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行歌在接到秦家之难的消息时,就明白这一天离她不远了。
卫何意依旧高高兴兴地练着武,回过头时,见她愁眉不展,还以为是秦家的事让她害怕了,连忙上前关心道:“娘亲莫怕,秦家遭难,一方面是因为那人修为高深,另一方面也是秦家内里出了问题,我们卫家好好的,不要怕。”
卫行歌难得温柔,吩咐侍女拿了手帕过来,捏住一角,仔细为他擦汗。
“唉,我只是觉得,秦家毕竟与我卫家交情不浅,就这样……一夕之间,变化得太快了。”
她知道卫何意太过单纯,所以她不会告诉小儿子,自己遗憾的不是秦家的灭亡,而是没有拿到难春宝典。
事到如今,卫行歌将这多年来一如既往的屋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她在这里长大,在这里成亲,然后养育两个孩子。
她知道,自己哪都不能去。
“你最近闷坏了吧,等会儿让你哥带你出去玩。”
卫行歌不忍心告诉他这是别离,而是像从前一样,在他难得乖巧听话时,给他的奖励。
果然,卫何意不疑有他,“那卫问余在哪?我去找他。”
“等会儿让人带你去,别急。”卫行歌紧紧握住他的手,“这些年来,你可曾怪我?”
“怪你?”卫何意眼神单纯又疑惑,“我为什么要怪娘亲?”
“怪我……怪我总是管束我,怪我,忍不住偏心。等见了问余,替我说声抱歉吧。”
卫何意才发觉不对,卫行歌向来风风火火,说一不二,很少有这样平静温和的时候。
“娘亲……”卫何意试图让她高兴一点,“娘亲,你看看你,不要不高兴了,会变老的。”
“你啊……”卫行歌勉强笑了一下,接着说,“我只是,只是不想你太累了。问余向来稳重,无意之间,我确实是疏忽了他。”
小儿子身上有她自己年少时没有的单纯活泼,不用被当成顶梁柱养着,不会被自己的父母以家族利益压着。
不会被明明没有解决之法的易秋心法害了功体。
卫何意是她曾经最向往的样子,不会有家族压在肩上的累赘,不会有无数人在背后觊觎着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天真活泼,又善良跳脱。
卫行歌想了许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孩子来的。
或许是当年遇见宫乘心时,见他在自己兄长身后耀武扬威时的活气,让她无意之间有了一个最想要的孩子。
只是她知晓自己总是亏欠了卫问余的。
她年少时被自己父母压迫,长大后,又压迫着自己的孩子。
兜兜转转,她依旧没逃过这阴影。
“若是能有如果……”卫行歌恍惚一瞬,又摸了摸用担忧的眼神盯着她的卫何意,“若是能有如果,娘亲也要把你们好好养大。”
她不后悔嫁给宫乘心,更不后悔有了孩子。
只是日暮西沉,世家将倾,卫行歌不舍地用手指描绘着儿子的容貌,只是、只是,若是当初没有被利益迷了心,若是当初愿意放弃卫家这南林第一世家的虚名……
今日,她是否就不用承受着离别之殇。
“去吧,去找你哥哥。”
卫何意被她催促着,茫然地哦了一声,又摸了摸头,跟着侍卫走了。
少年人还不识愁滋味,不知这代表着什么。只是隐约觉得,他应该回头看了看,看看这个家,看看自己的母亲。
卫行歌眼有湿意,看着他一步一元,背影里仍是轻快潇洒,比她好太多了。
她看不够儿子,却明白时限将至,随后招了招手,对着侍女道:“这院子里,凡人都放走吧,给他们一点盘缠。至于修士,问他们愿不愿意留下,如果不愿,同样给盘缠……”
“若愿的……”卫行歌自嘲一笑,“便实话实说吧,告诉他们,我……命不久矣,有人,寻仇来了。”
她回了前堂,在招待了无数客人的地方,准备招待她的仇人。
身后夕阳西下,天色将暗,喧闹声忽远忽近,有人带着东西赶紧跑了,有人犹豫了一会儿,准备以死,还卫家知遇之恩。
他们还想着,若是能活下来呢,若是仇人实力不足呢……那卫家,何至于此?
这样的幻想,卫行歌都明白、都清楚,但这是不可能的。
她修为本就不稳,秦漠都能被对方数剑折磨至死,何况是她?
只希望……只希望……
自己唯一的私心,自己的孩子,能够远离此难。
所以她不抵抗,不打算也不愿意抵抗,她在赌,赌对方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依旧不会牵连无辜。
天黑了。
今晚的夜色极黑,一丝月光都没有,仿佛被已经到来的黑云遮住,只待大雨倾盆。
卫行歌深深叹息,良久,才缓缓道:“放火吧。”
这卫家,自她手中灭亡,就不能便宜他人,毁就要毁得彻彻底底,毁得干干净净,不给任何一个人得到的机会。
侍女屈膝行礼,三次磕头,还尽一生恩情,随即举刀凝气,一道白光之后,血溅当场,决心为自己的主人先探地狱。
卫行歌上前,将她未合上的眼闭上,“好姑娘,你与我是不同的。你这样忠心赤胆,想必很快就会入轮回,早早转生,到富贵人家,好好过下一辈子吧。”
“我么……我这样的人,只能在鬼界,慢慢忘记此生,在虚无缥缈的记忆里,游荡鬼界,等待不知何时会来的宽恕……”
一人匆匆脚步声传来,卫行歌神色微变,这人狠狠撞开门,惊慌失措地看着她:“行歌!快走!”
这人剑眉星目,曾是她爱慕模样。
这人是……宫乘心。
“呵,你居然……回来了,在这时,回来了?”她声音微颤,那些被自己强压下的委屈和不甘如潮水般涌来,“宫乘心!你还敢回来!”
“我……”宫乘心有些怕她,但又按下,“快走!你、你明知……”
“我明知什么,明知对方要来寻仇?明知你宫家才是罪魁祸首?宫乘心,我对你情深义重,多年真心,换不来你一句承诺!抛妻弃子,枉顾人伦,宫乘心……你的心呢?”
声声质问,卫行歌就是不明白,不明白自己爱着的人为何要这样对她?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是?等你也死了,我们在鬼界说么!呵,好一个道貌岸然啊,现在来让我走……当年我说要嫁给你时,你为何不让我走,当年我答应帮你们攻打云祁山,犯下杀孽时,你为何不让我走?!”
“当年……我问你可有一刻真心时,你为何不让我走?”
卫行歌手持长刀,架在他颈边,“世人皆以为是我不要脸,是我强行将你带入世间……你摘得干干净净,你多厉害啊……我以为,你对萧钰说,你想退隐,是一句真话……”
宫乘心悔恨当初,反手抓住刀刃,代表着后悔的伤口流出悔恨不已的血,一滴一滴,砸在卫行歌心口。
“是我欠你……”他很少这样温柔地看她,这样的温柔,只让卫行歌觉得自己更加可怜了。
“行歌,我说我想退隐,是真心的。”
卫行歌轻笑一声,再也生不出一丝感动,反而多了几分无奈,“我知道了,你走吧。”
“不——”宫乘心上前想拉住她的手,“我、我要你与我一起。”
“与你一起?”卫行歌朗声大笑,发丝微乱,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够体面地死,却没想到又被宫乘心毁了。
她的父母毁了她前半生,宫乘心毁了她后半生。
至于她自己?她是一切的源头。
“我要怎样与你一起?你们做的每一件事,早让我明白,你说的话没一句可信。现在有人来复仇了,我倒要看看,你们再用什么办法逃过此难。”
“你——”宫乘心咬牙切齿,“我是符灵师,你跟着我走,他破不了我的阵。”
屋外火光冲天,屋内寒冷彻骨。
“符灵师?”卫行歌只觉得嘲讽不已,“拿了别人的东西,说自己是这个东西的主人,宫乘心,你与你哥哥一样可耻。”
“我且看你们,报应不爽。”
宫乘心冷下脸,“你执意不跟我走?”
“不跟你走,是给你一条生路。”卫行歌扔掉自己的刀,“我卫家善刀,这刀随我一生,如亲如友,所以……你还不配我拿它来杀你,滚吧,宫乘心。”
“……既然如此。”宫乘心拂袖而去,“自绝生路,怪不得我!”
卫行歌眼神幽深,“自然。”
她不会怪宫乘心,因为她知道,这一日离他也不远了。
大火蔓延,曾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卫家,就此付之一炬。
一人踏火而来,由远而近,一身黑袍掩盖无数鲜血,一把玄剑残杀无数生灵,兜帽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夜色浓重,只有点点星光映衬着大火的残酷。
在这火光之中,这人卷席无尽杀意狂风,长剑微动,四周喧闹,火势冲天,无数人从他身边跑过,只有他一人脚步不停,一点点走近卫行歌藏身之地。
卫行歌背对着他,轻叹一声,“你来了。”
这人一言不发,继续走近了些,手中剑刃一转,无尽冷意瞬间压制住了周围让人不适的热气。
虽然这冷意,或许更让人不适。
他走到卫行歌身后五步远,看到地上的刀,似有不解,剑尖一挑,长刀在手。
他走上前,递给卫行歌。
“这刀,我已不配用了。”卫行歌苦笑,“家父将它给我,是想让我惩凶除恶,保护家族,担起责任,不偏不倚……我早不配用它了。”
眼前之人一听,有所触动,剑刃再一转。
卫行歌转过身来,看着来寻仇之人。
当年,她并没有见过这人,或者说,她当年根本不在乎这人是谁。
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件有利于卫家的事,能够得到宫乘心,能够再次令卫家崛起,多么划算的买卖。
用人命做的买卖,向来有令人心动不已之处。
“我只有一个请求。”卫行歌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只是见这个人没有直接动手,稍微有了一点信心。
她第一次,跪在他人面前。
这仇人似乎也被吓到了,往后退了一步,剑尖微颤。
“我有两子,心思纯粹,善良温和,他们不是我这样的人……也不知道我做过的事。卫家毁了,他们无依无靠,此后,便只能漂泊无根……求你,放过他们吧,罪责,是我一人的。”
卫行歌向他一拜,“你要如何,我无二话……只求你,莫杀他们……”
这人缓缓举剑,然后又落下,声音低沉嘶哑,只说了两字。
“允你。”
卫行歌终于放下心,双手举刀奉上,双眼微闭,“请吧。”
她看不到这人微微颔首,抬手在刀柄上一瞧,刀腾空而起,再落下,又是一条新魂。
吾儿,愿你们此生安稳……
卫行歌欣慰地闭上眼,身体前倾,被这人扶住。
他将这位家主放在主位上,瞥见一旁的侍女,再走过去,将侍女放在卫行歌身边。
随后,火光进了这尽是死气的地方,他转身离去,任由大火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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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线差不多结束了,之后就是双子还有一些戏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