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内里结果如何,景明帝都亮出了态度,赏罚分明,一切按律法办事。
值得一提的是,工部尚书谢简宿也在列,且是所有受廷杖大臣中品阶最高的。原本三人上书都是商量好的,但到最后御史蒋过反咬了一口,自己脱了身,却将他搭了进去。景明帝自然乐得看他们闹内讧,竟也不多追究,直接甩手给了锦衣卫。
刘无端自然明白景明帝的意思,眼观鼻鼻观心只管下令,三十廷杖后估摸着得歇两个月。
紧接着便是朝中官吏补阙,原本此事与吏部息息相关,然而此刻吏部尚书尚且还空着。原也不难办,按例左右侍郎皆是可造之材,只是现在因着景明帝的疑心,那二人皆不可轻信,吏部本就是重中之重,万不可掉以轻心。
方恭提议:“陛下若信不过,可从地方提调上来。有许多官员皆是先帝时期放出去的,年年考核评优者比比皆是,也无需仅盯着京城吏部。”
景明帝默了默。近在御前未必忠心不二,远在地方也未必心怀异念。
他沉吟道:“敬止可有推荐人选?说来看看?”
方恭将奏疏呈上去:“臣举荐一人。”
景明帝从齐固手里接过奏疏,上只写了所举荐之人一些信息,以及这些年成就之类的。
荀微,懿兴十七年进士,历官大理寺左评事、左寺副、涞州知府等,后经几番内调外调及改任后,现如今为河京兵部尚书。景明帝目光微不可闻地一闪,这人他印象倒是极深的,先帝时期在京城曾任吏部右侍郎,后又外调了,这些年内外辗转,人倒是踏实得很。
他将折子搁下,只道容后再看,毕竟也不是头脑一热便能定下来的。不过还需在选定内阁人员之前将吏部空缺先填补了。
提起吏部,他目光不由得一深。沈迟当日所言……
石应徽在燕州已经开战,然而至今并无战报送回,胜负不知。
偏偏这个时候,忽然冒出来个沈迟主动请缨要前往燕州。那折子莫名其妙的,景明帝看完后只是沉默,本不打算准奏,想了想还是单独将他传了过去,自然是以皇帝表弟的身份。
“你先解释一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景明帝与沈迟说话向来毫不客气,自他说了筱州那些事以后就更淡漠了。
沈迟敛了神色,语气已改了从前的懒散轻浮:“微臣原在书院时便学过兵法,此次燕州有难,自当尽绵薄之力。”
“你礼部便没事了?还不到半年,心高气躁,不思进取。”景明帝连看都没看他,自顾自低头看折子。
沈迟默了默,低声开口:“陛下知道微臣在是坐不住的,在燕州一样能常思进取。礼部主事还有几人,也不缺微臣一个,倒是现在燕州那边情况紧急。微臣在京城也的确帮不了什么忙,在燕州……”
“你觉得朕信得过你?”景明帝语气稍冷,只是目光一顿,却仍旧未曾抬头,“别以为在朕面前可以像以前一样放肆,朕是看在姑母的面子上才不跟你计较。你如今未有大错,便还能好好待在礼部;若以后有何罪责,同你欺君之罪一起算。”
此言一出,沈迟便知晓,景明帝并未生他的气。看似句句威压,实则已是最大的宽容了。毕竟以景明帝的性子,向来是容不得背叛之人的。
他松了口气,仍旧不敢松懈:“微臣谨记。……只是这去燕州一事,母亲已经同意了。”
景明帝微诧:“姑母同意了?”
沈迟点头:“微臣在侯府懒散了十多年了……”
“你当真以为朕一点也看不出来?把朕当傻子么?”景明帝抬头,面带暗沉的薄怒。
沈迟一噎,却不说话了。难怪景明帝知晓他装了那么多年后毫无反应,原来是已经猜出来了。
“陛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还是好奇,按理来说全京城的人都瞒过去了,这不应该啊。
“你是觉得朕那几个伴读现在过得不惨还是觉得今年朕没把你从二甲上刷下去?”景明帝话一出口,沈迟便明白了。
当年几名伴读与景明帝其实关系都挺好,但最后也都逐渐没落下去,也就只剩他,多年之后入仕仍旧能不受排挤,敢情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他自以为是身临其境的唱戏人,却不知道看戏的人早已在退三步冷淡而观。
他面上逐渐暗淡下去,低声道:“是沈迟愚钝了。”
景明帝冷嗤一声:“这倒算不得。你要真笨也不至于瞒了所有人十几年,也不至于现在来同朕说要去往燕州。你直说吧,你目的是什么?”
沈迟忽然觉得口中有些苦涩,盯着案角的龙纹好一会才出声:“大约是燕州离筱州较近吧。再者,陛下不也正需要人在那边盯着么,这场战役起因动机本就不纯……”
景明帝微一拧眉,又重复问一遍:“朕是问你的目的……你想要什么?”
沈迟咧嘴:“升官发财啊。”
“……”
景明帝将笔搁在笔架上,冷睇他一眼,沈迟立马乖觉:“微臣前几日说过原因了,只是不想让父亲遗憾下去,也不想让自己遗憾下去。”
景明帝闻言目光微一动,仍旧不动声色道:“你上过几次战场?读过几本兵书?去过哪些地方?张口便要直接去边关,此番过去是嫌命太长么?且你贸然去军中,议论之人定然不少。这本就不是你应该做的事,一个礼部主事吃饱了撑得去边关?朕可不信姑母能那么轻易答应,这个主朕做不了。”
沈迟咬了咬牙。他在家跟母亲商量了许久。母亲知道他的能力,担心倒是不担心,就是还有些舍不得。主要还是因为从前在燕门关待的那些日子回去后染了一身伤,到底是令她怕了。最后敲定是,他能请得来圣旨,她便同意。
他咬死了不改口:“母亲已经同意了,若不信陛下可派齐公公去问。”
景明帝知道他下了决心,便是遣人去问也无济于事,只思忖片刻先给他讲明了情况:“首先,以你如今的情况,未曾参加过武举……燕州有筑安县暂时缺个知县,你过去历练历练也行。”
还未等沈迟问出口,景明帝继续道:“朕只能帮你到这了。只能给你说,石应徽在筑安县安营扎寨,那地方他是很看重的,赴任以后你若要去前线便看你自己如何抉择了。朕会提前同石应徽说一声,能不能进军营还靠你。”
沈迟:“……”
“你既然要去,现如今燕州还不知是什么情况,便尽快去罢。朕旨意一会就到,明日便可启程。”
沈迟出了宫回府给长宁公主说了一声,然后便又匆匆去了江府。这时间赶得紧,再不道别大约就得好几个月不见她了。
此时已将近初冬,十月份的京都更是寒风凛冽。归矣和管书都在准备他明日启程要带的行囊,这次便是孤身一人出门了。走到一半才发觉忘了披风,身上衣袍也不算薄,只他畏寒而已,想了想还是没回头。
谁料刚至江府门口便看到江耀庭迎面走来。
第233章 告别
沈迟怔了怔, 行礼道:“下官见过首辅大人。
江耀庭似是正要出门, 点了点头随口问了一句:“来找怀璧?”还是不由得蹙了蹙眉, 这般光明正大, 连避讳都没有, 如是让别人抓住把柄说了什么, 可就是他太莽撞了。
“是。”
江耀庭默了默, 看他匆匆而来的模样,心知应是事不小, 便没有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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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子一掀,有些猛烈的风便灌了进去。沈迟连忙将门关上, 转回头搓了搓手,一抬头刚好与江怀璧的眼睛撞上。
他笑了笑, 还没开口已看到她眼神已经移开。直接越过他高声喊木樨:“多拿个手炉进来。”
木樨应声去拿。
江怀璧从直接将披风丢给他:“出来得这样急?”
沈迟接过来默了默,才道:“不急怕没时间了, 我大约明儿个走。”
江怀璧轻怔,看着木樨将手炉送进来,然后又退出去。沈迟的面色已比方才进来时要稍好些,只是唇还是有些发紫。
她低声问:“怎么这么急?陛下怎么说的?”
“知县,”沈迟撇撇嘴, “相当于给我外放了。他毕竟是皇帝,也不好太过分。我说的要去燕州, 他便真给我送燕州去了。我查了查,筑安县还是稍微靠南的,距离燕门关稍近一些。现如今石将军已在燕州, 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可能陛下也有些急。再者,边关这事不能耽搁……”
江怀璧默了片刻,哪有这个时候赴任的,她总觉得大约还是景明帝对沈迟有些意见。
心底不免又有些失落,这一去,归期不定。
“陛下说了,会提前给石将军通了信,过去互相关照。”沈迟捧了一杯热茶,漫不经心地道。
“互相关照?”听了这话,江怀璧不由得轻笑一声,“我倒是想知道你怎么关照他的。前线够忙了,在陛下看来,你不添乱已是万幸。”
“我既然说了要去燕州,目的便不在筑安。军中事我到底了解一些,进了军营以后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怎么说呢,陛下说是对前线不放心,其实不放心的还是我们这一边,石应徽是当初海将军举荐上去的,听闻石应徽与海家还有这一层远亲,年纪又不大,陛下约摸是不大放心。”
江怀璧微一颔首:“若无事定然万事顺遂,若真有了什么事……”
随即又叹一声:“怕是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沈迟看着她莫名又惆怅起来,不觉有些惊奇:“你所担心的,单单指石应徽么?此事分明与背后那人脱不了干系。无论内外哪一方与他有关,都不容小觑……”
他忽然一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凝眉思忖片刻道:“现如今尚且不知幕后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要借北戎扰乱大齐,大可不必绕到燕州去,这与从前晋王叛乱时也没什么不同。可若是将手伸向了军营……这也说不通啊,这么做不就暴露得更快了?”
也确实是这个理。
江怀璧亦有些犹豫,提及燕州的位置她便忽然想起来景明帝的话,遂低声问他:“你觉得此举是代王所为的可能性有多大?”
“代王?”若是从前猜测代王,他定是有一百个理由来反驳,可如今,也不得不怀疑,种种事情的确能挂上钩,眸光微一闪,随即又轻哂,“……照你这么说,秦王可能性也是极大的。”
江怀璧摇头:“我怀疑谁都不大重要,关键是陛下如今是这般心思。”
话一出,沈迟便沉默了。景明帝若认定了代王,还真有些难办。不过他印象里记着景明帝同代王之间关系还挺好的?
“我……过去再看看罢,这事不好下定论。”他给了个含糊的答案,随意搪塞过去。
江怀璧看着他怔了片刻,也没再接着问。
沈迟看着她的模样,心底无端涌上惆怅。他远离京城后虽说战场刀剑无眼,但凭着他的功夫好歹是能躲过去的。
可她不一样。京城里接下来的事情很多,只与她直接联系的就是即将来临的太子册封礼,而之后她在百官之中还不知要走什么样的路,明枪暗箭不亚于战场。且还有其他琐碎的事情,江家的事都同她有关,景明帝每日还将她看得死死的。
御前待得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心惊。
“……如今已至十月,京城内火盆都用上了,边关定然是更冷的。你又畏寒,比不得旁人,御寒衣物还需多备一些。听闻燕门关附近风沙颇大,你若出门斗篷披风可千万别像今天这样忘了……你毕竟离开燕州已这么多年了,那边环境大约还需适应一段时间,吃食若不大习惯从京城走的时候带个厨子也未尝不可……”
看她一本正经地叮嘱,沈迟不由得失笑,还是头一次看她说这么多话。
“好了,我都记着呢。你这都快比上我母亲了。”
江怀璧也不再多言,只轻笑道:“公主定是比我要事无巨细。……对了还有样东西。”
话音未落她已起了身,提脚便要往外走。沈迟还没来得及追问出口,却又见她折了身。
“你同我来。”
两人直接进了傅徽的院子。进去时,老头子正同一个小厮围在火盆旁,便笑边嘟囔:“这京城可比沅州要冷太多了,老夫连脚指头都是冷的……”
说罢刚要将脚伸出去活动活动,却忽然听到敲门声,说是江怀璧来了。
傅徽一向不拘小格,身边东西里除却同医术有关的东西摆放整齐外,其余东西都很乱并且不愿意让人动,时间久了下人都知道他这个规矩,也就随他去了。
他当即将小厮遣出去,那一声“好久不见丫头来了”还没说完,便看到她身旁还有一人。
傅徽愣了愣,问:“这位贵人是……”
沈迟一看到傅徽便觉得熟悉,恭敬揖一礼道:“晚辈曾以赵晚之名有幸在先生门下听过五日课,算作是学生……”
傅徽呆了练课,从他身上没有找到任何熟悉感,又细细思忖良久,开口干脆:“不记得。”
沈迟:“……”
其实傅徽在看到二人那一刻心底大约已有了猜测。他正好借着方才的机会将沈迟从上到下齐齐打量一番,心底已有些满意,看着倒像是靠谱的。
遂将目光移向江怀璧:“怀璧来找我向来没什么好事。说罢,这一次可是这位公子有什么问题?”
“他……”江怀璧略一思忖,将情况简单描述,“天冷比常人畏寒,似是体质偏寒,有没有……”
“你都说了体质偏寒,这天生的,没办法!我救不了!保证他冻不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