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愣了一下,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心中一紧,急道:“大人的意思是你要离开府衙了吗?你要调走了?”
“嗯。”蒋熙元点点头,侧头对她笑了笑,“皇上安排了姚致远接任京兆尹。他是清流一派的朝臣,年纪不小略有些古板,但为人却还算耿直。”
蒋熙元以前说过他不会一直在这个职位上,夏初为此忧心过,但总归他才做了京兆尹几个月,她以为就算调走也至少会是一两年之后的事了。哪想到无风起浪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这刚松了一口气,冷不丁又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刚舒畅点儿的心情瞬时又被堵得沉了下去。
“那天要不是蒋家亲兵来得及时,事情还不知道会演变成什么样。就算无功也不该有错才是,皇上怎么一点情面都不讲?”夏初有些不忿地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官员的升降调用,有时候与对错并无关系。”蒋熙元道。
蒋熙元如此一说,夏初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朝堂之事她也不懂。蒋熙元看她默然不语,便安慰道:“你不用太担心,只管做事就好了,像以前一样。”
怎么能一样呢?夏初心道。她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慢慢地一步步踩在灰砖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怕我做不好。”
“你一直做得很好。”
“我是说……”夏初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蒋熙元,又转开了目光,“我怕我自己一个人,做不好。”
蒋熙元弯唇笑了一下,却不是欣喜也不是开怀:“博士一职比起京兆尹要轻松得多,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去国子监去我家去将军府,只要你想找我。”
夏初稍稍侧了侧头,却没敢去触碰蒋熙元的目光:“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不说这个了。”他摇头轻叹了一口气,停下脚步,换去了沉重的口吻道,“明天休沐,你把时间空出来吧。”
夏初还沉郁在蒋熙元即将离开府衙的消息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明天多睡一会儿,辰时之后我去找你。”蒋熙元拍了一下她的后背,“你先去忙吧,卸任之前我这里还有事情要处理。”说完也没给夏初再追问或者反对的机会,快步走了。
夏初站在原地张了张嘴想喊他,最终还是没有出声,目送着他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转弯处,蒋熙元始终也没有回头。
她心事重重地发了会儿愣,这才慢慢地往捕快房走去。
夏初很明显地感觉到蒋熙元心情不好,心里像是有事压着,没了以往的轻快。只是她不知道这心事是与自己有关,还是与朝中之事有关,又或者都有关系。
而夏初的心情也不好,想到蒋熙元卸任京兆尹一事板上钉钉且近在眼前,她才真切而实在地感受到心中那种空落。他们从陌生到相识,从相识到熟悉,她来到这里的大部分时间、大部分经历都与蒋熙元有关。
可蒋熙元却忽然要从她的生活中抽离出去,猝不及防,来得太快。
那感觉有点像被迫要搬离住了很多年的房子,已经收拾完了物什,已经清空了家具。熟悉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甚至墙上无意间画上去的刻痕都让她留恋而伤感,甚至有点想哭。
她不想蒋熙元离开,这感觉甚是强烈。可她留不住,无能为力。
转天很早夏初便醒了。
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家等了一天蒋熙元都没有来找她。于是她去了府衙,去了将军府,去了他在敦义坊的宅子,去了莳花馆,可每一处都有人对她说西京根本没有蒋熙元这个人。
她不信,她大喊,她说不可能,可没人理她。周遭忽然变成了一片望不到头的旷野,荒草丛生,她就站在一片荒芜之中。
脚下没有路。她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能往哪里去。
醒来发现天刚蒙蒙亮,夏初知是自己做梦才松了一口气。她坐在床上发愣,又想起过了今日,过了明天的大婚蒋熙元就要离开府衙,心情便渐沉了下去,梦里的那种孤独与茫然好像也变得真切了起来。
蒋熙元则几乎一夜无眠,到鸟鸣声起才合眼浅浅地睡了一会儿。起床收拾好了衣衫,又走到柜子前拉开了抽屉,将那个一直没有送出去的扇子拿了出来。
扇子展开在手,看着恍如隔世。
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他把扇子又装回了锦盒,拿在手里出了门。
到安丰坊的时候刚过辰时,他让车夫在巷口等他,自己一个人慢慢地踱进了巷子。刚走到夏初的院门口,就见门轻轻地被打开了一条缝。
夏初探了头出来张望,正看见蒋熙元站在她的门口,她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把门咣一声又关上了。关上之后觉得不对,赶忙又重新拉开,对蒋熙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人你来了。”
“怎么看见我反倒关门了?”
“吓了一跳,没想到会看见你。”她抹了一把手心的汗,觉得颇是尴尬。蒋熙元像是看明白了她的心思,笑道:“等得着急了?”
“没有没有,就……随便一看,哪儿想到这么巧。”夏初低头摸了摸鼻子,赶紧转开了话,“大人你今天找我,是要带我出门还是来我家里坐一会儿的?”
“出门。”蒋熙元把身后的锦盒拿出来递给她,“不过你先把这个收了。”
“什么东西?”夏初一边说一边接在手里,让开院门往里走去。瞧着这盒子有点眼熟,便问道,“这是不是上次在捕快房的那个盒子?”
“是。”蒋熙元带上门跟着她进去,“本来是送给你的生辰礼物,结果你死倔着不肯开,我一气之下又拿回去了。”
夏初想起那桩事,忍不住失笑道:“送礼本是好事,大人你却送得像要吃人似的,怪谁呢?”
蒋熙元笑了笑:“不是像要吃人,是真的想要吃人。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夏初把盒子放在桌上,挑开纽扣一看,稍稍惊讶了一下,把扇子拿出来看着蒋熙元:“也是扇子?”
“是啊,只可惜你送我的那把如今七零八落地在抽屉里躺着,我始终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只能猜。”
“原本是要再送一个的,后来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就给忘了。改天一定补上。”夏初把扇子打开,入眼一片清爽的浅绿,平湖泛舟,绵柳如丝,一下便明白了蒋熙元送这把扇子的意思。于是抿唇一笑,“初夏,夏初。大人真有心,我很喜欢。这画面只是看着就很凉快。”
“你喜欢就行。”蒋熙元沉默了下,道,“若论有心,却不如黄公子的那一份。”
夏初听他提起了黄公子,脸上便稍稍淡去了笑意,手指一点点地将扇子合拢起来:“不是说好不提了?”
蒋熙元未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走吧。”
“去哪儿?”
“原平山。”
“原平山?”夏初侧头想了想道,“是大人说的那个仙什么观吗?有个很像骗子的胖道士?”
蒋熙元轻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是我乱说话了,玄道长不是骗子。”
夏初看着蒋熙元,见他虽是笑着,可那笑好像也只在脸上却全然不在眼底。她想问问他究竟是有什么心事,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思忖间蒋熙元便转头看了过来,问她:“怎么了?”
“大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我能帮上什么忙吗?要是有我能做的事,你千万要告诉我。”
“嗯。”蒋熙元沉默了一瞬,“会的,如果你想听的话。”
“现在不说吗?”
“不着急,先走吧。”蒋熙元指了指她手中的扇子,“用着,好吗?”
夏初忙点头,回屋把之前从咏绣春买的扇套翻了出来,小心地塞了进去,挂在了腰上。两人一起出门上了车,蒋熙元与车夫说了去处后,又拿了点心出来给夏初,让她垫垫肚子。
夏初吃了两块,忽然觉得车里太过安静,侧头一看,见蒋熙元正轻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目光虽专注,却又明明散着神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车子沿街前行,将一幢幢房屋,一棵棵大树抛在后面。阳光闪在期间明明灭灭,也将他的神情勾画得飘忽起来。
夏初不习惯这样的蒋熙元。在她的认知里,蒋熙元总是开朗的、阳光的,总是带着笑容,似乎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能难住他,他也不怕什么。如今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能让那样的蒋熙元有如此神态,让她十分不安。
她放下手中的点心,轻声问道:“大人,你在想什么?”
蒋熙元这才回过神来,抱歉一笑:“没什么,有点走神而已。吃好了?”
夏初点了点头,看蒋熙元仍没有想要说心事的意思,只好寻了个话题道:“大人怎么突然想去原平山了,是要去道观吗?”
“是,去仙羽观。”
“想去卜卦,还是……”
“算是吧。”蒋熙元微微合眼沉默了片刻,转头对她道,“去卜个前程。”
今上虽扬佛抑道,但原平山似乎未受到什么影响,官道上车马嘈杂,仍有不少往仙羽观去的人,或卜问凶吉,或进香游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