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的眼中,对方的形象也许都是极难描述的。至少罗飞很难理清自己对那个人的感觉。想到录像上那十多个遭受到惩罚的恶魔,罗飞甚至要会心地笑起来;可十八年前的惨剧呢?至今都像是裹在他心头的铁丝网,每想一次便勒紧一分。
那曾经有过的强烈的爱和恨,十八年的漫长时光仍然无法冲淡。他们正处在这种感情的两头,一封简单的匿名信便足以将两个人从不同的时空又拉回到一起。
罗飞有一种即将直面对方的预感,到那时候,冰与火的碰撞,会产生怎样的结果?
他无法想象。
正因为无法想象,所以才更加期待。
罗飞的思绪过于投入,以至于慕剑云走到他身边了,他都没有察觉。
“罗警官,很悠闲啊?”慕剑云不得不出声提醒自己的存在,她放下快餐盘,坐在了罗飞的对面。
“那我得谢谢你们。”罗飞的口气不太友好,“是你们让我这么清闲的。”
慕剑云笑了笑,像是要取悦对方:“你该说不着我吧?我自己也被排除在行动组之外呢。”
罗飞“嘿”了一声:“那是因为你有着更加重要的任务。”
慕剑云一愣,知道罗飞还对此前被怀疑和调查之事心存芥蒂。她只能无辜地瞪大眼睛说道:“我今天可没有跟着你,我也是碰巧来吃饭,这才遇见你的。”
罗飞不置可否地喝了一口啤酒,神色却仍然不见缓和。
慕剑云沉默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我承认,我和曾日华确实都调查过你,但这只是我们的任务——你也知道的,我们都是警察。我可以很坦然地告诉你,我和曾日华都不认为你会是那个凶手。”
罗飞还是没有说话,不过这次他抬起眼睛和慕剑云有了目光的交流。双方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罗飞感觉到了对方的坦诚,而慕剑云也读懂了罗飞的疑虑。
“你听听这个吧。”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慕剑云索性坦诚到底,她把曾日华交给她的mp3掏了出来,然后调到相关段落,按下了播放键。
罗飞把耳机戴上,然后他一下子怔住了,脸上出现惊讶且又恍若隔世般的复杂表情。
mp3中播放的正是十八年前相关案件的物证——曾经在省城警校广播台播放过的那段男生日记录音。
罗飞的思绪显然被这段录音带得很远,当音频终了之后,他又呆了很长时间才将耳机摘了下来。此时他的鼻眼之间已隐隐有些发酸,于是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把那股情绪压了回去。
“这是我的声音。那件事……也确实是我做的。”罗飞黯然看着慕剑云,缓缓地说道。
“我知道你没有杀人。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坚信这一点,因为你眼中的那种悲伤和仇恨是无法伪装出来的。但你一定和这些事情有关,你到底隐藏了什么?”慕剑云尽量保持着柔和的语调,她知道自己正在触及对方心底最柔弱的隐秘,必须让对方完全放松下来才有成功的可能。
罗飞则控制着呼吸,让自己的头脑慢慢冷静,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样子,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你不用这么客气的。有了这份证据,你们现在已经可以羁押我,启动正规的审讯程序。”
“这份录音是曾日华分析出来的,他交给了我。韩灏并不知道这件事情。”虽然对方已经放弃了抵抗,但慕剑云的心态和语调却并没有改变,她继续走向对方的心灵深处,“我们是相信你的,你还不相信我吗?我并不是在调查你,我只是你的朋友,我想听你的倾诉。”
罗飞和慕剑云对视着,慢慢地,他眼中那层防备的隔膜终于被对方融化,准备开始讲述十八年前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好吧……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在‘四一八血案’之前,eumenides的名字就已经出现过,在警校内部。”罗飞这样挑开了话头。
慕剑云“嗯”了一声:“据我所知,一共有四个警校学员受到过eumenides的惩罚,考试作弊的男生,小偷小摸的女生,喜欢泄露别人隐私的男生,还有那个感情不专一的男生。”
罗飞点点头:“你们掌握的资料非常齐全了。我们一共就做过这四件,其中第一和第三件是我做的,其他两件是孟芸做的。”
“这样啊……原来是两个人!”慕剑云轻声感叹着,“我一直奇怪呢,你本领再大,也无法完成女生浴室里的那起案子啊——原来孟芸也有份呢。可你们为什么要合谋去做这些事情呢?”
“不是合谋。”罗飞纠正道。
“那是什么?”
“我们俩是在……”罗飞踯躅了好一阵,最终才蹦出两个字来,“比赛。”
“比赛?”慕剑云不明所以。
罗飞轻叹一声:“你也许很难理解我和孟芸之间的关系,我们俩是恋人,我们相爱着。可我们俩爱得越深,就斗得越厉害。我们互相爱慕,互相尊敬,可又互相不服……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外人不会明白的。”
慕剑云却会心地笑了:“我明白。”
罗飞惊讶地看着她:“你明白?”
“我看过你们的资料。你们俩都是天蝎座的。”慕剑云侃侃说道,“两只好斗的蝎子如果挨得太近,必须要咬出个胜负来,他们的争斗才会结束——你别忘了,我是学心理学的。星座和血型对性格的影响是我最感兴趣的课题之一。”
“哦?”罗飞愣了一会儿,回想着他与孟芸之间的点点滴滴,然后他苦笑着说道,“也许确实是这样吧。我们俩都急着要降服对方,就没人想着让一让。”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慕剑云看着罗飞神不守舍的样子,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于是把话题拽了回来,“你还是赶紧讲讲具体事情的前因后果吧。”
罗飞又是一声叹息:“那件事说起来倒是我的不对。那会儿学校在组织一次侦探小说比赛,孟芸平时有点人文方面的爱好,也想参加这个比赛。有一天晚上她给我讲起了她的构思,她想创造一个女性的人物,专门惩罚那些犯了罪但却没有受到惩罚的人。她从希腊神话里给这个人物取了个名字,就叫eumenides。”
“eumenides……原来是这么来的。”慕剑云忽然蹙起眉头不满地说道,“你还真是挺会装的。”
“嗯?”罗飞挑了挑眉头,不明白对方怎么突然冒出这样的话来。
慕剑云嗔怒地“哼”了一声:“我们第一次谈到eumenides的时候,你说不懂这个单词的意思。还亏我和你解释了半天,你那时候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帽?”
罗飞尴尬地笑了笑,不接对方的话茬。
慕剑云也笑了:“我暗中调查你,但你也骗过我。我们就算扯平了,以后这些事谁也不提。行了,说正事吧,后来呢?”
罗飞接着回忆道:“孟芸让我给她的小说构思提点意见。我当时反对她把主角设置成女性,其实我也没多想,只觉得要完成相应的情节,男性角色比女性会更真实一些。由此我们产生了争执,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争着争着小说里的矛盾就转到了我们两人身上。她认为我是看不起她,我也有些毛了。后来我们竟相约打赌,要把小说里的情节付诸实践。”
“我明白了。”慕剑云露出恍然的表情,“这就是你刚才说的‘比赛’?”
“嘿,年少荒唐啊。”罗飞感慨地摇着头,给了自己这么一个评价,然后他进一步解释道,“我们约定,两个人轮流扮演eumenides的角色,另一人则扮演警方,等某一次eumenides的作案手法被警方识破了,那赌约便分出了胜负。我当时是刑侦专业的高手,而孟芸只是一个学心理学的女生,我觉得自己可以很轻松地胜过她。可是两个回合下来,我却仅仅和她打了个平手。”
两个回合,显然就是指警校里发生的那四起案子了。想到案件中的离奇情节,慕剑云忍不住插问了一句:“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孟芸的手法你没有猜透,你的手法也很神奇呀,能透露透露吗?”
罗飞却摇了摇头,略带着悲声说道:“这是我和她之间的秘密,我只想讲给她一个人听。”
慕剑云瘪了瘪嘴,不知是遗憾还是忌妒。
罗飞却又长叹了一声:“如果我真的还有机会讲给她听,那该多好……可我当时却转不过这个弯,一定要和她分出个胜负。就在我筹划下一次行动的时候,‘四一八血案’却突然发生。关于这起案子的情况,你们现在知道的应该比我还多了。”
话题终于说到了那血腥的一天,慕剑云蹙起眉头:“你的意思是,你对‘四一八血案’发生的内幕真的毫不知情?”
罗飞摇摇头:“与惨案有关的事情,我可从来没有撒过谎——具体的情况第一次开会的时候我就讲过了。那天下午我回到宿舍,看到了孟芸留下的纸条和桌上的死亡通知单。我吓了一跳,我的第一反应是孟芸为了和我赌气,竟要拿袁志邦动手了。”
慕剑云无声地点点头,处于罗飞当时的境地,这的确是非常合理的推测。
“所以你虽然很紧张,却没有报警,只是竭力要和孟芸取得联系?”她问道。
“是的,袁志邦见异思迁,这是孟芸最痛恨的行为之一。所以她拿袁志邦开刀倒也不奇怪。”罗飞沉吟道,“但我并不相信孟芸会对袁志邦实行‘死刑’的惩罚。我认为她多半是要制伏袁志邦,给他一些惩戒,然后再逼迫我服输。要知道,我和袁志邦算得上是刑侦专业历年来最优秀的学员了,如果她真的做到我说的这些,那她毫无疑问会在争斗中占得大大的上风。”
慕剑云沉思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以为孟芸要对袁志邦下手,这是你当时的想法——那么孟芸见到死亡通知单后,会不会也是相同的想法呢?她会认为是你要拿袁志邦下手?”
“我后来也是这么认为的。孟芸遇难,显然她不会是发出死亡通知单的人。可以想象,那天下午,她比我更早回到宿舍,看到了那份通知单,很自然地认定是我所为。所以她也没有报警,而是立刻出发去寻找我和袁志邦。你们前两天一直问我,孟芸在拆弹时为什么会那么相信我的话?”讲到这里,罗飞“嘿”地苦笑一声,饱含着痛苦与无奈,然后幽幽地说道,“因为她以为那个炸弹就是我设置的!”
“是这样……”慕剑云整理着头绪,将罗飞的说法与案情事实一一地吻合起来,的确是环环相扣,并无矛盾之处。
又琢磨了一会儿之后,慕剑云给出了自己的总结:“那就是说,真正的凶手是借用你们的创意实施了他血腥的犯罪计划?”
“是的。我们自以为高明的争斗,却早已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也许早就在嘲笑我们了,而他选择袁志邦作为下手对象,无非是要警告我们,他才是真正的eumenides。”提及eumenides,罗飞愤然的声音中竟夹杂着一丝恐惧。
毫无疑问,在十八年前的那场争斗中,面对那个突然加入的对手,不管是罗飞还是孟芸,全都输得一败涂地。
eumenides……确实是个令人恐怖的对手。慕剑云也在心中叹畏着,然后她又抛出了另一个令自己难得其解的问题:“他的犯罪计划既然已经开始,为什么中间却间隔了十八年?”
“总会有某些原因……但我现在也想不清楚。”罗飞摇摇头,接着又眯起眼睛说道,“你知道吗,还有一个疑问在困扰着我,也许你能帮我解答。”
“什么?”
“他的心理动机。如果最初是受到了我们的启发而作案,那么在十八年后,他为什么要把死刑计划提前透露给警方?这显然不利于他长期行动,与eumenides肩负惩治罪恶任务的初衷背道而驰。”
慕剑云冷笑了一声:“只怕他的出发点并没有你们当初设想的那么高尚,他只是在寻求一种游戏的刺激而已。当原有的刺激已经满足不了他,他便会想办法去提高游戏的难度。”
“你这么分析也有道理。”罗飞沉吟着,“可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国外也有过连环杀人挑战警方的案例,但都是作案后把相关消息透露给警方。如果要追求刺激,他也应该有这个过程。直接在作案之前就通知警方,这个难度的增加未免有些跳跃。还有,在此前他至少做过十二起案子了,警方却一点儿风声也不知道,可见他并不是一个已经疯狂到失去理智的人。”
慕剑云觉得罗飞说得也有道理,她想了一会儿没有收获,就又反问罗飞:“你有什么想法?”
罗飞摇摇头:“暂时也想不明白。不过他眼前的这次挑衅已经明显带有设计的意味,也许从接下来的事情发展中能看出一些端倪。”
“接下来的发展?那不是就晚了吗?”慕剑云倒被罗飞说得有些心中发毛,“既然你觉得有玄机,得赶紧制止才行啊。”
“你觉得韩灏会听我的吗?”罗飞淡淡的一句话便把对方顶了回去,但他很快又话锋一转,“我只希望……你能够帮我。”
经过这番推心置腹的交谈,慕剑云已经彻底站在了罗飞一边,她立刻回应道:“怎么帮?”
“我需要看到与‘四一八血案’有关的全部档案资料。”罗飞目视着慕剑云的双眼,郑重地说道。
“行。”慕剑云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吃完饭到我的房间里,我们一起研究。来,快吃吧。”
女讲师一边招呼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刚才只顾着交谈,饭菜一点儿也没动,此刻早已经凉了,不过在紧迫的案情面前,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而罗飞也像上足了发条一般,一口气干完了瓶中的啤酒,不久前那种闲散劲儿已然消失无踪。
十五分钟后,罗飞跟着慕剑云回到了招待所的房间内。后者把“四一八血案”的所有档案(包括曾日华前天转交给她的那部分)全都交给了罗飞。毫无疑问,这里面的很多内容都是罗飞之前未曾接触过的,尤其是罗飞自己作为涉案人的那些笔录和相关分析——这也成了罗飞将要阅览的重点。