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良微微一怔,便明白苏缜口中的那个“朋友”竟说的是夏初,不禁有一丝不以为然。他心里觉得以夏初那样的身份,无论如何是够不上与皇上做朋友的。
虽然那个人还不错。
苏缜手臂支着桌子,手掌撑着头,看安良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笑道:“觉得他不配?”
“奴才不敢。”
“你们都说不敢,可不敢是什么意思呢?不过是碍于朕的身份、朕的权力罢了。有一天朕不是朕,你们也便没有什么不敢的了。”
安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才的意思是,奴才没这么想。”
苏缜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换作一点儿意兴阑珊的口吻道:“安良,你有朋友吗?”
“啊?”安良愣了愣,咽了咽唾沫,小心地说道,“有……闵风,御膳房的何优,还……还有司织署的连公公……”
“你的朋友里,没有朕?”
“奴才……”安良想说不敢,可想起刚才苏缜的话,那个“不敢”又咽了回去,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苏缜转头看着窗外,缓缓地说:“你与朕自小一起长大,蒋熙元也是,还有闵风。你们在我身边我没的选择,你们也没的选择,无非是父皇母后的挑选和安排。你们来便走不了,唯有忠心。可忠心,毕竟不是朋友之情,你们不能以朋友之心待朕,朕其实也是的。”
“奴才不是不想,奴才是真不敢把皇上当朋友……但奴才很忠心的。”
苏缜莞尔,让安良站起来,看着他又笑了笑:“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可夏初不一样。他是唯一一个朕自己选择的朋友,你懂吗?”
安良想了想,壮着胆子说道:“可夏公子不知道您是皇上啊,如果知道了,对您也一样,是忠心。”
“会吗?”
“奴才也不知道。”安良说。
苏缜默然片刻:“那便最好不知道吧。”
夜里苏缜便做了梦。梦见夏初跪在他的面前,以额触地:“皇上,臣罪该万死,臣再也不敢带您去吃羊汤了。臣自请致仕,告老还乡……”
苏缜从梦中惊醒过来,回过神后长舒了一口气,转头见安良正笑眯眯地站在他床边,帐外一众伺候梳洗的宫娥太监。
“皇上,该起身了。”安良说。
“嗯。”苏缜坐起来,趿上鞋,“安排完御书房的事,去给朕买碗羊汤回来。”
“又……又买……”安良嘴角抽了抽,“奴才遵旨!”
夏初晨起洗了澡,清清爽爽地坐在院子里,心急难安地等着蒋熙元。这一等就等到了将近巳时,门板才被叩响。
夏初沉着脸把门打开,看见蒋熙元后假笑了一下:“大人来得真早。”
“怕你还没起。”
夏初运了运气,出门把门板一撞,三下两下上好了锁,跳进了马车里。
“咱们现在去方家?”
“随便!”夏初没好气地说,“大人要是想吃个饭、听个戏再去,我也没意见的。您是上司。”
蒋熙元悻悻地上了车,让车夫往方家赶去。
方简方大人家住在北城西市附近,两进的院子带个花园,不算大。夏初和蒋熙元到了方府门口,正好看见院门打开,方义从里面走了出来,看见夏初微微一愣。
“方公子要出门?”
方义笑着点了点头:“不过倒也不是什么急事,二位找我可还是为了刘家小姐的那桩案子?”
“是,有些情况想要问一问,方公子现在方便吗?”
方义侧身闪开大门:“方便,二位请进吧!”依旧温和有礼。
随着方义进了门,迎面遇见方若蓝抱着只猫走了过来:“哥?你不是要出门吗?怎么又回来了?”
“府衙的官差过来问我点儿事,我晚些再出去。”
方若蓝看见夏初,脸登时便沉了下去,把怀里的猫往地上一扔:“怎么又来了?万佛寺里已经问了那么多次了,还问不完?”
“若蓝。”方义板起脸来,“没礼貌。”
方若蓝瘪了瘪嘴,虽没有说话却也站在原地没有动。方义对夏初二人歉意地笑了笑:“小妹被惯坏了,莫怪。”
方义绕过方若蓝带着他们进了客厅,夏初进门坐定却见方若蓝也跟了进来,远远地找个椅子坐下了。
“若蓝,你先回屋去。”
“为什么?官差不是问案子吗?那天我也在万佛寺,凭什么不能在这里?”方若蓝往后靠了靠,一副打死不走的样子。
方义看着她,不急不恼的样子,却也不说话。方若蓝与他默不作声地僵持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气恼地走了。
方义尴尬地看了看夏初,夏初宽和一笑,有点羡慕地说:“你妹妹与你的感情真好。”
“嗯,若蓝幼时母亲就过世了,父亲又不在身边,我俩相依为命,感情确实是不错。只是我当时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只知道一味地护着她,弄得她现在有些任性了。”方义笑着叹了口气。
夏初看着方义谈起妹妹的样子,稍稍地走了下神,随后又笑道:“方公子的事我略有耳闻,令妹有你这样一个兄长,是她的福气。”
方义谦虚地摆了摆手。
“其实我们这次来,倒也不全是为了刘家小姐的事。”
“噢?那还有什么别的事吗?只要我能帮得上忙的,自然知无不言。”
夏初微微沉吟片刻,那边蒋熙元把话接了过去,说:“是想问问洪月容的事,不知道方公子还有没有印象了?”
方义似是没有想到,愣怔了一下,而后点点头:“洪小姐的事,当然记得,也不过是刚过去半年而已。”
“能与我们说说当时的情形吗?”
“嗯……”方义低头想了想,“我与洪小姐是去年八月中定的亲,聘礼已经下了,也换过了庚帖,原本是定在十月十六完婚的。我记得是……万寿节的转天吧,一早洪家的长公子就来敲门,问我洪小姐有没有来过。”
“万寿节那天你在哪儿?”
“我去了原平山。”方义回答得很快,也很肯定。见夏初略有疑惑,方义便笑道,“原本若蓝让我带她上街去看百戏,可后来她又约了自己的几个好友,把我撂在了家里。我记得那天早上就开始下雪,我一时兴起,就骑马出城去仙羽观登山赏雪去了。”
“自己去的?”
“嗯,自己去的。那天人们都上街看百戏,所以山上几乎没有人,景色十分好。我喜欢一个人静静的,自由。”
夏初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那天你在原平山待到什么时候?”
方义侧头想了一会儿:“那天我一直在仙羽观,后来雪下得越来越大,到天快黑了我才返回城中。噢,我在仙羽观遇到了一个道长,跟他聊了很久。”
“如果我没记错,方公子不是信佛的吗?”夏初问道。
“是的。我母亲信佛故而我也信佛。不过我也很想听一听别的宗教的教义,看佛道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那道长很有趣,不似那些正统的道长不苟言笑云山雾罩似的玄虚,反而十分入世,所以聊了很久。”
“是不是胖墩墩的,看上去像个骗子?”蒋熙元忽然问了一句。
方义忍不住笑着点了点头:“虽然像个骗子,但不是骗子,只不过矮胖矮胖的,而且有一点世俗罢了。我很喜欢他这一点,不掩饰,不虚伪。”
“你认识?”夏初回头问蒋熙元。
“谈不上,知道而已。”蒋熙元甩开那有点不好的记忆,继续问方义道,“那天回城之后你就直接回家了吗?有没有去别的地方?”
“是先回的家。我那天回来路过升平坊的时候,看见官兵在搜查。我怕是出了什么大事,赶紧回了家,到家一看若蓝还没回来我便又出去找她。”
“你去了哪里?”
“东市。若蓝说她那天是去东市看戏的。”
“找到了?”
“没有。我去的时候戏已经差不多都散了,东市那边也出了点儿状况,我寻她寻不到又回了家。再回来的时候若蓝已经在家里了。”
夏初觉得方义这番说辞,说没漏洞却好像处处都是漏洞,中间他能有大把的机会去杀死洪月容。可说有漏洞,夏初又觉得不像,他的每个眼神还有夏初所能捕捉到的细微表情,都不像在撒谎。
蒋熙元那边也琢磨了一下。
去年万寿节的事他很清楚,甚至当时他不在场的地方,后来也都弄得一清二楚了。这方义所提到的,并无什么明显破绽。
方义见二人都在思索,便起身给他们续了茶:“我好像又没有不在场的证明,是这样吗?”
夏初有些抱歉地点点头:“你刚才说十月初一早上洪家公子来找你?”
“对。他问我洪小姐在不在我这里的时候我很吃惊,还以为若蓝没打招呼便把洪小姐带回家来了。”
“若蓝?她认识洪月容?”
“当然。一般定亲后,两家女眷自然会走动得勤一些。我家没有主母,所以只能是若蓝与洪家小姐多走动。”
“噢。”夏初还不知道有这样的规矩,“所以,万寿节那天若蓝是与洪月容去的东市?”
“应该不止她们俩,但都有谁我却没问。那天洪公子找来后我把若蓝叫出来问了问,若蓝说洪小姐那天一直喊冷,天还没黑就走了,她把洪小姐送到她家的巷口后才自己回的家。”
“那就是说,洪小姐到了巷口却没进家门?”
“这我就不清楚了。”方义据实回答道,“可能是吧。洪家后来报了案,我也跟着一起寻人,最后是在莲池找到的。听说是河工收拾残荷时捞上来的。那日子,要是过几天湖水封冻,就更找不到了。”
方义惋惜地叹了口气,但也不见悲伤之色。
夏初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认命做笔录的蒋熙元,等他收了笔才继续问道:“方公子认识刘家二小姐刘榕吗?”
方义略显诧异地看了夏初一眼:“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