征,未见得有必胜的把握;
    三,有比耀武扬威更大的兴趣在。
    洪武二十五年以后的数年,是明朝开国以来最好的年代,当时是太祖锐意“经济建设”之时,有一项财经的伟业,较之萧何入咸阳,保存天下国籍,不致毁于西楚霸王的“怒火”,有过之无不及,此即是丈量海内土地。孟森《明代史》:
    (洪武)二十年,命国子监生武淳等,分行天下州县,随粮定区,区设粮长四人,量度地亩方圆,次以字号,悉书主名及田之丈册,编类为册,状如鱼鳞,号白“鱼鳞图册”。先是“黄册”之制,以户为主,详具旧管、新收、开除、实在之数,为四柱式,而“鱼鳞图册”以土田为主……于是以鱼鳞册为经,凡土田之讼质焉,黄册为纬,凡赋役之法治焉。……于是始无产去税存之患。
    孟森评此事有言:“‘鱼鳞区图’之制,为田土之最要底册,明祖创之,清代沿用……今全国之所谓土地台账,即此法也。明于开国之初,即遍遣士人(按:指国子监生),周行天下,大举为之,魄力之伟大,无过于此。经界由此正,产权由此定,奸巧无所用其影射之术。”
    同时工勤课桑麻,兴修水利。在洪武二十六年时,全国已垦的田地,计有八百五十万七千余顷,海内几无弃土。而太祖深谋远虑,曾有提示:
    二十七年三月,谕工部:“人之常情,饱则忘饥,暖则忘寒,设有不虞,将何以备?比年以来,时岁颇丰,然预防之计,不可不早,其广谕民间,如有隙地,种植桑枣,益以木棉,并授以种法,而蠲其税。岁终具数以闻。”
    种桑免税,直至清末,犹是如此,虽有豪强侵占,但大致春蚕人家是受惠的,此对江浙丝业的发展,甚有关系。
    洪武二十七年八月,太祖仍遣国子监生,周行天下,兴修水利。到洪武二十八年冬天,凡开塘堰四万余处,河道四千余处,筑陂渠堤岸五千余处。办事效率,相当惊人。
    就为了这胜于耀武扬威的、锐意经济建设的兴趣,太祖才承认了李成桂的政权。其时适值皇太子朱标薨,李成桂遣使上表,慰劝太祖,同时请更改国号。太祖命复古号“朝鲜”,随后更请求李成桂更改他本人的名字,由李成桂改为李旦。
    《明史·朝鲜传》:
    二十六年二月,遣使进马九千八百余匹……是月辽东都指挥使司奏:“朝鲜国招引女真五百余人,潜渡鸭绿江欲入寇。”乃遣使敕谕,示以祸福,旦得敕惶惧,陈谢上贡。
    李旦敢于挑衅,以及太祖不愿出兵讨伐,可能都由于蓝玉谋反一案。一方面认为有可乘之机;另一方面因为内部有了麻烦无意远征。蓝玉谋反,为明初四大狱之一。蓝玉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妻弟,与胡惟庸同乡,都是安徽定远人。初隶常遇春帐下,征元立功,太祖比之卫青、李靖。《明史》本传:
    玉长身赤面,饶勇略,有大将才。中山(徐达)、开平(常遇春)既殁,数总大军,多立功,太祖遇之厚,寖骄蹇自恣,多蓄庄奴假子,乘势暴横……怒逐御史,北征还,扣喜峰关,关吏不时纳,纵兵毁关入,帝闻之不乐。又人言其私元主妃,妃惭,自经死。帝切责玉。初帝欲封王梁国公,以过改为“凉”,仍镌其过于券。玉犹不悛,侍宴语傲慢,在军擅黜陟将校,禁止自专,帝数谯让。西征还,命为太子太傅,玉不乐居宋、颍两公下(按:宋国公冯胜、颍国公傅友德,“官衔”皆高于蓝),曰:“我不堪太师耶?”比奏事多不听,益怏怏。二十六年二月,锦衣卫指挥蒋璞告玉谋反,下吏鞫讯,狱辞云……将伺帝出藉田举事。狱具,族诛之;列侯以下坐党夷灭者不可胜数。手诏布告天下,条列爰书,为《逆臣录》。
    到九月间,逆案平定,太祖自谓胡惟庸、蓝玉为乱,“族诛者万五千人”。严刑峻法,慑服中外。李旦于建文即位后,自陈年老,传位于子,就是李芳远。
    李芳远对成祖极其恭顺,更因成祖有一半朝鲜血统,所以彼此交好。直到明末,满清兴起,有传朝鲜与清讲和者,朝鲜国王李珲犹上疏声辩,说:“二百年忠诚事大,死生一节。”崇祯十年,清太宗以“渝盟助明”之罪,亲征朝鲜,不久皮岛为清所夺,道路阻隔,关系自此而绝,而明祚亦覆。但朝鲜以助明之故,对清军将帅反感甚深,比较受欢迎的只有一个多尔衮。多尔衮之后亦有朝鲜选妃之举,此是另一重公案,将来有机会再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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