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得一离开了,京落晖却留在这里。
戏团被烧成灰烬,在茫茫白雪之中随风飘远,他一脚踩上,吱呀作响的声音和脚下焦黑的木屑,都在告诉他,这个充满着罪恶的戏团已经没有了。
京落晖沉默半晌,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想法。
他走进了一些,四周冤魂哀哭,戏团本就是草草搭建,被火一烧剩下的更加少了。里面草草摆着几张木桌木椅,再走近一些,是用来对付那些孩童的刑具。
那刑具上斑斑血迹,京落晖手指颤抖,一点点摸上去,那让他喘不过气的压抑使他头痛欲裂。
四周仿佛不是灰烬,而是一个充满着喝彩声的戏台子,而他也在其中,像个悲哀可怜的玩物,对那些嬉笑的人恨之入骨。
恐慌、愤恨、自嘲,种种情绪在他心中迸发,像是被堵上的洪流,终于冲破了那一层虚假的屏障。
京落晖全身战栗,将一把红色长剑抽出,沉默着划伤了自己的手臂。
鲜血蜿蜒流下,与那些已经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像是在告诉他,他也是其中一个。
被封印的记忆彻底打开,往事不容置喙,强硬地闯进他脑中,那些最不堪、最不愿想起的过去,终于被他想起。
如果他还是寒无栎,只是轻嘲几声,随手杀几个人,看着他们痛苦的神情,用来掩饰和缓解自己内心的不安和仇恨。
可他已经不是寒无栎了,如今的他,来历不明,身处自己最不愿处的正道,过去不像过去,也寻不到未来。
他的世界一片荒芜,却还要接受这不堪的真相。
京落晖轻笑一声,眼神渐渐冷淡下来,多么可悲啊,他想着放弃前世,只要今生。
但事与愿违,一次又一次,那些零散的片段,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人,都在告诉他,想要平静是不可能的。
如今的戏团,京落晖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巧合了。
恍惚间,他突然想起当初在溪家村那名老者说的话,他人的想法无法改变他,如果是他自己呢?
前世今生,究竟是不是他?
若是他,为何京落晖如此抗拒,如此不愿意成为这个人?如果不是他,为何身边的人一次又一次告诉他,他们就是一个人?
栎青用前世的谎言骗取他今生的信任,裴与衡用他的不甘来换他前世的改变,他身边出现的
京落晖突然觉得,今生才是梦魇。
两世记忆重叠,他居然分不清,如今是在何处,这是他死后的领域,还是他在招摇山做的一场梦。
或许他从来没有逃出那个戏团,依旧是里面最受人欺凌,最不受人喜爱的那个孩子,满眼满心皆是仇恨。
然后将自己的仇恨化成一把火,将自己的不堪掩埋。他以为这样就是结束了,他以为自己换个名字,换个身份,成为一个符灵师,有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手段残忍,就不会有人能发现……他的过去是那般可悲。
一个生活在这种戏团里的孤儿,能有什么未来?
兜兜转转,千年了,千年之后,他居然又回到原点。
京落晖觉得,他才是最可笑的。
他狠狠甩袖离去,红衣蹁跹,孑然一身,满心无奈。
栎青仍在客栈里等他,他知道京落晖对自己被骗一事会不满。但是过往的事情,京落晖知道的并不多,只要他好好把握,依旧可以瞒过去。
今生已经是今生,那他就只要他们两人之间的过去。
但是如今,他的希望注定要落空了。
京落晖推门进来时,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栎青并不觉得他是消气了,反而,他觉得这样的京落晖更像是隐藏着什么,孤注一掷,又不堪一击。
“栎青……我告诉过你,不要再骗我。”
京落晖反身关好门,平静地看着他。
“可你还是骗了我。”
栎青咬牙,不让自己内心的恐慌表现出来:“我、我真的没有了……我知道你从前并不喜欢我,但是、但是那些事情都不是假的,你看得到的不是吗?我们一起生活在那,你是我唯一的依靠……你杀了那么多人,却没有杀我……而且、而且……”
他想到这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马冲上去拉住京落晖的衣袖:“而且你最后毁了那里,你跟他们不一样……”
京落晖轻笑一声,一点点将他的手从自己衣袖上扯开:“栎青,当年把你带回去的时候,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想?你莫不是觉得我与你是生死相依?我杀了你,你忘了吗?”
“可你也救了我……”栎青不愿相信,“我死后……死后多年,才知道你当初是为了让我重新修炼,重聚妖灵……你跟他们不一样的。”
京落晖缓缓抬手,摩挲着他的下巴,看着眼前这条人鱼惶恐的眼神,看着他要落不落的泪珠,看着他眼底的恐惧和喜爱。
但他只觉得可笑。
“栎青……当初我对你真是太好了。好到让你忘了我最不喜欢什么,好到你敢封印我的记忆。”
京落晖笑了笑:“为什么要让我重活一次呢?让我重活一次,还要来打扰我?栎青,你真让我失望。”
栎青不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一味地求他:“你信我……”
但眼前的人只是嗤笑一声:“信你?我可不敢了,信你一次,让我重活一次,再信你,我可怎么办啊?你还跟我装无辜,栎青,你还敢跟我装无辜!谎称我与你有一段情,谎称我的过去只有你,封印我的记忆,强迫我重生,告诉我,是谁让你有这个胆子敢这么做的?!”
他与栎青初见,总是觉得心动,后来几番试探,已经有了猜测。只是栎青的举动让他误以为他过去负了他,所以他愿意纵容栎青。
结果事实告诉他,京落晖是当年的寒无栎,而寒无栎绝不可能与栎青有关系。
一次骗他,他还能当做是栎青想要与他今生续前缘的心机。
二次骗他,让他记忆斑驳不清,让他只想得起与栎青相处片段,如果只是这样,京落晖或许也就算了。
但总是有人在跟他开玩笑,让他想起栎青,却又让他想起寒无栎真正的过去。
想起栎青于他,什么都不是。
可如今的京落晖却动了真心,这般可笑,这般可怜。
京落晖笑了几声:“你是不是觉得耍我很好玩?让我重生,又封印我的记忆,栎青呐栎青,我真是……”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该怎样对眼前之人。
换做是寒无栎,就该像当初一样,觉得没意思了,干脆送栎青一程,此后再不相见,就算相伴多年的一点情谊。
可他不是寒无栎,所以看到栎青痛苦难受的神情,他居然下不了手。
京落晖深吸一口气:“你还不肯对我说实话吗?”
栎青惨白着脸,嘴唇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京落晖便笑得愈发开心了,屋内只剩一盏烛火,鬼影斑驳,过去温存情意,转眼只剩无尽死水,带着恶臭的淤泥,让这场始于欺骗的感情,毁在他自己手里。
如今冬日寒风阵阵,窗纸被吹得呼呼作响,就像他如今心情,再也想不起一丝温情。
“……我走了。”
京落晖打开门,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栎青……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栎青没有回答他。
京落晖不知道自己该伤心还是失望,良久,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真没想到。”
原来此生,皆是空梦。
他从来不该在清阳派长大,从来不配拥有真正的感情。
寒冷冬风,一如孤雪山。
他想回去了,回去毁掉那个地方,如果此生皆是梦,那他也该醒来了。
一切皆是假,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明明不忍,却不愿舍弃,明明舍不去,却狠不下心。
多么可悲啊,寒无栎、京落晖,这都不是他的名字。
他本没有名字,过去一片荒芜,没有来处,没有归处。
……
浮石山云雾缭绕,高耸入云,檀香入梦,留有一袭清明。
裴与衡在主殿处理好事情,慢慢朝着卧房走去。
他根基已毁,近来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但清阳派最近事情繁多,临近新年,许多事情都需要他打整。
清阳派内帮得上他忙的也没几个,裴与衡只能亲力亲为,御渐萧随找来的萧钰回了阳春园,清阳派没有医修,裴与衡只能随便拿点灵药调理身体。
好在御渐萧回去之前给了他方子,让他不至于倒下。
不让裴与衡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撑住这么多事情。
门下侍童过来扶他,疑惑道:“掌门最近精神不济,身体也好似变差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裴与衡身体一僵,只是含糊道:“一点小事……大概是最近太累了。”
侍童劝道:“掌门也莫太劳累了,还是好好休息……想想京师兄吧,他看到掌门这么劳累肯定又要闹了。”
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京落晖再多不满,也会磨磨蹭蹭地来前殿帮忙。就算裴与衡让他自己在孤雪山好好休息,他也只是不满地说几句,还是接过裴与衡的事情。
可今年,京落晖在外游历,还带着一个栎青,估计是不会回来了。
裴与衡莫名有些失落,身边的人走得太多,他也想有个人能陪陪自己。
过去是他徒弟,后来是京落晖。
相隔多年,也算有人陪了。
侍童看到裴与衡脸上落寞,顿觉自己说错了话,京落晖今年没回来,估计想在外玩了,他怎么能拿这个事让掌门更伤心了?
“掌门,弟子不是故意的,只是担心掌门身体。”
裴与衡对门下弟子向来温和,现在也只是笑笑,任由他扶自己进了卧房,然后便让他离开。
“去吧,做自己的事去,我歇一会儿就行了。”
弟子答应一声,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裴与衡听见房门合上,这才忍耐不住地咳嗽,连咳数声,多日来苍白的脸色都被咳出了一丝绯红。
他隐约觉得不对,连忙拿手帕捂上,只觉得这次咳让他更加难受了,喉咙处像是火烧一般,灼热地让他恨不得拿冰块捂住。
裴与衡轻叹一声,移开手帕,余光一瞥,顿时一愣。
洁白绢布上,点点血迹,像是宣告着他最终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