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夏初到府衙后先问了问口供细节核查的情况,证明喻家兄弟和柳大夫所说的基本属实,嫌疑可以排除。
许陆在一边听着,听完了感觉比较郁闷:“都排除了,都排除了查谁去?”
夏初用笔杆磕了磕桌子,不以为意地说:“谁说都排除了?喻温平不是回来了吗?”
“他?他不是去兴州了吗?裘财把人从兴州带回来的,这总是没错的……”许陆话说了一半停了停,“你的意思是他半路折返,回广济堂杀了曹雪莲?”
“时间上完全行得通。三月卅他离京,四月一日快马折返,杀完人之后再出城呗。”夏初道,“你不觉得,其实他的作案动机最充分吗?唯一的问题就是作案时间,只要把这个时间差找出来,他的嫌疑其实比他俩儿子大多了。”
裘财听完转头问常青:“回得来吗?我骑马到兴州走了两天呢。”
“笨吧你就!”常青瞥他一眼,“非得跑到兴州再回来,半路回来不行?”
“喔,也是。”裘财点点头,“头儿说的在理。”
许陆却没立刻表态,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有几个问题不明白。”
“什么问题?说出来讨论讨论。”
“喻温平佯装带人离京购药,走到半路后再快马返回京城,杀了曹雪莲。时间上当然是说得通的,可这样一来不就是谋杀了吗?”
“杀就是杀了,有什么区别?”裘财说。
“当然有区别,这里面有矛盾。如果是谋杀,现场怎么会乱成那个样子?而且是谋杀的话,他有几百个方式千万个地点,用斧子把人砍死在广济堂完全是最糟糕的一种,说不好听的,哪怕他把曹雪莲弄死在家都比在广济堂强。”
裘财答不上来,转头去看夏初:“头儿,许陆说得有道理吗?”
“有。”夏初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是我先入为主了。”
“头儿,什么意思?没明白。”裘财问道。
夏初组织了一下语言后给他解释道:“曹雪莲是因为受了喻示戎的敲诈后去找喻示寂借钥匙,然后去广济堂拿钱。这里面有很大的偶然性。咱们现在是以事情已经发生后的视点回头去看的,但在曹雪莲被杀死之前,不可能有人知道。”
裘财听完一脸茫然,左右看了看:“我怎么没听明白呢?常青,你明白了吗?”
“简单啊!”常青坏笑道,“头儿的意思就是:你突发奇想去吃包子,结果你的仇家埋伏在包子铺把你砍死了。”“狗屁!”
“举个例子,急什么?总归就是:你的仇家怎么知道你要去吃包子的?”
“我爱吃包子啊!”
“嘿!我说你这筋真够直的,你天天跟住在包子铺似的,可曹雪莲很少去广济堂啊!”
裘财还是没转过这根筋来,但看别人的反应又觉得这事儿好像应该挺简单的,也不好意思再问,含糊着点了点头,自己琢磨去了。
“喻温平杀妻这种可能性,看似说得通,但细分析起来却有问题。”夏初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不管怎么说,喻温平是肯定要问问的,许陆,你跟我再去一趟百草庄。”
“好。”许陆应声,起身去收拾做笔录的东西。扭头看了一眼常青,“你也跟着一起去吧。”
“得嘞!”常青眉开眼笑地站起来,“头儿,您现在可算是能想着我了,怎么样?我办事能力还行吧?这两天是不是话也少多了?您放心,我心里有底。我话虽多,但也是分什么时候说的。我那帮兄弟还问我这几天忙什么呢,我一个字儿没跟他们透露。”他嘿嘿一笑,“等案子破了,小爷我好好跟他们显摆显摆。”
许陆转过身来,眼睛在房间里一通乱瞟,忽然伸出手来朝半空拍了一下:“哎哟,这天儿暖和了,蝇虫又开始嗡嗡了。”
“没你这样的啊!”常青一指许陆,笑道,“许哥,我可一直以为你是好人的。”
夏初大笑起来,扣上帽子带着俩人出门了。
到百草庄的时候差不多辰时三刻,百草庄的二管家听门子报说府衙来人了,大惊失色,赶紧跑了出来,看着夏初他们三个时一脸的戒备。
喻家的两个少爷和管事祥伯全给带去府衙了,而且带去了就没放回来。东家这前脚才刚回来,府衙又来人了,他想想也是怕了,直怀疑喻家是不是跟府衙有私仇。
“三位这是……”二管家站在门口,打心眼里不愿意让他们进去。
“哦,我们来找你们东家喻温平了解一些情况。”夏初道。
“东家……东家现在病着呢。您看,我家二位少爷和祥伯您都给请去了,这还能有什么情况了解不清楚的?”二管家语气虽然客气,但言辞中的不满却表露得明明白白。
夏初正想要解释说明一下此番前来的必要性,常青却向前一步,抄着手说:“你是东家还是京兆尹?官差要问谁要问什么,轮得到你打听吗?躲开。”
二管家提了一口气想说点儿什么,常青却一伸胳膊把他给拦开了,回头对夏初道:“头儿,进去吧。”
夏初觉得有点尴尬,她不是一个爱抖威风的人,但这个时候她总不能去向着外人拆常青的台,便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常青又回头对二管家说:“去,找你们东家去。”
二管家没辙,只好叫了个家丁先把他们带去客厅稍等,自己一路腹诽着去向喻温平通报了。
在客厅里喝着茶,常青对夏初道:“头儿,我知道刚才我那么做您打心里并不赞同,但这事儿吧我还真得跟你说道说道。”
“说什么?”
“我先说可没有别的意思啊,说完了您别不高兴。”
夏初笑了笑:“你说,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说得在理我当然会听。”
常青坐直了点身子:“我知道您讲道理,可是吧,这道理也不是说跟谁讲都有用。就比如喻示戎那样的,您要是跟他讲道理,保不齐到现在他都不跟您说实话。”
“喻示戎是嫌犯,审讯凶一点儿倒是没问题,可刚才那管家也是做自己分内的事,他又没罪,跟他那么凶做什么?说出去跟府衙仗势欺人似的。”
“他做分内的事,咱就不是分内的事儿了?他分内的事儿是为东家分忧,咱分内的事儿可是替死人申冤,谁的事儿重要啊,是不是?”
夏初听他这么一说,倒也觉得有道理,想了想遂点头道:“倒也是。”
“府衙就是有府衙的威风,您不摆,他觉得您好欺负,摆出来他才觉得正常。您看咱大人……”
“哎,大人也从来不耍威风。”夏初拦了他一句,笃定地说。
常青笑道:“大人不需要摆威风,人家本来就威风,今儿要是换了大人过来,您看那管事敢不敢拦。”
自带气场?夏初想象了一下,觉得可能是这么回事,有点郁闷地道:“那就是说我威严不够呗……”
许陆在一旁替夏初开解道:“咱大人腰杆多硬,人家什么家世,从一出生就带着威风来的,那气度学是学不来的。我觉得头儿这样挺好,干吗官差就得横眉立目的?”
“不是横眉立目的问题。”常青摆摆手,“我就是觉得,像这无关紧要的人,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何必废那么多话。就说大人,那也不是跟谁都那么威风,不也是分人吗?你看他对咱们头儿,多平易近人。”
许陆一听常青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迅速地看了夏初一眼,生怕常青重蹈他的覆辙惹了她不高兴,忙道:“大人对咱们都挺平易近人的。”
“嘿,我说许哥你啥眼神啊,能一样吗?”
许陆当然也知道不一样,但也只能硬掰:“我觉得一样。”
“许哥你就是抬杠。你家也住南城,你坐过大人的马车?还有,上次是谁跟我念叨,说头儿吐了大人给倒水,自己吐了没人管的?那次……”
“别胡说啊!我什么时候说过!”许陆一边说一边直冲常青挤眉弄眼,让他闭嘴。常青是个精明的,一看许陆这表情立刻就不说了,眨了眨眼,用嘴形无声地问他:“怎么了?”
“不高兴。”许陆也无声地回答他,用手悄悄地指了夏初一下。常青的眼睛滴溜乱转,满眼都是话,虽心痒难耐但也忍住了没再问下去。
夏初的表情很平淡,因为常青和许陆那边的对话夏初并没有听,她正十分认真地琢磨着官威的问题。
她觉得常青说得没错,在有些无关紧要的人或者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是可以处理得简单一些,有些一百句话能解决的问题,简单的一句话也可以解决。
可能是她太理想化了?致力于文明执法,构建和谐的警民关系,但不能否认的是,的确有的人就是吃硬不吃软擅长蹬鼻子上脸,你跟他好好说话他就觉得你好打发。
可是抖威风这样的事也是个技术活,她这模样的抖得起来吗?时间长了成了习惯,自己别真变成个女流氓吧?这事儿还得谨慎地研究研究,等蒋熙元回来也问问他的意见,毕竟自己是在他手下混饭的。
这时候,那个二管家从外面走了进来,垂手说道:“我们东家现在病着见不得风,几位若是不介意就请到屋里吧。”
夏初想道谢请他引路,想起官威的问题后略微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之后再说客气话就没意思了,她索性就昂起头,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常青咧嘴笑了一下,转而睨了二管家一眼,绷起脸来道:“带路!”
他们跟着二管家穿过二门到了正院,也就是那天晚上夏初和苏缜被狗发现的那个地方。夏初起先还没意识到,等听见两声低低的狗叫时,才忽然想起来。
又是那条白毛的短腿狗,在正院到偏院的门槛处站着,看见夏初就发出一连串的声音,很不满意的样子。
夏初悄悄地冲它呲了下牙,结果它叫得更猛了,短腿一踹越过门槛就往夏初这儿跑。还没跑两步,正房的门打开,一个女人迈步出来一指那白毛狗:“畜生!抓贼的本事没有,净知道冲着不相干的人发狠。”
这女人三十多岁的年纪,身材高大,有点中年发福,两道眉毛画得又细又弯,但仍然化不去那种经年而成的凌厉,眼睛有些发红,看着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夏初他们几个离正屋的门并不远,但那女人出来后瞧都没瞧他们一眼,手里捏着帕子骂了句狗,走过去又踹了一脚,把狗踹回了偏院。
常青问二管事:“这女的是谁啊?”
“噢,那是兰姨娘。”
兰姨娘?兰燕儿?夏初心说这名字跟本人真是一点儿都不搭啊!
上次来的时候兰燕儿在生病,夏初没见过她,但印象里觉得这么小巧的一个名字,就算骨子里不是白莲花,至少面上也应该是温柔可人的。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大个子的女人,还挺泼辣的样子,让夏初想起了《骆驼祥子》里的虎妞来。
喻温平这口味挺重啊!
夏初又琢磨了一下她刚才的话,回头问常青:“我说,她刚才不是在指桑骂槐挤兑咱们捕快呢吧?”
常青摆摆手:“管她是不是呢。”他又压低了声音道:“头儿,这样的娘们儿不能惹。你跟她掰持她不讲理,你跟她犯浑她估计比你还浑,一个女的,跟她撕脖子掐架也不合适。就当没听见吧。”
夏初哼笑了一声:“你也有怕的时候啊。”
“嗯,我娘就这样。”常青苦着脸笑了笑,轻推了她一下,仨人这才跟着二管家进了屋。
屋里的空气不太好,有股混浊的药味,连带着光线都好像黯淡了几分。喻温平戴着个帽子歪在榻上,脸色十分难看,腿上盖着薄毯,正用清水漱了口往痰盂里吐。
“东家,这是府衙的夏捕头。”二管家低声说。喻温平抬起头来,用布巾抹了抹嘴,坐直一点儿身子,勉强打起精神来对夏初点了点头:“夏捕头,失礼了,您几位随意坐吧。”
夏初在喻温平对面坐下,与他隔了一个榻桌。许陆和常青则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夏捕头,内人的案子……”喻温平喘了一下,闭起眼睛来扶额叹了口气,“给你们添麻烦了。”
“分内之事。”夏初道,“二管家说您病着,本不该扰您休息,但关于案子有些事我们也不得不问,还望理解。相信喻东家也想早日将凶手缉拿归案,尊夫人泉下有知也好瞑目。”
“我明白。”喻温平有气无力地说,顿了一下又道,“夏捕头,不知我那两个儿子可与案子有关?”
夏初踌躇了一下,摇摇头:“目前看来,他们二人与本案并无直接关系。”
喻温平点头道:“那就好。敢问夏捕头,既无关系因何不放人呢?”
夏初抬眼看了看他,心说这位大叔一句都不问案子进展,直接问他俩儿子,看来对曹氏也没有多上心。裘财说他听见消息后昏过去,还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绪导致的了。
夏初随意地笑了笑,道:“我只说并无直接关系,没说完全没关系。不过喻东家尽管放心,他们只是暂时被羁押而已,府衙不会把他们如何的。”
“我离京不过几天,想不到家里却出了这样的事,让您见笑了。”喻温平又歪在了引枕上,闭着眼睛恹恹地说,“家门不幸啊。”
“一尸两命,确实是不幸。”夏初说完抬眼看着喻温平。喻温平的眼睛虽然闭着,却能看出眼珠子动了动,随即缓缓睁开,却没看向夏初。
“一尸两命……”喻温平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表情变化不大,只是嘴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仅此而已?夏初心说这反应也太平淡了。
依夏初之前的猜想,如果喻温平真如她所料的那样不能使曹氏受孕,正常情况下,他骤然听说此事,至少应该有一个从惊讶到愤怒的反应过程。或者哪怕他矢口否认说不可能,那也是对的。
如果是夏初料错了,喻温平并不知道那孩子不是自己的,他失去了一个孩子,总该有些悲痛的情绪。
现在这种反应,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之前已经知道了曹氏怀孕的事,并且也知道了孩子不是自己的,那才勉强算正常。
那样一来,他的杀人嫌疑就非常大了。可如果人真是他杀的,一般都会想要掩饰自己的动机,怎么他连装都不装一下?
“您之前知道这件事吗?”夏初问道。
喻温平沉默片刻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之前并不知道,回来以后知道的。”
“回来以后知道的?您如何知道的?”夏初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