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21

    不知道谁的猫跑出来了,它本不该在晚上脱离编织袋上的图案。但是猫轻巧地跳落至地板上,踱了几下步子后蹲坐在床前,它仰起头摇了几下尾巴,随后跳上床。猫的鼻子一耸一耸,嗅着主人的气息——猫确定床上的人类睡熟了。
    它放心地跃至窗台上,猫的爪子很灵活,会开窗,因为身形轻盈,落地时甚至一息声都未发出。
    但是很快,猫跳上了屋顶,循着挂在一端的月亮,慢慢向前走去,猫没有任何目的地,它走走停停,忽然从屋顶落至了地上,这一跤摔得猫脑袋有些疼,因此它对着冰白的月亮挥舞着爪子,很不满地叫起来,但很快猫感到自己毛茸茸的头顶拂过一阵风,猫不疼了。
    吹舞的风对它很是抱歉,猫再喵了几声,回头望了一眼,没有任何东西。
    它又叫了几声,才有一阵风吹过来,这次穿过猫的尾巴、脊背还有下巴,后来它又轻轻推了一把猫,催促它往前走。
    猫快速爬起,在它面前渐次展开奇异的世界,这是一个只半边下雨的夜晚。它走入另一条街,被淋了一头的雨,猫很不喜欢水沾湿自己的毛发,因此贴着屋檐,那些顺势从瓦片接下的雨水像一串一串的,从天上来的活水,聚集在一起,变成足够汇聚的溪水。
    猫每抬一步脚,雨滴就像钩子沾在毛上,这些雨“嗒——嗒”的,猫探出头,看见和自己一样脸,一只红色另一只绿色的眼睛。它的人类在千万只编织袋中挑中了这样一只异色的猫,从此无论是到哪里,拿什么放在编织袋中,异色的猫始终安安静静待在编织袋上,直到今晚它偷溜了出来。
    明月照我渠拥抱着凝结的云与雾,雨从云与雾中穿过,坠落到渠水,同时猫的耳朵收集到四面八方传来的雷声,临近黎明那刻将会有更大的雨。
    此时,猫停在屋檐下,在一枚小小的红琉璃下,那有一小圈红红朦胧的圆斑,正将猫安全地护在其中,足够它偷跑出去再安全地回来。
    雨声,夜晚正一家一户走过,从另一半干燥温热的赶到这一半湿润油亮的城。
    猫立起耳朵,它听见别的声音,和雨声很相似,但又很轻,很轻——往往巧妙地踩在雨水和雨水之中,水滴簇拥着这道声音,使得它能与别的声音区别开来。
    猫凑出脑袋,声音近了。
    啊——原来是人的脚步声。
    猫这样想。
    是一双细高跟,“嗒、嗒、嗒”敲击着石板。猫原本以为这声音会继续往前,但脚步声只在一处就停了下来,那是一条巷子的入口,只是这个声音并不打算进入,继续用踩在雨水之间的清晰的“嗒嗒”。
    不知为何猫站起身,向这个声音靠近了些,它再靠近了一些,蹲坐在了声音的旁边,这双脚穿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
    黑色,黑色还是黑色,猫的眼睛识别出这个颜色,除此之外只剩下包裹了半边城的雨声。
    猫的眼睛越发的亮,像在不断泼墨着色,色料中添加了萤火虫翅膀上的萤白粉,那些光粉会吸收白日的阳光,吃进去的光粒子将会迎来夜晚的大盛。
    猫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站起身,是因为这世上总有无边无际的噩梦。
    如果需要驱赶噩梦,那么猫是最合适的。
    买编织袋的人对着因为噩梦干扰而无法正常入眠的人类提供了会提供特殊功能猫。它有别于仅是为了对动物尘发的过敏普通顾客,它的眼睛永远不会褪色。
    猫叫了一声,对着这个黑色,但它还是只是一直小猫,通过特殊的编制毛线获得生命,如果在白天它是赶不走这声音的,得益于它的眼睛,这声音渐渐在猫的声音下渐渐退了出去。
    黎明前的雨来了,猫抖索着毛发,蹿进巷子里——一、二、三、四……然后九——猫爬上围墙,跳进院子里,随后攀爬进一扇半开的窗。
    它跳到床上,一屁股压在头发上,它顶了顶这人的鼻子,在它的耳朵听来,是因为噩梦困扰而无法挣离的处境。
    他连鼻尖都布满了背离凉爽雨气奇怪发烫的汗珠。
    猫一舔,人就醒了。
    从迷宫出来了。温故知想。
    但还是能看见一团黑色,黏在眼瞳处,此前,他一直在追这团黑色,不断地在巷子里拐弯,拐弯,继续拐弯,他想出口在哪里?他追着脚前的阳光,却怎么也追不上去,他觉得出口就在阳光前面。
    只要一直追着就行了,这样温故知就不会迷路,如果有一天不幸迷路,那就跟着有光的地方走。
    猫又叫了一声,温故知抬起手摸了摸猫的下巴,“原来我听见的声音是你啊。”
    摸得呼噜几声,猫挤进了温故知的怀里,不断安抚他。
    温故知发着呆,他闭眼黑色会来,睁开眼黑色藏在某处,黑色并未走远,所以他也抱紧了猫。
    他说再陪我一会吧。
    温故知抱着猫,倚坐在阳台抽烟,但是猫不喜欢淋雨,跳进房间里生气地盯着温故知,朝着温故知叫。
    他夹着烟,猫的眼中这个人类黑到沉的眼睛有什么流出来,但他眼一眨后,就变成一双没有情绪的,连噩梦都销声匿迹的眼睛。
    猫的眼睛一红能察知噩梦,另一只绿色是为安抚。
    温故知抽掉第一根烟,向猫招了招手,他撩开汗衫,将猫裹在里面,尽管猫不大情愿,但还是挤了进去,小猫暖烘烘,温故知又咬着第二根烟。
    他咬着咬着,滤嘴破了,他吞了点甘甜的烟草,喉咙开始发烧,烟草刮着他的咽喉,最后烧到胃里,烧啊,终于烧到温故知脸颊,他靠烟草才终于得到这一点亢奋和红色,一团块的,奇怪地爬在脸上。
    黎明来了。
    一条淡淡的细线,横跨过城,他和猫一起看了一会这条线如何变成带子,在带子的上面,是镶了许多星湖的绛蓝幕布,在云雨雾撤去那刻,星湖一颗颗亮起。
    温故知和猫说再见,他和猫说你回家吧。下次别来找我了。
    猫不解地向他叫了几声,温故知挥手赶它走,温故知不领情,猫也没什么理由再留下来。
    等猫走了,温故知什么也没做。
    清晨,第一丝云变了颜色,温故知跳进明月照我渠,他沉在渠底,没有上来,渠水水清,水下有阳光缠绕折射的迷宫,透过一层薄膜,有扭曲的树,扭曲的声音。
    他闭上眼,有一团黑色,头一瞥,才觉得宁静,就因为呛水浮了上来。
    温故知的胃袋在烧,因为他吞了烟草,他想也许会中毒死了。
    他待在水里,一会才想起来他可能需要上岸,温故知爬上岸,往别的地方走,他浑身湿漉漉的,书铺小老板看到他吓了一跳。
    “你浑身湿的,别碰我的书。”
    他护崽子似的趴在自己的书上。
    温故知眯起眼,“我要……”
    但他也不知道要什么。
    “你能看得我都给你了,再找大约要等我去别的地方给你带回来了。”
    温故知顺着话问你什么时候去?
    “你还真会顺杆爬。”书铺小老板撇嘴,说大概就这几天呗。
    你一个人去?
    “怎么可能?”
    这次他要使唤住自己家麻烦的破产男人。
    “多久回来?”
    “这次走不远,夏天回嘛。”
    温故知发了一下呆,脸上空空的,然后点头,说要走了。
    他走之前小老板狐疑地叫住他,一把夹住温故知的脸颊,压低声说:“我说你,看书别太认真了,小心掉进去。”
    温故知说好,但因为没什么情绪,小老板据说你是不是敷衍我?
    “谁敷衍你?”温故知略提高声音。
    小老板说你一定生病了。
    我没病。
    小老板不信邪,摸了半天,最后不情愿地说好吧,你没病。
    除了身上的水,温故知没有感冒也没发烧。
    小老板一转眼睛,从一堆书里抽出一本送给温故知。
    温故知懒得掀眼,问是什么。
    “静心凝神的。送你。”
    温故知接过,水顺着手臂流到封面。
    小老板嚎叫起来,说字!
    温故知后知后觉的,只是盯着被水花掉的墨迹。
    “那我走了。”
    花掉的墨迹越来越大,吃着纸,吃掉旁边的字,吃掉名字,吃掉油墨味。
    温故知想为什么身上的水那么多,却没任何想法去阻止墨迹的扩散。
    他走了一会,又折返回来,他径直走过书铺,往那条迷宫一样的巷子里走,他想去看看那个孩子吧。
    温故知浑身不觉,他还记得怎么走,这孩子看到他来了竟然笑起来,没有问温故知为什么满身水。
    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想法突如其来,所以他想了一会,说:“上次不是和你约好了,你有什么事找我,我都答应帮你。”
    小女孩问:“你会帮我吗?”
    温故知说我跟你拉过勾了。
    他说完,小孩凉冰冰的手抓上来,拽住温故知的手腕,吊着声音说:“那你不能反悔啦!我要找几样东西,你要陪着我找。”
    “什么东西?”
    “你要陪我找。”
    “现在都要找到吗?”
    “不一定。”
    “那好吧。”温故知答应下来,小女孩闭上嘴,歪着头盯着温故知,小声问你是真的答应了?
    “我不骗人。”
    “你真好,以前有人骗我,让我很不开心。”
    小女孩说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吧。
    温故知被拉得往前冲了一下,甩甩头,小女孩拉着他跑起来,温故知一点也不记得回去路,只记得小女孩不断地带他拐弯,最后绕出了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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