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来得比北方早,如今后园中已是一片花红柳绿,莺歌燕舞。庆王将目光移向窗前那株树,从三年前便开始日日看着它,却一直未曾发芽。
他静立片刻,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侍卫上前一步道:“殿下,张先生来了。”
庆王微一颔首,那侍卫顺势退下。张问上前行了礼,忽听庆王问:“可是京中有了什么动静?”
“是。皇帝已开始暗中查元旦与元宵的事情,且据我所知,宫中已有我们的暗桩暴露,若再深查,怕是我们身份便要暴露了。”他眉间已有担忧之色。
“不急……秦瑞不是还在京城么,代王这些年油盐不进,如今便要他吃吃苦头。据我所知,他待亲瑞可是比待嫡长子更宠爱呢。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他查到我身份,可倒是必然已过数月时间,我们该布置的也都布置了。皇宫里那些暗桩,如今能舍就舍,左右也不缺那几个人。关键是前朝别给我弄什么大的乱子就行。”
提及前朝,他眸光一深,问:“……皇帝对京察可有什么动作?”
“如往常一般,应该很快就开始了。流程标准皆从前例,未有大改动,”张问顿了顿,继续道,“但皇帝暗中在查荀微,且此次负责京察那些主要官员,他都一一在查。”
庆王冷嗤:“不查才不像他的做派。要查便查罢。不过……只查那几个人有什么意思?京中似乎还是太平静了,是该有些什么风浪才好。”
张问蹙眉,有些犹豫:“可现下我们的人如若再闹出什么动静,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本就盯得紧,说不定就……”
“所以这一次也未必要我们的人出动,”庆王目中闪过一抹阴翳,“朝中有异心者可不少,正好将皇帝注意力吸引过去。江怀璧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若是没有点风浪,她或许已经不记得她从前究竟做过什么了。”
“在下一直不解的是,殿下,为何不直接对江家动手?那江耀庭是绝对不会归附我们的。”
“如今还真是小风小浪而已,也无需直接闹得人尽皆知撼动江耀庭的地步。江耀庭控制得很好,当初周蒙势力与他想当时在朝中已是一手遮天了,但是他没有。他师从周蒙,却更胜一筹。他若是轻易肯归附于我,才算是我看错他了。他是皇帝最信的人,信任来源于忠诚,但这紧闭着的门若是有一天撕开了口子,你觉得会如何?”
张问恍然大悟:“殿下的意思是说,要让皇帝亲自出手?……且江怀璧的身份还在那摆着,那么江怀璧身份败露以后必然要连累江家。我们只需坐观成败即可。”
“朝中如今最动不得的便是江家和长宁公主。若是江家到时真的出了事,指不定我还得帮一把呢,更不必说江怀璧留着还有别的用处。”他边走边说,如今后园景色怡人,焕发的便不只是花草的生机。
“她与沈迟之间,可有探出什么?”
“并未。……殿下,大多时候都是先碰到沈迟的人,根本无法深入。沈迟的人逼得很紧,一旦有误后果不堪设想,有好几次都是差点暴露。对于沈迟……我们是不是也要采取些行动了?”
提及沈迟,庆王便不由得拧眉:“这么多年,我们的人居然无丝毫察觉!自三年前崎岭山相见,我才始知他暗中另有一面,但是回京后并未见他有任何动作,便没在意。知道去年春闱,我才后知后觉他有问题,兼之万寿节夜谈,连我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竟是比江怀璧还令我吃惊!至如今我都没能看出来,他想做什么。他身边的人,找嘴亲近的人,一定要想办法将他打探清楚。……不过一年时间,已去了趟燕州,立了战功,还察觉到了简重,现如今已是顺天府通判,怕是他的野心更大……且他与江怀璧关系亲密,说不定以后要坏我好事。”
张问听得掌心都沁了冷汗,忙出声应了,心底也觉得很是惊险。
许是讲得太急,有些气短,猛咳一声继续问:“后宫没什么破绽吧。”
“殿下放心,即便是有人察觉到哪里有问题,也绝对查不到什么。如果不放心,大可尽数推给岳贤妃。”
庆王点了点头:“先了结了再说,不能给他们留太多突破口了,岳贤妃膝下不过一个痴儿,也敢对太子动手,倒是省了我们不少功夫,暗中那些事也尽可推到她身上,证据倒是好做些,找个不容怀疑的动机……”
话音戛然而止,连张问都愣了愣,便听他语气忽然沉了下去:“我们在江初霁身上做的功夫也不少,怎的一直未见效果?”
“这……我也不知道,按理说位分降了大约是顾及着江家的面子,后来复位也是因为诞生皇子的缘故。但……这与皇帝平时的做派不大符合啊……”
便是查了也不见有任何疑点。
庆王默了默,轻一叹:“罢了,原也没打算将所以希望寄托在她一个后妃身上。盯着她,如果对太子有什么动作,一定要及时禀报。”
“是。”
他一转身,正好看到侍卫从外匆匆进来,禀道:“殿下,杨夫人带回来了。秦琇公子执意要见她……”
庆王微一拧眉,却并不想前去应付此事,语气有些不耐:“见就见吧,这一次将人看好了,只告诉看守之人,再不许出现上次那事。”
“是。”
张问看那侍卫离去,才低声问:“世子潜在京城已将近半年了,真的不打算让他回来了吗?”
“回来做什么?那京城早晚都是他的,如今好好适应适应。他还不至于被别人算计了去,再者京中我们的人也不少,不至于孤立无援。有些事他得自己面对了。”
第255章 失神
入了春的京城开始迸发出勃勃生机, 枝头莺歌燕舞的喧闹自不必说, 街头巷尾的货郎小贩从清晨东方熹微之时响起叫卖声, 一直至日暮还未停歇。市井小民是不知道去年至今年究竟有多少风浪的, 只要不涉及他们的利益, 便很少人去关注。
景明帝极少出宫, 然而今日却突发奇想要出宫看看。马车自然还是在京城内活动, 于闹市中行得稍慢一些以便体察民情。
对面的江怀璧心底暗叹一声,目光正巧从帘子外收回来, 余光瞥见另一边的齐固,已换了寻常侍卫服装在一旁侍候, 其后跟了两三个侍卫,但是暗中潜伏的人应当是不少。毕竟皇帝出行一趟, 尤其又是这种暗访,万不能有一点闪失。
她入宫前几位阁中重臣正从殿中出来, 显然是已议事完毕,却没想到会忽然带她出宫。景明帝在命人备车,更衣之际,顺便让齐固去将太子也一同叫了来。
是以现在太子亦坐在车里安安静静不发一语。
江怀璧知道景明帝定然是有其他事要交代,虽不知道是什么, 但现在对于她来说最关键的显然不是谈话内容。
这马车虽然比寻常人家要宽敞许多,但毕竟是马车, 景明帝在距离她三尺之内,不免有些紧张。面上一如既往地沉静,倒没什么异样, 只是心绪相较于平常有些急躁。
“元旦当日太子中毒一事,刘无端已查了一月有余。现如今背后证据件件指向贤妃,琢玉觉得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景明帝忽然开口,倒是令一旁的太子惊了惊。
江怀璧心下微定,答道:“明里自是有七八分真,刘大人既是已经细查过了,流程以及结果定然是没问题的,查不出来说明有人于背后阻挠;所查出来的,大约都是没问题的。”
还有话她没说,想必景明帝也是知道的。能一路无阻查出来贤妃,且如今还没什么大的动静,那贤妃一定是逃脱不了责任的。至于动机解释起来也很容易,依她从前对贤妃的印象来看,贤妃不是个能安安分分待在后宫的人,即便二皇子智力有问题,也不能阻挡她的野心。
景明帝略一颔首,又问:“如今朕是该深查还是就此为止?”
“后宫情况微臣也不大清楚。只是查与不查都已知晓背后之人究竟是谁,不妨问问太子殿下的想法?”她语气稍一松,索性将问题丢给太子。
景明帝与太子俱是一怔。
太子接话,嗓音还尽是少年的清亮:“父皇,儿臣觉得既是要查必然要追根究底,不能冤了谁也不能纵容了谁。其中涉及者必然不在少数,儿臣的东宫也难免混入……”
他话音才落,景明帝已轻声道:“那便查罢,朕倒要看看那人往宫里安插了多少细作。”
太子应了声是,略一抬眼正好与江怀璧目光相对。心底忽然涌起万千思绪,但是若要开口定然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的,只望着她深邃的眼眸,没由来的便有些慌,不过须臾便将目光移开。
景明帝也很快将话题转移:“京察一切已准备就绪,即将开始,这几日可发现朝中有什么异常?”
“这几日……大的动静倒是没有,只是……”她微一蹙眉,顿了顿继续道,“毕竟是京察,私下里有人不安分也是有的,不过这些吏部也都能处理好。但微臣并不觉得那些人与幕后人有多大关系,或许这平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景明帝点点头,又抬手揉了揉眉心,叹道:“这要查依旧无从入手,难不成我们只能在危机时刻来临时才边应付边查探么?坐以待毙风险可太大了。”
无从入手。江怀璧立刻察觉到话中深意,若说起来下手的地方其实很多,按照以前的怀疑对象,已有不少人在景明帝心里埋了把刀。看来如今……又是有变了。
“陛下是觉得如今幕后人的细作大多存在于底层官员了吗?”这问题一问出来她便知道是错的,但目的原也不在此。
“怎么忽然这样想?若是高官中少,朕何必一开始便将注意力都集中在吏部,”景明帝眸中闪过一抹讶色,抬眼看到她神色中的试探之意,竟也不恼,只继续道,“朕只是觉得,以前的方向既然已经错过几次了,或许别的地方也有可能是错的,便打算换个方式去查探,现下只是有些犹豫。”
“陛下是说幕后人曾借燕州及魏家之事混淆视线……”她一思忖,略有些眉目来,“若京察之事亦是如此,却是要好好思量了。”
便大约是要将以前的观点尽数推翻,重新换一个角度去思考。结果如何仍旧未有定数,如果方向对了,那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燕州之事已明。关于魏家之事,朕在想,如果与谢、蒲、蒋三人无关,会如何?”
江怀璧心中微一惊,她竟是没有想到这一块,不过按照幕后人以前的行事风格,这样想的确是有些道理的。
“若当真如陛下所想……陛下对三家态度已经明明白白,是否能蒙蔽对方不知晓,但这一点对以后的行动,无疑是我们能够掌握住的一点,只要能利用好,便是利大于弊。”这观点倒是令她心间豁然明朗。
“所以说,朕打算将放在那三家身上的注意力松一松,将精力集中在其他地方上去。都察院是一定要查的,吏部和吏科也是要查的,但仍需仔细思量过后暗中查探,”景明帝顿了顿,话锋一转,“吏部尚书荀微是方恭举荐上来的,自上任这段时间倒是颇令朕惊喜。处理起政务井井有条一丝不苟,不见有任何生疏拘谨之感,胆子也比当初的魏察思要大许多,有些事,魏察思不敢动手,也都是如今荀微出手。”
江怀璧只应了一声,却不知景明帝忽然提起荀微有何深意。他未有任何异常之处,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疑心的,再者方恭也是景明帝信得过的人。
“沈迟原呈上来一封密信,”景明帝语气平淡,下意识便盯着她的神色,果然看到她在一听闻沈迟名字的时候,面色立刻有些警惕,但仅仅转瞬即逝,他不由得蹙了蹙眉,“密信中沈迟告诉朕,说看到过方文知于魏府附近活动。”
江怀璧立刻惊住,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这事沈迟对自己说过,她一直以为他只是想提醒她方文知有异常,要提防着他,却并不知晓他居然敢将这没有任何证据的事上呈给景明帝。口说无凭,景明帝对他怕是也大有改观了。
这不是明摆着要景明帝对他猜疑么。
她一时竟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绝不仅仅是敌对方家。
她刚要开口,景明帝便直接将她的话都堵了回去:“这事朕去查了,但是毫无头绪。朕当初言魏察思是因感念太后恩德恸极而逝,但私底下议论魏察思为他人所谋杀的人不少,各种猜测议论,甚至连魏家后来也有人参与其中。朕想着大约又是幕后人在其中搞鬼,当时如若深查,势必会打草惊蛇,便想方设法将事情压了下去,现如今想来……”
他正好讲到为难之处,沉思的目光往回一收,竟正巧碰上她恰在失神,注意力显然不在他的话上。
景明帝蹙眉,然而正当他的目光已经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后,她居然还是毫无察觉。眸色微一沉,冷冷斥了一声:“江怀璧!”
江怀璧如梦初醒,眸中神采方才飞回来,思绪甚至还有些游离。被景明帝那一声一喝,心中猛地一坠,背上一凉,便连指尖都颤了颤。
那一瞬间思绪迅速回神,抬手一礼请罪:“陛下恕罪。”
景明帝脸上已有薄怒之色,倒没问她在想什么,先沉声问:“朕方才讲了什么?”
江怀璧:“……”
她能说真的一句没听么。
索性便要起身跪地再次请罪,谁知还没离座,便被一双大手摁住。
她垂首看到景明帝伸过来的手,面色微一白,心头猛地一跳,似都要提到了嗓子眼。身子瞬间僵住,袖中指尖已死死掐着,掌心亦沁了汗意,呼吸霎时滞住。
这远比从前景明帝因对她起疑心而心生怒意要令她惊惧得多。
距离太近了。
若是今日在马车中如这样僵持下去,不过半盏茶时间,是一定能察觉到破绽的。便好比她寻常总是刻意垂首回禀时,下巴下有意无意掩盖着的,假喉结。
然而她知道,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纹丝不动。可她甚至于连呼吸都静止了。
她看着那只陌生的手,连下意识要去拂开的勇气都没有。——她寻常除却沈迟外,连萧羡都极少离她那么近,搭肩之类的动作基本都没有。可无论她现在有什么动作,定然会将景明帝所有的注意力引到她面上去。
她用极轻的声音轻声提醒:“陛下……”
可她没忘记她被摁住的原因是什么,只要景明帝不近她身,她便能再解释回来,关键是现在没有这个机会。
却忽然听到一旁太子出声:“父皇,您方才说到沈表叔的时候江大人出的神。”
江怀璧:“……”
她准备解释什么来着?
第256章 方府
随即景明帝也怔了怔:“沈迟?”
他默了默, 缓缓收回手, 淡声问:“你可是觉得沈迟有什么问题?”
然而此时景明帝许是没大在意, 身体仍旧前倾着, 她微不可闻地往后轻移, 定了定神答:“微臣在想方文知是否有问题。
景明帝重新坐回去, 她心底才略缓一口气, 指尖微松,却又听得他道:“琢玉可有眉目了?”
“微臣在想, 魏尚书之死是否与他有关,如果有关, 那么……”
“你单说怀疑,可有依据?”
江怀璧垂眸:“没有。”
她原本忽然回过神来时尚且稳定的心还能有所应对, 景明帝的忽然近身令她有些慌乱。如今又想着怎么说能不将沈迟牵扯进来还要解决当下之急,出口却已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说什么了。
景明帝默了默, 半晌才道:“魏察思之死背后定然没有那么简单,然而又不能明目张胆去查,朕将这件事交给你,一月之内给朕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