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就坐在我的对面,二极管的光芒映照之中,只露出他布满皱纹的侧脸,他的话语同烟雾的味道一起弥漫过来。
胡说并没有直接开始叙述事情的原委,而是问了我一句很奇怪的话:
“小吴,你知道帝俊吗?”
帝俊?
我愣了一下,胡说问这个干什么?
帝俊乃是上古时代的天帝,相传他有三个妻子,一个名叫羲和,住在东方海外的甘渊,生了十个太阳;另一个名叫常羲,住在西方的荒野,生了十二个月亮。
帝俊以及羲和、常羲,便是日月之父母,也是上古的日月之神,从神话的深层意义上看,两位女性繁衍了帝俊部族中一个崇拜太阳,一个崇拜月亮的两大氏族集团。
而他还有另一个名叫娥皇的妻子,住在南方荒野,生了三身国的先祖。这位先祖一个头三条身子,传下来的子孙也都是这般模样。
帝俊时常从天上降下来,和下方一些面对着面跹舞蹈的五彩鸟交朋友;下方帝俊的两座祠坛,就是由这些五彩鸟管理的。
在北方的荒野,有一座帝俊的竹林,斩下竹的一节,剖开来就可以做船。
尧的时候,十日并出,帝俊曾经赐给羿红色的弓,白色的箭,叫他到下方去拯救人民的困苦。
……
帝俊的神异事迹,只记载在《山海经》之中。
而更为令人不解的是,帝俊的神系渊源与脉略,既不属于炎帝世系,也不隶属于黄帝世系,与东夷也无甚关联,是完全独立于炎黄之外的神秘世系。
帝俊在中国古代神话中是一个谜一般的神性人物,他的事迹除了怪诞莫测的《山海经》之外,既不为正史所载,也不为诸子所传,好像关于这位神秘天帝的一切事迹,都被后世人为掩盖了。
这几乎就是我所能记起的所有关于帝俊的记载了,可我想不通的是,胡说在这个时候提起帝俊,又是什么用意呢?
我用带着疑惑的眼神看向胡说,他见我似懂非懂,便沉吟了一会儿,好像在组织语言。
烟气缭绕在他的面庞四周,半晌,他才缓缓道:“这样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应该就能明白了。”
故事最开始的源流,就这样在胡说的叙述中,渐渐幻化成与我们所知的历史完全不一样的面貌……
在信史出现之前的上古时代,那时候洪荒大陆之中的各个部族,还处于结绳记事的蛮荒时期,有一支极为强大的部落从海外渡海而来,进入东部沿海繁衍生息。
这个部落的人崇尚玄黑,精擅音律,喜好琴瑟,食稻啖蛇,驾驭着一赤一青两条长蛇,面貌迥异于中原之人。
但他们却十分骁勇善战,还掌握着远远超出周边部落的金属冶炼技术,能够铸造出锋利的青铜剑和戈矛。
他们从海上来,驾驭着豹、虎、熊、罴,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周围弱小的部族驱逐、兼并,一步步发展壮大,最终形成了中容、白民、司幽、黑齿、三身、季厘、西周、儋耳、牛黎九国,一跃而成为东方最强盛的部落联盟——
这个部落联盟的名号,便是那个天帝的尊号——帝俊!
但后来的某一个时间段,也许是四千年前,也许是五千年前吧,原本鼎盛至极的帝俊部落却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彻底分散于四方。
“为什么?”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出口问道。
我有些不敢想象,在周围的氏族都还只能依靠石器作战的上古时代,就已经能够铸造青铜器的帝俊部落,在当时,应该是无可匹敌的。
那么他们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变故,才会衰落下来?
胡说并没有因为我打断了他的叙述而恼怒,他只是看了我一眼,缓缓吐出几个字:
“战争,部族间的战争!”
……
在神农氏统治中原的后期,各部族互相攻伐,战乱不止。
有一个名为“有熊氏”的部族乘时而起,打败不同的部落,其余部族的首领亦纷纷归附,当时的中原,便形成了神农氏、有熊氏、九黎族鼎足而立的局面。
有熊氏居中而立,神农氏在西方,居太行山以西,九黎族居东方。后来神农氏与九黎部落争夺黄河下游地区,炎帝失败,向北逃走,向有熊氏求救。
有熊氏在三年中与九黎打了九仗,都未能获胜。
最后有熊氏集结部族精锐,在涿鹿上与九黎部落决战,战斗十分激烈。
有熊氏的首领轩辕,在大将风后、力牧的辅佐下,终于擒杀了九黎君主蚩尤,获得胜利,统一了中原各部落。
而在帝俊部族进入东方的时候,原先强盛一时的九黎部落已经衰落了,帝俊接管了原先属于九黎的东方,并且渐渐强盛起来,逐渐与中原的有熊氏部落接壤了。
可以想见,当黄帝部族占据中原而向东发展之际,与原有的东方帝俊部族相遇后的那些场面。
也许在开始的时候,黄帝部族的继承者颛顼,与帝俊部族的继承者少昊——有着一种和平共处的信约,一个为了养精蓄锐,一个为了求得偏安,两个强大部族终于形成了暂时的联合局面。
少昊在部族中接待了颛顼,且以琴瑟娱乐颛顼,表达亲睦之意。
但是战争很快就到来了,两个极强盛的部族,为了争夺最为富饶的土地、掠夺人口,不可避免地便会发生战争。
终于有一天,亲睦破裂,友好不复存在。
颛顼部族大举东进,击败了少昊部族,最后追逐羲和部落、常羲部落和娥皇部落于四面八方……
对这场撕毁盟约后的血腥拚杀历史,神话中无明确记载,我们也无法得知那场久远战争的真相。
但毫无疑问的是,帝俊部落战败了。而之后,这个渡海而来的神秘部族,一夜之间消失于东方,无论是历史还是神话,都再没有关于他们的任何记载。
但在留下的有熊氏部族看来,这样诡异的消失却是无法理解的,更是不能令统治者放心的。
所以在彻底击败帝俊部族之后,化身为天帝的“颛顼”做了一件更加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
……
帝俊和有熊氏的故事,在这里就告一段落了,场间的气氛却重新变得沉默起来。
原本清晰的历史,随着胡说的叙述变作无法看清的神话,这让我实在无法接受。
而且,帝俊部族,又跟我们在东海上经历的一切,有什么关联?
“那个战败迁徙的部族,他们最初的图腾,你还记得吗?”胡说的声音幽幽响起。
那个战败的部族?图腾?
玄鸟?
我突然记起,帝俊的部落,不正是上古时期以“鸟”为图腾的远古部族?
帝俊之“俊”又可写为“夋”,这字在甲骨文中正好是一个鸟的形象!而在长沙东郊子弹库出土的楚帛书所写的“帝夋”,便是帝俊的名号!
帝俊的形象用甲骨文画出来,正是鸟的头,猕猴的身子,一只足,手里似乎还拄着一根拐杖的的样貌,甲骨文中称呼帝俊为为“高祖夋”,象征着他正是殷民族的祖宗神。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商代殷族崇信玄鸟,他们所奉祀的天帝便是帝俊。
想到这里,我的脑海中电光也似划过一个念头——天,那个迁徙的部族,难道,难道就是帝俊的部落?
他们从海中来,最后神秘消失,原来是又重新归于海中?
联想起胡说曾描述的颛顼所做的那件令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我只感觉脑海中有关于上古时代的印象,突然好似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荡起了无数波纹。
所有的历史好像都被胡说的话所颠覆,逐渐变得支离破碎起来,最后终于化作扑朔**的尘埃……
“不,不可能,”
额头处已经生出一丝冷汗,我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对着胡说颤声道:
“你说的不会是真的,你怎么知道帝俊部族的事情?你说的颛顼所做的那件事,又怎么可能是真的?”
“是吗?”
胡说的嗤笑声在我听来无比刺耳:
“或许,你应该看一看这幅图。”
地上铺展开的那幅图画,随着胡说的动作,渐渐飘向我的眼前,那些诡异的花纹、扭曲的文字,还有晦涩难解的图案,逐渐在我的眼中清晰起来。
图画的颜色是一种鲜血一样的猩红,画面所描绘的场景极为宏大,山川河流、飞禽走兽,千万里的疆域都在咫尺之间。
但其中,最引起我注意的,却是其中所描绘的恢弘景致——
那是一棵树,
一颗穿云贯日、接天连地、贯通云泥的恢弘古树,
树周遍布着枝叶、花卉、果实、飞禽、走兽、悬龙、神铃,而四周巍峨的群山,在这颗巨树面前,显得渺小如尘埃。
整个画面中唯一能与之相媲美的,唯有极西方一座雪白的神山。
看到这里,我立刻瞪大了双眼——
天哪,这,这是建木!
建木是上古先民崇拜的一种神树,传说乃是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
伏羲、黄帝等众帝都是通过这一神圣的梯子上下往来于人间天庭。
可是这幅图画中所描绘的建木,却完全没有一丝丝神圣的气息,反而充满了一种毁天灭地般的死寂感。
好似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从九天之上的虚空而来,将这株建木拦腰斩断!
画面中,通天贯地的神树已经向着西方倾倒,无数的飞禽走兽正在狂乱的奔走,地上聚居的人们正在不停的迁徙逃亡……
我想,我知道这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