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知道。可我就是看他不爽, 他也都有妻室了, 干嘛每次都还缠着你。”毕竟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忍住手上的动作, 嘴上却是半点也不肯服气。
不远处忽然传来嘈杂声, 众人皆循声而望,吏部院内已有了动静, 片刻便有引堂官和考功司主事的身影。内阁中需要堂审之人已做好准备, 分批轮流进去,后面是锦衣卫。
至此时气氛已经算是要紧张一些了,众人谈论声也都小了很多。然而沈迟却并不打算走, 觉着四周有些安静便自发往一旁挪了半步,也省得让他们又揪住这个说事。
“京察对于翰林院来说一般都不是问题, 最不济也是平调留任,”沈迟看着从容静立的她, 到底还是有些担忧,“可这一次京察, 从一开始便没那么简单。”
“我也不知道前段时间出各种问题的人, 这一次是否要被牵扯进去。京察里一旦动了手脚, 上上下下涉及到的官员便不在少数。无论幕后人事成与不成,吃亏的都是我们。”
沈迟轻叹一声:“我倒是更担心你一些,他们若是利用这个机会对你做些什么……我们现在什么什么都预料不及。”
“我觉得不是预料不及,而是应对不及, ”她语气还算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是有些冷淡,“怕是一直都等着这一日呢。自从我频繁在御前行走,有些罪名他们不说我自己也都清楚,违例之处不在少数。八目里随意挑一个便可或砭或黜。然而我总觉得,这不是幕后人最终目的,所以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可他们若是以此来利用陛下呢?”沈迟担心的却是这个。
江怀璧轻怔,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沈迟正要开口解释,忽然看到翰林院有几人似乎转了身要往这边走。便对江怀璧说了一声,当机立断钻进了人群里。
姚长训。
“琢玉,已轮到詹事府,我们使该准备着了。”
江怀璧轻一颔首。
同行几人干跟着考功司主事来到仪门外,暂时先于亭中等候。一到这里方才还窃窃私语的几人顿时都安静下来,但是等了约莫有半盏茶时间,却仍旧不见动静,其余几人便开始闲聊起来。
方文知自是不屑与江怀璧聊些什么,姚长训看了看二人,干脆凑到江怀璧这里来。将近一年的相处,他倒是觉得江怀璧性情虽然清冷些,但却并不像方文知那样难相处,不会动不动利用他做些什么。
他自认为脑子一向不怎么灵光,当时科考便全靠着踏实奋进,脑筋死,所完成的任务都是中规中矩,没有多出彩,却也挑不出错来。
“……我方才在外面听了他们的议论……”话说了一半忽然又噎了回去,半天艰难吐出几个字,“不便说出来,琢玉小心些。”
江怀璧轻一颔首,心底大概已有些底。眼眸低垂,却已泛了寒意。
等待她的,究竟会是什么呢?
也不知道前堂出了什么事,这一次拖的时间似乎格外长,那几人甚至等待得有些不耐。
考功司主事唱的第一个名便是江怀璧,接下来便没了。她蹙了蹙眉,无论是按着次序还是数量,都不该是她,且只有她一个人。
其余几人也议论起来。
她刚要开口,那主事已是不容商量的语气:“江侍讲请吧。”
她眸色深了深,拱手一礼抬脚随着他去了正堂。
堂审有固定程序“四揖一躬”,然而整个过程中最关键也是对自己最重要的环节是画题,也就是对京察审核结果表示认同。
自然你若是不认同,自可上陈辩疏。
她可清清楚楚看到那察疏上写着“浮躁”二字,按着四科“才力不及,浮躁浅露”的处罚办法,当降调外任。建安帝时定了被处罚官员可以申辩,但是后来由于申辩之人实在太多,一时间吏部刑部忙不过来,是以若非实在过分者,大多都不会真的被处罚。
但是一旦是京察查出来确定处罚的,后果却已不止所受处罚了,以后前途怕是都难了。
不过这结果倒是在预料之内。方才只放了她一人进去,或许便是别有用心了。不过由此可猜想到,吏部绝对是有问题的。虽然这动作太明显,但吏部到底有能力去解释。
察疏要等六科拾遗后才下发,京察结果要出来或许便要到三月下旬了。
她大约能猜到,到时若是因为她太过显眼而引发众议,他们能弹劾些什么。可若是同景明帝起了冲突,那便不仅仅是关于她一个人的事了。目的或许在于以她作引子,想对朝堂做些什么,尤其是父亲。她如果罪名成立,第一个受牵连的,是才过京察的父亲。
出来时一路看到已堂审过的官员,有人喜笑颜开压着声音说升迁有望,有人义愤填膺扯了嗓子喊审查不公。在这里现在又没有御史盯着礼仪之类的,自然无需顾虑太多。
她没有多留,直接回了翰林院。一进门看到翰林学士钱谆已在堂内,其余再无他人,有些空荡。
“学生江怀璧见过钱学士。”
钱谆并未抬头,笔下仍旧不停,只说了一句:“你的察疏我提前看过了。”
江怀璧微微一怔。却也不算太意外,钱谆亦算是内阁成员,京察他们插手也算正常。但是听闻察疏她心底还是不由自主紧了紧。
方才一路便已想清楚,那对于她是一场必须要打的硬仗。
钱谆叹了一声:“……浮躁是真的浮躁,却也仅仅是外人眼中看到的浮躁。可你要知道有些时候真相并不那么重要,大多数人更倾向于先看表面。只要多数人同一条舌头,群起而攻之,便是连陛下也救不了你。毕竟大局为重。”
江怀璧一揖:“学生明白,谢大人信任。”
心底微微动容,钱谆竟还愿意相信她。她于京中声望其实并不高,更有许多人私底下传言她自命清高且心狠手辣。既然传得多了自不是所有都空穴来风,甚至有人描述得栩栩如生。
他不会没有听过那些传言,然而于此事上对她却并未有偏见。
钱谆自己也有些看不懂她,默了默终于将手中的笔搁下,抬头看着眼前年轻的翰林,现如今她已是最年轻的侍讲了,为储君讲经,在御前也都经常走动。
每每看到她,便要情不自禁地感慨一声后生可畏。他带过的学生不少,她算是令他印象最深的一个,平日里不骄不躁,沉稳老练,完全不像是一个及冠不久刚入仕,满腔热血意气风发的形象。
他到底混迹官场多年,看得出来她有城府,但是并未看到她对同门动过什么坏心思。于平时工作中亦是一丝不苟,未曾有一丝懈怠,可输就输在,到底年轻。
这里是靠资历说话,便是再有才能,经验以及人脉未曾积累下来之前,只会让其他人更加眼红。
“其实你在编修的位子上多历练几年,于地方上磨砺一两任,再回来此生仕途便也基本算是稳稳当当了。可惜啊……你此次如是外调,与寻常是不同的。戴罪外调,先不说江首辅如何,你以后怕都是……”
江怀璧抬了头,斩钉截铁答道:“所以学生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争一争了。外调倒是没什么,只父亲不能蒙受不白之冤。”
钱谆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他自己先将大局观和忠孝看得十分重要,而显然江怀璧的理性与时刻虑及家族,令他很是欣赏。
“但这一次你要知道,你要争的,便不只是那一张察疏,而是所有对你有意见的官员。自然,这其中包括陛下,君心难测,想必你于御前便已领教过了。”他讲得语重心长,眉间已是忧心忡忡。
对于翰林院的那些晚辈,他一直都是严格要求,却唯独对于她,格外偏爱。而这份偏爱,还不能让他人有所察觉,而生出不满。
所以今日才特地支开了身边人,于此等她。
可他还是道:“此事你争与不争,于你皆有利有弊。但是既然认定了选择,便不能动摇分毫,无论结果为何,都不能回头。”
江怀璧轻声回:“两害相权取其轻。学生自是不可能将一堆烂摊子丢给父亲,再者,便是要死,也要死个明白。若察疏所言无误,学生自然认罪;如若不实,便一寸也不让。”
御史自有一套说法,若是跟着走定是不行的。首先她的立场必须坚定。
“好!你既下了决心,届时老夫便也要替你辩上一辩!”钱谆似乎感觉当年少年意气也回来了,一时激动不已。
江怀璧忙道了不敢,即刻推辞了去。她不能再牵扯其他人进来了,因为这一场局大多数人都是毫不知情的,被卷进去只会越陷越深。
她真正要对付的,是幕后庆王的那些人,而非朝堂中普通官员。那些人看不见,认不清,查也查不出来。但是仍然能够从微末细节中察觉到蛛丝马迹,这需要足够的耐心,和坚强的意志。
她自入仕以来于朝中结识的人并不多,一是因为性情冷淡,二便是由于她与大多数人最初的信仰和初心便不一样。
可在这几乎孤寂的一年里,却仍然有一个钱谆,同父亲一样照顾关爱她。
第260章 臣道
皇帝自然也是密切关注着京察的动向, 自然也深知这次江怀璧的情况远没有那么简单。但棘手的是,即便知道其中也有人浑水摸鱼,但若要解决怕是有些难。
京察中能动手脚的本就不多,且此次因情况不同, 他比往常都要格外重视, 吏部与都察院等提前都注意着, 然而今年辩疏却仍旧不少。
其中真真假假尚待核查。但是这种事极难作假, 若是查清楚了必定有一方是重罚, 应当是无人敢冒这个险的。
果不其然, 混进去的有颠倒是非胡搅蛮缠的,也有义正言辞慷慨激昂的。但是却唯独没有江怀璧的。
他蹙了蹙眉, 但是按着她的性子似乎如此也并不是太意外, 这很明显是另有打算的。
他脑海中浮现出“恃宠而骄”四个字来,但是却没有任何厌恶感。眸色深了深,还是让宦官去传召江怀璧, 顺便将刘无端也叫了进来。
“章彦如何?”
刘无端将供状呈上去,禀道:“贪污受贿以及私底下结交朋党之事供认不讳, 但是……对伙同他人谋反一事誓死不认。”
景明帝目光中闪过一抹厉色,声音略寒:“朕不是说过, 屈打成招么?”
“陛下,章彦不肯画押……”且严刑逼供这事景明帝又吩咐了不许传出去, 所以章彦不能死。但是如今的情况, 若是他活着便一口咬定没有做过, 也是很为难。
景明帝冷嗤一声,默了默道:“那便先搁着吧。朕看这一次京察,进去的人不会少,也不缺他一个, 慢慢磨着,什么时候有结果了告诉朕。”
刘无端应了一声。心中却是满腹疑惑,从前但凡是用重刑,必定是罪名已然成立,在罪犯不承认的情况下,且景明帝暗中会命他们搜集证据,力求公正。但这一次审问章彦皇帝未曾给予任何提示,便只说了屈打成招四个字,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且现在忽然放弃,也似乎不大符合景明帝平日的作风。可他自然是不敢明问的,简单禀了一些其余的情况便退了出来。
他跟着景明帝时间也不短了,清楚他的秉性。对于锦衣卫来说,只要听话即可,是以一直顺服的他才能稳定地坐在这位子上。
可近期却是发现自己越来越稳不住了,甚至还有些慌。
便是从章彦之事开始的,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他脚步顿了顿,忽然一拍脑门,干脆摇了摇头。
想那么多干什么,万事皆有缘由。现如今只是刚开始而已,以后什么情况还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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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其中贺溯动手的可能性有多少?”
江怀璧进殿后例都还未行完,便听到上首的景明帝忽然扔下来一个问题,弄得她都有些蒙。
来时脑中也想了很多,这个问题的确是在预料之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怔怔问了一句:“陛下所指的……”
“京察可是个好机会,他定然不可能放过。依朕猜测,前段时间那些乱子都与现在有关,”景明帝抬手示意她起身,随后继续道,“从前闹了那么久的立储风波,现如今詹事府已有五名官吏对京察提出异议;魏家一事至今未明与此有着极大的联系;再说年前赵家与永嘉侯府之间和离一事,现如今能扯上关系的,便是沈承极有可能出京了。”
“微臣以为,贺溯原既已别疑,幕后定然要做防备。但是他身为吏科给事中,利用职务之便做些什么并不意外,只是明面上肯定是查不到什么的,在现在的局势下便是查了也没什么作用。”
一早便明知贺溯是庆王的人,再查也不过是那几件。他能在吏科站稳脚跟,定然有庆王在背后使力,贺溯既是被看重之人,庆王怎么可能轻易让他泄露秘密。是生是死都没有结果的,反倒不如将精力放在其他地方。
景明帝默然,抬头看着她:“朕在想,贺溯此次是否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
江怀璧心底微一沉,进入正题了。
“他做没做手脚微臣不清楚,但是此次微臣的察疏应是大部分考察官认同的。”
她自己也能想明白这一点,是否贺溯做的手脚都不重要了,或者说庆王有没有参与也都不重要了。
“浮躁……”景明帝忽又仔细呢喃这两个字,面上浮现出涔涔笑意来,“这两个词能用到一贯沉稳的你身上,着实令朕有些吃惊。”
江怀璧垂下眼眸,重新跪地道:“各位大人所言浮躁并非外表浮躁,也并非心浮气躁。微臣是去年的进士,至如今近一年,平日里往来御前次数已仅次于内阁重臣,外人所见自然是浮躁。”
她还没说那一次忽然升任侍讲的事,后来听父亲说朝中议论者不少,出言压下去的,是景明帝。
景明帝“唔”了一声,将笔搁下,没说话,却是起了身。
她安安静静地跪着,将方才所言又仔细回想一遍,确认想说的都说了,但是其中意思……
“……怪朕过于提拔你了?”他蹙了蹙眉,似乎明白她的意思,语气也平平淡淡。
江怀璧刚要开口,却听得景明帝离座的声音。她心里不由得坠了一下,头便一直垂着,索性将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天子自然是无错的。
景明帝下了台阶径直朝她走去,看到她似乎是有些紧张的样子,心里有些发笑。上一次于马车中他要近她身时似乎便看到她极为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