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目光微闪:“江侍讲不必多礼,以后若有不懂之处,还需多请教你。”
“大皇子客气,这是下官本职。”她语气仍旧平淡,并未有谦恭之色。然而大皇子并不在意,他回身望了一眼文华殿内,空无一人,眸色深了深,与他的年龄毫不符合。
江怀璧心里有太多的疑惑,可也深知此地并不是谈话之处。她不知大皇子留她是何用意,半晌后见他并不出声才问:“敢问大皇子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才十岁的少年浑身气势天成,望了望那些屋子,随手指了一间,道:“我们去那里说。”
有他自己的内侍在门外守着,两人在屋内也还算安静。
大皇子先开口:“你们是不是都与父皇一样,认定我为人不端,劣迹斑斑,残害手足,意图弑君。”
江怀璧惊了惊,没想到这话竟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然而他既然说清楚了,其中自然是有隐情的。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大皇子的意思是……”
“那些事的确是我做的,无论大的小的,每一件事都经我手,”他先承认了,然后才接着道,“可若我要说,我事先并不知情,你信不信?或者是,有人要陷害我呢?”
江怀璧并不觉得意外,这个她早便猜到了,她默了默道:“别人信不信不要紧,关键是现在陛下不可信殿下。”
大皇子苦笑一声,也不理她的话,又问:“若我再说,陷害我那人也是被人陷害的呢?”
江怀璧心里已有一条线索,能够对大皇子下手的,后宫嫔妃最为方便,而那人背后的人,八成就是黑蓬人了。
“殿下想说什么?”
大皇子双眸清明:“三年前我就知道,你将来肯定是有大好前途的,我也乐意做你的弟子。既然有这缘分在,我也不好再瞒你。后宫里这几年与我接触最密切的,便是淑妃娘娘。”
江怀璧瞬间面色一变。
“你应该能想通的,我便不再多言了。我只是……真的很难过,当年我母后入冷宫,待我最亲近的,便是淑妃娘娘,可我万万没想到,是我看错了她。”
江怀璧一时间难以相信,心中却已隐隐有了猜测,阿霁其实早就变了。只是每每入宫看到她的笑颜时,还是愿意粉饰太平,告诉自己她还是那个小姑娘。
是人都会变的,然而放到阿霁身上,还是止不住地有些难受。那种感觉,像极了当年对母亲的那份冷漠。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她暗暗吸一口气,缓了缓心绪,将自己从回忆里拉出来。
“那殿下自己呢,您是怎么想的?”大皇子当时已经七八岁了,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思想,看现在这个样子,并不像不明是非的样子。既然知道了是错的,为什么还要做。
大皇子眼眸幽深起来,面上的稚嫩半分也掩不住他的成熟。
他并不回答,只说:“我记得内侍教过我孔夫子的言论,里面有一句‘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江侍讲高估我了,我也不过是个不得圣宠的皇子而已。”
江怀璧听进去了,却是觉得有些无奈。小小年纪,还打哑谜。但她还是相信,大皇子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她轻笑了一声:“下官可没有高估殿下。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现如今殿下出阁,能够让陛下松口,那才算本事。之前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您若是能入住端敬殿,任他是谁不都得听话么?”
大皇子闻言果然容色一变。端敬殿是大齐历来皇太子的居所,他虽知道自己将来总会有这么一天,可真正敢说出来的,却只有她一人。
江怀璧不再言语,起身行礼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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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徽与江怀检于七月底到达京城。当傅徽从马车里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走出来时,江怀璧那颗心才算是彻底放下了。
江耀庭还未回府,她便引着二人先去前堂。江怀检这三年来进益不少,相较于三年前,现在倒是愈加端正大方起来。
江怀璧依着从前的礼仪对傅徽庄重行了一礼,还未起身便吃了一记爆栗。她愣了愣,这么多年似乎还真没有人打她了,还是这么粗暴的方式。
一旁的江怀检亦是目瞪口呆。老头子脾气甚是古怪,在沅州一天到晚连话都不说几句,偶尔江怀远需要他医治时,也只是拿了药箱过去看看,全程只说脉象症状,其余一句话也不多说。若是哪天心情不好,还会张口骂两句。
可这此刻……
“你小子现在是翰林了,就连我这老头子也忘了?一声不吭就要娶媳妇,你……”话至激愤之处没顶上去,嗓子一哽便开始咳,咳完了接着说,“告诉我了么?好歹我也是你的恩师!”
一开口吓得一向镇定的江怀璧都有些心惊肉跳。关键是他一说娶媳妇,她就怕他说漏了嘴。不过这想法是决计不能在他面前说的,他那么骄傲一个人,指不定要再吃一个爆栗。
她放软语气,尽量低声认错:“……好了夫子,这事是怀璧错了。……您要累了便先去休息罢。”大约这辈子就最拿他无奈了,祖父对她来说虽然也亲切,却也没有这般过。
“我不!”老头子一把挥开她,坐在椅子上吹胡子瞪眼,“我不累,我要在这里等你爹回来,我有话跟他说。”
江怀璧低低叹一声,也只能随着他去。倒是心疼他的无理取闹,傅徽心里能装的人不多,若无江家,他便真的是孤苦一人了。
她先吩咐了人带着江怀检去沛风园,然后陪在傅徽身边。她一安静坐下来,傅徽便忍不住开始讲他在沅州遇到的那些事,讲着讲着笑一笑,讲着讲着又哭一哭。
最后才提起江怀璧的婚事,他嘴上说着恭喜之类的,然而江怀璧看得出来他满眼的担忧。
七月过得很快,八月不急不缓地从桂花里冒了头,凉意已渐渐袭来。京城里众人最近所议论的,不过是那桩“佳话”要成全了。
第207章 大婚
八月初九, 宜嫁娶。
京城中今日众人传的最多的, 便是首辅独子与太师嫡孙女成婚了。今年一甲三名里头状元郎方文知之妻邹氏已身怀六甲, 探花姚长训娶妻已三年, 唯独剩了个年龄最小的榜眼江怀璧, 今日也要大婚。
但很明显众人对她更感兴趣些, 江首辅声望高是一方面, 主要还是因为江怀璧这样的人成了亲是个什么样子,期待得很。
纳彩, 纳币,请期三礼早已过, 今日便是亲迎。
太师府府那边准备得要早些,寅正时分新娘已起床梳洗妆扮, 待一切收拾妥当后已快至吉时。宋汀兰从一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像个牵线傀儡,任由着身旁的嬷嬷替她打扮, 宋夫人亦是忙得不可开交。
直到临出门前,宋夫人才有时间带着她去给宋太师拜别。宋太师这些日子一直病着,今日许是知道了孙女出嫁,心里头高兴,整个人看上去气色才好些。
该交代叮嘱的宋夫人昨晚上都已一一详细讲过, 昨晚上宋汀兰还是面若红云,不胜娇羞, 可今日宋夫人看着她,仿佛不大高兴的样子。
她接过那方红盖头,柔声问了她一句:“阿兰这是怎么了?今日是我阿兰的好日子, 可要开心些。”她只当是女儿舍不得宋家,说破了怕她要哭出来,只能想着法子哄她开心些。
宋汀兰眼眸轻抬,是宋夫人从未见过的惆怅忧心。
她心里一跳,可现如今时间紧,也不能问她到底怎么了,只将盖头轻轻往她头上一盖,遮住了满头的珠翠花钗,胭脂芙蓉面藏在了里头,取而代之的是红绸鸳鸯。
宋汀兰只觉眼前一暗,然后轻垂了眸,入眼满是大红的凤冠霞帔。她微微一慌,也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欢喜,反倒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随后是喜庆的鞭炮声,奏乐声,便知是江家来人了。宋康背着她出了门,一路上听着花轿外不绝于耳的贺喜声,然后是一阵一阵的欢呼,她唇角微翘,仿佛是应当高兴的,却只一瞬间又不由自主地蹙了眉。
这一路不远,她在下花轿的那一刹那,才恍然意识到,萧羡说的那些话,她听进去了。
但是她再没时间去细想,便已迈过了江府的门槛。
江怀璧一路过来都未曾让众人意外过,仍旧是冷冷清清的模样。该做什么倒是熟稔,只是所有的动作都显得很僵硬。
沈迟来了。
沈迟是所有宾客中来得最早的一个。
沈迟是接了喜帖来的。
长宁公主不肯来,永嘉侯自然也不来,侯府只有他一人,想来却又不想来,挣扎片刻还是决定来看看她。
迎亲他没去,他在江府这边等到的,便是她骑在马上,簪花披红,除却那张清清淡淡的面庞外,都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新郎官模样。
他忽然想到,他与她在那座破院子里座谈,那是他与她初次交锋,沉默之时看着她曾想,她若成婚是个什么样子。现如今看到此刻的她才知道,自己当年想的分毫不差,的确是惊艳得很。
只是当年臆想她成婚时,可没想到她是女儿身,更没想到她成亲娶的新娘是宋汀兰。
他看着两人各执花一端走进喜堂,耳边是不绝于耳的欢喜声。最终看她转过身时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说不清的情绪。
他苦笑一声,心底只担心她这场戏要怎么演。
新娘被送进喜房后江怀璧便被簇拥着在前堂酒席,因知道她性子,大多数人基本上只干敢与她喝一杯,便不敢再来缠她。反倒是江耀庭这个主人被敬的酒最多,他不常饮酒,因毕竟年轻过,当年的酒量还在,现如今倒也能撑得住。
江怀璧算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只觉得腹中有些火辣辣的,面颊也是一片滚烫,眼前时不时出现一些重影。
听到身边有人开玩笑:“江兄弟这酒量可不行啊……”而那人听着也像是醉了一般。
尚有一些理智,便看到萧羡站在人群外延,未曾进来过,只一直看着她。孤零零一个人。心中恍恍惚惚记起来他是定了亲的,只是对于宋汀兰,他也真是动了心的。
她隐隐觉得有些愧疚,可却无可奈何。
酒席似乎很长,来往宾客亦是数不胜数。人声鼎沸里,她借着酒劲在人群里忙无目的地走着。仿佛今日的主角不是她,这场婚礼与她毫无干系一样。
沈迟一直跟在她身后,在她要摔倒时扶一把。众人都看得清楚,也仅仅是窃窃私语,毕竟今日这样的大好日里谁也不好说什么。
已近傍晚,好不容易等醉意轻一些,心神已清明过来,御前却忽然来了人。景明帝派了刘无意来赐了江怀璧一壶酒,众人哗然。这陛下对江家可真是看重,连个大婚都要御前太监来送赏赐。
江怀璧此时才清醒过来,眸色深了深。眼前那壶御赐的酒,按着规矩谢完恩后要当着刘无意的面喝下去的。
也不是说量太多,只是……她总担心御赐之物与平常的定然是不一样的,会不会有其他的问题。
酒一共斟了三盏。倒是出乎意料的甘甜,席上的酒已经比平日里要温和多了,景明帝赐下来的竟这般清冽。
御前的人走后,江耀庭才以担忧的眼神看了一眼她。江怀璧不明所以,怔了怔。她心底暗暗叹一声,左右都已经喝下去了,便是再有想法也都无济于事。
待宾客尽数散去以后,她才去了宜兰院,那里前一天宋家已来人去收拾过,铺床布置都已妥当,喜房便设在那里。
她进门时已决定有些不对劲,酒略醒过后也没有现在这般不舒服过。却又不像是醉了。
进门后喜房里最忙活的是喜娘,一面以金钱,彩果撒帐,一面念着吉祥话:“……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江怀璧一句都听不进去,侧目看了一眼宋汀兰,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很明显,但没人敢说。
同牢,合卺,喜秤掀开盖头,众人一阵欢呼。有尚且不懂事的孩子嚷着闹洞房,只吆喝了一声便又被大人的声压下去。
从前的那些传言还是有不少人记着的,若是那句话说得不对得罪了江怀璧,那可是有可能丢命的。
众人只欢闹了一会儿便都相继散去。
江怀璧看到沈迟走在最后,动作刻意放慢了,可还是迈出了房门。
她没去看一旁的宋汀兰。
而宋汀兰此时心跳地飞快,方才大半天想的那些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面上飞了红霞,大抵也不只是合卺酒的缘故。
她小心翼翼地去偷看江怀璧,心里有些着急,咬了咬唇,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江怀璧此时却比她更焦急,虽是安静坐着,可已如坐针毡。
浑身不知从何处绽开的一股热浪,一波一波涌上来,连指尖都在微颤。面庞是烫的,但绝不是羞涩;浑身都是热的,又不是因这喜服太厚。
她忽然明白了江耀庭为何是那样担忧的眼神,明白了为何那壶御赐酒为何那样温和。
景明帝故意在其中加了催情之物。只因是皇家御赐,是以效果定然是与民间无法比的。她曾经瞧见过中了药的女子,只知道会浑身燥热,然后连行动都控制不住,那此刻……
她深知,今晚若是不离开这里,明日她的身份便会公之于众。
更何况那壶酒已经几乎要令她失了神智。
在她起身的同时,宋汀兰终于鼓起勇气,转了身朝她唤了一声:“夫君……”
话音未落却已见她起了身,心里咯噔一下,已觉不好,又急急唤了一声,怕她没听见。
江怀璧自然不能应,克制住身上一浪一浪袭来的热意,哑声说了一句:“你先歇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