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有点压抑,局面有点怪异。
终于进来的沈暨打量着顾成殊和叶深深,一时陷入沉默。
他开始在心里检讨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跑到这边来逃避艾戈——至少,艾戈那边虽然可怕,却不会有如此尴尬的局面。
虽然,尴尬的好像不是自己,而是顾成殊和叶深深。不知为什么这两人今天有点怪怪的,尤其是叶深深,似乎都不敢正视顾成殊,难道说她又做错了什么,被顾成殊给教育了?
“那个……我来看看element.c新一季的设计。”沈暨勉强打破沉默说。
叶深深赶紧从包里拿出u盘,准备接在电脑上。
“我来吧。”顾成殊接过她手中的u盘,接在了客厅幻灯机上。
叶深深不好意思去看顾成殊,只转头去看设计图的投影,说:“基本上,element.c的设计师还是不错的,每个设计都在水准之上,只是他们的既定风格比较浓重,太拘束于element.c这个框子中了,有种束手束脚的感觉。”
“但这样也有个好处,就是即使是路微这样才华并不出色的设计师,只要严格按照他们的规定来,也能拼凑出一套不错的设计。”沈暨说,“这个制度现在在一系列的快销品牌中沿袭,没有设计师独特的风格,所以无论谁来谁去都无关紧要,只要牌子还在,不同的设计师完全可以按照基本规则设计出差不多风格的服装。”
顾成殊微微皱眉:“很难说,这个制度好还是不好。”
叶深深点头:“截短了一个水桶最长的木板,也补上了最短板;保证了基本的设计水准,但也抹杀了独特的创意。”
“那么你准备怎么改造这个水桶呢?”沈暨托着下巴看她。
叶深深沉吟片刻,然后将手中的设计图一张张看过,皱眉说:“我现在有个想法,但还有点担忧……”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什么担心都不需要。”顾成殊说。
沈暨笑着对叶深深使个眼色,指指顾成殊:“你的顾先生都这么说了,深深你就放心吧,即使你把element.c化为焦土,他也会帮你善后的!”
叶深深看向顾成殊,却发现他也正望向自己。
目光相接,叶深深逃避似的慌忙转开目光,顾成殊却不动声色地一直凝望着她。
沈暨若有所思,把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用遥控器一张张换过投影上的设计图,假装认真地看着,眼神却逐渐恍惚起来,半天也看不见一根线条。
element.c所有部门之中,第一个感觉到危机的是设计部。
这一季上交的那些一成不变、死水无波的设计,几乎没有几件留下的,其余的全被打回来了。
设计总监赫德苦着一张脸去找叶深深,替部门同事发出质疑:“叶小姐,按照我们的看法,这些设计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是没什么问题,但也没有任何亮点。”叶深深将他重新送来的设计图在桌上呈扇形排开,展示在两人之间,“那么赫德先生,您能否告诉我,这些设计,和zara、gap、h&m的差别在哪里?”
赫德艰难地说:“这些都是很成功的品牌嘛,本来现在就是流行这样的风格,何况今年的流行趋势……”
“那么,大家为什么要选择我们,而不是选择他们呢?他们的门店更多,种类更多,每年有数以万计的设计,前一批还未下市,下一批已经上市,新陈代谢也比我们更加快速,我们的优势何在呢?”
赫德一时语塞,只能勉强提高声音:“但我们是element.c,我们怎么会去和这些高街品牌竞争?”
“很快就要是了,如果还是拿出这种平板乏味的设计的话。”叶深深毫不留情地将设计图丢还给他。
“好吧,或许叶小姐你说得有道理。”赫德避开她的话题,转而告诉她一个现实的问题,“可是,如果叶小姐坚持己见的话,我们这一季的新装就无法上市了,你看得上的那几组设计,甚至不可能撑得起店里半个货架。”
“那就让货架空着吧,我们不能再每季都拿着这样的东西滥竽充数了。”叶深深决绝地说。
赫德目瞪口呆,心中升起一股恼怒,又夹杂着一阵幸灾乐祸的窃喜,拿起桌上的那沓设计图赶紧退出了叶深深的办公室。
设计图被放在布尔勒瓦的面前,赫德看看旁边,确定没有任何人之后,才低声说:“那个女人疯了!这一季几乎所有的设计,全都被她驳回了!”
布尔勒瓦也错愕不已,将设计图拿过来看了看,问:“这些设计有什么问题?”
“没有任何问题!”赫德讥嘲道,“她认为设计没有亮点,所以即使我们本季面临着没有新货的窘境,她也不愿意让这些合格的设计面世。”
“看来她是真的疯了。”布尔勒瓦幸灾乐祸地说。
赫德附和:“所以我想,这应该是一个好机会,让大家都来看看,一个刚刚到来就迫不及待要在这边推行自己铁腕政策的女人,会有人愿意容忍她待下去?又有谁会愿意在她的手下干活?”
“不过是管理激进了些,光凭这一点,可能份量还不够……”布尔勒瓦微皱眉头,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听说那位叶小姐,对服饰的生产十分熟悉?”
“是,我跟叶小姐下过工厂,她的表现十分震撼,说实在的,或许我们公司再也没有比她更懂这方面的人了——包括干了十几年的我。”赫德苦着脸说。
“果然是年轻人,一来就要锋芒毕露,迫使大家承认她的地位。”布尔勒瓦冷冷一笑,“原本在股东大会上,senye说要空降一个高层过来管理,我是不反对的,毕竟,拥有这么多股份,要来个负责人对公司进行监督也是天经地义。然而现在看来……这位叶小姐,或许并不像我们当初设想的那样,会安静地跟着我们做事。她目前这个阵仗,不像是来当副总裁的,而是来当总裁、当element.c女王的!”
赫德立即点头:“您才是element.c的总裁呀,这么久以来,您一直带领着element.c平稳向上,维持着良好的经营态势……可这些中国人,最擅长的就是用万恶的金钱,堂而皇之地把原来的主人赶出家门!”
“也不能这么说,我是被委任的,element.c集团并不属于我。”布尔勒瓦说道。
“可是这么多年以来您对element.c付出的辛苦,我们都有目共睹啊!”赫德抱不平。
布尔勒瓦诡秘地一笑:“再等等吧,等到一场足以让所有股东震惊的大风浪开始,那才叫完美。”
赫德惊喜不已,兴奋地贴近他,问:“布尔勒瓦先生,这是不是……hdi那边的意思?”
布尔勒瓦点了点头,说:“那场股灾来得蹊跷,撤退时又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而senye又在其中捞到了那么多好处,如今大家都怀疑,这其中senye或许动了什么手脚……”
“很有可能!”赫德压低声音,眉飞色舞,“咱们必须让她一败涂地,到时候或许可以揪出他们的尾巴,拿到证据进行诉讼就更好了!我们一定要联合安诺特,把这个senye给彻底赶出element.c!”
叶深深觉得,虽然从她遇见顾成殊之后,就一直在拼命奔波之中,但她从未像现在这样,陷入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
四个字——疲于奔命。
这边是烂摊子element.c,她才刚刚熟悉环境,筹划着如何开展后面的工作;那边是bastian本季的成衣,虽然努曼先生已经特别发话不需要她为整个工作室的衣服全程跟踪了,但她自己设计的那几组成衣打样下厂,她自然是要去负责的。
无奈丢下element.c,在工厂中盯着她的衣服,几乎不眠不休地奋战了四天后,叶深深觉得自己快要过劳死了。
她和厂里的师傅最终将所有细节确认完毕之后,拿着样衣检查过,终于累得大脑麻痹,再也难以改动任何地方了,这才丢下衣服,趔趄着扶墙来到旁边的小房间,趴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顾成殊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叶深深趴在椅子上,脸颊搁在椅背上,头发凌乱地遮住了半张脸,姿势狼狈而又困顿。因为太过疲惫,她睡得沉极了,连他俯身看了她许久,她都丝毫没有察觉。
顾成殊将她脸颊上的发丝轻轻拨开,端详着她的面容。
青影浓重的眼圈,苍白枯干的双唇,在睡梦中隐隐浮出一层温暖血色的脸颊,像一朵失水的玫瑰。
抱在他的怀中,也格外轻盈,仿佛这段时间的忙碌,榨干的不仅是她的精力,还有她的体重。
顾成殊将叶深深抱上车,放在后座的时候,她不安地惊醒了,微微睁开眼睛,看向面前人。
等看到抱着自己的人是顾成殊时,她的唇角便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喃喃地说:“顾成殊,我正在梦见你呢……现在感觉好像,梦还没醒一样……”
顾成殊听着她的呢喃,只觉心口一阵微悸,他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叶深深,还没想好如何回答,她已经再次沉沉睡去,安心地将一切都丢给他。
顾成殊停了片刻,才轻轻地将她的鞋子脱掉,将车门关上。
工厂所在的郊区,已经一派入秋景象。
顾成殊带着叶深深回家。一路都是金色、橙色与红色的树,在窗外一闪而过。风吹动略带枯黄的荒草,波浪般起伏。
经过一条小河时,顾成殊放慢了车速,看着水上水下的金色,混合在蓝色天空之中,鲜亮得令人诧异。
顾成殊看着窗外的风景,又看着后视镜中的叶深深。
叶深深还在沉睡着,安安静静,蜷缩在那里像个孩子。
顾成殊没有叫醒她,只是在心里想,要是她现在醒来,看到窗外的风景,一定会和他一样觉得惊喜。
回到家,顾成殊才叫醒叶深深,扶着趔趄的她上楼去。
然而一进门看见鞋子,顾成殊就开始烦躁了。
果然,沈暨正坐在沙发上翻看叶深深最近的设计图,听到声音,头也不抬地说:“深深,你最近在偷懒吧,好像画得不多啊……”
顾成殊没理他,扶着叶深深到她的房间去。
沈暨这才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顿时大惊,问:“深深怎么了,受伤了?”
“累了,要睡觉。”顾成殊简短地说。
沈暨走到他们身边,低头看了看叶深深站都站不住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说:“那好吧,我先走了。”
“沈暨……”叶深深却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含糊不清地说,“等我一下,我……洗个澡,待会儿和你一起走。”
沈暨略带迟疑:“深深,你这状态,要不还是请个假,在家休息吧。”
“没事……我在车上睡觉就可以了。”
叶深深翻出自己的衣物,进了浴室。
顾成殊站在外面听着水声,皱眉问沈暨:“去哪儿?”
沈暨看着他明显不悦的面容,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目光:“就是一周后的伦敦时装周,之前不是深深跟踪落实的嘛,现在需要她去那边全权负责……”
“不去。”顾成殊脸色铁青,“安诺特没人了吗?什么事都要深深扛着!”
“就是啊,我怀疑艾戈就是公报私仇,折腾深深呢!”沈暨正中下怀,立即配合他真情实感地谴责安诺特,“资本家每一个毛孔中都滴着员工的血……是这么说的吧?我就不明白深深为什么还不赶紧离开,过自己轻松悠闲的好日子去呢?”
顾成殊皱起眉,还在思索着,浴室里面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响动,随后叶深深轻微地“啊”了一声。
顾成殊立即敲门,沈暨则叫了出来:“深深,你没事吧?”
水声依然在响着,叶深深却没有动静。
沈暨焦急地转头看了顾成殊一眼。
顾成殊按下门把手,却发现门是从里面反锁住的,根本打不开。
沈暨还准备去找钥匙,顾成殊抬脚直接向着门板踹去。完全没有安全性可言的浴室门,两下就被他踢坏,应声而开。
顾成殊一步跨进去,直接就把门关上了。
沈暨站在门边,看着被顾成殊迅速关上的门,怔了一怔。
即使在知道他们住在一起时,也没有那么深刻地看清楚,自己被隔绝在外的处境。
他忽然觉得心口一阵莫名的沮丧涌上来,倒是也不难受,就是空荡荡的失落感,挥之不去。
深深,那个曾经呢喃着喜欢他的女孩子,应该是已经永远地消失在时光中,再也回不来了吧。
顾成殊闯进浴室,一眼就看到了趴在地上的叶深深。
莲蓬头的水还在洒落,浴室中水汽氤氲,看得并不分明。
顾成殊立即抓过旁边的浴巾,关了水龙头,迅速用浴巾将叶深深盖住,将她抱了起来。
他看了看她的关节处,确定只是手肘有点红肿后,才松了一口气。
他抱着裹了浴巾的叶深深出来,对门口的沈暨说:“深深太累了,身体虚弱,需要休息。”
“我帮她向皮阿诺先生请个病假。”沈暨开始编辑信息。
顾成殊将叶深深抱到房间内,放在床上,拉过被子帮她盖好。
叶深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顾成殊站在床前迟疑,想着叶深深身上还裹着半湿的浴巾,这样睡着肯定不好。他犹豫了片刻,才伸手去被子里面,抓住了浴巾,慢慢地从她身下抽出来。
虽然他的动作很轻,但浴巾的一角被叶深深压住,他的动作终于惊动了叶深深,她迷迷糊糊地抬手,抓住顾成殊的手臂,眼睛还没睁开,先嘟囔了一声:“顾成殊……”
顾成殊“嗯”了一声,问:“你感觉怎么样?”
“晕晕的……”她的声音有点飘忽。
顾成殊放低声音,说:“休息一会儿吧,把浴巾拿掉。”
“哦……”她发出意味不明的呢喃,迷迷糊糊地将脸埋在他的手掌中,便再也没有动作了。
顾成殊感觉到她的呼吸均匀而轻细地散在自己的手掌上,知道她已经沉沉睡去,只能无奈叹了口气,将双手伸入被下,一手从她的背后托起,一手将浴巾扯掉。
手掌从她背部的赤裸皮肤上滑过,光滑的触感让他一瞬间回忆起相识不久时那次意外事故。
她穿着那件新品紧身裙的时候,拉链忽然爆开,让他从她身后的镜子中一眼看到了她赤裸的后背——
那是他第一次发觉,他面对的叶深深,是个女孩子。
不是母亲的遗嘱,不是筹划的目标,不是达到目的的捷径。
她是个活生生的女孩子,是可爱的、漂亮的、迷人的女孩子。
人类用了千万年,才开始仰望星空,思考自己从哪里而来。
他用了两秒钟,懂得了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些和他以前的认知不一样的事物。不是固定在那里的数字,不是简单的一是一二是二,也不符合任何规律和法则。
他的人生观受到了彻底的冲击。
即使是去看薇拉的时装展,看见后台那些只穿内衣裤跑来跑去的女模,他也可以眼都不眨地和薇拉聊完正事直接走人。
因为当时,他在一个世界,而别人在另一个世界。
而叶深深那条爆掉的拉链,也同时爆掉了他那个世界的结界。
在猝不及防的那一刻,特定的那一个人忽然降临,将他所有的武装都轰炸至分崩离析。
让当时的他,在停顿了两秒之后,只能选择落荒而逃。
而现在的他,则在大脑停顿了两秒之后,恍然想起自己已经是她的恋人。
可以名正言顺,和她在一起的人。
顾成殊的胸口荡开绵软的气息,所以他顺理成章地俯下身,在叶深深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低声说:“好好休息吧。”
要站起身时,他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她的唇上。
刚洗过澡又沉浸在睡梦中的叶深深,粉色的双唇微微嘟着,简直是最适合让人亲一亲的状态。
可惜沈暨已经在外间敲门,说:“成殊,我先走了。”
顾成殊不甘地起身,走到外面去,把门带上了。
沈暨看看房门,说:“看来我只能一个人去伦敦了,深深可能支撑不住了。”
顾成殊点头:“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吧,明天我送她过去。”
雾蒙蒙的伦敦,传统的老式英伦风街区,天空又在淅淅沥沥下着雨。伦敦的天气就是这么令人恼火。
顾成殊事务繁忙,将叶深深送到伦敦solo区,和她约定好时间就离开了。叶深深到brewer street寻找到创业停车场,才松了一口气。今年伦敦时装周搬迁到了新址,她要结合现场,考虑这种狭长的地势该如何发挥。
“看来这次发布会的布置,需要精心设置呢。”她和提前到来的沈暨商议着,一起调查周边环境。
叶深深正在本子上记录着周围的环境,忽然手被拉了一下,身边的沈暨不动声色地企图带着她转身。
叶深深有点诧异,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后方站着的那个女生,顿时愣了一下。
长得令人赞叹的双腿,细得令人诧异的腰,还有前凸后翘的曼妙曲线,偏又剪了个利落短发的女生,并不多见。
叶深深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一时无法移开。
而她却刚好转过身,看见了叶深深之后,微眯起眼睛看了她一瞬,便朝着他们走来。
沈暨不动声色地向叶深深靠近了一点,笑着朝对方打招呼:“薇拉,好久不见。”
薇拉向他略一点头,然后走到叶深深面前,俯头看了看她,贴近她的耳朵问:“成殊不喜欢我推荐的颜色?”
叶深深想起她上次说的唇膏,下意识地露出一个输人不输阵的笑容:“是啊,很明显你其实并不懂成殊的喜好。”
“是吗……”薇拉若有所思地抬手,轻抚自己的唇瓣,“可是之前我用那款唇膏的时候,成殊说,这颜色让人看见了就想吻一吻。”
叶深深只觉得心里一股温热的血从胸口波动着流过,也不知道那温度是灼热的还是冰冷的,让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沈暨看看叶深深的神情,皱眉对薇拉说道:“别乱开这样的玩笑,我记得你当初和成殊在一起时,并不怎么化妆。”
薇拉似笑非笑地瞥了沈暨一眼,随意依靠在身边的树上,眯起那双带着薄薄晕红眼影的桃花眼,望着叶深深:“你说沈暨这不是废话嘛,女为悦己者容,谁会化妆给普通朋友看?”
叶深深默不作声,假装没听见她的话,转身向沈暨说:“走吧,我还有事,赶紧把场地勘查完毕好回去开会。”
薇拉抬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臂,说:“等等呀,别走得这么快,我会以为你落荒而逃了。”
叶深深郁闷至极,将自己的手臂从她的手中抽回来。薇拉诡秘地笑着,也不勉强,掌心顺着她的手肘一直滑下到手掌,最后还故意捏了捏她的指尖,才放开手说:“皮肤真好,毕竟年轻,又是东方人,就是有优势。”
叶深深简直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下意识地迅速抽回自己的手,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个亲密抚摸自己的情敌。
薇拉微微一笑,转过身向他们一挥手:“要来看我的会场设计吗?”
沈暨看看叶深深,还在为难,叶深深已经一咬牙,跟了上去。
薇拉的会场设置,和她的设计还有本人气质一样,充满了锋利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毕竟是学建筑的,大片的钢梁与不锈钢镜面,重复反射交织出一条条蛛网般的线条,将现场分割成无数碎块,像一个破灭的世界,带着莫名的冲击力,如同末日被撕裂的苍穹。
叶深深在心里揣摩着,薇拉设计的衣服若是展现在这样的背景下,将会是什么样的效果。极简的、充满力度的那些设计,一定会产生令人心胸激荡的力量,无人可以抗拒她的魔力。
叶深深环顾四周,将心中升起的莫名恐慌压抑在不动声色之中,只貌似随意地对沈暨说:“看来,gabinika本季的风格,会使用很多反光面料并可能走极简风吧。”
薇拉脸上神色微变,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从哪里知道我们本季的风格的?”
看你的风格如此被加比尼卡欣赏,我就猜想他大概会用在这一季的设计中。而且,现场的布置不但充满反光元素,还分割得如此烦琐,如果是花纹繁复的衣服,说不定就会湮没在其中了,没有哪个会场布置者会如此选择的。
叶深深这样想着,却只笑了笑,并不回答。
沈暨接上话茬儿:“以深深的能力,随便猜猜就行了,还需要去哪儿打听吗?好啦,我们的会场也基本要开始布置了,欢迎你来我们这边看看,再见。”
薇拉抱臂靠在后面的钢柱上,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冷哼了一声。
从会场出来,毕竟折腾一上午了,他们都感觉饿得不行,便去了旁边一家餐厅。
沈暨一边给叶深深盛汤,一边说:“别在意薇拉,我相信成殊。”
叶深深点了点头,喝了一口他端过来的汤,顿时脸上抽搐了。
沈暨看她的脸色不对劲,忙问:“你难道不相信?”
“不,无论薇拉今天说了什么,我只要想到,成殊是我男朋友,我就拥有了底气。”叶深深语气坚决。如果是在以前,或许她真的会担心,会恐慌,但现在,她想着顾成殊将自己抵在墙上,那缠绵至深的亲吻,如果这都不是爱自己的话,那这个世界该多不正常。
沈暨怀疑地看着她,无意识地喝了一口自己碗里的汤——随即,他的脸也扭曲了。
叶深深不由得笑了出来:“是吧是吧!这汤太难喝了!”
难吃得出名的英国食物,乳酪和烤牛肉更悲剧,叶深深吃了几口就无奈放下了,对面的沈暨赶紧一脸痛苦地招手结账。
见他们剩了这么多东西,漂亮的女侍应过来看了看,不满地回头对里面喊:“妈,我就说你今天胡椒粉放少了,做得太难吃!你看每个客人都剩下那么多!”
里面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妇女手持汤勺就出来了,怒气冲冲地训斥女儿:“那是你从小就爱吃胡椒,所以我每次都给你撒了一层又一层,你以为正常人都和你一样是胡椒狂人吗?”
母女俩针对胡椒粉开始吵架,进而发展到最近胡椒粉涨价、旁边铺子倒闭、英国脱离欧盟……整个店里的顾客赶紧都留下钱跑了,叶深深跟着沈暨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看还在针锋相对不肯罢休的这对母女,忽然之间眼泪就涌了出来。
她逃避般地快步出门,站在阴雨蒙蒙的天空下,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寻常而无聊的争执,是否她和母亲,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疲惫,她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几乎难以站立。幸好沈暨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她才没有摔倒。
沈暨看看后面还在争吵的母女俩,扶着她到街边椅子上坐下,低声问:“想起阿姨了吗?”
叶深深点了点头,终于难抑心里的痛苦酸楚,沮丧无比地承认了:“沈暨,我想家了……我好想我妈……”
沈暨抿唇思索了片刻,然后说:“其实我正好有事要和你商量,不过你先忙完手头的事情吧,等回到巴黎后,我和你好好说一说。”
叶深深诧异地看了看他,见他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只能点点头,先不追问了。
会场已经勘查完毕,一群人商讨着具体方案。叶深深和沈暨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之后,又将各式方案商榷确定,完善完毕。
时间还早,还未到与顾成殊约定的时间。
叶深深还在考虑着上哪儿去找个咖啡店赶自己的设计,沈暨却坚决反对,他问叶深深:“你到欧洲之后,出来玩过吗?每天都是工作工作,你都快被成殊带成工作狂了,你知道吗?说吧,伦敦塔桥、大本钟、威斯敏斯特教堂,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带你去!”
叶深深无奈地看着他,想了许久,然后说:“我想……去看看成殊的妈妈。”
叶深深和沈暨买了大捧的百合花,前往郊区墓地。
顾成殊的母亲容虞,是沈暨在设计上的启蒙老师,他自然熟悉她安葬的地方。
教堂外的黄昏斜照,墓碑照片上的面容美得韵味隽永。叶深深将百合花放在墓碑旁,伫立在树下望着容虞的照片,默默发了许久的呆。
一切的开端,应该都是在她高中那年,遇见了私下回国举办自己设计发布会的容虞。
那之后,容虞彻底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回去当一个贤妻良母,而叶深深选择了服装设计专业,开始了自己的梦想。
直到五年后,被抑郁症吞噬的容虞,发现了当初那个女孩的踪迹,那片她亲自设计的一笔画叶子出现在了一个国际小奖项的设计图上。容虞在激动之中,抑郁症发作,承受不住折磨而自尽,临终前顾成殊帮母亲找到了将叶深深作品据为己有的路微,而路微在知晓内情之后,伪造了容虞的遗言,欺骗顾成殊与自己结婚。
因为遭到了顾家的反对,顾成殊孤身抛下一切,来到中国发展,准备与路微结婚。本来,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如果路微没有鬼使神差地扯破婚纱礼花,如果她不是选择让叶深深帮她修补,如果那一天叶深深没有为了赶时间而被顾成殊的车撞到……
这世间一切种种,偶然与巧合之中,仿佛有一只上帝之手在背后推动着。无论多少坎坷,无论多少差错,无论多少磕磕绊绊、阴差阳错、纷争分歧,最终,命运还是让他们二人穿越千山万水走到了一起,在法国一间小小的屋檐下,开始了共同的人生。
叶深深凝望着墓碑,轻声祷祝:“容老师,我和成殊,一定会很好很好地走下去,无论以后发生什么,都不会再分开。我也会秉承您的遗愿,成为一个出色的设计师,帮您实现尘封的心愿……”
她默然轻叹一口气,又俯身将百合花整理了一下。
沈暨见周围栽种的石竹花在盛夏中枯萎了一片,便去找守墓人询问补种的事情了,让叶深深一个人在这边稍等。
教堂的钟声响起,叶深深站起身,看见一个正向这边走来的男人。
那是个华裔男人,五十来岁的年纪,颀长的身材和端正的面容都保养得非常好,身上的衣服如贴身剪裁一样熨帖无比,叶深深这样专业的人,一看便知道出自萨维尔街或者高定无疑。只是服饰的颜色和样式都比他的年龄略为年轻一点,并不走这个年龄层的人惯常的稳重内敛风。
他手里拿着一把虞美人,鲜艳的橙红色在此时阴暗的天色中带着一种动人的光彩夺目。
叶深深在心里恍然想,啊,这么美的虞美人,真适合成殊的母亲。
那男人瞥了叶深深一眼,先把虞美人放到墓碑前,才直起身眯着眼睛打量叶深深,问:“叶深深?”
他用的是中文,叶深深顿感亲切,赶紧向他点头问好:“您好!先生认识我?”
“最近你在时尚界很出风头。”他简短地说着,又看看容虞的照片,“你认识容虞?”
明明是冷淡疏离的态度,不以为意的神情,可仿佛是被他身上那种惯常居于人上的气场所影响,站在他面前的叶深深忽然有点紧张,忙回答说:“容女士当年曾经指点过我,也算是我的……老师吧。”
“哦。”他点了点头,平淡地说,“这么说来,她倒是不错,沈暨和你居然都是受她惠及。”
叶深深略带诧异地问:“您认识沈暨?”
“见过几次面。”他语调中已经带上了不耐烦,应该是不愿意再和她谈下去了。
叶深深迟疑了一下,识趣地说:“那么,我先走了,再见。”
她向男人点了一下头,转身赶紧离开。
走到拐角处时,她在树后往容虞的墓地又看了看。
男人定定地看了墓碑一会儿,然后俯下身,抓起叶深深献上的百合花,看也不看一眼,丢弃到了旁边的草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