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玉兰呵呵一笑:“这可是我特别定制的沙发。”
服务员张着嘴叹一口气:“这还特别定制的呢?这么软,叫人怎么坐!”
竺玉兰:“当初我定制的时候,厂家也跟我说过太软了。但是没错,我就是要这么软,我就是想看人怎么坐。”
服务员微微一愣,好像有点儿后知后觉了:“姐,你……”
竺玉兰从抽屉里取出烟和打火机,伸出两根玉笋一样的手指,轻轻夹起一根烟,啪的一声打开打火机点燃。她深深地吸一口烟再吐出来,白色的烟雾就像回忆一样悄悄弥漫。
“当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有人曾经这样教过我。”她说,“人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很多时候,都只是一种凭感觉的动物而已。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觉得什么颜色好看,觉得什么颜色不好看,对什么有兴趣,对什么没兴趣……哪里有标准答案?说到底不都是根据一个人自己的感觉而定。”
“人,其实很依赖自己的感觉。”
竺玉兰笑着望向服务员:“有没有试过走在一条大平路上却突然踩空?红通通、很饱满的水果一口咬下去却是酸的?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高的栏杆根本就跳不过去?”
服务员怔了一怔:这些经历她都有过。
竺玉兰了然地笑了笑。这些经历太普通了,几乎每个人都能或多或少地有过。
“但是吃苦头的时候,很少会有人觉得是自己的感觉出了错,”她说,“只会把气撒到那些死物上。这路上怎么会突然低下去一块?这水果是怎么长的啊?栏杆为什么要放在这里?”
服务员微微一窘。竺玉兰又一次全部说中了。
“人依赖自己的感觉,早已成为习惯,成为本能。不需要任何理由。”
“你刚才也是。虽然你已经知道这个沙发很软,很不好坐,可是这个理性的认知还是不能打破你大脑里已经形成的习惯性的、本能的感觉。你看到这个沙发,仍然还是觉得沙发就应该是很好坐的,所以再一次陷进去了。”
“很多人都会这样,不是只有你。应该说,这是一种很正常的反应。”
“可是那个姓雷的警官没有。”服务员想起来了,“他还扶住了他们队长。”
竺玉兰点点头:“一般人,都要个三四次,才能改正过来。第二次就能改正过来,就已经很少见了。”
“可是,”她不自觉地加重一点儿语气,“他从第一次就坐得很稳。”
服务员一下子睁大眼睛。
竺玉兰的眼神变得有点儿深:“我想他恐怕不是一眼就看出这张沙发的问题了。”
她笃定地说:“这不可能。从外观上,这张沙发和正常沙发是一模一样的。”
服务员:“那是……”
竺玉兰又深深地抽一口烟。这一次,还在口腔里憋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吐出来:“他是一个习惯性地保持谨慎和仔细的人,即使是看起来很安全、很舒适的环境,他也不会放松。这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控制力。”
服务员静了好一会儿,然而年纪尚轻的她,还是很难和竺玉兰一样,如此看重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她更多的,还是属于这个年龄段的人常有的不服气:“真的有这么了不起吗?”
竺玉兰看看服务员脸上的怀疑,呵呵一笑:“从这张沙发放到那里开始,这些年来,他是第一个稳稳坐住的人。”
服务员张着嘴惊诧了一会儿,还是不大相信地道:“是吗?除了他,一个也没有了?”
竺玉兰将烟灰在水晶烟灰缸里轻轻弹掉,带着些微的失望和无奈:“看来,我刚刚跟你说的话,你还是没有听进去。越是这种细小的,看似没必要留意的地方,其实越难克服。”她抬起眼睛,定定地看向服务员,“因为实在太细小了,所以即使发现了,也不会觉得有必要当成一回事。”
“没错。”竺玉兰再次肯定,“迄今为止,只有他一个。”
服务员还是没有感觉到这有什么值得重视,但是她感觉到竺玉兰的严肃。竺玉兰在她的心目中既类似于一个偶像,也类似于一个君王。于是,她再也没有提出疑义。
静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竺玉兰说过的那个人:“姐,那个教你这些话的人呢?”
竺玉兰夹在手指里的烟突然略微一滑,差点儿掉下来。但她还是重新拿好了。
她掩饰得太好,服务员完全没有发觉,只是笑着问:“能教兰姐你,那个人肯定也很厉害。这沙发也难不着他吧?”
竺玉兰淡淡地笑了笑:“嗯,这回算你机灵。如果是他的话,倒也真难不着他。”
服务员很好奇地问:“那个人是谁啊?来过我们店里吗?”
竺玉兰忽然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冷冷的躁动。她有点儿用力地抽了最后一口烟,便将还剩下大半截的烟一头捺进水晶烟灰缸里。
“他死了。”白烟从通红的嘴唇里吐出时,连同那三个字一起消失在空气里。
服务员吓了一跳:“死,死了?”
“嗯,死了很多年了。”
她有点儿不太明白:“姐,你不是刚刚才说过,这种人都是很厉害的吗?”
竺玉兰不知想起什么,似笑非笑地翘一下嘴角:“再厉害的人,也是会死的。”她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冷意,看得服务员心头有一些凛冽,“到最后,我们都会死。”
服务员喉咙发紧地咽了一口口水,问她最后一个问题:“那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这其实是一个复合问句,包含了两个问题。
竺玉兰也并不计较:“他被他所爱的人杀死了。一枪爆头。”
“至于为什么……”
“因为后来他变了,变得越来越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却忘了别人也是有感觉的。”
服务员盯着竺玉兰静默的侧面,很想问:杀死那个人的人,是不是就是你。但是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她还是更静默地咽了回去。
面对此时此刻的竺玉兰,她觉得不敢问。也不忍心问。
和雷诺那种控制力极强的人不同,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仍然最相信自己的感觉。不需要任何理由。
“放心吧,”竺玉兰很快又恢复淡然,并且主动将话题扭转回去,“既然知道那位雷警官不好对付,我也是留了一手的。”
她镇定自若地微微一笑道:“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是怎么编号、安排时间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根本不会想到VIP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就算有那张时间表,对他们来说也等同于一张废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