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雷诺这一变化的,不只是汪辉。对面的李天成、谭晓敏,尤其是李天成,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眉尖。
梁家宽重新看上这个年轻人的时候,森冷的眼睛里也掠过一丝光亮。
“既然你不是为了逃跑,”雷诺慢慢地道,“又是为了什么要劫持人质?”
汪辉的脑子一抽,抽得凉嗖嗖的。
什么叫不是为了逃跑?有不想逃跑的犯人吗?
虽然之前梁家宽就对逃跑的说法表现得很不屑,汪辉也只觉得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种风格他见得多了。很多杀人不眨眼的畜生,被抓的时候各种大放厥词,老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等到真判死刑,瘫得跟稀泥一样也不稀奇。到那个时候,眼泪才会跟不值钱似的,哗啦哗啦直往下流。
他们说这叫良心未泯。这叫忏悔。
去你妈的!
他们当然有良心,也有忏悔。只不过这些都不是因为他们杀了人,而是因为自己要死了。
别人死了根本没关系,自己别死就行了。
可是脑子里又隐隐约约的,有一种什么地方被捅破了的感觉。
对了。他忽然想起来。如果梁家宽想跑,大可以趁着他们还在捣鼓行李箱的时候,从大门明目张胆地跑掉。为什么还要留下呢?
“反正我也跑不掉了。”梁家宽哼哼地笑,“你说我想干什么呢?”
他垂下眼睛,又看一眼像一只小鸟一样被自己扼住喉咙的罗潇潇。罗潇潇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连气都喘得很勉强。
“至少有一件事汪辉说得还是挺对的。”梁家宽说,“她伤成这样,不赶紧止血,撑不到救护车赶来了。”
“不过你放心,”梁家宽看着雷诺冰雪般的面容,“我不会松手的。我现在跟你们一样,也不希望她死。”
汪辉真快受不了了。两只拳头捏得紧紧地吼了一句:“梁家宽,你他妈的到底在折腾什么?给句痛快的!”
梁家宽看着暴跳如雷的汪辉却笑起来,还哈哈地笑出声音。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雷诺的声音再度清冷而缓慢地响起。
却成功引得梁家宽微微收起笑容。
两个人的视线在大厅里,众人的注视下相接在一起,各自冷却得不剩一丝温度,乃至凝固起来。
这也是雷诺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梁家宽。虽然他去梁奶奶面店吃过几回面,但梁家宽每次不是窝在厨房里,就是匆匆一掠,只有上回体检去吃早饭,梁家宽才和林建军、汪辉算是聊过。但当时,他并不曾留意。
“什么?”汪辉还没想通雷诺什么意思。
雷诺依然正对着梁家宽:“你想别人都听你的。那些不听话的人,你就戏耍得他们团团转,给他们颜色瞧瞧。一切都要按照你的想法来。”
梁家宽不说话。但随着雷诺说出来的话,脸颊上的肌肉轻微扭曲了一下。
雷诺:“你想要控制。你想让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
梁家宽死死地盯住雷诺。
雷诺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请让我来替换她吧。”
汪辉吓了一跳,“雷子!”
罗潇潇也动了动嘴唇。她想叫雷诺,但实在叫不出声音。
梁家宽眯起眼睛,带着几丝戒备。
雷诺很平稳地道:“比起捏紧一个女孩子的喉咙,换成一个警察,不是更有成就感吗?”
梁家宽哼地一声冷笑:“你可真能说啊!”
“从你第一次跟汪辉到我家店上吃面,”脸上持续地带着一抹冷笑,“我就该看出来了,别看你年纪小,你倒是比汪辉有料。”
雷诺的眼神极轻微地一动。从他的话里好像闪过了什么,但一时又没抓住。
不管怎么样,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先把罗潇潇解救出来。
“如果你不放心的话,”雷诺将双手在自己身前合拢,“我可以戴上手铐。”
汪辉眼睛都瞪圆了,压低声音又喊一声:“雷子!”
雷诺却转头看向他:“辉哥,你带手铐了吧?给我铐上。”
汪辉瞪着他,说不出口。就算是为了罗潇潇……也太危险了。
雷诺幽黑的眼睛看定他,又说一遍:“给我铐上。”
汪辉有点儿愣愣地看着雷诺的眼睛。忽然间,他醒悟过来了。
这是在拖时间啊!
等大部队赶过来,梁家宽就是干池塘里的王八了。
汪辉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雷诺的策略,用眼神沉沉地回应。然后尽可能慢,又不至于慢得太明显地从身上掏出亮晃晃的手铐。
还半真半假地多问一句:“雷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雷诺点了一下头。
汪辉便拉过他的手,咔嚓,咔嚓,一只手一只手地依次铐上。
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一阵略强的骚动。有人好像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这小警察疯了吧?”
随即传来梁家宽的喝止:“都给我闭嘴!”
好几个人惊得一跳,便又安静下来。
“你觉得怎么样?”雷诺将铐得牢牢的双手竖起,清清楚楚地展示给梁家宽,“我现在可以过去吗?一切都是你说了算。”
梁家宽的面容上不可抑制地泄露出一丝满意。尤其是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切都是你说了算”,好像触碰到了他心底里某个快要生锈的开关。
“你可以过来。”看着雷诺向前踏出一小步,他无声地咧嘴一笑,“但我要你爬过来。”
周围顿时又静一分。许多人都睁大了眼睛。
汪辉的头发都好像竖了一下:“梁家宽,你别太过分!”他快忍无可忍了。
梁家宽根本不理他,两只眼睛盯紧了雷诺冷笑:“做不到?”拿刀的手略略调整一下角度,刀尖瞄准罗潇潇的太阳穴。
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在空气里静静地、却也迅速地扩散开来。
“我做得到。”雷诺回答,虽然刚才那问话,随便拉出一个人来,都觉得根本不用回答。但是他还是回答了。
在梁家宽冰冷的目光里,他慢慢地跪到地上。因为双手被铐,他的行动很不方便,只能用双肘有点儿吃力地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所有人都在沉默中看着他的爬行。
汪辉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两只手在身体两侧颤抖着,捏成拳头。
罗潇潇的眼前再一次模糊了。之前因为过度的恐惧而干掉的泪水,一下子又重新涌出来。
她无声地冲着雷诺张了张嘴:“雷诺……”她自己也知道根本就没能发出声音,但雷诺好像还是听到了。
因为雷诺忽然抬起头来,也看向了她。罗潇潇再次用力地眨掉眼睛里的泪水,努力将雷诺的脸看清。她看到雷诺的眼神那么温柔。
雷诺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低下头,很专心地爬下去。慢慢地,一步一步地……
谭晓敏简直不忍心再看下去,下意识地抓住丈夫的手,别过脸去。李天成也马上回应了她,手一伸,把她抱在怀里,让她整张脸都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口。
在他们的后面,是他们的亲友,以及罗潇潇的朋友……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忽然都有一些不是滋味。
如果被制住的是谭晓敏,李天成不由自主地想,他也会像雷诺一样吧!
尊严什么的,虽然重要,但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能让你收起它。
李天成目不转睛地看着雷诺,抱着谭晓敏的手情不自禁地收紧,再收紧。
在雷诺大约爬过三分之二的距离时,不期然,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寂静得像墓地一样的大厅忽然响起咚的一声闷响,将众人都从压抑中惊醒。所有人的眼光顿时从雷诺的身上,转移到声音的来源。
那个已经被众人所遗忘的男人,跪倒在地,很不舒服似地一手撑在地面,一手揪紧胸口的衣服。他面无人色,张着嘴拼命地喘气,可还是吸不到充足氧气的模样。
“梁家安!”
汪辉连忙几步赶过去,一把扶住他。梁家安根本就没看他,还是像虾米一样地弓着背,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汪辉连叫好几声:“喂,喂!你没事吧?”
可梁家安还是没看他,脸色苍白到极点,开始透出青色,浑身僵硬得翻倒在地,抽搐似地一阵一阵发抖。
汪辉忽然回过神来。梁家安不是不理他,是对他、对周围的情况没反应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已经是烂成一锅粥、举步维艰的时候了,结果这家伙,身为梁家宽的亲弟弟,帮不上忙也就算了,现在还要雪上加霜。
汪辉忍不住在心里直骂娘:他妈的真是个废物,还不如柳莹!
可是又不能不管。
“梁家宽!”汪辉也是借机发挥,“你弟是不是有哮喘病!”
梁家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得很茫然。他皱着眉毛审视梁家安,梁家安好像快没知觉了。
“他没有哮喘病。”梁家宽说。老实说,一开始他心里都有点儿怀疑是不是装的。但是梁家安的脸青成那样……哪有这么好的演技。
再说,梁家安也没那么好的头脑,那么大的胆子。竟敢骗他。
汪辉满头大汗:“那,那这是怎么回事?”
梁家宽当哥的,竟比汪辉先不耐烦:“我怎么知道。别管他。”
汪辉张着嘴呆住了。周围的人都是一阵面面相觑。梁家安的情况……任谁都看得出来,再放着不管,就真要出人命了。他会比罗潇潇死得更早。
“不是哮喘。”是雷诺的声音,“是过度呼吸。”
汪辉呆呆地问:“什么?”
雷诺没有时间解释,直接向四周扫视:“谁有纸袋!”
这么多人,当然有人有。但是这种时候,谁愿意出头。
这典型的从众心理,让雷诺皱了一下眉头,直接看准一个手上拿着包瓜子的女人:“你,把袋子扔给他!”
被点到名的女人吓得一抖,慌乱着不知措。
雷诺:“快!”
女人又是一抖,像开关被打开一样,马上把刚开口的整袋瓜子扔给汪辉。就听哗的一声,纸袋睡在地上,里面的瓜子撒了一地。
“辉哥,”雷诺语速加快,但仍清晰有力地道,“快用纸袋罩住他的口鼻,让他在纸袋里呼吸!”
汪辉连忙哦一声,抓起纸袋翻了一个个儿。剩下的瓜子也哗的,全倒在地上。他扑回梁家安的身边,两手抓紧空掉的纸袋将男人的口鼻全部罩住。就见纸袋随着梁家安急促的呼吸,一鼓一缩,发出牛皮纸才有的清脆声响。
汪辉安抚道:“慢慢来,呼气,吸气……再来!”
整个大厅都是一片安静,只听得到梁家安的呼吸,以及纸袋随之发出的、有节奏的脆响。
效果是明显的。
每个人都能听到梁家安的呼吸,以他们能感觉得出的速度舒缓下来。汪辉微微调整了一下纸袋,再几个呼吸之后,梁家安便基本恢复正常了。
汪辉最后确定一下梁家安的情况,松了一口气,轻轻地挪开纸袋。
大厅里原本凝重得不能再凝重的空气,似乎也因此放松许多。
一直作为旁观者的李天成、谭晓敏夫妇敏锐地感觉到情势默默地改变了。之前,因为梁家宽的骇人举动,以及雷诺的毫不反抗,人们等于是默认了梁家宽的控制。他们对汪辉和雷诺,对警察的信任所剩无几。
可是现在,因为雷诺有效沉着的指引,在人们最慌张无助的时刻,顺利解救了梁家安,人们心目中的天平又静悄悄地向他倾斜了。
夫妻俩静静地对视一眼。他们也很想帮雷诺一把,但目前来看,不能轻举妄动。能保持住这种倾斜,对雷诺无疑很有利。
麻烦的是,感觉到这种倾斜的,也不止是他们。
“你还想不想救这个小姑娘了!”梁家宽暴怒的声音陡然响起。
似乎是要提醒所有人,他还在这里。他才是这个大厅的中心。
而他也如愿了。所有人的视线一瞬间又全部回到他的身上。包括雷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