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潇没有心情听他介绍景致,可是也暗暗感激他的若无其事,厚道人呀。飞快地戴上幞头,尽量把散发掖回去,定定心神,慢条斯理走到他身边,接着他的话头说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柴荣微笑:“说景致,落虹亭怎么能与滕王阁相提并论。”
萧潇笑道:“也不能这么说,滕王阁我去过,等下雨后上落虹亭看看,就知道哪个更美了。”忽然想到未必能等到下雨,笑容慢慢敛起,“其实一草一木都可以是绝美风景,就看人怎么看待了。”
柴荣转身看看她,说道:“萧姑娘,你有什么心事难了,不妨说出来。”
想要打秋风是一回事,被人事先点破是另外一回事。萧潇心下踌躇,手却不由自主抬起,按在长衫内那个卷轴上。羽,没有和郭威说,请柴荣帮忙也是一样的吧,总比我挨家挨户去找要好。可是无功不受禄,他主动提出,我却怎么开口呢?
柴荣又道:“义父对你赞不绝口,说一定要还你这个人情。”
是郭威的意思?萧潇抬眼,眼神中满是问询。却见他笑容沉静如春风,说道:“更何况我们是朋友。帮朋友做事,岂不是天经地义。”
朋友。朋友么?萧潇状似不经意地退后半步,免得一失足掉进湖里。微微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既然柴将军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
柴荣的眼睛很好看,细长的单凤眼,瞳仁是深深的琥珀色,偶尔有一点精光闪过,大多时候沉寂内敛,像一曲深潭,平静,幽深,却并不晦涩。他微笑的时候,笑意在无波的水面上滑过,没有涟漪,你却清楚地知道它就在那里。
萧潇再退半步,双手敛在身后,笑容浓烈起来,自己都觉得有些夸张,真是的,眼神这么好做什么,但看到那双眼中隐隐的失望和了然,就不由得有些心虚。人和人相处不就是你哄哄我,我哄哄你,大家开心?初次见面,久仰久仰,再次见面,称兄道弟。难道还要让她对朋友这两个字额外地诚惶诚恐、感激泣零?
萧潇定定心神,决定无视柴荣眼中的诚意和不以为然,苍天在上,她也有十万分诚意请他帮忙的。笑容敛起,向柴荣深深作揖:“请柴将军帮我找一个人。”
抽出怀里的画卷,轻轻摩挲着,想把事情简明扼要地说清楚,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叫方羽,是我的——”是什么呢?男友?爱人?古人大概没有这么开放。没有结婚,不能说郎君,没有婚约,连未婚夫都不是。怅然一笑,“他是我一个朋友。五个月前我们在华山失散,再没有他的消息。”原来事情这么简单,二三句话就说个明白,但那些甜蜜的刻骨的伤痛,那些渺茫不可摆脱的恐惧,满满郁在胸怀,却是不足为外人道,只能一个人细细咀嚼。
方羽,柴荣一怔,会是他吗?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很多,而且时间也不对。接过萧潇递上的画像,一点点展开,一个熟悉却陌生的面孔印入眼帘。
这样清澈而飞扬的笑容。
相似的容貌,截然不同的气质。印象中,从相识到现在,很少见过羽笑。
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在山神庙的火堆边醒来,眼睛里是狼一样沧桑孤忍的光,他在他照料下一天天好转,眼神渐渐没有了戒备,但眼底总有友情也不能融化的寒冰,深藏的尖锐的仿佛不死不休的孤愤伤痛。
年轮转动,他的孤愤沧桑被外表的骄傲犀利掩盖,像一把名剑历经岁月淬炼,没有折损锋芒,反而愈发光华外显,锋利不可逼视。固执地不肯入朝为官,固执地奔波在南北商路,固执地寻找一颗也许早已陨落的星辰。
偶尔流露的笑意,却总是沉郁,仿佛深潭沉石上化不开的幽绿,带着一分冷,半分傲,哪里像这画像上的笑容,清澈如三月的阳光,飞扬如四月的春风。
羽一直在寻找一个女子,一年又一年,希望日渐渺茫,他曾经劝他一切随缘,那女子年纪已经不小,也许早已有了归宿,羽只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从那以后就再没有向他提过找人的事,但始终没有谈婚论嫁的心思,也一直没有停过暗中寻找。
他找的就是萧潇吗?这个浅笑微蹙都不掩眉间轻愁的女子,这个生性洒脱心思玲珑的女子,这个一见面就让他觉得莫名地熟悉的女子,就是让羽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吗?只是时间相差太多。还是先向羽问清楚比较好。
柴荣放松用力过度有些发白的指节,抬眼看萧潇,担心她看破自己异乎寻常的惊讶,却见她并没有注意自己,只温柔地注视着画中那个人,一点点甜蜜,一点点忧伤,浅酌低唱里是百折不回的坚韧。
夕阳半落山巅,天地冷清下来。山顶的风回旋,仿佛在呜咽。
方羽和耶律屋质并骑立在山坡上,看士兵们收拾战场。连日追踪,马贼虽然熟悉地形,善于逃遁,还是一步步陷入重围。一场激战下来,马贼中除了几十个受伤被俘的,其他二百多人没有一个活命。
方羽望向血红的夕阳,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这样厮杀的命运,就没有尽头吗?当他还是一个课堂里埋头读书的大学生时,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沦落到以武力决胜负,在血雨腥风中求生。
适者生存,当突然间离开文明社会,被荒谬的命运抛入荆棘丛生的原野,他并没有太多时间重新学习,契丹人的铁骑踏平他暂时栖身的小村庄,他第一次也无比深刻地认识到这个时代的法则,力量就是公理。
他习武,从军,从军人到商人,仗着还算灵醒的头脑,还算灵活的身手,和几分偷来的运气,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然而生存的意义呢?孑然一身,没有人牵绊也没有人了解,甚至连最好的兄弟柴荣也和自己相距一千年的光阴,胜如何败又如何,他活着,就像一抹无家可归的游魂,死了,就彻底湮灭,整个银河系都找不到他曾经存在的痕迹。
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任由命运摆布。时常想起杰克·伦敦笔下那只在阿拉斯加雪原上回归野性的狼犬,当维系它心底温情的最后一个主人死去后,它回到了丛林,成了一匹无所畏惧的狼。巴克只是条聪明的狗,当环境改变,它凭着本能改变自己,适应环境,但他不同,当现实与二十多年的道德准则起冲突,不得不做的抉择令人绝望,他就这样无比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堕落,走向无法回头的深渊。
转眼看着身边的耶律屋质,这个生于草原长于草原的契丹人不会有这样的痛苦吧,虽然外表从容简静,骨子里却是草原民族与生俱来的野蛮和悍勇,他可以面不改色踏过老弱妇孺的尸骸,可以轻描淡写地命令把俘虏全部处决,不留活口,他视抢劫为荣耀,手上沾满中原汉人的血,而又在策划另一次入侵。
方羽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应该是恨的,契丹人在中原烧杀抢掠的景象还在眼前,他熟悉的人一个个倒在契丹人刀下,但他曾经景仰过历史上契丹这个民族,剽悍勇猛,扶摇而起,又神秘失踪的民族,金灭辽之后,一个叫耶律大石的人远走西域,建立西辽,纵横阿拉伯世界。而耶律屋质,又是一个很让人愿意相交的人。
“方兄弟,大丈夫处世,只求快意人生,你真愿意一辈子做个小小商人?”耶律屋质的汉语字正腔圆,“留下来,大辽国可以给你更大的机会,也不会浪费你一身才华。”
方羽道:“做商人走南闯北,虽然辛苦,却也自由自在,正合方某心思。”
耶律屋质笑道:“也罢,我不强求。我们相识一场,今晚一定要喝个痛快。”
朋友?萧潇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把黑白棋子敲来敲去,朋友么?和一千年前的古人做朋友,感觉真奇怪,还是一个将会做皇帝的朋友。
古人说千金一诺,像柴荣这样的人,既然当她是朋友,既然答应帮她找人,就一定会说到做到,而她,也该无条件相信他。朋友啊,这两个字好像有点沉甸甸的,不像打秋风那么简单,是要投入若干感情,承担某些责任的。有个古人师父,又多了古人朋友,她是越来越接近古代了。
萧潇叹口气,站起身来,烦乱地想挠挠头发,碰到束发的头巾又放下手来,好不容易扎好再搞乱就糟了。树梢几只鸟儿扑棱棱飞起,萧潇在树阴里向外瞧去,一个人从正午的阳光中走来,看身形步伐不像这几天在她身边打转的那些人。
萧潇来回踱几步,照旧盘腿坐回席子上,对着棋枰发呆。符真一大早去崇福寺烧香还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这几天请符真教她下棋,棋艺没长进,但好歹两个人说说话,时间打发的快些。两人都有默契地不问对方的过往,其他倒很谈得来,符真是魏王符彦卿的女儿,性情开阔,见多识广,并不是单纯不问世事的大家闺秀,萧潇则记了一肚子古今中外的故事,改头换面讲出来,也算乡野逸闻了。
朋友,如果柴荣是的话,符真也可以算了吧。萧潇夹起一枚棋子,以回忆中佐为的那种气势落子,“啪”一声脆响,如珠落玉盘。忽然一双靴子在眼前停下来。
来者送上一张字笺,是符真从崇福寺送出的,说那里的秋色极佳,不妨去散散心,又提一句,寺里去了一个挂单的和尚,为人求签卜卦十有九中。萧潇原本有些退缩,看到最后这句却非去不可了,她约略向符真说过一点寻找方羽的事,想不到她居然留心到求签上。
求签之类她不是没有接触过,从来只当笑谈,得个上上签算是好彩头,不怎么样的签也不放在心上,只是事关方羽,不管有用没用她都想试一试,何况还有符真盛情殷殷。
出了府门没几步,就停了一辆马车,正是符真出门坐的那辆,萧潇走到车门前,稍稍停顿,回头看一眼来送信的侍卫,见他微微点头,萧潇笑一笑,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