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走了,夏初也过了那阵震惊,虽然身板僵硬挺直地坐着,却也没再跳起来。蒋熙元笑了笑,把茶推到她面前:“你跑什么?”
“我……不是。”夏初有点警惕地看着蒋熙元,试探地道,“大人是不是在逗我?也……也还算好笑。”
蒋熙元抬眼看她:“你这话才是真好笑,夏初姑娘。”
夏初干笑了一声,笑完神情尴尬,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蒋熙元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话才说了一半,你要是就这么跑了就不怕后悔?”
“我……已经后悔了。”夏初暗暗地哀叹了一声,有气无力地问道,“大人你一直都知道?”
蒋熙元摇了摇头:“说起来还要谢谢皇上送你的那幅画。”
“那幅画?”夏初不明就里地抬起头来,“那幅画……有什么问题?”如果那幅画有问题,那苏缜也早该发现了才是。
“画本身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你在说起你的身世时曾说过你有一个哥哥,却并没说你有一个妹妹。”蒋熙元抿了一口茶,“就这样。”
夏初怔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思路弄明白了他的话,不禁抹了抹额头。手肘架在桌上支着头,发出无奈的一声苦笑:“真是……谎言就是谎言,再小心也总归是有圆不了的漏洞。”
“如果不是你那天喝醉了,如果我没有送你回去,许是到现在还蒙在鼓里。”蒋熙元轻声道,“我倒希望是天意。”
“那天啊……”她扶着头,仰起脸来问蒋熙元,“大人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到今天才戳穿我?”
“本来不想这么快戳穿,可不戳穿你,很多话便没法说下去了。”蒋熙元把茶杯放在桌上,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我说了,我是来卜一个前程的。”
夏初想了想,若有所悟,默然片刻问道:“那……皇上也知道了,是吗?”
“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我也就不必带你来仙羽观见安元公主了。”
夏初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不免有些烦躁,坐直了身子:“大人我这人直来直去地绕不出那么多的弯子,我……”
“夏初。”蒋熙元打断了她的话,勾唇浅浅一笑,“你真的不像是一般的女子,不娇嗔不软弱,入府衙之初打架滚了一身的灰土,急了还会骂脏话。别的女子都爱抚琴作画,你却热衷查案破案。要不是那幅画,我真想不出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女人。”
夏初听完撇了撇嘴,未见赧意,却好似还有一点儿自得的神情,拉过茶杯来喝了一口:“那是大人你少见多怪罢了。”
“是我少见多怪。”蒋熙元笑道,往前倾了倾身子,“我还以为我所想的那个姑娘不会出现呢。”
“哪个姑娘?”夏初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认真地问道。
蒋熙元笑意愈甚,目光却幽深如潭含了万般心思,轻声道:“我喜欢的,那个直来直去没心没肺的姑娘。”调音似羽般飘然于风中,“你以为是在说谁?”
话如轻羽缓缓落下,却直击了心湖,划出层层的波来。夏初的心咚咚直跳,血都涌到了头顶,红晕从脖子一直蹿到了耳根。
对于蒋熙元喜欢自己的事,她不是全无心理准备,可她的心理准备不是在这时候啊!不是在忽然知道了黄公子的身份,又忽然被戳穿了女儿身之后;不是前两件事造成的震撼余波未退,她脑子都要不转了的时候啊!
蒋熙元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道:“那次在酒楼吃饭我说过,你想听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你现在也许还不想,但我已经没办法再等了。”
夏初低着头没有说话。
“别想了。你不用给我什么回答。”蒋熙元伸过手去,夏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蒋熙元的动作一顿,“茶凉了,给你换一杯。”
夏初有些尴尬,微微抬头对他勉强一笑:“大人……”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他把茶重新斟满放在了夏初面前,“就像你知道皇上对你的心意那样,也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蒋熙元收回了手,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那天你喝多了,我鼓足勇气说了个笑话,没想到你醒来便真当作一个笑话给忘了。”他轻声一笑,像是自嘲,轻得化在风中便没了踪影。
“不妨再说一次吧。”他抬起眼眸来看着夏初,专注而认真,“我喜欢你,是男是女我都不在乎,只要是你。不要再忘了。”
夏初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是想起来了。
那个星稠月如钩的晚上,记忆的碎片模糊不清,却依稀还记得他的目光。
他说:“你动心吗?”
那时自己说了什么吗?做了什么吗?自己……动心吗?
而此刻再追溯那时的记忆好像也没有必要了,晴朗天空之下,徐徐山风之中,他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清楚地敲在了自己的心上。
这是她第一次遭遇面对面的表白,第一次有人明明白白认认真真地对她说:我喜欢你。而她,手足无措。
对蒋熙元的情感她朦胧而模糊,从她猜测蒋熙元对自己有意开始,她就一直没有界定清楚过。那似乎不同于对黄公子那般清晰的喜欢,却也不同于对刘起常青那般清晰的坦然。
动心吗?手悄悄攀上自己的襟口,指尖下无律的心跳,她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动心。
蒋熙元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便放松了些许。端起茶杯来润了润因为紧张而发干的喉咙,不免暗笑自己也有这么一天,会因为诉情而紧张。
夏初抬眼悄悄地看他,遇上他的目光又慌张地避开,盯着旁边一丛开得正好的野花说:“大人……你,你那时候不是说你不是……”
“不是断袖?”见夏初点头,蒋熙元便笑了起来,又是往常那明朗的模样,“是啊,所以我痛苦了一段时间,不然怎么会去知意楼?”他轻拍了一下桌子摇头叹气,“真是傻得可以。被个男人抱着,头发根都要炸起来了。”
夏初偷眼瞄他,看他往事不堪回首一脸嫌恶的表情,没忍住笑了一下,又忙掩了嘴,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蒋熙元现在说得轻松,但异地而处,夏初也能想象出他当时心中的苦楚。沉默片刻后便再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了,喃喃地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是要说对不起。”蒋熙元轻声笑了笑,“你说,你是隐藏得好呢,还是不好?若是好,我又怎么会被吸引了过去,皇上又为何对你念念不忘?若是不好,我又怎么会以为自己断袖,皇上又怎么会要与你别离?”
夏初低着头,想起苏缜与自己的告别,心中仍是隐隐作痛。是自己错了,误惹了这些纠葛,如今看来真是伤人伤己。可时间倒回她能做什么?她还是放不下自己梦想的诱惑,大概仍是会扮了男装去做这个捕头。
说什么也晚了,糊里糊涂地便欠了别人这么多。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女人是失败还是成功,更不知道自己做男人是失败还是成功。
真是一团乱麻,解不开。
“你真可恨。”蒋熙元道,“幸好我看见了那张画,不然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样。也许万念俱灰地听从家里安排娶个妻子,然后还要每天都看见你。佯作无事在你身边,很近,却又不可能再靠近,连丝希望都没有。想想都觉得窒息。”
“所以……”他缓缓地叹了口气,“我也能理解他的痛苦。”
“皇上?”
“皇上。”他点了点头,“我看见那个坠子,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之后出了一身冷汗。我想我要怎么办,我想要怎么做才能不让皇上再见到你,不让他知道你是个女子,要怎样才能稳妥地把你留在自己身边。”
“所以大人你今天才与我说这些?”
可蒋熙元却摇头:“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瞒着你一切,再想办法把你调离西京,让你们这辈子再无相见的可能。我可以用尽手段来打动你的心,得到你这个人。我真的这么想过。”
夏初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抚住情绪:“那大人为何又改了主意?”
“我改了很多次主意。”蒋熙元弯唇一笑,凝视她片刻道,“可终究那都是我的主意,我思来想去直到天亮才觉得我自己的想法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我不论怎么想其实都只是手段,都会是一个自私的结果。”
“我不是太明白。”
蒋熙元沉默了,喉头微动,许久才鼓起了气力,问道:“夏初,你想进宫去吗?”
夏初怔了怔,不觉间已微蹙了眉头,声音里含了一丝难察的冷意,低笑道:“所以,大人你在说了这番话之后,结果是想送我进宫?怕来日恼了皇上担待不起结果,尽数毁了自己的前程,这就是你要卜问的前程?”
她转开了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觉得自己好像被他耍了,有些气恼有些酸苦。
蒋熙元挫败地笑了一声:“那我现在就带你入宫岂不便宜,不单不会恼了皇上,反倒有功。”
夏初抬眼看了看他:“那大人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给你一个选择,在你可以选择的时候。”他看着夏初,低声缓缓地道,“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包括皇上,包括我自己。其实我很为难,很不愿意,可我更怕你后悔。我觉得不该替你做了这个选择,怕你将来有一天知道了会说一句‘如果当初’。”
“我知道你喜欢他,若是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见他,纵使我再不愿意。但若是你不愿入宫,我便是拼了一切也会护你自由。夏初,感情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我只是希望你能有遵从内心的快乐。”
蒋熙元说完,觉得身上被抽去了些力气,倚在了椅背上:“我来向你卜一个前程。我喜欢你,无论从前还是以后,无论什么结果都不后悔。我想要的不是你的回应,只是一个走进你心里的机会,但给或者不给,也在你。我能想到的,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夏初心头一震,抬起头来看着蒋熙元,那刚刚跳动平稳一些的心又撞了起来。她没想到蒋熙元会说这样一番话,在将自己的心事摊开,将自己的心意剖白之后又把一切交到她手里,给她承诺,也给她选择的自由,却给自己断了退路。“大人……”夏初悄悄地抹了抹眼睛,忽而一笑,“大人,你不光鬼精鬼精的,还真自信。”
“嗯?”蒋熙元挑了下眉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怎么不像好话。”
“你明知道我不会进宫,却还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想要感动我。”
蒋熙元哑然地张了张嘴,向前坐直了身子,哭笑不得地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以前说过的。”夏初仰起头瞟了他一眼,“宫里太凶险,不好生存。”
蒋熙元定睛看了她一会儿,垂眸缓缓地道:“你是说过,但是往往情难自禁。我当初也知道不该爱上一个‘男人’,可是情难自禁;我也知道你若无情我便休,可是情难自禁。你若不爱我,我就想尽办法让你爱上我,哪怕有一线希望。我怕……你也是这样想的。”
夏初被他这直白的情话再次说红了脸。她转头看着远处的西京城,看着城北那一片模糊不清的皇城,喃喃地道:“如果情难自禁,那坠子也就不是离别的纪念,而是定情的信物了吧。”
“你想好了?”蒋熙元心中蓦然一紧,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夏初摇摇头:“没想好。其实……也没什么可想的。”
蒋熙元缓缓地松了口气,点点头:“那你等我。”
“等你?”夏初发蒙地看着他,“大人你要干什么去?”
蒋熙元粲然一笑:“等我追求你。你爱上我之后,再等我娶你。”
夏初的脸霎时又被这句话炸得通红,用手背贴着脸给自己降温,直跺脚:“什么什么就……大人,你自信得没边儿了!你你……正常点儿说话还会不会!”
“好了好了,话到这儿,我不说就是了。”蒋熙元笑起来,心中阴霾尽散,拉过碟子来开始认真地剥花生。
夏初简直没脾气,捂着脸皱着眉偷眼瞧着他。暗想,这么长时间总算是瞧见这位西京出名的风流公子的真面目了,要是照这个路数下去,自己非死在脑淤血上不可。
好一会儿夏初才抚平了情绪,脸色也正常了。蒋熙元拿起一颗剥好的花生,拉过夏初的手放在了她的手心:“你想做捕头就继续做,想查案就继续查。等哪天累了烦了,告诉我。”
夏初拨拉着手里的花生,想到蒋熙元马上就要离开府衙,心里便烦躁了起来:“还不知道今后的府衙是什么样子,也许不等我烦了,别人就烦我了。”
“那好啊。”蒋熙元笑得几分狡黠,“早知不该给姚致远递话,让他对你多加照应,应该让他凶狠一些,把你轰出去算了。”
“哎?”
“啧。我喜欢你落魄的样子。”蒋熙元摸了摸下巴,咂摸着说,“那才有点女孩子的模样,柔弱无助泪眼汪汪的,靠在我怀里。”
夏初把那颗花生往他身上一掷,又羞又恼:“大人你正经一点儿!”
“正经地说?”蒋熙元正儿八经地点点头,对她浅浅一笑,“那我永远不想再看你哭了,你哭,我比你还无助。”
夏初脸又红了,她抓狂地站起身来,调头就走。蒋熙元随手掏了颗碎银子扔在桌上追了过去,笑道:“初儿……”
夏初浑身一个激灵,站定身形红着脸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道:“大人你……”
“嗯?”
“闭嘴!”
蒋熙元扬声笑了起来。风徐徐掠过,那原本清苦的松香味中,仿佛也有了丝丝甘甜。
景熙元年五月十三,景帝苏缜大婚。
清晨天光未起时苏缜便已起身,近侍宫娥太监捧了十二章纹玄衣裳为他仔细穿好,又冠了十二旒冕,精编细做的纮系于颌下,垂缨也一丝不苟地捋得齐整浮于胸前。
安良紧张地盯着宫人的动作,生怕谁不小心系错了钮,刮抽了线。待到穿妥了这繁复的礼服他才稍稍松了口气,躬着身子仔细地瞧着自己的主子,瞧着这统御王土的皇上。
苏缜眉目清秀俊美,这礼服压去了他常日里的温润之气,直把那骨子里的气势突显了出来,让人由心而生了敬与畏。
安良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皇上与夏初在一起时的模样,时间虽过去不久,却好像已是很遥远的记忆了。那时的皇上会醉酒,会夜不归宫,会抢了他的衣裳翻墙越脊,害他每每都捏着一把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