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片刻工夫,姚蔓青蓦地睁开眼睛,猛地抓住大夫的手腕,她几乎是拼尽全身的气力,指甲深深地陷入大夫的腕中。那大夫吃痛,待要出声,忽地触及姚蔓青的目光,吓得将声音咽了回去。
他真是从未见过如此狠毒凌厉的目光,这目光透着血腥杀气,不像是养尊处优的闺阁女子应当有的。
只片刻工夫,那目光又收了回去,姚蔓青努了努嘴,以眼神示意枕边。
枕下露出黄澄澄的一角,那大夫心中一动,装作俯身拿药箱,不动声色地将手从枕边带过。那东西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元宝形状。
大夫的嘴边露出一丝微笑,给了姚蔓青一个会意的眼神。姚蔓青回之以一笑,又轻轻合上了双目,睫毛纤长,气息清浅,似乎一直就在睡着,还不曾醒来。
公孙策擎起茶杯饮茶,眼皮掀起,透过半开的门扇,正看到下人将大夫引出门去。他想了一想,再抬头时,换好衣裳的端木翠正一边拿巾帕擦着头发一边步进门来。
公孙策用目光示意了一下大夫离去的方向:“端木姑娘,给姚家小姐瞧病的大夫刚走。”
“嗯。”端木翠随口应着。
公孙策知道她没明白:“你快些出去,向他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端木翠奇怪。
“问问姚家小姐的情况,要用些什么药,晚间你过去看她时,也好有个准备,好过两手空空。”
端木翠撇嘴:“哪里还要带东西过去,我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既是做戏,就做足些,总没坏处的。”公孙策笑笑,“再说了,横竖现在也没事。”
“那倒是。”端木翠想了想,将手中的巾帕往公孙策桌子上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出去了。
出得门来,四下一看,右首边一个拎着药箱的老头已走出数十丈远。端木翠猜想着他便是大夫,因喊他:“哎,大夫,停一停。”
那老头吃了一惊,快速回头看了一眼,非但没停,脚下走得更急了。
端木翠奇了:“哎,大夫。”
这一下走得越发快——近乎是小跑了。
端木翠心下生疑:这大夫,怎么跟做贼似的?
于是一边喊一边追:“哎,大夫,你停停,我有话问你。”
怎么喊他也不停,端木翠恼了,一瞥眼看到墙根处几块碎石子,想也不想,伸手拿过一块,向着大夫腿弯处打过去。
根据之前姚蔓青姑娘的不幸遭遇,我们可以推算出端木姑娘的命中率还是很高的——果不其然,就听哎哟一声,那大夫扑倒在地,药箱跌开了口,药箱里的什物撒了一地。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从他的袖笼里跌出了一锭金元宝,骨碌碌滚出很远。
端木翠的目光也粘在这金元宝身上。金元宝滚到哪儿,她的目光便粘到哪儿。待到那大夫忍痛起来将药箱重新理好时,端木翠已抢先一步将那金元宝捡在手中,上下打量了下大夫略嫌寒酸的衣裳,一声冷笑:“你这个贼!”
“哎,姑娘,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那大夫冷静下来,“你回姚家打听打听,是姚家小姐赏我的。”
“姚家小姐赏你的?”端木翠有些不信,就这两日见到的姚家上下的吃穿用度,可不像是出手豪阔的人家。
“不信的话,自己去问姚姑娘。”大夫气冲冲地伸手夺过金元宝,将药箱的顶盖砰一声关上,拎带斜挎上肩,拔腿就走。
端木翠有点不甘心:“姚家小姐干吗给你这么大锭金子?”
那大夫头也不回:“我给她瞧了病,她赏我的。”
“什么病?”
大夫的身子忽然就震了一下,他慢慢转过头来,带着一股子奇怪的神气:“也没什么,就是受了惊吓,淹了水着了凉,好好调理几日,也就没事了。”说完了,掉头就走,走出老远之后,终究有点不放心,偷偷回过头来看。
这一看险些没把他气得吐血:端木翠居然没走,不疾不徐地跟着,见他回头,居然还没事人样仰脸冲他一笑。
“你、你怎么还跟着?”大夫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端木翠一手绕着发辫梢子,答得挺诚恳的:“我觉得你没跟我说实话。”
大夫心头打了个战,强装镇定:“我怎么没跟你说实话?”
“我现在还没想到。”端木翠皱了皱眉头,“等我想到了,我再问你。”
她说的是实话,也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那大夫的答话透着一股子古怪劲儿,究竟差在哪里她又说不出——但是就这么放他走了她又不甘心,索性就先跟着。
那大夫心中有鬼,受不了她这么跟着:“你再跟着,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我跟着你碍到你什么事了?”端木翠越发觉得他不对劲。
大夫没辙了,只得继续往前走,再一回头,她还跟着,又是仰脸那么一笑,笑得他心中发慌。他可一点没觉得被个年轻的美貌女子跟着是多么荣幸的事,在他眼中,她就是个拖累,了不得的拖累。
再走了一阵,进了一条僻静的巷子,经过一户人家门前,大门上挂着锁,门口立着个笤帚,还有口缸。大夫决定动用武力,他呼啦一下上去把笤帚抓起来,半空中唰唰舞了两下:“你再不走,信不信我打你?”
他是认真的:这姑娘的烦人程度跟要饭的叫花子、讨钱的二流子实在没什么两样,被打也是自找的。
端木翠停下脚步:“说什么都不让我跟着,我看你是心中有鬼。”
大夫咬咬牙,心一横,一笤帚朝她扑了下去。
眼前一花,笤帚扑了个空,揉揉眼睛四下望望,那么大个活人居然不见了。正诧异间,有人在背后戳了戳他的脊梁骨,回头看时,端木翠的脸冷得跟三九天的冰凌似的:“我本来想跟你好声好气地说的,现在,可是你自找的。”
大夫还没反应过来,颈上忽地一紧,端木翠揪着他的衣领就往后拖,他怎么挣扎都挣扎不脱——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姑娘家,怎么手劲这么大?正纳闷着,脚下一个踉跄,下一刻脑袋就被按进了那缸水中,刹时间,冰凉冰凉的缸水灌进了他的脖子、耳朵、嘴巴。
“唔……”他拼命想仰起头来,两只脚四下踢腾。有一段时间,他还四下扭动着屁股,妄想给对手造成一定程度的冲击,未果。
哗啦一声,终于又呼吸到空气,大夫努力睁开眼睛,透过眼帘处滴拉的水,他看到端木翠一脸的冷笑。
“你同我说,姚家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不知道。”
咕噜噜……咕噜噜……继续挣扎……咳嗽……
哗啦一声,又把他的脑袋拽起来:“姚家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
咕噜噜……咕噜噜……
再次拽起:“到底怎么回事?”
“姚家小姐得的是风寒,身子弱,要好好调养……”
语毕片刻没动静,心下刚浮起三分庆幸,眼前一黑,这小姑奶奶又把他摁下去了。
咕噜噜……
“说不说?”
“姚家小姐是风寒……”
咕噜噜……
“还不讲真话?”
“她有宿疾,心脉弱,恐难长寿……”
“不对!”
咕噜噜……
端木翠发狠了,她其实没有确凿的证据去怀疑大夫讲的话,但是她就是觉得不对,就是觉得他没讲真话,索性摁下去,再摁下去,横竖淹不死他。
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
也不知道咕噜噜了多少次,大夫终于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金子固然是好东西,但是命这个东西更加宝贵,不是有句老话叫金银诚可贵性命价更高吗?
于是在下一次脑袋被拎出水面的短暂间隙,他铆足了劲儿嘶哑着声音喊:“姚家小姐是有了身孕,身孕!”
公孙策已经喝下四杯茶了,正动手去斟第五杯,一边斟一边纳闷:这姑娘跟大夫套个话而已,难不成改拜师了?
正想着呢,端木翠一阵风样哗啦啦卷进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先生,我们去找展昭。”
姚知正对他们再次去见展昭并未加以阻拦,但脸色已是相当不好看。虽说姚蔓青的落水纯属“意外”,但是在他看来,展昭仍是所有不幸事件的始作俑者。
为顾全大局,公孙策少不得要说些圆场的话,端木翠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从头至尾,她的脸都拉得跟晚娘似的,心里早有了计较:这糟老头子要是不同意,摁到缸里去,没得商量!
终于又见到展昭,公孙策舒了口气,看向端木翠:“端木姑娘,你究竟发现了什么,现下可以说了吧?”
展昭闻言一怔,也看向端木翠。她像是跟谁赌气,看样子,气得还不轻。
她谁也不看,阴沉着脸,把方才所见所闻一五一十道来。
语毕满室皆静,公孙策愣愣站在当地,手中拎着的马灯似是也被震住,灯焰一动也不动。
良久他才喃喃道:“这么说,展护卫的事情,根本就是先有预谋,栽赃嫁祸。姚家小姐既然已有了身孕,那么那一晚……她的落红……”
忽地想到什么,拊掌叹息:“是了,今日她落水被救起,我看到她肘上有刀伤,难道所谓的‘落红’,就是……”
俄顷眉头紧锁:“怪了,她跟展护卫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如此栽赃陷害?难道说,姚家知道展护卫是来查姚美人的事情的,故意设下这毒计?”他先前自言自语,端木翠只是听着,并不置词,待听到姚美人一节,忽然就摇头道:“不是,此事跟姚美人没有关系。”
展昭奇道:“莫说是先生了,连我都在猜想姚家的事情跟姚美人是否有关联,端木,你缘何这般肯定姚美人并未牵涉其中?”
端木翠叹了口气,只得把先前收得姚蔓碧魂魄一事讲了一遍,末了道:“我问过那姚美人,她入宫之后,和姚家几乎就断了音讯,根本没有私下串通逃离宫禁一说。而且,她稀里糊涂就被人打散了魂魄,之前一直安分待在宫里,什么卷了细软打伤值夜之人,纯属无稽之谈。”
展昭惊怔之下,待想多问几句,端木翠却急了,跺脚道:“展昭,先莫管那姚美人,顾着你自己是正经。现下真相大白,你不用受这等龌龊气了,我去找姚知正那个老头子。他的女儿在外与人私会,到头来却要你背这黑锅,他是要脸不要脸?”说着转身就走,方走了两步,就听展昭在身后唤她:“端木。”
端木翠没好气地走回来:“又什么事?”
展昭叹气:“你这性子,怎么什么时候都急成这样?”
端木翠一双眼睛立时睁得溜圆:“我急?也不知道我是为谁急!你居然嫌我急?那我不急了,随你干什么,最好你和那姚家小姐明日就成亲,白头偕老才好了。”
展昭哑然失笑:“越说越没谱了。”
端木翠说到做到,果真不急了,非但不急,连瞅都不瞅展昭一眼了,眼帘微微合着,神色要多轻松有多轻松,跟正在喝下午茶的老佛爷似的。
公孙策暗自好笑,只是心中终究有事,顿了顿忧色重上眉头:“端木姑娘,你查到的证据固然有用,但在解救展护卫这件事上,依然杯水车薪。你有没有想过,现有的证据根本无法证实展护卫那一晚没有侵犯过她。”
端木翠没吭声。
“她可以全然否认春药一说,横竖我们都没有确凿证据证实展护卫那一晚被下了药。她之前与别的男子有染,跟被展护卫侵犯,完全是两回事。你查到的线索只能证明姚家小姐素日里品行有亏,却无法帮助展护卫洗脱罪名。退一步讲,哪怕能证实那一晚她对展护卫下了药,只要她一口咬定被展护卫侵犯过,展护卫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端木翠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展昭微微一笑,轻声道:“你现在明白了?”
端木翠瞥了他一眼,慢吞吞道:“明白什么?反正我不——着——急。”
不着急三个字,调子拉得老长,满脸的漫不经心,看得展昭牙痒痒。
公孙策叹气:“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才能着急一点?都这种时候了,还顾着闹吗?”他说这话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说不出的疲倦。马灯的光映着他这几日苍老了许多的脸,面上的皱纹似乎也比往日深了许多。
他是真的为展昭忧心。较之展昭,他年岁长上许多,更加懂得官场的沟壑和前路的不易,此事若是无法善终,展昭的处境异常困难不说,只怕最后还会落个锒铛入狱的下场——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鲜衣怒马神采飞扬早已在江湖中扬名立万的南侠,在他眼里,也只不过是后起的年轻子侄般,需要长辈的引领和看似唠叨的操心。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才能着急一点?都这种时候了,还顾着闹吗?
端木翠听得一怔,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就涌起许多的负罪感来。
“公孙先生……”她讷讷,“我其实……很着急的。”
公孙策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马灯的暗光下,他的笑容透着疲倦和无力。
“公孙先生,”端木翠有点难过,“你放心,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公孙策还是没有说话,又笑了笑,慢慢地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有些许佝偻,脚步沉重了许多。端木翠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意识到:眼前的公孙策,已经是个老人了。
她的眼睛忽然就湿了。
“我会想出办法来的。”端木翠咬着嘴唇,倔强地低声喃喃。
有人轻轻从旁握住了她的手。
“展昭……”她抬起头看他,视线慢慢模糊,并不掩饰自己的难过,还有些许的委屈。
展昭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许久才柔声道:“端木,先生不是同你生气。”
“嗯。”声音低低的,头也垂得很低。展昭从未见她这样过,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忽然就触动了一下。
“端木,”他换了个轻松的表情,带着淡淡的微笑,“你的穿墙术如果练成了,该有多好。”
“为什么啊?”端木翠抬起头看他,眼睑处还微微泛着红,与此同时,心中泛起小小的得意:我就是不告诉你我练成了,届时吓你一跳!
“因为……”展昭顿了一下,唇角慢慢扬起。他的眼神清澈而干净,没有不安和犹豫,透着专注和清明的坦然。他轻轻靠近她耳边,低声道,“端木,我想抱抱你。”
端木翠先是没反应过来,再然后,她的脸腾一下红了,连耳根都透着可爱的红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