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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巴黎,巴黎

    仓促改期的机票,是当晚零点的一个航班。这将是一个漫长的黑夜,直到十小时后他们到达巴黎,才能依稀迎来黎明。
    她收拾了最简单的行李,带上了那本《关于服装的一切》,除此,身无长物。
    所以在离开的时候,以为她只是短期旅行的宋宋看看在外面等她的顾成殊,小小心地问她:“深深,你要去哪里玩?玩几天回来?”
    叶深深笑着拥抱她,眼泪却漫了出来:“尽快。”
    “那……随时联系。”宋宋朝她挥挥手,“店里的事情,很多都要靠你呢。”
    “放心吧,无论在哪里,我都会打开电脑和手机,等你消息。”
    知道宋宋肯定会通风报信的,但在前往机场的车上,叶深深还是给母亲发了消息。毕竟,母亲是最有权利知道女儿行踪的人。
    “妈妈,我会去法国,在一家著名工作室中任职。不必担心,我会回来的。”
    正月初三的机场,接近凌晨的候机大厅,空荡冷清。过安检的时刻已经到来,她见母亲一直没有打电话来,便跟着顾成殊走向登机口。
    就在走上登机通道时,顾成殊的目光瞥向后方,然后停下了脚步,轻轻叫她:“深深。”
    叶深深转过头,看见站在三四层玻璃走廊之外的母亲。叶深深在上方的登机口,而她在下方的大厅内,从一个三角形的小角中,她们看见了彼此。
    母亲用手拍着玻璃墙,脸上满是眼泪,绝望而崩溃地朝她喊着,然而叶深深知道她并没有喊出什么实质性的话语,因为她口型一直都是重复的:深深,深深,深深……
    二十多年前,她不肯舍弃的女儿,如今终究舍弃了她而去。
    叶深深的眼泪顿时扑簌簌落下来,无法停止。她双手按住通道口玻璃,将头抵在面前的双层密封玻璃上,眼泪将面前的世界模糊成一片,然后渐渐地,连母亲的身影都湮没了。
    顾成殊没有催促她,他静静站在她的身后,等了好久。
    空乘人员开始来询问了,他才接过她手中的包,将手机拿出来,拨打了叶母的电话,塞在她的手中,同时拉着她离开了玻璃墙。
    已经无法挽回,叶母只能哽咽着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我知道……”
    “不开心的话,不要自己撑着,一定要回来。”
    “好……”
    “到了之后,打电话给我……”
    “嗯……”
    沈暨在法国过的年,按照他的说法,人世间最无聊的事莫过于此。
    “烟花没有,爆竹没有,年味也没有。好不容易有个‘春晚’,大白天的一个人看,有什么意思呀!”所以过来为他们接机都成了他的乐事,“对了,深深,你的年过得怎么样?怎么初三就跑来了,是不是想我啦?”
    叶深深只能说:“没有,在家被迫相亲呢,只能跑了。”
    “相亲?”沈暨差点没把车开到人行道上去,幸好现在是凌晨,路上没人也没车。
    顾成殊瞄了叶深深一眼,不动声色。
    叶深深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对啊,我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了。”
    沈暨露出八卦的笑容,追问:“什么样的人?相上了吗?感觉怎么样?”
    顾成殊终于忍不住,问:“要是成功的话,深深还会初三就跑过来吗?”
    “也对。”沈暨自言自语,从后视镜中看着叶深深,“终身大事,深深你可千万要慎重。”
    叶深深将自己的脸转向窗外,羞得一声不吭。
    “那么深深,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沈暨瞄瞄顾成殊。他认定了她的梦中人就是顾成殊,所以言外有意地问,“或者说,你的那个梦中人呢?”
    那是我编出来骗你的,叶深深这样想着,一回头,目光却与顾成殊相接了。两人都看见了彼此的眼睛,顾成殊眼中含着探询的幽微的光,叶深深眼中蕴着无措的羞怯的光。
    但,她当然不可能对他明说,所以只能迅速垂下眼,避开顾成殊的眼睛,低声说:“没有,可能我找不到了。”
    沈暨了然地笑着,在后视镜里对她示意了一下顾成殊,说:“这件事,你要是和成殊说一声的话,他肯定可以帮你搞定。”
    顾成殊终于开口,问:“什么梦中人?”
    沈暨笑了笑,问叶深深:“要说吗?”
    “没什么好说的。”叶深深这才深刻理解了一个谎言后就要一百个谎言来掩盖的真理,为免顾成殊和沈暨在背后研讨她心底最深的秘密,她一口就把事情给定了性,“我中学一个男同学,毕业后就失去联系了,以后估计也不可能有机会见面了,我也觉得再见没意义了,就这样。”
    顾成殊微微眯起眼睛看她:“初恋?”
    叶深深顿时毛骨悚然,不会吧,这个人不会想到了郁霏的初恋吧?简直是一失言成千古恨啊!
    再一看前面的沈暨,他脸上暧昧的神情,令她心里翻涌起淡淡的酸涩无奈——要不是因为你,我有什么必要扯谎呢?
    所以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自己的脸埋在手肘中,将一切神情与眼神,都深埋在自己的沉默中。
    看来,她得找个机会,和沈暨说一说自己的那个谎言,或者至少,和他通一下气,不要再在顾成殊面前提起这件事。
    因为,她真的很担心顾先生会因此疏远她。
    顾成殊在欧洲常驻伦敦。虽然欧洲之星从英国到法国仅两个多小时,但毕竟隔了一条英吉利海峡,所以混在巴黎的沈暨直接揽下了所有的事情,当天便带着叶深深去见巴斯蒂安先生。
    巴斯蒂安先生近期的事务非常忙碌,手中掌控的三个牌子都要在巴黎时装周开展示会,叶深深与他见面才说了两分钟的话,已经有四批人来找他商量事情。
    “深深,感谢上帝你终于来了,我迫切地希望你尽快在这边投入工作。”巴斯蒂安先生一边飞快地审视被一批批送进来的样衣,一边用英语说,“可能这对你不公平,但你来得很巧,这就是我们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刻,没办法。年初的时装周,接下去是安诺特集团三年一度的青年设计师大赛,我也得参与其中的一部分。”
    叶深深开心地点点头,用法语说:“没事的,努曼先生,我已经准备好了。”
    埋头在检查样衣的巴斯蒂安先生愣了一下,百忙之中还是回头朝她笑了笑:“法语说得不错。”
    他丢下东西,走到门口拍了两下手掌,示意大家停下手中的事情安静一下。
    “这位是来自中国的叶,刚刚加入我们。她在服装面料及色彩方面有非常不错的能力,皮阿诺暂时先负责替她安排工作。”
    叶深深也赶紧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让大家叫自己“叶”就可以。她的法语其实很蹩脚,不过巴斯蒂安先生亲自发话,所以众人都朝她点了点头表示友善。
    皮阿诺先生摸摸自己半秃的头,有点烦恼地用英语对叶深深说:“我的英语可不太好,你看……”
    “没事的,您说法语就可以。”她努力用略有生硬的法语回答。
    “喔,真的可以吗?那你学得够快的。”皮阿诺记得自己上一次见她是在两个多月前。他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跟自己到仓库,尽量慢地放缓自己的话语:“老实说你上次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我想这个工作对你来说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将一沓设计图交到她的手中,指着里面满屋制作完成的衣服:“确定所有衣服的面料与颜色,校对无误后送交到努曼先生那边,如果有问题的,做好标签放在那边。”
    这对她来说毫无难度,叶深深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开始查看。
    她一手拿着设计图,一手迅速地摸过每一件衣服,在打一眼之后立即判断出衣服是否与设计图每一寸都相符,然后将衣服挂好。不到五分钟,已经看完了第一个龙门架,开始去拉下一架衣服。
    从门口经过的一个男生,看见她这个样子,顿时快疯了,冲进来就按住她的手,问:“你做事是否可以认真点?”
    他说得很快,口气又很差,叶深深似懂非懂,迷惘地看着他。这是个皮肤微黑的男生,一头栗色鬈发,棕色眼睛,长相轮廓典型倒有点近地中海的味道。
    他显然刚刚没听到巴斯蒂安先生的话,所以看了看她,又皱起眉质问:“你是谁?从哪里来的?怎么出现在这里?”
    “我是叶深深,今天新来的。皮阿诺先生让我在这边确认衣服。”叶深深用不熟练的法语慢慢地说。
    “就算你是新来的,难道不懂怎么确认衣服吗?对比材质的话,不仅要认棉麻毛丝,而且还要看是什么棉,长毛短毛、水磨斜纹、麻纱卡其哔叽横贡……”
    在他说话的期间,叶深深已经迅速翻完了半架衣服,朝他微微一笑:“放心吧,我很擅长这个。”
    见她根本不听话,男生真的怒了,直接去翻她翻过的衣服,企图从中找出她看漏的。
    然而没有,被她翻过的衣服中,除了几件被她拎出来放在旁边的,其余的全部没有问题。
    男生瞪大眼睛,又郁闷又疑惑地站在旁边看她飞快的动作,直到皮阿诺在外面看到他,问:“阿方索,你在干吗?”
    他立即一指叶深深,恼怒地说:“你看她应付了事的样子!”
    “哦,交给她好了,不会有事的。”皮阿诺笑问,“你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拯救了一场大秀的女生吗?”
    男生愕然盯着叶深深,反问:“就是她?”
    “是的,所以你得相信她。”皮阿诺说着,又向叶深深示意,“这位是阿方索,之前在element.c的设计师。”
    叶深深恍然想起来,朝他伸出手说道:“我记得你,你在element.c的时候,曾经设计过一款衣服,藏蓝色的t恤,我非常喜欢。”
    那是用一款同底布料调整方向作为装饰的t恤,巧妙地利用了面料原有的质感和光泽,不动声色地打破了原有固化的模式。沈暨穿过那件衣服,因此让她有了灵感,避免了八块钱的损失。
    阿方索的神情略微松懈了一点,但只是随意地捏了一下她的指尖就甩开了。
    “那么,element.c是被安诺特收购成功了吗,所以你被调到这里来了?”
    阿方索哼了一声,只说:“是,但我之前是安诺特的青年设计师大赛亚军,所以我是被巴斯蒂安先生亲自挑选来的。”语气中满满都是掩不住的骄傲之情。
    叶深深惊喜地看着他,说:“你的设计很独特,希望我能看到你更多的设计。”
    阿方索显然对别人的恭维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只点了一下头,就走开了,再不管那些衣服一眼。
    皮阿诺笑着,悄悄对叶深深说:“不要介意,他只是不相信我跟他说过的你的故事,之前一直都奚落我夸大其词,现在看到你确实和我描述的一样厉害,他有点失落而已。”
    叶深深不由得笑了出来,说:“但他是很厉害的人。”
    “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你,能进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厉害,包括我在内。”皮安诺先生挺了挺胸。
    叶深深笑着点头,觉得这个老是满脸严肃的皮阿诺先生,其实也是个挺可爱的人。
    等她把这边的衣服都检查完毕之后,发现下午等待自己的是一仓库的配饰,全都是为此次大秀定制的手包鞋子和项链帽子。这些虽未超越服装范畴,但对她来说难度就大好多了。
    在看到大家去楼下吃饭时,她觉得下午一定会是一场艰难的战役,所以看到一大堆食物时赶紧做好准备,拿了三个面包、一碗鸡肉沙拉,还有煎蛋。
    站在她身后的阿方索冷眼旁观,等她刷了卡之后才给自己手中的一个三明治和一杯水结了账,在她的餐桌对面坐下,和她一起用餐。
    叶深深吃着沙拉,有点疑惑地看着他,问:“这么少,够了吗?”
    “告诉你两件事,”阿方索喝着水说,“第一,karl lagerfeld为了穿上dior homme,减掉了42公斤。身在时装行业而不追求0码时装的人是可耻的。”
    叶深深一边往嘴巴里塞着沙拉,一边点头:“第二呢?”
    “第二,下午安诺特集团有重要人物过来查看三场秀的准备情况,皮阿诺先生因此而放弃了午餐,同时暗示我最好五分钟之内回到楼上。”
    叶深深愕然,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再看看自己还没动过的三个面包和煎蛋,简直呆住了。
    阿方索把最后一口三明治塞入口中,拿起自己的水:“再见。”
    “等……等等我!”叶深深扒拉掉最后一口沙拉,把煎蛋折了一下塞进嘴巴,然后左手一个面包右手一个嘴巴里再叼一个,冲了出去。她的速度如此惊人,以至于在冲进电梯厅的时候,电梯门尚未彻底关闭。
    最后一秒她挤了进去,并差点撞在正中间的一个男人身上。对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避让了一下,嫌恶地微扬起头。
    “抱……抱歉……”叶深深一说话,嘴巴里的小面包顿时掉了下来。她赶紧抬手接住,狼狈不堪地抬头一看,站在那男人身后,正摆出颜面抽筋模样的,正是皮阿诺先生。
    叶深深心中顿时闪过震惊的光,回头再一看使劲贴着角落的幸灾乐祸的阿方索,明白这个差点被她的小面包玷污的男人,必定就是安诺特集团过来巡视的重要人物了。
    运气要不要这么不好……
    叶深深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她战战兢兢地抬头,偷偷看看这位先生的表情。
    果不其然,非常符合时尚界的审美。棕发,灰绿色眼睛,男模一样完美的身材,男模一样俊秀的面容,男模一样锐利的目光,男模一样面无表情、俾睨众生的神情,只是明显地带着一丝鄙夷。
    这种可怕的气压……幸好安诺特下面的牌子够多,像这种人应该一年到头也不会来几次才对。
    要是经常面对这种人,心脏病高血压全都不是事儿啊!
    叶深深忽然想起沈暨曾经跟她说过的话。他说,不喜欢安诺特集团,因为,那里有讨厌的人。
    像这种人,估计也是让沈暨这么好的人都会讨厌的类型吧……
    在电梯上升的短短时间内,叶深深拼命地缩着身子,竭力贴着墙壁远离那个绿眼睛,然后把嘴巴里衔着的小面包努力往里面塞。
    叮的一声,电梯打开,绿眼睛旁若无人地大步走出了电梯。
    紧随其后的皮阿诺先生,在出电梯时看看两腮鼓鼓、双手还各攥着一个面包的叶深深,翻了个无奈的白眼,走掉了。
    叶深深努力地吞下了口中的小面包,赶紧追着阿方索问:“那个人是谁啊?你认识吗?”
    阿方索给了她一个和皮阿诺先生一模一样的白眼,走掉了。
    好吧……反正像她这样的小喽啰,也不至于因为吃个小面包就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吧。
    叶深深在口中默念着顾成殊告诉她的话:“我只是来镀金的,心态放宽,态度放平……”
    几口干掉小面包后,她擦擦手和嘴巴,投入到了奋斗中。
    龟缩在小房间里干自己的事情,一下午过得飞快,等她从堆积如山的配饰中抬起头的时候,也快到下班时间了。
    她揉着酸痛的眼睛抬起头来时,刚好看见逆光的门外站着一个身影,那人走过门口,见她正在里面忙,便靠在了外面的毛玻璃上。
    盯了一下午,眼前一片模糊的昏黑逆光,叶深深瞥见那人挺拔而又颀长的身材,腿长得让人感叹胸部以下就分叉的比例,既有别于模特们的纤瘦,又完全迥异于街上的普通人。脱去了外套后稍为紧身的法式衬衫,每一分寸都契合无比地勾勒出身体的利落线条,让她自然而然地觉得,这么完美的身影,只可能是沈暨才有,大约是他来接自己下班了。
    所以她用中文说了一声:“沈暨你真好,这么早就来接我。”
    他靠在外面,没应答,也没进来。
    叶深深继续埋头在衣服上装饰配件,在大脑一片混沌中忽然想起今天在车上曾经想过的事情,便低头说:“对了,上次在梦里说喜欢你的事情,我们都守口如瓶好吗?就当作我们之间的秘密吧。”
    透过昏暗的毛玻璃,她可以看见他靠在玻璃上的身影,黄昏的夕阳将他晕染得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他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她的话语。
    叶深深见他不说话,便又说:“因为……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他依然没说话,叶深深有点诧异地抬头,发现玻璃门上的他听若不闻,只微微偏过头,在外面抬起手,漠然地整理自己袖子上的一点闪亮蓝色。那是法式衬衫上的金绿猫眼袖扣,在阳光的反射下,隔着毛玻璃闪出奇异的光彩。
    那个男人微微偏过头后,被日光打在毛玻璃上的面容轮廓,让叶深深终于辨认出来,那不是沈暨。是一个五官轮廓比他要深邃许多的男人,并不是东方人的模样。
    她顿时惊得放下手中的东西,向着门口走去。
    然而他已经走开了,穿过了空荡的走廊,叶深深只看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那棕色微卷的头发和高大的身材让她倒吸一口冷气,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看起来,好像是那个在电梯里对她的丑态不屑一顾的、安诺特集团下来视察的人啊!
    为什么……为什么在一瞬间,觉得他和沈暨好像。穿衣的风格,走路的姿势,甚至体形保持得都好像。只是沈暨温柔如春水,而这个人却冷冽如寒冰。
    叶深深紧张地站在门口,惊惶地回想自己刚刚所说的话。
    应该没问题吧,她说的是中文,法国人应该听不懂。即使懂中文,她所说的那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又能代表什么?
    叶深深想着,庆幸中文被誉为最难懂的语言,拍着胸脯松了一口气。
    所以他一声不吭地走了,估计还以为是个怪人在里面自言自语吧。
    等她回过神来,目光掠过走廊另一侧时,却发现沈暨已经站在电梯口,也不知在那里看她多久了。
    她不觉有些羞涩,说话也有点结巴了:“沈暨,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
    “舍不得叫醒你,发呆又拍胸脯的样子,像一只迷路的小猫咪,觉得好可爱。”他笑着走过来,低头看着神情略带惶惑的她,问,“第一天上班,还适应吗?”
    “嗯,挺好的。”就是可能给上头检查的人留下了坏印象。
    皮阿诺先生在办公室听到说话声,探头见沈暨过来接她,便说:“flynn,叶第一天来,就不需要加班了。你可以带她去公寓先把东西整理好。”
    沈暨答应了,又问:“她见过巴斯蒂安先生了吗?”
    皮阿诺先生说道:“见过了,但这样忙碌的时刻,巴斯蒂安先生目前暂时还无法划分她的工作范围,只能先安排一些零碎工作,以求让她尽快融入团队。”
    叶深深点头:“早上巴斯蒂安先生简单向大家介绍过我了。”
    “好,我带深深去公寓看看,那边我熟。”沈暨说着,和皮阿诺先生告别,带着她到两条街之外。
    巴斯蒂安工作室的人都居住在附近的几栋公寓中,这样工作室临时有事时,过去也比较方便。
    叶深深来得比较仓促,公寓只剩了一套房间,与一个叫伊莲娜的女生合住,共用起居室和厨房,但有各自的卧室与盥洗室,甚至还因为她们的职业,各自附带了一个衣帽间。
    叶深深的东西很少,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要重新购置,沈暨自然义不容辞地带她东奔西走买日常用品。叶深深的法语还得继续学习,他还贴心地给她画去语言学校坐车的路线,买东西的路上顺便带她走了一遍。
    叶深深简直感动得泪流满面:“沈暨,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是啊,我也在想,要是没有你的话,我最近这么无聊的日子可怎么办?”沈暨笑着,帮她拎着东西上楼。
    两人顺着旋转的楼梯往上走,叶深深看着他在灯光下含笑的眼睛,这让即将开始全新生活的叶深深觉得,其实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国度也并没有多么害怕。
    不过想想今天遇见的那个人,她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心虚,她犹豫着问沈暨:“那个,安诺特集团的人,会经常来工作室吗?”
    沈暨愣了一下,回头看她:“怎么忽然问这个?”
    看着他的神情,叶深深有点迟疑地说:“因为,今天有人到工作室视察了嘛,我就随便问问。”
    沈暨垂下眼睫,遮住自己的目光,回过头继续往上走,轻声说:“巴斯蒂安先生手中的三个牌子,两个是安诺特集团收购的,委任他为设计总监。还有一个是他自创的品牌,这个他反倒用的心最少,而且很可能在他退休之后,安诺特也会接手的。”
    “那就是说……安诺特集团就是我老板的老板?”
    “这个说法很正确。”沈暨终于又笑了。
    “所以他们对于巴斯蒂安先生的工作,干涉得多吗?”
    “几乎从不干涉,工作室拥有很大的自由度。”
    不干涉就好了,叶深深松了一口气,觉得就算集团那个人再讨厌自己,应该也没啥问题。
    沈暨见她神情轻松起来,便转移了话题:“再说了,安诺特集团三年一度的青年设计师大赛又要开始了,他们哪有时间老在这边闲晃悠?”
    “青年设计师大赛?”叶深深有点好奇。
    “对,就是由安诺特集团举办的设计大赛,三年一度,只面向三十岁以下的青年设计师。”
    叶深深问:“报名的人多吗?”
    “多到你无法想象。这个比赛三年一次,有许多默默无闻的新锐设计师都是从中脱颖而出的,自此进入各个品牌开始工作,可以说,通过比赛能迅速踏上一条快速走向成功的道路。不过你肯定是不参加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被抽去干会务。”
    “没听说呀,我们现在主要都在忙秀场的事情。不过我今天遇见阿方索了,他好像是那个大赛出来的。”
    “对,那个大赛还挺好玩的,每一届都能收几千份应征稿,从津巴布韦到伊拉克,全世界都有作品过来。初审的好多惨不忍睹,但也有非常精彩的,阿方索这样通过大赛进入集团的也有好几位。有一次大家收过一张美国幼儿园小朋友的设计,哈哈哈,居然也得正经审查,挺好玩的……”沈暨笑着,又说,“不过我是来劝你不要接这个活儿的,听说今年的应征稿已经超过三千人了,审初选稿会累死人。不过当然了,一般来说初选评委都是下属集团的设计师,你可能还轮不到。”
    叶深深笑着说:“反正派到我头上我就去做,我是个任劳任怨的好员工。”
    “工作中要有点脾气呀,深深,不然会被人欺负的。”沈暨说着,想想又问,“对了,你们这边的三场秀,你主要参与哪一场?”
    “我打零工,每一场都要去。”
    “好吧,那也行的,虽然辛苦,但认识的人多,可以混个脸熟。”
    叶深深哑然失笑:“混这个脸熟有什么用啊?”
    沈暨笑道:“相信我,有用的。”
    沈暨果然料事如神。
    前来看秀的明星,有的是品牌邀请的,有的是媒体带去的,还有的是混进去的。《one》杂志的主编宋瑜就带了当红明星沐小雪过来看秀,宋瑜在场下一看见叶深深,顿时惊喜不已:“深深,你真的来法国了?!小雪,这就是之前在方圣杰工作室的叶深深,之前轰动了国内时尚界的那位。”
    “啊,你现在在巴斯蒂安先生的工作室,对吗?我记得我穿过一件方圣杰工作室替我定制的礼服,就是满钉珠子的那件。”沐小雪兴奋地和她拥抱,她身材高挑又穿了“恨天高”,为了抱她还特地弯下了腰,叶深深简直有点感动了。
    怎么会不记得那件衣服呢?那可是她拉着顾先生一起在平安夜赶工做出来的。
    “深深,现在你在巴斯蒂安先生那边加入了哪个品牌?”
    “还不知道呢,毕竟我刚进工作室。”
    “但你是巴斯蒂安先生亲自向方圣杰挖走的,他还曾经凌晨三点打越洋电话夸赞你的作品,你肯定会在这边大展身手的。”宋瑜朝她眨眨眼,“加油啊,以后我们杂志借衣服拉赞助就全靠你了哦!”
    叶深深笑着点头,而沐小雪也很给面子地邀约说:“深深,你之前给季铃设计的衣服太出色了,我蛮喜欢的,有机会能否给我设计一件呢?”
    宋瑜在旁边说:“好啊好啊,穿着上我们杂志,咱们拍一组特别好看的硬照!”
    “这个保证效果很好,别的不敢说,深深的礼服总有令人惊叹的创意。”身后有人笑道,在叶深深身边坐下,正是沈暨。
    沐小雪俯身过去,即使隔着一个叶深深,也要艰难地和他拥抱:“好久不见哦,沈暨,你熟悉深深的作品不?赶紧给我介绍几件!”
    “绝对要相信深深在高级定制方面的能力,每一件都堪称完美。对了,上次巴斯蒂安先生赞赏的作品,就是她的一件礼服,我看过那份设计图,太适合你了。”
    “绝对要给我看!说真的,千万别忘记!”
    “让深深回去给你们工作室发一份设计图吧,要是你喜欢的话,我亲自给你打版。”沈暨笑着看看叶深深,然后问,“你会给我这个机会吧?”
    叶深深看着他这熟稔的拉皮条姿势,除了敬佩,真是没有别的想法了。
    看看后面的情况,忙中偷闲的叶深深赶紧对面前几个人点头示意,然后跑回去。一众模特都在准备中,化妆的做头发的翻杂志的打盹儿的。巴斯蒂安先生照例只来看了看,皮阿诺跟崩溃了似的到处催促:“还有十五分钟,十五分钟!造型对吗?配饰对吗?排序对吗?你赶紧再对一遍!”
    站在他身后的叶深深刚好被他抓住,于是她拿着纸张立即去清点正在穿衣服的模特们。走开场的是olivia,如今炙手可热的钱榜第一,众多蓝血代言在身,这样一场走秀当然不在话下。她正将长得惊人的双腿架在对面的椅背上,蜷缩在化妆椅上翻看着杂志,身上的衣服已经换好,脚却还是光着的。
    叶深深立即走过去,因为周围实在太过嘈杂,她只能俯身在olivia耳边说:“抱歉,恐怕您得先穿好鞋子了。”
    olivia看了她一眼,抬起脚,在她面前示意。
    时装周的走秀太过频繁,她几天不知道已经走了多少场,穿着太高又不太合脚的超高跟鞋,导致脚上已经全部都是青紫斑点,看起来无比骇人。
    见叶深深看着她的腿怔了怔,olivia挑起那双细长妩媚的眼睛瞥着她:“再让我的脚休息十分钟,可以吗?”
    叶深深微微皱眉,然后蹲下来伸手帮她揉搓着双腿,说:“恐怕不行,您的裙子会露出小腿,而且是裸色的纱裙,我想我们要在您的腿上涂遮瑕膏和粉底,以免您的肤色影响到裙子的完美。”
    olivia一脸委屈,充分让叶深深体会到她才十九岁这个残酷的事实:“好吧,我坐着让你们涂可以吗?”
    旁边化妆师拿着遮瑕膏和粉底过来,说:“为了肤色光泽自然,可能您还是站着比较好,最好还得穿上鞋子。”
    “好吧。”olivia那双漂亮的眼睛翻了个白眼,乖乖地穿好鞋子站起来,将自己的裙摆撩起来。
    化妆师选好了色号,示意olivia站到台子上去。
    “这么高的跟,站台子上是有危险的。”olivia拒绝,“而且,我非常喜欢你,这位可爱的女士,希望你亲自帮我可怜的脚上妆,可以吗?”
    化妆师戏谑又同情地看向叶深深,叶深深明白自己这回估计是得罪了对方,于是一声不吭,接过化妆师手中的身体遮瑕膏,在她的腿上先来了一层。十二厘米细高跟的鞋子迫使olivia的腿部每一寸肌肉都收紧,绷紧的线条完美得简直如同艺术品。
    好吧,这也算拜倒在石榴裙下了,叶深深在心里暗自嘲弄着自己,又蹲在她面前,挤出一大坨粉底液,向化妆师询问之后,轻拍她的小腿部每一寸肌肤,然后又将她的鞋子收紧,免得在走动时泄露脚背上的痕迹。
    olivia垂眼看着她,见她站起来了,才抬起自己的脚看了看,又斜睨着叶深深说:“这会是一场完美的秀。”
    叶深深抓过一张湿巾擦干净自己的手,十分认真地点头:“是的。”
    等到olivia走到模特前头,状态稳定地准备上台,叶深深才松了一口气。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最后检查一遍配饰,后台排好队伍,灯光聚焦,音乐响起。
    混乱不堪的后台转变为飘逸华美的前台,高度紧张的工作人员们依然在为后面的模特做整理,前面的模特已经下来。olivia这样走开场的不算,穿非重点服装的模特得去换第二身衣服,可华服与模特太多,巴黎大皇宫的后台却不够辟这么多的单独换衣间,很多模特随便一拉帘子就得立即换上下一身。
    这一季的轻纱薄纱是重点,极小的码子,一不小心就会撕裂。临时充当穿衣工的叶深深帮助模特收紧腰部最后一寸,对方简直气都透不过来了。
    “我的天啊,我感觉我要失业了……”那个瘦成一道闪电的黑人女生喃喃地说。
    叶深深笑着安慰她:“没事的,就连gemma ward都曾经因为发胖,到了现场穿不下准备好的衣服呢。”
    “对啊,她对着设计师喊:‘怪我吗?为什么你不把裤子弄大点!’至今还被人嘲笑。”那个模特用力深吸最后一口气,把仅剩的一点骨头缩进衣服去,“这可是我第一次接到高定的秀,我的生涯刚开始,看来中午的沙拉不能再加蛋白了。”
    叶深深想起自己在电梯里啃着三个面包的画面,顿时产生了一种罪恶感——估计时尚界的人会觉得她简直是个魔鬼吧。
    叶深深陪着黑人模特走出帘子,olivia正坐在椅子上踢着脚,她一看见叶深深就把自己的脚抬了起来:“嗨,我的遮瑕膏被蹭掉了一块。”
    叶深深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取过旁边的瓶子给她补妆。
    她踢着自己漂亮的脚,歪着头看着叶深深,露出神秘的笑容:“色号不对哦,认真负责的女孩。”
    叶深深换了一瓶,又蹲在她脚下,给她拍了一层粉底。
    olivia又把脚翘起来,说:“鞋带好像松了,不紧的话不知道会不会露出里面的痕迹。”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叶深深蹲在她面前,一边慢慢地帮她松开凉鞋的带子,在她漂亮的脚踝上绕着,一边用她那不太娴熟却缓慢而清楚的法语说,“lily donaldson在为d&g拍摄广告时,弄花了自己的指甲油。化妆师要帮她重新上色,然而她心情不好也懒得逗留,所以她对d&g的人说,你们可以用photoshop。”
    olivia托着下巴,低头凝视着她。
    叶深深给她绑好了鞋带,抬头看她:“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lily donaldson的广告被换了头,d&g的人用photoshop把gemma ward的脸移到了她的身上。
    olivia抿住自己薄薄的双唇,有点不自在地看着她。
    而叶深深认真地看着她,说:“彼此体谅一下,好吗?”
    olivia默不作声地缩回自己的脚,坐在那儿刷手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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